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语言视角下指称内涵及演变再思考
2022-06-18杨梅
摘要:指称问题是西方分析哲学的重要研究问题之一。传统的指称理论和克里普克提出的历史—因果指称理论既有合理性成分,也具有各自的片面性。本文从指称的涵义及演变两个方面对指称问题作进一步论述,从而证明专名和通名都不是毫无内容的空洞符号,而是具有一定内涵或含义的名称;专名与通名的涵义及指称始终处于不断的发展和演变过程中。
关键词:指称;涵义;演变
一、引言
在语言哲学中,探讨语言与实在关系的指称理论是一个复杂问题。西方分析哲学关于指称问题有两大基本观点:其一为摹状词理论,即传统的指称理论。该理论由弗雷格、罗素提出,后由维特根斯坦、丘奇、塞尔等人加以完善。该种观点认为任何专名和通名都可以与一组或一簇摹状词联系在一起,名称的内涵决定其外延及指称。例如柏拉图这个专名是古希腊伟大的哲学家、苏格拉底的学生、亚里士多德的老师、《理想国》的作者等摹状词的缩略。其二为历史—因果指称理论。该理论的主要倡导者是克里普克和普特南。这一理论认为专名和通名是没有内涵的固定指示词,其指称的确定和传递仅与一系列命名活动、历史事件及因果关系有关,专名和通名在一切可能世界中指称同一对象。同样以柏拉图为例,人们之所以称呼柏拉图其人这个名字,并不是柏拉图这个名字的涵义在起作用,而仅仅是因为柏拉图在命名之初被父母给予了这个名字,此后该名称便沿着历史的、因果的链条世代传递。
关于指称的两种理论呈现出截然相反的观点,其分歧的关键之处在于解释名称是如何获得其指称的。事实上,两种理论都含有不少合理成分,也具有各自的片面性。本文并不准备对这两种理论进行全面评析,而是结合英汉两种语言的文化及发展特点,从指称的涵义及演变两个方面对指称问题作进一步论述,以促进该领域研究的进一步思考。
二、指称的涵义
尽管摹状词理论与历史—因果指称理论在指称的涵义方面观点相异,但专名和通名具有某种规定其指称的内涵或含义这一观点无疑被更多研究者接受。程本学[1]83认为,“名称作为一种概念,它是人类思维的产物,是外界事物的特性或特征在人们意识中的反映;外界事物总是具有借以把自身与其他事物区别开来的属性特征,这些属性特征反映到名称中来,就成了名称的内涵;通名是这样,专名也是这样。”陈嘉映[2]主张将专名与描述语相联系,认为“专名等同于一些确定描述语”。涂纪亮[3]281认为,“即使专名和通名是固定指示词,在一切可能世界都指称同一个对象,他们也都具有各自的内涵或含义,是事物的特性或特征的反映。”笔者认为,专名和通名与其描述词之间存在某种程度的同义关系,专名和通名既具有外延,也具有内涵。
首先考察专名的内涵或含义。在日常的语言实践中,我们可以举出大量具有内涵或含义的事例。最明显的是书名,如《西方语言哲学教程》、《中国民间故事》、《中国近代史》等,他们的内涵就非常明显,以《西方语言哲学教程》为例,这个书名就含有西方、语言哲学、教程等含义。国名或机构名也具有内涵或含义,可以映射出某个国家的政体,如从中华人民共和国这个专名可以知道中国是一个人民民主专政国家,从大英帝国这个专名知道英国还保留着君主政体,从联邦德国这个专名知道这个国家实行联邦制等。在联合国、中国人民银行、美国航空公司这些机构的专名中,可以知道联合国是一个由若干国家组成的联合机构,中国人民银行是中国政府的一个专门行驶国家中央银行职能的部门,美国航空公司是美国一个经营航空业务的企业,等等。
地名和人名也具有内涵或含义,虽然不如书名明显,但也不能否认他们具有内涵。例如,北京这个专名意味着它是(位于)北方的京城,南京这个专名意味着它是(位于)南方的京城,达特茅斯(Dartmouth)这个城镇的名称意味着它曾经位于达特河的河口,米市大街这条街道的名称意味着过去它的两侧米市居多,手帕胡同这个小巷的名称意味着它曾经是专卖手绢的地方,等等。就人名而言,一个人的姓氏往往表示某种血缘关系。而且,根据我国过去的命名习惯,有时还可以从一个人的名字中看出他的辈分,看出名字的承担者是男性还是女性。对历史上的著名人物,我们在看到他们的名字时往往会联想到他们的某些事绩,例如,看到孔丘这个人名时,会想到他是中国古代著名的思想家、教育家、儒家学派的创始人,看到莎士比亚这个人名时,会想到他是英国杰出的戏剧家和诗人等。我们在看到这些地名或人名时联想起来的内容,就是这些地名或人名的一部分内涵或含义。
按照历史—因果指称理论,张艺谋这一名称是没有内涵的固定指示词。我们对于张艺谋的不同的描述,如中国电影导演、第五代导演代表人物之一、美国波士顿大学、耶鲁大学荣誉博士、北京奥运会开幕式和闭幕式总导演、电影《红高粱》、《英雄》、《十面埋伏》导演等摹状词都是张艺谋的偶有属性或偶然特性,不能被看作该名称内涵的一部分。笔者认为,即使这些摹状词所表示的是张艺谋这个人的一些偶然的属性或特征,但他们毕竟是张艺谋这个专名的一部分内涵或含义。如果某一天张艺谋具有的属性发生变化,我们可以修正或补充张艺谋这个专名的内涵,但不能否认这个专名具有内涵。因为任何专名都不是毫无意义的空洞符号,否则他们就无法成功地指称有关对象。这一点在我们面对共用专名时体现得尤为明显。例如,在现实生活中,面对相同名字的人,我們总是习惯性地使用摹状词对他们进行描述,以避免指称上的混乱。对于组织机构名的描述也是如此。同一个机构缩略语WTO,它既可以指世界贸易组织(World Trade Organization),也可以指世界厕所组织(World Toilet Organization)。如果仅仅使用缩略语形式而不对它进行摹状词描述,到底指称哪一个组织呢?
其次,与专名相比,通名具有内涵这一点更为明显,因为通名是一类事物的名称,它们是一些概念,而概念是具有内涵的。克里普克将严格性这一概念从专名直接拓展到通名的指称上并不合理。“通名的内涵或含义反映了事物的特性或特征(包括本质属性和非本质属性),因此能在确定通名的指称中起重要作用。”[3]289我们既不能片面强调本质属性,也不能否定非本质属性在确定指称中的作用。例如:反映自然物柠檬这种水果特征的摹状词,如黄色的、厚皮的、酸味的、富含维生素C的等都表达了柠檬这个概念的内涵或含义。在日常生活中,也许某种品种的柠檬不是黄色的或者不是酸味的,但只要这种水果具有我们通常称之为柠檬的大部分特性或特征,我们就可以称之为柠檬。同样,指称非自然物的通名,如单身汉、老处女、教师、法官、总统等也具有内涵或含义。例如,单身汉指的是没有配偶的男子,老处女指从未结过婚的女人,法官指的是在法庭上作出法律判决的官员,如此等等。因此,克里普克的历史—因果指称理论将专名的理论直接推广到通名的做法却是值得商榷的:他的这种推广只是一种简单的套用,未就通名本身的特点和严格性给出充分的论证。
此外,确定专名与通名的指称需要结合语境才能正确理解。离开具体的语境一般不能成功地确定名称的所指。例如,臧克家在诗歌《有的人》中写道:把名字刻入石头的,名字比尸首烂得更早。在这句话中,专名石头的确定需要依赖语境,由于石头通常用来作纪念碑的材料,这里借石头代纪念碑,含蓄地揭示出与人民为敌的反动统治者想名垂后世的美梦终将破灭。又如,成语鹰击长空、雄鹰展翅等中的鹰也并不总是指雄鹰这种飞鸟,它还可以来指称在事业上、学业上有雄心壮志、奋力前进、敢于拼搏的人。由此可见,名称是具有内涵的,并不总是在一切可能世界中指称同一对象,名称的涵义和指称可能会随语言环境的变化而变化。
三、指称的演变
承认专名和通名具有内涵并不意味着通过专名和通名的内涵可以达到指称的绝对确定性。应该指出,人们对外界事物的认识是随着外界事物的不断发展而逐渐深入的,同样,名称作为外界事物的标识,其内涵或含义也在不断充实、丰富和发展。[4-9]“在每一个历史时期,我们不可能详尽无遗地认识到事物的全部特性或特征,不可能根据事物某些有限的特征或特性准确无误地指称具有无限发展可能性的事物。”[1]86社会文化的发展在指称及其概念认知的形成过程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因此,对于专名和通名的内涵的考察应该采取辩证发展的观点:专名和通名的内涵和指称并非是一成不变的,随着客观事物的不断发展和人们对客观外界事物认识的不断深入,专名和通名的内涵和指称也处于演变的过程中,追求指称的绝对确定性是难以实现的。
关于专名的涵义和指称的演变,在地名上体现得尤为明显。在中国,地名的发展受经济、社会、历史、自然等因素的影响不断地演变与更迭。例如,北京这个专名在历史上几经变迁,有很多不同的称谓。蓟、燕、广阳郡、广阳国、幽州、涿郡、南京、中都、大都、京师、北平、北京等,都是不同时期或同一时期不同的民族对于北京的称谓。国外某些地名的演变也表现出类似的特点。例如,牛津(Oxford)这个专名最早是指人们赶牛群(ox)过河的一个渡口(ford),由于它恰好位于英国中部的中心位置,处于贸易通道的交汇处,于是在这里形成了最初的市镇——牛津镇(Oxnaforda)。后来,牛津开办学校,即牛津大学。由于牛津大学聚集的人口也越来越多,牛津镇变成了牛津市,英国政府也因此设立牛津郡(Oxfordshire)。随着牛津大学世界声誉和威望的提高,牛津现如今已经成演变成为一个“名称家族”,如牛津包、牛津鞋、牛津蓝、牛津灰、牛津口音、牛津画框、牛津果酱、牛津运动、牛津条例等。这个以牛津市和牛津大学为核心的名称家族“有共同的起源,有连续的演变历史,并且有共同的核心意义。”[6]109
有些专名的指称在演变过程中发生了转移。EVANS在《关于名称的因果理论》一文中首次对这一问题进行论述。所谓“指称的转移”,是指“一个名称在首次使用时是指称某特定对象的,在这个专名的使用过程中,形成了一个传递链条;但在这个历史的传递链条的某处却丢失了其最初的所指对象,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的指称对象,而指称对象的替换并不是因为处在该链条上的人想改变该名称的指称。”[10]187他以马达加斯加为例进行说明。马达加斯加最初是指非洲大陆的一部分,但约从14世纪开始,这个名字便指称远离非洲大陆的一个岛屿(即现在的马达加斯加岛)。地理专名的演变和转移与语义域的影响以及说话者对语义的分配有关。[11]
通名的内涵和指称也在不断的演变,这在古汉语和现代汉语的区别方面表现得非常明显。其变化可以简单分为如下四类:1)古汉语指称某种职业的人,现代汉语转为指某种事物。例如,行李是个古语词,原本指使者,即往来于国家之间的外交官员。清代的郝懿行在《证俗文》中提到:“古者行人谓之‘行李’,本当作‘行理’,理,治也。作‘李’者,古字假借通用。”在这里,李和理是通假字;郝懿行所指的行李即行理,指称行走于国外以治理国家的人。后来,行李词义引申,由名词变成动词,指出使,又由出使引申出行旅义,又由行旅引申出出行时所带的东西。在现代汉语中,行李的意思已演变成为出行时所带的东西。2)古汉语指称物(包括器物、动物、食物等),现代汉语演变成指称人。例如,走狗这一名称在古汉语中指称善跑的狗,猎狗。《史记·越世家》云:“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走意为跑)现代汉语中该名称专指受人豢养的帮凶。又如,古汉语中兵指兵器、武器。《说文》中解释“兵,械也。”《荀子·议兵》也提到“古之兵,戈(平头戟)、矛、弓、矢而已。”如今,兵演变成执兵器的人,即军人。3)古汉语中所指称的某种人,在现代汉语中逐渐演变为另一种人。例如:在我国古代,同志的意义同先生、長者、君等词的涵义一样,指志同道合的人。《后汉书·刘陶传》曰:“所与交友,必也同志。”春秋时期,左丘明《国语·晋语四》中云:“同德则同心,同心则同志。”建国初期,同志一词来源于苏联,意思是为共同的理想、事业而奋斗的人。在国内,同志也被广泛的用作陌生人之间打招呼用的称呼,类似师傅。而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同志成为中国同性恋者互相称呼的用语。又如,《孟子·腾文公上》中“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中的小人指地位低下的人,是统治者对劳动者的蔑称;《左传·襄公三十一年》中“蔑也今而后知吾子之可信也,小人实不才”中的小人是古时男子对地位高于自己者或平辈自称的谦词;而今小人指称人格卑鄙的人,如小人得志,势利小人等。4)古汉语中所指称的某种事物,在现代汉语中逐渐演变为另一种事物。以汤为例,《廉颇蔺相如列传》中有“臣之欺王之罪当诛,臣请就汤镬。”一句话,其中汤意为热水或开水;晁错《言守边备塞疏》中“赴汤火,视死如生。”一句中的汤也是同样的意思。现代汉语中,汤指称食物加水煮出来的汁液,如菜汤、肉汤等。由此可见,专名和通名的内涵和指称随着社会实践和人类认识的发展而发展。所谓确定的内涵和指称仅仅是相对于一个确定的时间段而言,很多情况下不存在相对于所有时间段永恒不变的意义。从历史发展的视角,结合不同语言的文化心理对指称问题进行探索,会对指称问题的理解会更加深入。
四、结语
传统的指称理论将专名和通名与其内涵和指称相关联,是具有其合理性意义的。而克里普克的历史—因果指称理论,强调决定专名和通名指称的事实和社会历史因素,并注意到它们与社会群体活动的密切关系,也是具有一定实际意义的。然而,克里普克独创性的指称理论极力否认名称与摹状词之间的意义联系,否认“涵义决定指称”的任何合理性,则有失偏颇。实际上,专名和通名都不是一些毫无内容的空洞符号,而是具有一定内涵或含义的名称。在语言的运用中,我们应该考虑名称的涵义,同时结合相关语境,借助摹状词把名称与其所指联系起来。而且,语言具有社会性,与人类社会的发展密切关联。语言共同体通常会为了适应社会实践和认知的发展,不断地对名称及其意义做出适应性调整,从而导致名称处于不断的发展和演变的过程中,如某些名称的涵义及其指称会被废止、引申、扩大、缩小、转移等。语言及其意义会随社会的发展而发展,虽然短期内不易被察觉,但长远来看,其演变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感谢北京外国语大学刘润清教授的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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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项目“英译汉翻译语言语义韵特征研究:历时的视角”;(13YJC740121)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杨梅(1978-),女,山东肥城人,北京外国语大学中国外语与教育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山东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