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霍克斯英译本翻译过程的社会学分析
2022-12-16李九英
李九英
(衡阳师范学院,湖南 衡阳 421001)
一、引言
《红楼梦》是中国古典长篇小说的巅峰之作,自问世以来深受国内外读者的喜爱,其英译本数量众多,最早可追溯至十九世纪初英国驻华外交官和传教士的(片段式)译文。据统计,自1830至1986年,共出现了九种《红楼梦》的英译本[1]。最早的较系统的译本是1892年出版的两卷本《红楼梦》,由英国驻中国澳门副领事乔利(Henry Bencraft Joly)翻译,该译本仅包括原书的第一回至第五十六回。《红楼梦》的两个全译本于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面世:一个是霍克斯(David Hawkes)与他的学生和女婿闵福德(John Minford)翻译的The Story of the Stone(译本取名为《石头记》);另一个是杨宪益和戴乃迭夫妇翻译的A Dream of Red Mansions。此前还有两个较有价值的节译本,分别是1929年出版的《红楼梦》王际真译本和1958年出版的根据德文压缩本翻译的《红楼梦》英译通俗本。这两个译本虽然在情节上有头有尾,但译者仅摘译部分重要情节,并把它们合理地串联成完整的内容。
翻译是一项社会性的活动,从社会学视角研究翻译活动拓展了翻译研究的范围。文章拟从社会学角度出发,结合布迪厄的场域理论和拉图尔的行动者网络理论,通过分析译者霍克斯的惯习、构建《红楼梦》翻译的网络来考察《红楼梦》霍克斯英译本的翻译过程。
二、社会实践理论和行动者网络理论简介
(一)场域、惯习和资本
法国社会学家布迪厄(Pierre Bourdieu)的社会实践理论(Theory of Social Practice)是最早被应用于翻译研究中的社会学理论。布迪厄认为现代社会结构是以一种关系网的形式存在着,既能影响社会个体的感知和行为,又会受其影响。“场域”(field)这个概念被用来描述客观社会结构,指的是“具有自己独特运作法则的社会空间”[2],场域内的个体在成长、学习、工作和交际等社会化过程中将社会惯例内化在自己的思维和行为之中,这就形成了布迪厄所说的“惯习”(habitus)。场域内行动者的地位有高有低,有些占据统治地位,有些被统治,决定行动者地位高低的是他们在特定场域内所拥有的资格。布迪厄借用经济学概念“资本”(capital)对这些资格进行归纳和分类,他认为资本不仅限于经济学意义上的资本,还包括非物质形式的文化资本、社会资本以及象征资本。文化资本指的是社会个体在社会生活中所获得的文化、教育等方面的资源;社会资本包括个体在社会空间中拥有的人际关系和社会义务[3]。长期参与社会实践活动而逐渐培养起来的惯习可以帮助场域内的参与者者认定值得追求的资本形式,驱使他们为之投入时间、金钱和精力,使他们自己在场域内获得利益。当某个行动者倡导一种不同的资本形式并被他人接受时,这种资本形式成了“象征资本”。
在翻译场域内,译者在生活、学习和翻译实践中形成或巩固自己的翻译惯习,并通过从事翻译实践活动去积累值得追求的资本。译者的翻译惯习也会对其者能否成功地追求想要的资本产生重要影响。
(二)行动者、网络和转译
布迪厄的社会实践理论在对翻译活动具体过程的考察方面有所不足,拉图尔等人的行动者网络理论能够揭示翻译联盟的形成过程,与前者形成互补。
行动者(actor)、网络(network)和转译(translation)是拉图尔(Bruno Latour)等人构建的行动者网络理论(Actor-Network Theory)中的三个核心概念。“行动者”具有异质性、能动性和不确定性三个特征。异质性的意思是行动者有广泛的内涵,既可以指人类,也可以指非人类的事物;能动性是指行动者可以“在其他行动者的驱使之下从事行动”[4],他们不是简单地提供信息;不确定性则意味着行动起源不确定,社会学家需要在行动过程中去了解行动者之间的联系。行动者之间的相互作用和联系就形成了“网络”。换句话说,行动者网络理论的网络不是一个静态的事物,是行动者留下的一系列动态痕迹。行动者通过“转译”产生联结。“转译”过程分成四个阶段:首先,行动者通过明确身份、揭示目的而建立联系;其次,行动者会使用协商、劝诱或强制性手段来巩固这种联系;再次,通过上述手段,已确立联系的行动者即被成功征召入网络中;最后,所有形成联盟的行动者一起行动,实现最终的目的[5]。
翻译网络由参与翻译活动的行动者构成,既包括原著作者、译者、读者、评论家、赞助商、翻译项目的负责人等人类行动者,还包括译本、出版社、翻译公司、参考资料、翻译软件等非人类行动者,他们的共同作用造就了翻译实践。
三、《红楼梦》霍克斯英译本翻译过程的社会学分析
在具体的翻译活动中,翻译项目负责人通过各种方法和途径征召其他行动者,形成翻译活动行动者联盟,在他的动员下,各行动者为了完成翻译项目分工合作,从而产生联结。事实上,行动者分工合作的过程就是各种资本形式发生转换的过程。笔者认为《红楼梦》霍克斯译本的翻译网络可以通过译者资本的交互转化来构建,下文将对此过程进行详细的描述。
(一)汉学背景积累文化资本
霍克斯是英国杰出的汉学家,因为阅读了中国古典名著《西游记》的亚瑟·韦利英译版而被中国文学所吸引,此后穷其一生致力于研究和翻译中国古典文学文化。在牛津大学汉学系就读期间,霍克斯在老师的指导下学习以四书五经为主的中国先秦典籍,因研究战国时期诗人屈原的诗作《离骚》获得汉学学士学位。从牛津大学毕业后,霍克斯赴北京大学深造,并开始着手翻译《楚辞》,凭借对《楚辞》全部诗篇的翻译和深入的考证研究,霍克斯获得了牛津大学的博士学位。霍克斯扎实的汉学背景为其日后开启翻译之路提供了充分的准备。
(二)翻译实践带来象征资本
霍克斯对中国文化的造诣极高,对中国文学的兴趣甚广,涉及的文学体裁包括楚辞、唐诗、元曲和白话文小说等。1959年,霍克斯翻译的《楚辞:南方之歌——古代中国文学选集》(Ch'u Tz'u:The Songs of the South:An Ancient Chinese Anthology)出版面世,并于1962年、1968年和1985年多次再版,广受好评。《楚辞》英译本的成功出版使霍克斯成为牛津大学的汉学教授,也让他在英国翻译界崭露头角。这是英语世界第一部《楚辞》全译本,详细地介绍了《楚辞》的基本知识,以译文、脚注和注释的形式呈现了诗集的全貌,并在书后梳理了诗中的专有名词来帮助西方读者理解诗歌,补充汉语文化和知识。1967年,霍克斯采用散文的形式翻译了杜甫的三十五首诗,整理成册后以《杜诗初阶》(The Little Primer of Tu Fu)为名出版发行。霍克斯对杜甫诗的翻译处理方法与《楚辞》大致相同,全书由引言、译文和附录组成。前言主要介绍其选诗和翻译的原则以及翻译时所采取的策略;译文主体部分除了对诗句进行注音,使读者了解中国诗词的发音和韵律,还对蕴含中国历史文化的字词做了详细的解释;附录部分则整理了诗句中涉及专有名词和传统文化负载词。译本以散文的形式翻译杜诗,更能使读者充分理解诗中所述之思想和情感,帮助传播中国历史文化[6]。
霍克斯的翻译实践折射出他译者的惯习,例如,在翻译体裁的选取上偏向中国古典文学作品,在翻译策略上偏向以归化策略消除西方读者在阅读中的陌生感,在翻译理念和方式上,作风严谨,坚持以西方读者能够理解的方式来传达原作的意蕴。霍克斯的求学经历和翻译作品为他积累了较为丰厚的文化资本。随着译作的传播,译者霍克斯也越来越被读者和翻译界接受和推崇,文化资本也随之转换为象征资本。
(三)社会资本转化为经济资本
完成一项翻译活动需要不同行动者分工合作。翻译网络中人类行动者处于主导地位,它与非人类行动并行存在。《红楼梦》翻译网络中的非人类行动者是英国汉学发展时代背景。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以后,西方国家开始更多地关注亚洲事务,从事汉学研究的人和机构也迅速增加,人们已经不再满足于经典文学作品的节译,而是希望通过翻译和研究中国的文学作品来获得对中国文化更深层次的认识和理解,由此催生了英语世界对《红楼梦》全译本的迫切需要。
《红楼梦》翻译网络中有霍克斯、闵福德、亚瑟·库珀(Arther Cooper)、贝蒂·雷迪斯(Betty Radice)、刘程荫(Dorothy Liu)、詹姆斯·普莱斯(James Price)等人类行动者。1970年,在好友亚瑟·库珀的引荐下,霍克斯与企鹅出版社的责任主编贝蒂·雷迪斯相识,随后企鹅出版社便向他发出了翻译《红楼梦》的邀约。出于对汉语文学的热爱,霍克斯接受了邀约,并携手学生闵福德开启了《红楼梦》的翻译之旅。翻译是一种社会活动,译者付出了翻译劳动,理所应当获得报酬,译者为了充分理解原作,需要收集资料进行考证,在此过程中免不了需要寻求他人帮助并给予酬劳。凡此种种,皆需经济资本的支持。因为朋友的推荐,霍克斯才有机会与企鹅出版社联手,一方付出劳动,一方提供资金,共同铸造西方第一部《红楼梦》全译本。
(四)社会资本转化为象征资本
1973年至1980年间由企鹅出版社(Penguin Press)出版的《红楼梦》译本《石头记》分为三卷,分别于1973年、1975年和1980年出版。在其翻译过程中,可以看到社会资本和象征资本之间的转换。众所周知,曹雪芹只完成了《红楼梦》前八十回的手稿,后四十回是高鹗根据自己的理解而写的,因此,在很多细节方面存在前后不一致的情况。霍克斯在翻译中采取了一系列举措,力求使译文通顺易懂。霍译本以程高本为主,在遇到叙事逻辑有矛盾的地方会综合参考其他版本,使得故事的叙事和情节符合逻辑并得以完美呈现。另外,在译文的翻译手法方面,霍克斯采取归化的方法,通过在文内添加解释性的文字和“去红”等手法,弱化西方读者对中国文学的陌生感。
霍克斯翻译初稿以后,将译稿准备四份,分别交给刘程荫、闵福德、亚瑟·库珀和詹姆斯·普莱斯阅读审校[7]。刘程荫女士退休前曾在伦敦大学亚非学院任教,作为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她对原文有更加精准的理解和把握;詹姆斯·普莱斯是企鹅公司经典系列丛书的负责人,代表出版方;亚瑟·库珀是霍克斯的朋友,代表目的语读者;闵福德是翻译合作者,参与译文的审校工作亦是其分内之职。从上述翻译和审校过程中不难看出霍克斯严谨的学术作风,加上此前积累起来的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能够进一步推动《红楼梦》的霍克斯译本在英美文学世界的接受和流传。杨宪益曾说霍译《红楼梦》像一部英国小说,也说明了该译本在西方读者眼里具有很强的可读性和接受性[8]。
简而言之,《红楼梦》霍克斯译本的翻译网络就是:首先,译者霍克斯利用汉学背景积累的文化资本开启翻译之路;其备受推重的译作为他获得了象征资本;随后,经好友介绍结识出版社主编,成功将社会资本转化为经济资本;企鹅出版社出资,霍克斯翻译《红楼梦》,朋友校阅译稿,之后再印刷出版,在这个过程中,经济资本和社会资本再次转换成译者的象征资本。
四、结语
霍克斯对中国文学的浓厚兴趣促使他立志通过翻译实践向英语世界介绍中国文学作品,他在牛津大学汉学系和北京大学求学的教育背景促成其中文惯习和中国文学惯习,三种因素加叠在一起形成其译者惯习。霍克斯的译者惯习主要体现在翻译选材、翻译策略和翻译方式等方面。这种惯习帮助霍克斯在英国文学场域的争斗中胜出,逐渐积累文化资本、社会资本、经济资本和象征资本。《红楼梦》霍克斯译本的翻译网络中,各个行动者的参与和合作,使得译者的几种资本形式发生了互相转换,霍克斯和闵福德历经数十年终于成功地翻译出《红楼梦》,为向世界传播中国文学作品做出重要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