孔克齐《至正直记》的修身齐家思想论析

韩 婷 ，董中印

1.安徽医科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2；2.安徽大学历史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引言

《至正直记》是元人孔克齐①该书流传版本作者题为“孔齐”，但据学界相关考证，作者名氏应为“孔克齐”。相关考证可参考尤德艳的《〈静斋至正直记〉及作者考述》一文，其考证允当，此不赘述。所著笔记小说，又称《静斋直记》《静斋类稿》。孔克齐为孔子第五十五代孙，后唐同光年间，其先祖孔桧自曲阜迁到温州平阳。其祖父潼孙又率家迁杭州，因执教再移建康，后卒于赴大都任官途中。至其父文升，入赘溧阳沈氏，乃定居溧阳（今属江苏），先后担任一些小官，晚年隐退居家。孔克齐，字素夫，号行素、静斋，别号阙里外史。兄弟四人，排行第二，入赘于吴氏。至正十二年，南方红巾军进攻溧阳，孔克齐迁居四明（今浙江宁波）避乱，《至正直记》即完成于此。关于《至正直记》的研究，尤德艳《〈静斋至正直记〉及作者考述》一文考订该书版本流传及作者孔克齐的名号问题，指出《至正直记》分四卷本和五卷本，除版本形式不同外，内容无甚区别；另有四卷本题名《静斋至正直记》，内容实则抄合《南村辍耕录》而成[1]。李小妮的《元代女性的家庭角色—以〈至正直记〉〈郑氏规范〉为中心的考察》透过两部元代传世文献，讨论了元代女性婚前和婚后的不同家庭角色，分析了女性家庭角色变化的影响和原因[2]。许家林、沈贞玮合撰的《中国会计发展史海钩沉之四：〈至正直记〉中的簿记思想》通过钩沉“出纳财货”条关于簿记的记述，阐述了中国会计史的发展[3]。秦玫《〈 至正直记〉 与元代后期文化》以孛术鲁翀、赵孟頫为例指出了《至正直记》反映的文人风貌，从民族通婚、江南女子婚俗、婢妾婚姻角度讨论了元代社会婚姻状况[4]。郭军《静斋至正直记》一文从研究现状、作者、版本与内容、条目考论等方面进行了讨论，其中以“上都避暑”和“磨镜透闺”两个条目之考论为研究重点[5]。相较而言，在元代现存不多的笔记小说中，《至正直记》的研究成果目前略少，已有成果多针对内容中的某些条目展开，整体性研究缺乏，深度和广度也有所欠缺，尚有可为之处，笔者拟以此入手略论些许，以求教于方家。

1 《至正直记》的编撰特点

《至正直记》四卷，系孔克齐撰述的案头笔记，《续文献通考》《续通志》《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均将孔克齐及其书著录于小说家之下。全书共294条，其中卷一68 条，卷二79 条，卷三65 条，卷四82 条，合计294 条。《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四三《子部·小说家类存目一》云：“是书亦陶宗仪《辍耕录》之类，所记颇多猥琐。中一条记元文宗皇后事，已伤国体。至其称年老多蓄婢妾，最为人之不幸，辱身丧家，陷害子弟，靡不有之。吾家先人，晚年亦坐此患。则并播家丑矣。所谓直记，亦证父攘羊之直欤？别一本题曰《静斋直记》，其文并同。惟分四卷为五卷，而削去各条目录，盖曹溶《学海类编》所改窜也。今附著于此，不更存其目焉。”[6]《四库全书》以其内容庞杂，仅存目，未全本收录。今通行本多为上海古籍出版社据粤雅堂丛书本校点，于1987年出版，后收入《宋元笔记小说大观》。

该书特点之一是内容庞杂，上至朝廷政事，下至生活琐事，无不记载。正史的弘大叙事架构下往往缺乏对大众生活实态和血肉场景的再现，以及统治架构与底层民众生活间的勾连。全书以元人视角真实记载元末社会民众的生活实态，贴近民众，在一定程度上补正了正史所阙。从文体上看，其形制松散，内容庞杂且不加分类，基本上继承了汉唐时期中国古体笔记小说的特征，说理与叙事并重，注重小说的社会功用性，以说理为目的。孔克齐在《至正直记》开篇即以“杂记直笔”这一条目名称来说明此书的编撰形式是杂记事，内容特点是记事为主、内容驳杂。全书内容涉及元朝政治、文坛掌故、名物器具、婚丧嫁娶、社会风俗、佛道阴阳、谶纬术数等，丰富繁芜。

该书第二个特点是如实记载见闻，不加讳饰。其敢言直言一方面表现在书名取“直”的导向性追求上；另一方面表现在敢于直言君父之失，如载文宗皇后淫悍，乃文宗执政之失，言先人蓄养婢妾致使辱身丧家，传播家丑。这也是《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其提出批评的关键指征。然孔克齐虽对先人、亲长的治家失误多有记叙贬斥，有宣扬“家丑”之嫌，但同时对先祖、先人、亲长的优点长处和家法戒言做了较多载录，盛赞其品性德操和治家有方。“朱氏所短”条言：“予家因先人晚年不主事，先妣主城南新居。长兄一房亦在城南。予又赘居外家，惟二幼弟随生母侍奉。朱氏姊主之，渐变先人之法，且有结姻党布左右，而向者旧仆与婢等惟知有朱夫人，待吾辈甚落落也。独门下士英君佐感先人之恩，始终如一，亦尝为吾辈不平也。”[7]6623孔克齐之父孔文升入赘沈氏，朱氏姊乃孔文升入赘沈家与妻沈氏所生，又招赘朱元礼为婿，与其父同守本业；而孔克齐兄弟四人为孔文升继室所生，另居于城南新居。孔克齐对其同父异母姊掌管家庭财产而分配不均，待其兄弟缺乏亲情的行为颇有不满。后朱氏险些被江湖女僧骗取家产，受孔克齐长兄孔克益及表兄沈子高阻止并诉于官，乃得幸免，然孔克齐言：“朱氏姊反以吾辈明言其非，至于衔怨......朱氏姊不以为功反以为怨，惜哉！吾辈归省尤如客也。”[7]6624紧接该条的“朱氏所长”条又言“朱氏姊平日处事可法者亦多”，如待夫之前妻吴氏之子隆祖、祖道、崇祖如己子，养庶子祖道成人并为之娶妇；隆祖之祖亡歿，朱氏姊不远百里主持丧事，可谓尽孝；朱元礼去世，朱氏姊待其妾包氏及子颇安；善待邻里乡族，未尝呵斥奴婢，恩惠乡里贫极者，姻戚急难则竭力救助，奉父母及继母能曲尽其情，待妹及弟可谓友爱。并言朱氏姊在家庭纷争中的一些过失是“势之使然”，对其优长亦不吝赞美和肯定，“若朱氏姊者亦不失为大家之妇式也”[7]6626。对比可见，孔克齐的撰述实际上是符合和坚守自己“直记”的原则，即直笔朴华，不加掩盖粉饰，其中包含有个人情感色彩，但也体现了元代文人在古体小说创作中坚持以实录为己任的编撰情怀。

该书第三个特点是材料来源多为亲身见闻，往往是现身说法或言身边人、身边事。在“子母相关”条中，孔克齐记述自己入赘吴氏后，每月至其母所居处归省，或至再三，而每次归省必见其母倚门等待，感慨母子之间的心灵相通实际上是一种浓厚且深刻的情感羁绊，叹道：“世之不孝于母者，是诚禽兽之不若也。”[7]6572可以说是为抒发强烈的思母爱母感情而发而撰。“鄞人虚诈”条针对人的品格形成，提出了自然环境影响论，认为鄞人如江水长落不常，重利忘义，无耻无信。为证实鄞人无情，孔氏举其侄婿袁氏子为例，言：“吾侄婿袁氏子，无情尤甚，若非世人类者，其妄诞谲诈，浙西未尝见之，亦未尝遇此等亲戚也。”[7]6662皆透露出浓厚的个人主观情感色彩。“朱氏所短”“朱氏所长”两条在撰述和议论中亦有此成分。这一编撰特点说明《至正直记》的撰述还承载着孔克齐的情感倾诉诉求。

2 《至正直记》的内容

《至正直记》内容涉及元朝政治、文坛掌故、名物器具、婚丧嫁娶、社会风俗、佛道阴阳、谶纬术数等，丰富繁芜。孔克齐在记事的同时加以议论和褒贬，渗透其编撰的思想倾向。

2.1 朝廷政事

受创作来源和传播途径的影响，孔克齐对元代时政大事的载录不多且主要着眼于褒贬人物。最具代表性的是卷一开篇的“上都避暑”“文宗潜邸”“周王妃”3 条，其中“上都避暑”条谈及元朝皇帝每年四月驾幸上都避暑及原因，实际是为后文言建都之时借地于龙的灵异故事与至正年间红巾军焚毁上都宫殿后定年号为“龙凤”之间建立“天命定数”的关系做铺垫。“文宗潜邸”条载录顺帝亲政后将叔父文宗神位迁出太庙引发陨石击碎太庙神主以及抹去画中山峰不久雷击真山峰两件灾异，实际上是“天人感应”理论的体现，将治国偏失、人事祸咎与自然灾异之间建立一定的因果对应关系。“周王妃”条直言文宗皇后弘吉剌·卜答失里的失德行径，称其曾椎杀周王火失剌太子之妃，周王妃即顺帝之母，又言文帝后荒淫成性，“帝崩后，亦数堕胎，恶丑贻耻天下”[7]6561。孔克齐认为顺帝即位后刺死文宗皇后的做法是适宜恰当的。然《四库全书总目》正是基于孔克齐言文宗皇后之事有伤国体，对其《至正直记》一书提出了批评。这恰恰体现了孔克齐颇有史家“秉笔直书”、朴华不粉饰的撰述特点和思想倾向。实际上在“文宗潜邸”条，孔克齐在追思和怀念文宗尚文博雅，一时文物之盛的同时，又言文宗“纵奸权燕帖末淫乱宫中，且挟征先帝后为妻，人伦大丧”[7]6561之过，没有遵守儒家传统士大夫的君臣伦理，为尊者讳。

在“设立东宫”条中从条目题名看，所载涉及帝制社会的核心政治问题立储，然实际反映顺帝对欧阳玄之荣宠，不用诏敕而墨书敦请其入京议立东宫，不直呼其名而唤其字“元功”。“欧阳宠遇”条载录见林梦正藏欧阳玄奉敕所撰《许鲁斋神道碑》之事，对欧阳玄之为人、德性、文笔做了高度评价，言：“可见欧阳公为人，得遇圣恩所眷，亦平昔公议如此。虽延祐诸贤及天历名士，未能为之，直待欧阳共了此，可拟前宋文忠公。”[7]6579“欧阳梦马”条再次交代欧阳玄之名氏和中第由来、为人为文之德行等。孔克齐对当欧阳玄的记载颇多，一方面因其历官四十余年，“三任成均，而两为祭酒，六入翰林，而三拜承旨”[8]，另一方面欧阳玄先后参与纂修《经世大典》，负责编修《四朝实录》，为编修《宋史》《辽史》《金史》的总裁官。从孔克齐对元朝朝政关注较少来看，对欧阳玄不吝笔墨当是出于对其文章道德造诣之景仰与盛赞。

2.2 文坛故实

孔克齐对文坛掌故、诗书文艺和名物器具多有关切。孔克齐出身书香门第，乃孔氏圣人之后，格外属意于诗书文章趣事和文坛异闻逸事。“酸斋乐府”“文山审音”“米元章画史”“石枕兰亭”“张贞居书法”“矮松诗”“江西学馆”“文章设问”“鹦鹉曲”“月蚀大雨词”“虞邵庵论”“书留边栏”“经史承袭”“诗联对句”等44 条集中收录诗词文章、音乐书画、学馆讲学等文坛相关故实，并对画兰、书法、读书、学文等文学艺术功夫发微，表达自己的主张和心得，阐发褒贬之意。

孔克齐《至正直记》中“径寸明珠”“美玉金同”“宋镀金器”“宋迎酒杯”“故宋剔红”“首饰用翠”“玛瑙缠丝”“窑器不足珍”“铜钱牌”“鄣南山石”“茅山水涧”“楷木”“饶州御土”“漳州香花”“学士帽”等23 条皆载录珠玉金帛、山石古玩、奇花异草、名香珍木等名物器具，反映了江浙一带文人对名物的追捧和当时的社会文化风情。其中“松江花布”“宋缂”“集庆官纱”对江浙一带花样新颖多变、技术高超精湛的丝织手工业进行了集中反映，在元末动乱时局之下，更能反映江南地区一时名物之盛。“笔品”“墨品”“白鹿纸”“龙尾石”“鱼魫作简”“裁翦石刻”“收贮古刻”等7 条则集中载录笔墨纸砚等文房器物和珍品，反映了社会底层文人在元末仍保有较高的文士热情和追求。总之，孔克齐于其书中对名物器具的记录呈现了中国古代尤其是宋元时期手工业技术的发达盛况，同时针对当时的文坛风气，孔克齐提出“不重古而重品、寓意于物而不以物累”的器物观。

2.3 生活琐事

饮食是人类维持生命的基本条件，维持身体健康长寿且充满活力，就需要合理饮食。孔克齐对饮食健康有较多阐扬。“麦蘖”“烹鸡法”“见物赋形”“生果菜”“不食糟辣”“议肉味”“蜈蚣毒肉”“艾蒸饼”“馩香吸髓”“咸物害人”等13 条内容对饮食烹饪方式、食物相克理论、饮食误区、食补、饮食常识和养生等饮食文化和饮食实践进行了铺陈记录，并结合自己的饮食烹饪心得与生活实践作出阐扬和针砭。可以说，孔克齐以一种极具微观视角的文字将元代社会大众的居家生活细节进行载录，重现了有血有肉的历史真实。

中华饮食文化源远流长，饮食与中医又时常相伴相生、相辅相成，食疗、药膳等兼具饮食和医疗属性的词汇正是这一医疗饮食文化和行为的注脚。孔克齐在关注饮食的基础上，对医疗问题亦多有载录和叙述。“宣城木瓜”“紫苏薄荷”“山中茅叶”“制药当谨”“草药疗病”“季弟患病”“堕胎当谨”“服药关防”“五苓散”“滚痰丸”“石莲”等13 条内容叙述了草药品性、记录医例药方、医疗禁忌等中医医疗知识和事例。在当时，儒生对治病医例的关注和探究是儒士的主动医者化，又为医者儒化提供了可能路径，注入了新的力量。

2.4 社会风俗

婚姻乃人伦之本，孔克齐对婚姻和家庭关系阐述了较多的个人看法。“婚姻正论”条认为士大夫之家婚配应发乎于礼，门当户对，不应贪慕财富，嫁女异族，并指出家法破坏、生子不肖、淫奔失身等事皆发源于婚配非礼。“娶妻苟慕”载冯晋贪慕当涂陶氏家富有奁具而娶之，然陶氏淫悍，生子乱伦；“又”条载孔克齐五叔孔逊道再娶寡妇濮氏，意其田产资装之厚，然濮氏暴悍奸淫，严掌家财，与人私通，以夫为县尹而收受贿赂。孔克齐深以为不齿，并戒言“娶妻苟慕富贵者，必有降志辱身之忧”[7]6595。“义雁”条感慨“雁之有义，人所不及”[7]6578，故婚姻礼仪有亲迎奠雁之礼，强调夫妻间的忠贞节义。“戏婚”条将男女有别的观念延伸至孩童时期，明指年幼议婚、戏言婚姻之不可。“又”条载浙西尤其是苏杭地区为多的财物常有质女于人，或至再三，然后嫁人的风俗，孔克齐大以为不可，再三强调无论妻妾或临幸之婢皆当谨守忠洁。概言之，在婚姻问题上，孔克齐始终是儒家伦理道德规范的忠实守护者。

孔克齐对蓄养婢妾也提出较多注意事项和原则。在“年老蓄婢妾”条中孔克齐现身说法，言“吾家先人，晚年亦坐此患，乡里蹈此辙者多矣”[7]6584，又举荆溪王德翁为例，用宋代袁采的《袁氏世范》背书。“婢妾之戒”条谈蓄养婢妾的三大祸患，即坏乱家法，诱陷子弟，玩人丧德，“士大夫无见识者，往往蹈此......宜深戒之”[7]6584！；“婢妾命名”条又言不可以妓为妾。“婢妾察情”条要求男性家长不可以情废礼，应谨慎察查婢妾情实，以免后患。但孔克齐对置妾并不反对，“壮年置妾”条言“壮年无子，但当置妾”[7]6595，非此目的则置妾当谨，否则容易招致家庭不睦。“买妾当谨”条，孔克齐再以先人为例，现身说法，“买妾亦不可不谨，苟不察其性行及母之所为，必有淫污之患，以贻后悔，或致妄乱嗣续，此人之大不幸”[7]6595。在这里，孔克齐仍然将置妾不谨可能导致后嗣混乱作为严重后果之一，可见孔克齐认为置妾的主要目的是传宗接代，非此目的则不置更佳，其言称：“人之买妾者，欲其侍奉之乐也。妾之多者，其居处纵使能制御，亦未免荒于淫佚矣，何乐之有！或正室之妒忌，必致争喧，则家不治。苟正室之不妒，则妾自相倾危，适足为身家之重累，未见其可乐也。”[7]6584孔克齐及父亲皆入赘他族，孔克齐同父异母姊又招赘朱元礼，可以说孔克齐对大家庭生活和赘婿生活情景、生存空间是感同身受。“赘婿俗谚”条即对赘婿左右两难的家庭生活环境颇有共情，这一俗谚也说明江浙一代赘婿现象应非个案，是较为普遍存在的，入赘和招赘的形式及具体情况也因人而别。“天道好还”条即载溧阳新昌村房副使虽有一子，仍为二女招婿。

建立在婚姻基础上的家庭及家庭成员的礼仪问题，尤其是对儒家理想女性形象的格外强调，在《至正直记》中占据大量篇幅。究其本意，旨在维护儒家性别伦理规范，关注家庭中男女之间的内外关系和礼仪道德规范，坚守儒家男女有别、男外女内的传统性别伦理观念。“文宗潜邸”“周王妃”二条言文宗皇后骄悍淫乱。“佥厅失妻”条载宋末一佥厅官之妻因外出游宴被骗为娼妓，又被卖为杭州太守妾，逢其夫为通判，得以相认。该故事宛转曲折，经历颇有传奇色彩，孔克齐在载录事件后议论道：“妇人教令不出闺门，岂有赴燕出游者乎？其妇恃色而不能安其室，故有失身之辱。世之好色纵游者，当以是而观之。”[7]6562他认为，女性应居内持家，不应出外，出外则易招致祸，重申对妇女生存空间的限制要求。无独有偶，“妇女出游”“兄弟异居”条皆强调无论是出于庆贺吊问需求，抑或燕集出游，都不应出外，以防暗昧奸盗之事发生。“郑氏义门”条中，孔克齐称赞自己所见浦江郑氏义门之《家规》，肯定其亲朋往来不入中门、宿于外馆的规范，强调恪守儒家礼法所言内外之别。“防微杜渐”条指出男女大防是有识男子治家必须重视的，要防微杜渐，勿因宠爱而许乳母之子女与在室女往来。“富州奇闻”“徐州奇闻”两条皆载在室女因与已婚父母或兄嫂同用溺器导致怀孕的奇闻，评判道：“所以内外不同湢浴，不同圊溷，古人立法，盖亦有深意焉。”[7]6564从现代科学角度来看，同用溺器导致怀孕的机率几乎为零，但为了给在室女怀孕找到借口和依据，同时重申男女大防，内外有别的礼法，这一传闻即有了存在的可能和价值。《礼记》有言：“外内不共井，不共湢浴，不通寝席，不通乞假。男女不同衣裳。内言不出，外言不入。”[9]369孔克齐作为孔氏后人，对儒家礼仪道德多加尊崇和提倡。“寡妇居处”条提出寡妇、在室女与妯娌或家人杂处交居易动夫妇之心至失节非礼，应别居深静，以防微杜渐。“脱欢恶妻”条载述了脱欢之妻的悍妒，驱逐庶子及妇又逼配庶子妇于奴，并举例撰录突破儒家礼法规范所要求的女性品德和理想生活空间的女性，借以警戒世人与后人，目的在于复兴儒家礼法精神。“古之贤母”“蒋氏嫡贤”系孔克齐从感慨古代贤母载于史册出发，载录自己所见江浙一带七位贤母的事迹。《至正直记》通过记载失德失节女性的不幸故事和贤母良妇，在对比和警示中不断重申和强调儒家礼法和道德规范塑造下的理想女性。

从内容来看，孔克齐关于家庭伦理和社会道德建设问题的叙述和阐发，充分反映了元代社会尤其是江浙一带社会的方方面面，映衬着作者企盼和呼唤恢复儒家伦理道德、渴望营建一个和谐有序的社会环境的美好愿望。《至正直记》既是研究元代历史的重要文献资料，同时也为今人有所扬弃地从历史实践中汲取营养提供了文本依托。此外，《至正直记》书中也充斥着因果报应、阴阳谶言和宗教迷信的内容，为研究元代社会基层风俗和大众生活观念等风俗史、观念史提供了管窥窗口。“脱欢报应”“忠卿阴德”“天道好还”等7 条皆以明证因果轮回、报应不爽为主题。此外，“不葬父母”“妻死不葬”“广德相司”“馆宾议论”“宋末叛臣”“子孙昌盛”“天赐归旸”等9条在载录世事时皆表露善恶有报的因果观念。“平江谶语”“无锡谶石”“推人五行”等5 条相信谶言谶语是预示吉凶的符验或征兆，是一种命定论和天命观。“营坟建庵”“地理之应”“溧阳新河”“善权寺地势”“江浙可居”“淮南可居”“平江筑城”“大兴土木”“钟山王气”等14 条谈论居室、坟茔等建筑物营建的地理风水诉求，虽有迷信色彩，但其中关于选址、布局、营造地势等地理环境方面的考虑不乏一定的积极经验和科学道理。

总而言之，《至正直记》作为孔克齐日记所见所闻所思的案头笔记小说作品，未行整理和体系化，内容繁芜庞杂。也正是如此，其描述的社会生活场景和细节成为研究历史的珍贵佐证，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补史、证史的作用，其文献价值不容小觑。当然，该书一些反映元代社会生活风俗的事例，在选材范围主要集中于江浙一带，具有一定的地域性。因此，在充分肯定其丰富元代社会历史细节化、多元化、立体化、基层化的同时，也要看到其局限性。

3 《至正直记》的修身齐家主张

孔克齐在“杂记直笔”条云：“杂记者，记其事也。凡所见闻，可以感发人心者；或里巷方言，可为后世之戒者；一事一物，可为传闻多识之助者，随所记而笔之，以备观省，未暇定为次第也。”[7]6560在其眼中，编撰该书，目的是“以备观省”，对于“感发人心”“可为后世之戒”者，加以记录裨益修身养性，培养良好品德。当然，孔克齐观省的主要对象是自己，是一种自我修身，其次则衍伸至后世子孙，故其书除有日记案头文学的性质外，兼备家法家训的意味。尤其是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修身齐家理念，无论于当时而言，抑或于当今，都有发人深省的警示和镜鉴意义，值得深入探讨和区别扬弃。

《礼记·大学》言：“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9]895在儒家传统伦理模式中，“修身”是“齐家”的前提和基础，“齐家”是“治国”“平天下”的重要环节。家庭作为社会的基本细胞，家和则社会稳定，家兴则社会繁荣。家庭文明也即社会文明，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即有“家国一体”的情怀。元代对文人尤其是南人缺乏重视，采取不平等的压迫政策，孔克齐《至正直记》作于元末战乱之际，此时社会动乱，文人治国平天下的追求缺乏施展的舞台。孔克齐家族又几经迁波，家道中落，其父及孔克齐皆入赘外姓，在这样的生存环境下，孔克齐深感无奈与无力。但作为孔子后人，孔克齐对儒家传统思想仍积极践行和维护，坚持修身齐家的理念，将其作为士子追求的高尚境界，对后世子孙修身立命、管理配偶子女、治理家庭、传承家法提出了诸多训诫警示之事之言，《至正直记》所载事件亦多依托这一目的进行阐发。“国朝文典”条列举大元国朝文典、名士文集、野史小录、漫录日记，认为其可为异日史馆之用，不可阙失，进而引申自己“日记略吾所见闻。所书也，凡近事之有祸福利害可为戒者，日举以训子弟，说一过使其易晓易见也，犹胜于说古人事”[7]6578。修身，是指陶冶身心，涵养德性。齐家，是指管理家庭、治理家政。修身齐家的具体表现包括但不限于择善而从、崇俭尚勤、博学于文、约之以礼、和睦友爱等。修身是齐家的前提和基础，孔克齐提出的齐家理念很多时候也表现为修身的警示，即训诫子孙，更是一种自我省思，在省思自我的基础上，进一步上升为家法、家训，以遗后世子孙。

3.1 崇俭朴、尚勤奋

孔克齐言：“俭者，美德也。人能尚俭，则于修德之事有所补。不暴殄天物，不重裘，不兼味，不妄毁伤，不厚于自奉，皆修德之渐，为人所当谨。”[7]6594“美德尚俭”“人生尚俭”“衣服尚俭”三条从家庭经历出发，提出富贵不忘本，不害物，修俭德，则终身受用。“不惜衣食”条从报应轮回角度出发，言：“不惜衣裳，得冻死报。不惜饮食，获饿死报。寻常过分，获贫穷报。”[7]6606劝诫惜衣惜食。“成人在勤”条借用谚语、朱熹、先人三者之言，强调人的一生在于勤奋，只有勤勉才能成人成才。“云岩至言”条盛赞洪焘拒绝赵节斋招请家眷燕集之言为“至哉之言”，强调居家朴素，不慕奢华的治家智慧。“要好看三字”以先人之言提倡食用、衣物及居所不攀比，不追求奢侈华丽，而应简薄质朴，“子孙识之，当以为法”[7]6585。“国朝文典”条言日举近世所闻所见福祸厉害，“如奸盗之源，及人家招祸之始，与夫贪之患，利之害，某人勤俭而致富，某人怠惰而致贫，择其事之显著者，逐一训导之，纵不能全，是亦可知警而减半为非也”[7]6578。“深恶游惰”条言“子弟或有语言不务实、衣服异于众者，必严诃禁之。比与人约必信，或有故亦必报其所以然者......先妣效习颇熟，终身勤苦，皆相如此。至于今日，子孙虽在患难之中不致饥冻者，皆父母不暴殄天物之报也”[7]6620-6621。孔克齐将简朴勤奋的优秀品德作为个人修身的必由之道，同时又将其视为家族的传承和经验，训诫后世子孙以勤为本，戒奢戒惰戒贪。

3.2 耕读为本，洁身自好，常怀忧患

“十六字塔”条有“宁存书种，无苟富贵”[7]6612之言。“日进千文”条指出读书为艺之大者，其次农桑最好，再次工商，不可假势力以取富贵，即使日进千文之钱，亦不免衰败零落[7]6602。“子弟三不幸”“人家三不幸”“四民世业”三条皆提出“处富贵不习诗礼”“读书种子断绝”“读书种子尤不可断绝”为家庭之大不幸的观念[7]6583-6644。“无土不成人”条言“有田可耕诚务本......有志者但守旧田庐足供衣食......尝食勤力取俭，可谓福矣”[7]6664。“和睦宗族”条言亲族有坏乱家规者，竭力救之，“或不能救，则以家法自处，切不可与之往来，熏染习俗”[7]6612。“浙西谚”条将“年年防火起，夜夜防贼来”的谚语衍伸到为学检身，认为唯如此才能儆戒无虞。

3.3 尊师长，睦宗族、守家法

“食必先家长”条言“人家饮食，必先家长......使幼者渐知礼义，家道日兴矣......至如先生之馔......使众人知所敬在主翁之次也”[7]6631。“和睦宗族”条言：“贤者既守诗礼，愚者又能修教，志气相若，家法归一，长幼之中，循规守矩，焉有不同居不和睦者乎？”[7]6612“家法兴废”条载“尝记溧阳孔汝楫字济川者，本细民，以友爱于兄而致富，颇有忠于家法”[7]6607。进而以朱氏姊和自己的对比现身说法，指出治家当遵守家法，治家以礼则家兴，违背家法，无礼习奢则家废，“朱氏姊既废先人之法，且习奢，亦为寇所废，至今贫窘不可言。吾虽避地，赖先人之灵，亦以不敢违背家法见祐，庶几小安于客旅云”[7]6607。孔克齐将遵守家法、传承家法与祖先庇佑关联起来，使家法家训蒙上了超自然力量的神秘面纱，希望以此增强其劝勉效果。

3.4 积德行善

“子孙昌盛”条强调积阴德才能子孙昌盛的伦理规范。“秤斗不平”条言秤斗不平遭天谴，自家收田租不但称平且用小斛，“避地小安，此亦报之一也”[7]6607。“忠卿阴德”条载孔克齐族祖孔忠卿，有阴德及于福建之民，子孙皆仕福建之地，其言：“吾家五世无常居，至先人始富盛，寓溧阳。修德如先祖，后至子孙享用，皆祖考之功也。子孙知之，为终身之训。”[7]6571“阴德之报”条载宋代思明史氏每有阴德及人，好善三世，故史浩、史弥远、史嵩相继拜相，“子孙数千人，至今富盛不绝，皆阴德之报也”[7]6570。“万顷良田”条借助“万顷良田，不如四两薄福”的谚语谈阴德积福。“别业蓄书”条言：“古人积金以遗子孙，子孙未必能尽守；积书以遗子孙，子孙未必能尽读。不如积阴德于冥冥之中，以为子孙无穷之计。”[7]6586其中包含孔克齐对所蓄积书册画卷终究亡失的遗憾。在他眼中，有形财富对家庭的传承和稳固作用是有限的，有形之《家训》徒存而不能知更是缺失，因此提出行善积阴德，实际上是变有形的家教家训为无形的家风。

3.5 慎嫁娶，守礼法

孔克齐在重申妇女礼仪规范之守内防外、持家勤俭时，强调男性在治家上的礼法责任。男性家长应坚守儒家礼法规范，严谨治家。孔克齐在“文宗潜邸”条中一边赞颂文宗重视儒学文物，一边又斥其不能箍制权臣，“纵奸权燕贴末淫乱宫中，且挟征先帝后为妻，人伦大丧”[7]6561。“周王妃”条肯定顺帝对文宗皇后的赐死，实际上是对儒家男女人伦规范遭到破坏的痛心，呼吁维护儒家传统伦理道德的文人心理和底层声音。“佥厅失妻”条除指责其妻不守妇道出外游宴外，又言：“佥厅无礼而不能正其家，故有失妻之祸；......世之好色纵游者，当以是而观之。”[7]6562即将妻子失德的一部分责任归咎于男性家长的治家不严，欲借此警戒后世，尤其是家族后辈。“浙西风俗”条反对妇女升堂入室，自理生计，强调女性对男性的依从和归属。“妇人不嫁为节”条倡导妇女守贞洁不改嫁的传统伦理道德。在“年老蓄婢妾”“婢妾之戒”“寻常侍奉”条又提出“有家者当深玩之”[7]6584，“坏乱家法......则家不治······宜深戒之”[7]6584，“戒之之要，在乎谨内外，时防闲”[7]6609的警示直言。“不嫁异俗”在反映民族间通婚问题的同时，更反映出其对婚嫁的谨慎态度。孔克齐对男外女内、男女有别之性别伦理的倡导，上文论述《至正直记》内容时亦有谈及，此不赘述。

总而言之，孔克齐对家庭关系十分重视，而婚姻又是家庭关系构建的基础，孔克齐对此亦有诸多阐发，充分表达了克己复礼、恪守儒家礼仪道德规范的观念。孔克齐提出的诸多修身齐家的主张和理念，如崇俭朴、尚勤奋、重信义、劝读书、不贪财、禁奢靡、抑游惰，慎嫁娶、厚亲戚、睦宗族、恤孤寡等，既是对个人品德性情修养的内省追求，也是对子孙后代的训诫规劝，并将其视为齐家的原则和传家的法宝。修身是齐家的基础和前提，齐家又为修身提供了良好的环境和动力，修身齐家二者相辅相成，是孔克齐倡导和希望自己及家庭成员不断追求的儒家理想道德境界。

4 余 论

修身是做人的根本，只有修身立德，先成人而后才能成才。孔克齐《至正直记》“山中私议”条将人才按照其品德才行列为九品，包括孝、义、廉、直、谨、才、教、隐、艺，可见孔克齐对个人品德修养的提倡和认识有一套完整的理念指导，认为在重视德才兼备的同时，当德在才前，以德为先。注重修身、严以修身是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将中国传统中的修身观念与当下社会环境相结合，树立正确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从而使自己身正行正，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

家庭的兴旺有赖于好的家风，其中最重要遗产便是家规与家训。家规是一个家庭内部的行为规范，也叫家法、家族规范；家训则是前辈对子孙立身处世、持家治业的教诲。两者既有相通，亦有区别。家规是一个家族教育规范后代子孙的行为准则，而家训则是对个人的修身、齐家的道德规范。家规与家训以及由此而形成的家风，是历代家庭传承、繁衍、兴旺的重要支柱。孔克齐在“家法兴废”条直言“有家法则兴，无家法则废”[7]6607，认为家法是一个家庭兴废的枢机，进而提出治国亦然。孔克齐提出这一系列规训以警戒后世之事，主要目的是供家人审视反省，坚守家法，恪守儒家伦理道德，传承家风。在“妇女出游”条，孔克齐即言：“向使我不以家法自拘，先妣不以先人所言是戒，鲜不为此曹所陷也。”[7]6569充分肯定恪守家法家规、传承家风的重要性，认为这样才可以避免遭受世人无妄之猜疑、议论和讥诮。“祖宗之法”条更戒言祖宗之财或不保，祖宗之法不可失。

在《至正直记》中，孔克齐多次提及宋代袁采所作《袁氏世范》、浦江郑氏的《郑氏家规》、朱熹的《家礼》、司马光的《训俭》等家训家法之范本，可见其将家法、家训看得极其重要，将既成的优秀家规家法成文作为案头之书。正是由于感念家法之重要性和先人所留家法家训之宝贵，故孔克齐自撰《家范》，言用以自警，实际则是在自警的同时训诫后世子孙。

当然，孔克齐生活在封建等级社会之下，其思想观念难以突破时代的局限。《至正直记》中提出或认可的仆主有别、蓄养婢妾等观点和行为带有维护封建等级制度的思想观念，关于女性的言论也多强调礼法规范下的压抑和调教，将女性看作男性的附庸，严格限制其活动空间和范围，这些带有封建糟粕的思想，是需要摒弃和区别看待的。然而，孔克齐在元末战乱纷繁和社会风气日趋败坏、重利轻义、礼义廉耻遭到践踏之时，大声疾呼恢复正常礼乐制度和社会秩序，体现出其作为孔氏后人对维护儒家伦理道德责无旁贷的使命感，企图通过治家恢复儒家礼乐精神。从修身治家角度出发，孔克齐提出的诸多警言戒句，如崇俭朴、尚勤奋、劝读书、不贪财、禁奢靡、抑游惰，慎嫁娶、厚亲戚、睦宗族、恤孤寡等家规家训，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的人们营造和构建良好的家风具有积极作用。

“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10]。家庭是由每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个体组成，家庭又是社会的基本细胞，家庭的前途命运同国家和民族的前途命运紧密相连。家庭和睦则社会安定，家庭幸福则社会祥和，家庭文明则社会文明。重视家庭文明建设，努力使千千万万个家庭成为国家发展、民族进步、社会和谐的重要基点，成为人们梦想启航的地方。重视家规、家训，弘扬真善美，抑制假恶丑，营造良好的家风和崇德向善、见贤思齐的社会氛围，在当下社会环境具有重大意义。而传统文化中关于家规家训的经验和成果，是中华民族的宝贵智库，具有重要的镜鉴意义，促进传统家风家教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是传统智慧发挥时代价值的重要途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