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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鲁迅作品中教师话语的破立辩证

2022-05-30朱崇科

粤海风 2022年5期
关键词:鲁迅小说教师话语立人

摘要:简单说来,鲁迅小说中的教师话语呈现出两种风格——同情式剖析与入木式批判,皆耐人寻味:前者涉及了作为谋生职业中的个体变异以及为师的艰辛,而后者却批判了伪现代的卑劣与旧传统的僵化。散文书写中教师的形象则以褒扬居多,在这背后却呈现出核心思想——“立人”理念的坚守以及“自反”式文本再现与思考,践行了破与立的繁复辩证。

关键词:鲁迅小说 教师话语《高老夫子》《端午节》“立人”

从在家乡绍兴读家塾、私塾到进南京洋学堂(路矿、水师),再到东渡日本留学(曾经求教于章太炎,也曾学医并最终弃医从文),鲁迅先生作为学生的经历(从学校性质和专业转换角度看)堪称丰富多彩,而从1909年回国到杭州、绍兴担任教师、学监,到北京时期(1912-1926)一边担任教育部公务员一边兼课(大、中学教师),再到1926年任厦门大学、1927年任中山大学全职教授并于1927年弃绝教授身份[1],鲁迅对各类学校、教师以及有关圈子政治乃至制度的理解与复杂态度耐人寻味,也值得深入探勘。

从鲁迅的小说文体来看,有关教师的书写可谓贯穿始终。从鲁迅第一篇小说、文言文写作的《怀旧》开始,他就以儿童的视角重新观照其周边世界,尤其是私塾老师及“长毛事件”等,其中已经呈现出现代性的元素。[2] 而一直到晚年的《故事新编》中的《出关》(1935年12月),涉及孔老之争,也是老师/弟子之间的进退关系转换,别有韵味。在鲁迅的34篇小说中,多多少少涉及教师的书写超过三分之一,而有些篇章还是有关身份的焦点书写,如《端午节》《高老夫子》等等。在有关散文书写中,鲁迅先生也有情真意切的独特创制,有些已经成为家喻户晓的经典名篇,如《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对寿镜吾老先生(1849-1930)的书写,尊敬之余亦不乏调侃,也部分彰显出私塾教育方式相对于现代人格塑造的滞后;《藤野先生》是书写留日时期的老师藤野严九郎先生(1874-1945),迄今为止已成为中日两国民间文化交流的代表性人物之一;甚至到了去世前不久,他还撰写了《关于章太炎先生二三事》,区分革命志士与国学大师不同身份交叠的章太炎先生(1869-1936),以及呈现出自己的取舍与态度。

除此以外,鲁迅先生还在《立论》(收入《野草》)一文中提及了小学生向其老师求教如何立论的片段,在我看来,在小学生“我”和老师之间有一种复杂的象征意蕴:比如对于文化习得与规划的学习、掌握与实践,成年教师恰恰是熟谙世界秩序的历练者和过来人,为此,老师借鉴一个故事的发展和不同路向来给少年提供选择项和他自己的答案。作为作者的化身,“我”的感受和反应(从迷惑到无语)恰恰也吻合了进化论视野下的“中间物”特征,在这个世界发展的链条上,是一个过渡。借此,鲁迅同时也批判了成年老师身上的劣根性/恶习与无奈,呈现出这种劣根性对孩子/后代的污染,潜意识中呼应了“救救孩子”的“呐喊”式呼吁。[3] 当然,如果说开去,鲁迅对教师的理解亦有更大的指涉,比如他在《琐记》中提及南京水师学堂求学的“中体西用”经历,但真正的思想冲击却是来自《天演论》,“哦,原来世界上竟还有一个赫胥黎坐在书房里那么想,而且想得那么新鲜?一口气读下去,‘物竞‘天择也出来了,苏格拉第、柏拉图也出来了,斯多噶也出来了”。当然他也会因此遭到相对保守的本家的指责,但“我”似乎并不在意,“仍然自己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一有闲空,就照例地吃侉饼、花生米、辣椒,看《天演论》”。从此角度看,先进性与现代性文化资源才是真正的教师,值得认真师法,而这里的教师已经成为思想/文化启蒙的象征,而这里的“我”其实也该是每一个积极进取力图摆脱落后困境的国人的代言人。

相较而言,鲁迅在小说书写中对老师的角色批评较多,而在散文书写中则情真意切以感激为主,这固然呈现出不同文体风格的差异,同时也可看出散文书写者鲁迅温情脉脉、自我疗治的一面,而在小说家鲁迅那里,有关教师的主体书写部分恰恰和他兼任/专任教师的身份时间段大致叠合,由于对亲见或听说此行当有着更直接的便利与冲击,其批判的力道也令人印象深刻。本文的教师话语不是单纯归纳小说实践中教师书写的类型,而是要仔细探勘鲁迅有关思考的运行轨迹,以及它与鲁迅長期以来整体思想架构的内在关联,而这里的话语[4] 也更多是福柯(Michel Foucault 1926-1984)意义上的借用。不必讳言,这里的教师既是小说文本中的研究对象、角色凝练以及土壤挖掘,也是散文书写中的人格探寻与国族建设。

一、同情式剖析

从书写对象来看,知识分子和农民是鲁迅小说中最常见而且别具一格的书写对象,而教师大致也可划入知识分子行列。简单而言,鲁迅对知识分子的情感态度可以分为两个层面:一个是相对深切的了解与同情,另一个则是入木三分式的批判,即他们也是国民劣根性批判的重要载体之一。当然,二者往往也纠缠在一起。本节主要聚焦于鲁迅先生对教师的同情式剖析。

(一)谋生的变异

即使是结合鲁迅自身的人生经历,其教书生涯中(尤其是公务员时期的频频兼职)有相当重要的缘由就是要借此谋生(养家糊口或补贴家用),他从日本中断留学企图以文艺救国的梦想从物质角度看也不乏此类原因,而在北京时期的各学校兼职亦有此动因。不难理解,在其小说书写中亦有这样的指向,不乏和现实呼应的意味,但同时却又多了更复杂与深切的反思,比如启蒙与世俗之间的复杂张力,等等。

1.被挫败的启蒙。《孤独者》《在酒楼上》被称为是“最富鲁迅气氛”[5] 的小说,而往往不被强调的是,小说中的主人公恰恰都是教师身份。而经由此道,鲁迅更游刃有余彰显出在新旧交替时段革命理念传递及实践坚守的艰难。

《孤独者》中跌宕起伏的魏连殳的身份也是老师,“所学的是动物学,却到中学堂去做历史教员;对人总是爱理不理的,却常喜欢管别人的闲事;常说家庭应该破坏,一领薪水却一定立即寄给他的祖母,一日也不拖延。此外还有许多零碎的话柄;总之,在S城里也算是一个给人当作谈助的人”。可以理解的是,因为其个性较强,更关键的是具有超前的现代性观念(如情感表达、对待人的平等观念等),他因此失业而难以维生,最终不得不做了杜师长的顾问/幕僚。而发人思考的是,“我”也是被欠薪的卑微教师,“山阳的教育事业的状况很不佳。我到校两月,得不到一文薪水,只得连烟卷也节省起来”。而发达之后的魏连殳却写信给“我”说:“你前信说你教书很不如意。你愿意也做顾问么?可以告诉我,我给你办。其实是做门房也不妨,一样地有新的宾客和新的馈赠,新的颂扬……”言语中间不乏嘲讽意味,而教育事业被踩到貌似等级森严实则奴性十足的封建官僚制脚下已经喻示了现代启蒙的挫败:这既是魏连殳作为个体的挫败,更是对一个行当实际位次的辛酸表征。

《在酒楼上》通过和昔日英姿飒爽、敢言敢干的友人吕纬甫的十年后偶遇与对话彰显出革命/启蒙理念历经岁月大潮淘汰之后的没落。我们当然可以从中看出吕纬甫自身性格的懦弱与迁就,比如顺从母亲为尸骨无存的小弟迁坟,或者是送剪绒花给阿顺姑娘,在此类无聊事务中虚度光阴并削弱了奋斗的勇气,但他最后的落脚点却依然是(传统乃至反动的)教育,“自然。你还以为教的是ABCD么?我先是两个学生,一个读《诗经》,一个读《孟子》。新近又添了一个,女的,读《女儿经》。连算学也不教,不是我不教,他们不要教”。而令人惊讶的则是其无所谓的顺从态度,他已经把无聊变成了常态并随波逐流了。

2.主动世俗:重读《端午节》。方玄绰算是和现实鲁迅(周树人)在工作身份上对应程度最高的一个角色。既是公务员,同时又在其他学校兼职,当然也遭遇了令人尴尬的公务员薪水打折乃至欠薪经历。有论者指出,“方玄绰是一个现代知识分子,他明白问题的症结:制度不让他坚守人的主体性和创造性。他在生计受到威胁的时候,还得要依靠制度保证自己活下去,于是,他就用‘差不多的策略,企图通过泯灭事情的是非曲直来寻找心灵的出路”。[6] 而在我看来,方玄绰其实是在两种身份的夹缝中犹疑、逃避:他既不满于被欠薪,却又不去讨薪;他既不想让有关当局难堪,同时却又不得不面对维生问题,尤其是太太的催逼,但他同时又想方设法进行拖延、应付:物质上他继续要求赊账,好好享受,喝莲花白、抽大号哈德门香烟,而在精神上却又借助现代性的初级产物——胡适的《尝试集》来对付打压没有文化的太太,其实他骨子里也是一个俗人。小说名为《端午节》,原本有纪念伟大爱国诗人屈原的文化隐喻——舍弃小我成就大我,而现代生活中的方玄绰却是如此细枝末节、小恩小惠、小打小闹、心机颇重,的确是一种潜在的反讽。

(二)为师的艰辛

不必多说,鲁迅对教师行当既有着切身的体验、深刻的理解,也倾注了充沛的同情,同时也从有关制度方面进行了深入的细描与批判。《孔乙己》中的主人公孔乙己读书不少却终于没有进学,是科举制度中千千万万的牺牲品之一,令人痛心的是,似乎在一次次备考、失败以及再备考的过程中也逐步形塑或扭曲了自己的性格和知识结构,但他还保留了一丝未曾泯灭的善良人性,比如他曾经好心教小伙计识字,却惨遭无视与嘲讽。鲁迅笔下孔乙己不同人生阶段的传神表情展示了其内在善良的性格,但同时鲁迅先生也委婉批评了他“好为人师”,尽管他往往借生僻字或不能经世济用的陈旧知识(如“茴”字的几种写法)刷存在感,但其内心深处好为人师传授知识的冲动却显而易见,而这种用心却被其谈资的悲剧性角色所掩盖。

更引人注目的则是《奔月》。英明神武的夷羿其英雄迟暮与落魄心理路程其实穿过了三个场景、阶段或直接间接的伤害:与老婆子关于射死母鸡的争辩及赔偿更多算是世俗算计及其流言话语[7] 的个案例证,这些不过是对夷羿的初次中伤与围剿,毕竟羿在此过程中的确有因为“五谷不分”误把老母鸡当成鹁鸪的尴尬与错误,而最严重或致命的伤害则是来自于在家中守候的娇妻——嫦娥的背叛,可谓后院起火:她居然偷吃了仙丹私自飞升,而他一直为她打算。

和本文有关的中间阶段的伤害则是来自于学生逢蒙对老师的伤害。逢蒙的伤害主要有三重:第一是造谣,在不明真相的普通民众间散布谣言抢夺老师的丰功伟绩;第二是逢蒙亲自上阵以箭射杀老师未遂,第三则是以愤怒的叫骂诅咒,这种斯文扫地的行径甚至令羿也颇觉绝望,“‘真不料有这样没出息。青青年纪,倒学会了诅咒,怪不得那老婆子会那么相信他。羿想着,不觉在马上绝望地摇了摇头”。某种角度上看,如果考虑到传统文化中“事师如父”的传统以及“知子莫若父”的实践,羿作为老师的角色其实是相当失败的:逢蒙表现得越卑劣,也证明夷羿看人、教化得越失败,其绝望一方面来自于逢蒙的伤害,另一方面也来自为师的自己。

二、入木式批判

如前所述,鲁迅以小说对知识分子的状描中也倾注了强烈的批判性态度,也就是入木式批判。不必多说,教师这个行当对于师德师风和专业水准都具有较高的要求,但现实中却往往有不合规范的人士混入其中、滥竽充数:他们要么只是将教师这一职业当作日后事业飞黄腾达的垫脚石,要么别有所图,侧身其间敷衍塞责,而且随着革故鼎新的展开,也出现了有关传统教育范式的落伍乃至日益反动问题。鲁迅先生亲历各种历史变革和重大历史事件,他非常敏锐的观察剖析了其间新的可能性。

(一)伪现代的卑劣

如果说《肥皂》的主题之一就是戳穿伪道学四铭的丑陋面目[8],那么集中呈现混混老师闹剧的《高老夫子》则是鲁迅对打着现代性旗号的“伪士”的辛辣嘲讽,而主人公高干亭的身份就是女学的一位代课老师,有论者如此界定其真面目:“不学无术的骗子,灵魂肮脏的流氓,狡滑顽固的复古派,这就是高老夫子的真正面目。”[9]

我们可以从两个层面剖析其卑劣:

1. 师德的沦丧。高干亭其实私德卑劣,他不仅和狐朋狗友“一同打牌,看戏,喝酒,跟女人”,而且去女校教书的目的也是“看女学生”,这明显和混混流氓本质雷同。不仅如此,他们还一起通过打牌坑蒙拐骗。能够去女校代课只是暂缓了其劣根性的惯性,算是个小插曲,文末在教学实践类似车祸现场失败后,他又很自然地回到了旧轨道上来且得心应手,鲁迅幽默且辛辣地写道:“高老夫子的牌风并不坏,但他总还抱着什么不平……不过其时很晚,已经在打完第二圈,他快要凑成‘清一色的时候了。”

2. 不学无术。如果从教师的专业水准考察高老夫子,不难发现,一方面,他其实不学无术,所懂得的有限知识不过是常识,乃至是妇孺皆知的皮毛,并没有坚实的专业造诣为人师授业解惑;另一方面,他思想守旧、反动封建,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因此上课相当失败也在意料之中。

如果从细节角度考察,高老夫子是一个无聊自私的人,“这一天,从早晨到午后,他的工夫全费在照镜,看《中国历史教科书》和查《袁了凡纲鉴》里……首先就想到往常的父母实在太不将儿女放在心里”,一个男人过度关注外表表明了他的无聊堕落,反衬出他对内在气质和知识摄取的轻视。他的思考也似是而非,推卸责任、抱怨父母更多呈现出自私的一面,他是一个专业上的失败者,内心并不丰富强大,如人所论:“高老夫子是一个自卑症患者,一个心理上的软弱者,一个人生的失败者。高老夫子在鲁迅这篇作品中不是单纯的讽刺对象,而是像阿Q、孔乙己一样,在他们可笑的行为背后,隐含着可怜的生存处境。因此,魯迅透过这一形象不仅讽刺了不学无术者和保守者,同时对微妙隐秘的心理进行了深刻揭示。”[10]

(二)旧传统的僵化

相较而言,鲁迅小说中的多数教师角色(即使有些貌似新潮)依然隶属于旧传统,比如其中的私塾先生等等,对于这些个体及其传统背负,鲁迅毫无疑问是大力批判的。

1. 私塾的滞后性。早在《怀旧》这篇小说中,鲁迅就以儿童的视角批判这种旧式教育的问题乃至劣根性。它最大的问题就是以相对僵化的方式要求学生死记硬背,而缺乏循循善诱、循序渐进与因材施教。而更大的担忧在于,这些私塾先生本身的追求并不远大,很多只是借此做跳板或养家糊口,在小说《白光》中相关弊端就更加凸显了。

《白光》中的陈士成一方面是备考的老士子,而另一方面则是一个权宜的私塾先生。在他又一次放榜失败时,甚至连他的弟子都看不起他。从教师的角度看,他并没有真正做好自己的本分角色,而孩子们也并不认同他的教育,因此最后他在夜里追随“白光”——“书中自有黄金屋”的考试终极目标之一,并最终落水而死。表面上看,这篇小说在嘲讽科举制的危害,在我看来,这恰恰反衬出(物质性、工具人)教师的身份低下和有关教育方式与理念的滞后性。

2. 进化的悖论:重读《出关》。《出关》中涉及孔老相争的故事,但若从教师话语角度考察,则别有韵味。一般以为,这篇小说主要嘲讽老子的空谈性格,支持孔子的实干精神,但在我看来,这种看法略显皮相,《出关》同样也有批判孔子的地方。

小说中,当老子第一次点拨孔子时,孔子好像受了当头一棒,失魂落魄地坐着,恰如“一段呆木头”;而第二次孔子则表现不同,“大约过了八分钟,孔子这才深深的呼出了一口气,就起身要告辞,一面照例很客气的致谢着老子的教训。”而孔子的悟道恰恰是老子必须出关的原因/前提条件,从此角度看,老子是深谙孔子习性的聪明老师,他的积极进取(或急功近利)必然逼着老子退出,正如老子的分析:“你要知道孔丘和你不同:他以后就不再来,也再不叫我先生,只叫我老头子,背地里还要玩花样了呀。”鲁迅当然调侃了出关的老子,言及他国语不太灵光,希望他编讲义,其实也是关尹喜剥削老作家的手段,实际上老子根本不受俗人的理解与待见,他不走流沙也没有出路,出关当然也是死路一条。从此角度看,老子无法和这个他看清楚的世界和平相处,他进退失据,而孔子的进取貌似积极,但同时又有其功利和野心家的一面,如人所论,“小说《出关》虽表达了鲁迅对孔子‘以柔进取和‘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肯定,但这只是相对于老子的‘以柔退却而言,未必更具积极意义”。[11]

三、自反的悖论:现代教育形塑

相较而言,鲁迅先生在小说中对教师形象的批判较多,而在散文书写中,对教师的褒扬较多,原因何在?从相对宏阔的视角思考,这是和鲁迅对于现代教师的形塑理路息息相关,或者更准确地说,凡是和现代教师理念相关的,他建构性褒扬的比重较高,而在破的时候,批判自然较多,并且和其成长经历关联甚殷,“从创作心理学的角度来说,鲁迅笔下的教师形象在相当大的程度上都是作者心理郁结外泄的产物。这些心理郁结,有少年时期开始形成、并随着岁月的增长的对封建教育、封建塾师极度厌恶的情绪;有青年时期开始形成、并随着岁月而增长的对中国国民性的极度焦虑凝成的情结;有对辛亥革命以后教育现状不满的情绪”。[12] 里面包含了破与立的辩证。

(一)弘扬“立人”的教育

通读鲁迅有关教师书写的散文,不仅情真意切,而且富含了现代教育理念。《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表扬了寿镜吾老先生的师德,“极方正、质朴、博学”;他教学严谨而开明,“有一条戒尺,但是不常用,也有罚跪的规则,但也不常用”。而且好读书并自得其乐。但细读此文,我们不难发现,鲁迅此文的焦点更在于弘扬新的教育观念,尊重儿童好玩等天性,因此也调侃了相对开明的私塾制度及执行者寿老先生。

《藤野先生》的焦点有二:一方面是生活上马虎的藤野先生对学术的认真细致(比如校对与修订鲁迅的课堂笔记),另一方面则是在日本军国主义甚嚣尘上时他超越国界的博爱精神和为人师表的胸怀,“他对我的热心的希望,小而言,是为中国,就是希望中国有新医学;大而言之,是为学术,就是希望新的医学传到中国去。他的性格,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是伟大的”。《关于章太炎先生二三事》的服膺焦点不(只)是太炎先生的学术(尽管他也钦佩和赞赏),更是其革命精神,而对其晚年的某些倒退做法和被人装扮成复古派大师的利用,鲁迅是不以为然的。不难看出,上述褒扬文字中贯穿的是其现代教育理念与精神认知。或许正是有感于前辈师长身上的闪光点,鲁迅自己做老师,尤其是执教于北京大学等学校时,充分展现出为师的典范作用,“为了编好讲义,他总要查阅大量书籍,尽量找到第一手资料,把所讲的问题搞得清清楚楚,决不含糊其辞。为了编写《中国小说史略》这本教材,他走遍了京师图书馆、通俗图书馆、教育部图书馆等,校阅了上千种材料,做了详细的笔记。有时为了一个字的不同,要考查好几个版本……正是这种辛勤的劳动,呕心沥血地读书钻研,才换来了高质量的教材和教学效果。因此我们可以这样说,鲁迅先生的讲课,外在表现为深入浅出,生动幽默,而实质上是缘于他的认真负责,知識渊博,治学严谨,缘于他对青年的深切的爱”。[13] 鲁迅自己的认真、博学、幽默与严谨本身就是很好的道德示范,也是对良师们的卓越延续和传承。

除了在师德上作表率,专业上精益求精,鲁迅先生在人才培养上也有自己的独特认知,比如教育对“立人”至关重要,“施以狮虎式的教育,他们就能用爪牙,施以牛羊式的教育,他万分危急时也会用一对可怜的角”。(《南腔北调集·论赴难和逃难》)在天才产生以前,也要甘心做泥土:鲁迅热情地赞美了培养花朵的“泥土”。他指出,这泥土“不是艰苦卓绝者,也怕不容易做;不过事在人为,比空等天赋的天才有把握。这一点,是泥土的伟大的地方,也是反有大希望的地方”。(《未有天才以前》)。

(二)破的反思与警醒

令人警醒的是,处于革故鼎新之际的优秀现代教育理念往往超前于思想缓慢转型的时代和大众,深谙中国语境世道人心与国民劣根性生成机制的鲁迅,对于优秀理念推行和传布中的各种弊端和伤害可谓了然于胸。比如以剪辫的复杂经历为中心,就可以彰显出其中的问题与种种陷阱。有关代表作主要是《头发的故事》。

N先生提及自己剪辫后作为中学监学的复杂经历:因为自己无辫,在宣统初年如坐冰窖、如处刑场。有些学生也剪了辫子,形成风潮。师范学堂的六名学生也剪了,而当日却被开除,这当然是追随现代性的代价。除此以外,N先生更关注的是女子剪辫问题,在他(或许也是鲁迅)看来,在社会大环境依然严峻与保守的情况下不该鼓励女学生做无谓的牺牲,因为代价沉重。

李长之曾经批判鲁迅的某些小说“坏到不可原谅”[14],其中就有《头发的故事》,但他更多是从小说叙事的现代性角度思考的,如果从意义的独特深度来看,其结论未必真正可靠。不容忽略的是,鲁迅此文的目的是提醒大家牢记“双十节”这个新纪元之于确立/保护现代性潮流之一——合法/自由剪辫的重要性,但提醒的视角却是来自一个教师的身份,他既有爱护学生的拳拳之心,又有对既存旧秩序杀伤力的深切提醒与韧性规避。不必多说,这种反思是超出同时代人的线性思维的:或者是强调打打杀杀,或者示弱投降,或者迂回曲折忘记了进攻。相当耐人寻味的是,鲁迅先生在其第一篇现代白话小说《狂人日记》中已经呈现出他对正常人际关系的呼唤,“他们可是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师生仇敌和各不相识的人,都结成一伙,互相劝勉,互相牵掣,死也不肯跨过这一步”。其中就有师生关系,彼时的鲁迅尚未在北京高校兼职,而之后其有关书写就源源不断,可以展现出他持续的关注与思考。

结 语

考察鲁迅作品中的教师话语,可以发现鲁迅在小说书写中呈现出两种主要的风格:同情式剖析与入木式批判。前者涉及作为谋生职业中的变异以及为师的艰辛,而后者却批判了伪现代的卑劣与旧传统的僵化。相较而言,鲁迅在有关散文书写中褒扬更多,因为其中贯穿了“立人”的现代性教育理念及有关角色形塑,同时鲁迅也从破的角度进行了独特的反思与高度警醒,从而呈现出有破有立、双管齐下的深入思考。从教师话语角度我们可以探勘鲁迅破旧立新改造国民性的繁复思考。

[作者单位:中山大学中文系(珠海)]

注释:

[1] [2] 朱崇科:《论鲁迅小说中的儿童话语及其认知转化》,《西南民族大学学报》,2008年第1期。

[3] 朱崇科:《〈野草〉文本心诠》,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49页。

[4] 朱崇科:《鲁迅小说中的话语形构》,中山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5-7页。

[5] 钱理群:《鲁迅作品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60页。

[6] 蒋永国:《从旧知识分子“末人”到新知识分子“犬儒”——谈〈白光〉和〈端午节〉的现代启示》,《中国图书评论》,2014年第2期。

[7] 朱崇科:《论鲁迅小说中的流言话语》,《中山大学学报》,2011年第2期。

[8] 关于《肥皂》主题更复杂的解读,具体可见笔者旧文:《“肥皂”隐喻的潜行与破解——鲁迅〈肥皂〉精读》,《名作欣赏》,2008年第11期。

[9] 曾华鹏、范伯群:《论〈高老夫子〉》,《扬州师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4年第2期。

[10] 姜彩燕:《自卑與“超越”———鲁迅〈高老夫子〉的心理学解读》,《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 年第5期。

[11] 高远东:《论鲁迅对道家的拒绝——以〈故事新编〉的相关小说为中心》,《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7年第1期。

[12] 雷锐:《浅论鲁迅笔下的教师形象》,《广西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2年第4期。

[13] 王国英:《鲁迅论教师》,《教育科学》,1989年第1期。

[14] 李长之:《鲁迅批判》,北京出版社,2003年,第9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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