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联大诗人群对艾略特知性诗学的理解与接受
2022-05-30肖柳
肖柳
摘要:作为二十世纪重要的理论家和诗人,艾略特的理论与创作在世界范围内产生了重要反响,也影响了西南联大诗人群。艾略特的知性诗学立足于他对“传统”重新阐释,强调诗歌的“非个人化”效果,在创作中则以“客观对应物”为准则,以突出诗歌的知性特征而淡化情感属性。西南联大诗人群对艾略特的知性诗学有独到的理解,也将其运用于创作实践中。厘清艾略特的诗学思想对西南联大诗人群的影响,不仅有助于探究和总结西南联大诗歌风格的形成,也有利于探索西方文学资源如何影响了中国现代文学。
关键词:艾略特 西南联大诗人群 知性诗学 非个人化 客观对应物
作为20世纪的重要诗人和批评家,艾略特不仅通过一系列理论文章[1] 构成了以“知性”为核心的诗学观,还创造了现代主义的典型文本《荒原》与其理论设想互为证明。艾略特的知性诗学以一种独特的“传统观”为基点,要求诗人通过“逃避情感”来实现“非个性化”,在具体的创作中则标举“思想知觉化”和“客观对应物”的法则。艾略特的知性诗学能在西南联大传播,与西南联大的师资构成有着密切的联系。其一,外籍教师燕卜荪与艾略特关系密切,他的代表作《朦胧的七种类型》(Seven Types of Ambiguity)不仅吸收了艾略特的诗学思想,还花费大量篇幅对艾略特的诗作进行文本分析,加上他曾在西南联大讲授英国现代诗,艾略特必然成为其课堂教授的重点内容。[2] 其二,从翻译情况来看,当时国内翻译艾略特的重点人物基本上都是西南联大的教师,艾略特的首要引入者叶公超当时是西南联大外文系主任,在他的指导下翻译出《传统与个人的才能》的卞之琳也进入西南联大任教,而《荒原》的中译者赵萝蕤也随夫陈梦家来到西南联大。也就是说,当时国外艾略特的亲传和国内最了解艾略特的学者都齐聚西南联大,艾略特的知性诗学理论在此产生影响是必然的。
一、重释“传统”引发的思考
自从“现代诗”风靡以来,所谓“现代性”似乎成了诗人们的普遍追求,与“现代”有关的词语几乎压倒了其他表示文学形态的词汇,与之相对的“传统”一词则被当作贬义词,指代那些陈旧、俗套的文学规则。艾略特的“传统观”就是对这种现象的反思,他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一文中,立足于传统与个人的关系,重新阐释了传统对于个人写作的重要意义:“在成熟的诗人身上,过去的诗歌是他的个性的一部分。过去是现在的一部分,也受到现在的修改”。[3]
在艾略特看来,“传统”最重要的是它的历史意识:“这种历史意识包括一种感觉,即不仅感觉到过去的过去性,而且也感觉到它的现在性。……这种历史意识既意识到什么是超时间的,也意识到什么是有时间性的,而且还意识到超时间的和有时间性的东西是结合在一起的。有了这种历史意识,一个作家便成为传统的了。”[4] 艾略特眼中的“传统”是结合了过去性与现在性的一种“历史意识”(historical sense),兼具历时性和共时性,历时性体现在随时序发展绵延而来的上千年的文学史上的存在,它们如同一个时间轴上的各个节点,随着时间推移指向新的方向;共时性则表明这诸多节点不会因为产生时间的先后而有优劣之分,它们共同组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当然这个整体性是以欧洲大陆为边界的。另外,艾略特认为这种“历史意识”应该是存在于每个诗人内心的一种思维形态,任何诗人想要成为传统的,就必须将其秉持在心,这不仅仅包含诗人需要学习、吸收和挪用传统资源这种形式上的含义,更应该视为一种思考方式,打破一般的将传统与现代二元对立的模式,趋向于开放性的、兼容并包的。
在对“传统”作出解释后,如何将当下的文学创作与传统联系起来成为艾略特思考的中心。他首先提出了一条批评原则,对于如何评论一位诗人(艺术家),他说,“你不可能只就他本身来对他作出评估;你必须把他放在已故的人们当中来进行对照和比较”。[5] 也就是说,孤立地讨论一位诗人的成就是毫无意义的,只有把他放在历史的序列中,通过与前人进行对比,才能认清他所处的位置及其作品的价值。不仅诗人本身需要处于历史的序列中,其作品也是,“当一件新的艺术品被创作出来时,一切早于它的艺术品都同时受到了某种影响。现存的不朽作品联合起来形成一个完美的体系。由于新的(真正新的)艺术品加入它们的行列中,这个完美体系就会发生一些修改。”[6] 由此可见,新的文学创作不仅延长了传统的时间轴线,也变成上面的一个节点,并逐渐被吸纳为这个有机整体的一个部分,新作品的进入同时带来了变化:一是对于早于它的作品而言,它可能带来了新的观念或者角度等,为现存作品提供了新的批评途径;二是对于整个的文学体系而言,它豐富了此前已形成的系统,使之成为不断发展、不断自我调控的“完美的体系”(whole exciting order),即使它带来的修改是微乎其微的。
可以认为,艾略特的“传统观”试图将“现代”与“传统”二者间断裂的部分连接起来,也启发人们去关注“传统”对于现代诗人的意义。《传统与个人才能》在20世纪30年代被中国学者翻译引进,而且在较为短暂的时间内被不同译者翻译了多次,较重要的有曹葆华、卞之琳的译本。
从传播的角度来看,译者不仅是外国文学的传播者,同时也是外国文学的接受者。毕竟,译者选择翻译某个文本是他自主选择的结果,他必然首先接受了其影响才主动投身翻译活动,当然这也意味着不同的译本会受到不同译者的主体性制约。虽然卞之琳和曹葆华的译作基本上符合艾略特的原旨,但背后依旧照映出特殊的文化语境,用曹葆华的话来说就是:他(艾略特)“代替译者说了许多应该向国内读者说的话”[7],这说明艾略特这篇论文是符合中国新诗发展的内在要求的,译者们需要通过对这一理论的译介来解决新诗面对的某些问题。新诗发展到30年代有个明显的特点就是对传统诗歌的“回望”,“五四”初期对传统的猛烈打倒在此时已经显示出了较多弊端,此前的新旧对立观点在开始被广泛反思,如何对待传统(包括旧诗传统和新传统二者)是亟待思考和解决的问题,艾略特的观点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值得借鉴的理论。
对曹葆华和卞之琳来说,他们的老师叶公超不仅帮助和促成了他们的翻译,更是以独特的阐释发展了艾略特的“传统观”,使其更符合中国诗坛的需要。叶公超着意于将艾略特抽象的理论术语转化为中国诗人熟悉的一个概念“用典”,他说艾略特“主张用典,用事,以古代的事和眼前的事错杂着,对较着”,“主张我们引用旧句,利用古人现成的工具来补充我们个人才能的不足”,从而“把古今的知觉和情绪溶混为一”,[8] 形成一种历史的隐喻性和客观化效果。事实上,艾略特的极具综合性的传统说与中国古典诗学的用典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叶公超的做法无疑是一种简化,但对于该理论的传播和理解起到了积极作用。卞之琳便是接受这一传统观的代表,他在艾略特和叶公超的双重启示下进行了創作上的新尝试,他在自觉回顾传统的同时也对艾略特的诗风进行化用,与其译作《传统与个人的才能》同时发表的《春城》和《距离的组织》等诗都体现出全新的风格,完美兼顾了“化古”和“化欧”两个方面,使传统资源和异域养分达到了契合状态,正如他自己所说,“传统是必要的,传统是一个民族的存在价值,我们现在都知道,保持传统却并非迷恋死骨。……传统的持续,并不以不变的形式……”[9] 虽然卞之琳的诗风在20世纪40年代更靠近奥登,但艾略特对于他的影响是深刻且无法消解的,以至于他在若干年后还津津乐道艾略特的传统观:“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也不是完全反文学传统的,一开头就和欧洲文学传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自己也就成了正统文学的组成部分。”[10]。
叶公超和卞之琳都是西南联大外文系的教师,他们的观点也通过教学活动传播给了联大学生,再加上燕卜荪的英诗课堂,西南联大诗人群对艾略特的接受是题中之意了。然而,战争的大环境并没有给西南联大诗人群多少回望传统的空间,现实境况才是他们主要观照的,艾略特的传统观对他们的影响更多体现在创作层面。例如,杜运燮有意在一些作品中化用古典诗句,甚至混用古典律诗和现代自由诗等不同诗体,在突兀的并置中造成一种表达的间接性与晦涩感。他在《月》中写道:“异邦的兵士枯叶一般/被桥栏挡住在桥的一边,/念李白的诗句,咀嚼着/‘低头思故乡,‘思故乡,/仿佛故乡是一颗橡皮糖……”化用了李白的著名诗句以符合诗中的情境,又将“思故乡”这种传统情感与现代物品“橡皮糖”并置,在对照中消解了古诗句的沉淀情绪,进而转化为现代感十足的无聊与孤寂。就连一贯被认为最为“去中国化”的穆旦,也在《五月》等诗作中体现出对传统因子的继承,就算他的意象构造和句法组成完全欧化,以不确定的叙述者消解了传统诗歌中的固定自我形象,但其作品中的精神内涵和人文关怀都与悠久的中国诗歌传统相勾连。
从创作层面上看,西南联大诗人群对艾略特“传统观”的吸收更多体现出一种无意识,他们或通过具体的文本阅读感受到艾略特诗中笼罩着的传统气息,并将其运用到自己的创作中,或通过叶公超等老师的阐释而关注到一些传统因子。当抗战接近尾声,部分离校的西南联大学生也开始对自己此前的创作进行总结,也进一步从理论上生发了对艾略特传统观的新理解。王佐良在评述艾略特作为诗人的地位时,就沿用了艾略特本人的观点,认为他已经“增益传统,变成传统的一部分”。[11] 同时,王佐良将艾略特的传统观推及至批评的领域,好的批评家应该“懂得前人的作品”,应该“对全盘的文学天候有一气象台式的概观”,最重要的是能够“将一个孤零的作家同整个文学的灵魂联在一起,而得到一种深度,一点透视,一个背景”。[12] 也就是说,文学批评应该在一个更为广阔的角度展开,从历史的纵深来体会现代文学的那些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消失的品质,这也就艾略特所说的“历史的感觉”,不管对于创作还是批评,它都同样重要。王佐良以批评家的身份引入了艾略特的传统观,不仅对打开当时文学批评的视野起到了积极作用,也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新批评派囿于文本的理论方法,在20世纪40年代的批评领域独树一帜。
二、“非个人化”诗学及其影响
在赋予“传统”新的解释后,艾略特对诗人自身提出了一定的限制条件,不论是艺术原料的获取,还是头脑的思考方式,都应该主动地看向已故的作家。他认为,“诗人应该加强或努力获得这种对于过去的意识,而且应该在他整个创作生涯中继续加强这种意识”,“一个艺术家的进步意味着继续不断的自我牺牲,继续不断的个性消灭”,[13] 既然要融入传统的文学秩序,诗人就必须放弃自己的个性,因此他提出了“非个人化”的诗学理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非个人化”的诗学理论其实是要探讨诗歌(文本)与其作者之间的关系,艾略特用了一个著名的比喻来形容这种关系。氧气和二氧化硫遇到铂金会发生化合反应,形成硫酸。但是,新形成的硫酸里面并不含有任何铂金,铂金也保持着中性的状态。艾略特就用“铂丝”来比喻诗人的头脑,将其视为一种催化剂,它参与了诗歌的创作又保持独立的状态。同时,诗人的头脑也是“一个捕捉和贮存无数的感受、短语、意象的容器”[14],这些零碎的成分平时都悬浮在诗人的头脑里,只有当它们在诗人头脑里全部结合起来并形成一个新的化合物的时候,才参与了诗歌的产生。也就是说,艾略特将诗人的感受能力与创作能力分开看待,且更看重后者,越完美的诗歌艺术意味着诗人能够更好地对已获得的感受进行综合和提炼,而不是直接地陈述他所获取的经验。
“非个人化”诗学注重对广阔的传统文化资源进行吸收和转化,将传统与诗人的个人经验相结合,这样才能产生具有包容性的文学作品。当然,这不仅是一种写作技巧,更是一种写作姿态,包含了对于传统的态度,强调的是经验的集中与化合。艾略特区分了“个人的”和“诗歌的”:个人的感情往往由生活中的某些事件唤起,具有即时性,也可能显得短暂、肤浅、粗糙甚至乏味,这样的感情直接写入诗中是对诗歌的伤害;诗歌中的感情则非常复杂,它并不简单地等同于人在生活中的感情,诗歌的感情是对生活中各种感情的综合与提取,从而超越了生活中的普通感受,甚至制造出实际生活中不存在的复杂感情。所以,艾略特强调,“诗歌不是感情的放纵,而是感情的脱离;诗歌不是个性的表现,而是个性的脱离。”[15]
既然诗歌不是个人情感的放纵,而是经验的无意识集中,那么“思想知觉化”就是现代诗人的必然选择了,这也是艾略特从玄学派诗人那里体会到的。他将玄学派的独特手法归纳为“扩展一个修辞格(与压缩正相对照)使它达到机智所能构想的最大的范围”[16],这里提出了以“机智”(wit)为主要特征的诗歌风格。在分析了部分玄学派诗人的作品之后,艾略特总结了他们诗歌的两个特点:一是意象和语言上的,“大量的含义寓于丰富的联想之中,这种丰富的联想是从‘如痴如醉一词借来的,同时又赋给该词更多的联想”;二是结构上的,“句子结构有时是极不简单的,但这并不是一个缺点,它是思想和感情的忠实反映”,“这种忠实性导致了思想和感情的多样性,它也导致了音乐效果的多样性。”[17] 其实二者都是思维方式的反映,玄学派诗人重视意象之间的隐秘的连续性,并用简练的语言将其连缀,复杂且有层次感的结构则造成了诗歌文本多义性的特点,这也正好符合现代人思想的复杂性,是可为艾略特一辈的诗人所借鉴的。
对于西南联大诗人群来说,“非个人化”诗学给予他们理论和创作上的双重启示。叶公超在阐释艾略特的传统观的时候虽着重于“用典”这一方法,但他也关注到了这种手法可以达到一种非个性化的效果,遗憾的是他并没有从这个角度展开。真正注意到这一点的反倒是他在西南联大的学生们,比如穆旦和袁可嘉,他们对“非个人化”诗学的关注有着明确的现实针对性,他们亟需一种有益于抑制情感的理论作为支撑,用以反击20世纪40年代那些标语口号式的政治诗和浮浅的感伤诗。
穆旦在评论卞之琳《慰劳信集》的书评中就充分肯定了这一诗学观点,他认为艾略特带来了一种“以机智(wit)来写诗的风气”,这种风气通过“脑神经的运用代替了血液的激荡,”[18] 为诗歌注入了理性的成分,并有效地消解了情感的滥用。他以“机智”为切入点,认为卞之琳诗中的知性风格与艾略特的影响有关,虽然他对《慰劳信集》的评价并不高,但充分肯定了其诗中的“机智”成分,那些情感过于强烈的诗歌由于一时的歇斯底里而无法引起读者的共鸣,“机智”的摄入反倒能引起读者的思考,达到了一种更为深刻的表达效果。同时,穆旦结合中国现实,为机智风格指出了另一条道路,即跳出纯粹的理性而指向现实的感情洪流,在引人深思的同时也能激荡起人们的热情,这又是对“非个人化”诗学的新的要求,这些诗评所反映出来的诗歌观念无疑与艾略特在西南联大的传播紧密相连。
袁可嘉在构建“新诗现代化”的理论体系时,多次提及艾略特的观点与作品,甚至要求“接受以艾略特为核心的现代西洋诗的影响,”[19] 把艾略特提到了西方现代主义的核心位置。“非个人化”诗学在袁可嘉的论述中更多化为“间接性”的表述,他明确提出诗人应该用“与思想感觉相当的具体事物来替代貌似坦白而实图掩饰的直接说明,”[20] 这与上述艾略特对玄学派诗人的创作手法的归纳在本质上是一致的,都是通过间接性的比喻将知性与感性凝结为一个整体,使思想具备知觉化的特征。值得一提的是,在关于“非个性化”的“个性”问题上,袁可嘉接受了艾略特的观点又与之有不同看法。艾略特的“非个性化”诗学的出发点是对浪漫主义诗学以个人情绪为中心的反拨,所以他以“逃避感情”和“逃避个性”为旗帜来要求诗歌表达上的客观化和间接性,这也是袁可嘉的认同与吸收之处。但是,在具体有关“个性”的内容上,袁可嘉出于现实需要要求诗人将自我意识和社会意识融合起来,在这个前提下诗人才有独特的艺术个性,“个性”在这里更多地体现为一种个人化的艺术风格,而非艾略特所说的主观性。在创作上,艾略特的“非个人化”诗学也呈现为一种艺术手段,它内涵的间接性与理智化成为西南联大诗人群所追求的一种表达效果,联大师生从卞之琳到穆旦、王佐良都明显受到了这方面的影响。
三、“客观对应物”的寻求
从本质上说,艾略特所提倡的“非个人化”是一种客观化的诗学观点,无个性即客观性。他所强调的“客观性”指的是“在诗歌表现的技术过程中淹没诗人自己的个性所做的努力,”[21] 所以他特别看重诗歌的技巧和形式,这也是他推崇玄学派诗人和新古典主义的原因。在方法论的层面上,艾略特因此提出了“客观对应物”(objective correlative)的法则。
艾略特给“客观对应物”下的定义是“用一系列实物、场景,一连串事件来表现其特定的情感;要做到最终形式必然是感觉经验的外部事实一旦出现,便能立刻唤起那种感情”。[22] 也就是说,“客观对应物”应包含抽象思想和感情体验两种元素,并对其加以结合。艾略特以玄学派诗人多恩为例子,认为“当一个诗人的头脑处于最佳的创作状态,他的头脑就在不断地组合完全不同的感受”,即使各种感受之间毫无关联,“但在诗人的头脑中这些感受却总在那里被组合成为新的整体”。[23] 诗人和普通人一样会在生活中感受到不规则的、支离破碎的日常,但诗人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可以通过自己的思维调和多种杂乱无章的感受,并使抽象思想和感情体验达到平衡,将复杂的日常经验和直观的感受融合为机智的诗行。艾略特的早期诗作就充分运用了“客观对应物”的法则,大量难懂的意象、晦涩的场景,以及典故、谚语、不同语言等元素的并列呈现,都使诗歌曲折多义,从而提供了非常多的解读角度,思想的深度和情感的强度也都由此呈现。
采用“客观对应物”为表情达意的载体,实际上达到了主体与客体的契合,便于使个人情感上升到普遍意义的艺术情感,从而实现诗歌的“非个人化”。所谓“客观对应物”,包括多样化的语言组合,如各种意象、事件、典故以及戏剧化场景,这些内容本身就带有历史沉淀下来的内涵和丰富的外延,也完全符合艾略特的传统观。同时,“客观对应物”将自由无序的情感凝结为固定的形态,成为优秀诗人得以借助的表现手段,可以有效地增大诗人艺术表现的自由度和灵活性。从这个意义上看,“客观对应物”可以理解为一种意象艺术,是广泛存在于诗歌艺术之中的,但是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人类的情感和思想也日益复杂,意象的形式和功能随之不断发生变化和革新。于是,艾略特提出的理论将“客观对应物”提升为一种整体性的结构原则,不再局限于“客体-意象”间的单一联想,而是着眼于全诗整体的風貌,强调的是主客观的契合。正如《荒原》,不仅有意象间的特殊构造,也有诗行、诗节中呈现出的戏剧化情境,更重要的是全诗都体现出一种荒原的末日色调和对“雨”的渴望,诗人要表达的主体与寻找到的客体可以说完全契合。
这种创作法则也为西南联大诗人群所接受,卞之琳和袁可嘉都多次探讨过这一法则的优势。卞之琳在总结自己的创作经验时说,“我写诗,而且一直是写的抒情诗,也总在不能自已的时候,却总倾向于克制……我偏又喜爱淘洗,喜爱提炼,期待升华……”[24] 卞之琳主动寻求的“克制”以及所谓的“淘洗”“提炼”,都是为了避免直接抒情导致私人情绪泛滥,他在有意识地寻找一种保持距离感的意象塑造方法,既要将自己的情感隐藏,又要保证一定的情感强度和思想深度,因此艾略特的“客观对应物”法则非常适用。比较典型的例子有《春城》,这首诗将“客观对应物”的法则落实到了创作实践中,千年古城是诗人情感的载体,面对古城中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对话以及颓败的景象,诗人都没有直接的评判,只是通过客观的描述表现出了人们的精神麻木和自己内心的混乱,复杂的感情与诗中的意象一一对应,明显有对《荒原》和《J·阿尔弗雷德·普罗夫洛克的情歌》的借鉴痕迹。
袁可嘉则详细地从技术层面阐释过杜运燮诗中的“客观对应物”,主要是从意象构造的角度赞成艾略特的学说,他强调,“只有发现表面极不相关而实质有类似的事物的意象或比喻才能准确地,忠实地,且有效地表现自己。”[25] 实际上是倡导一种知情合一的综合性的意象艺术。从表达效果上来看,根据这一法则塑造的意象在一方面富有惊人的新奇感,能够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集中注意力并更好地进入诗歌所描述的情景;另一方面则具有惊人的丰富性,能够让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体会到意象的所指并不确切甚至不断移动,在结合了强烈的思想感情之后会产生复杂的意义,而这种复杂又是十分准确的,符合现代人多变的思绪。在此观点的指导下,“客观对应物”法则在西南联大诗人群的创作实践中使用得更为广泛。
总的来看,西南联大诗人群通过对艾略特的理解重新认识了“传统”的意义,他们不仅传承了以新文学为代表的“近传统”,也尝试接续起作为“远传统”的中国古典文学,并将自己的创作纳入一个有机的中国文学整体之中。在对“传统”有了新的理解之后,西南联大诗人群开始思考诗歌该如何挣脱浪漫派的幻想世界、如何正视复杂的现代人生,他们借鉴了艾略特的“非个人化”诗学理论,在创作上则使用“客观对应物”的法则,使诗的思想具备了知性化的特征,为20世纪40年代的诗坛带来一股新鲜的诗风。当然,艾略特的影响并不局限于西南联大的校园之内,而是随着时间的变化不断给中国诗人带来新的启示,成为一种动态的诗学资源。从西南联大毕业后的王佐良曾试图撰写一部系统的《艾略特传》,虽然最后并没有完成,但从散见于报刊的几篇系列论文来看,已经标志着当时介绍艾略特的最高成就。也就是说,王佐良在学生时代吸收的知识在毕业后沉淀为深沉的理论思想,他未完成的系统论述不仅可以见出艾略特诗学对中国诗人的影响之深,也是艾略特的知性诗学在西南联大广泛传播的有力证明。
本文系2021年度湖北省教育厅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青年项目“艾略特的知性诗学对西南联大诗人的影响”(项目编号:21Q014)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湖北大学文学院)
注释:
[1] 艾略特的这些文章后来收录在1920年出版的《圣林:论诗歌与批评文集》和1924年出版的《向约翰·德莱顿致敬》中,1932年编订出版的论文集《文选》也收录了其中的大部分文章。
[2] 具体的课堂情况可以参见当时西南联大外文系学生的回忆文章,如杨周翰的《饮水思源——我学习外语和外国文学的经历》《现代的“玄学诗人”燕卜荪》,王佐良的《怀燕卜荪先生》《穆旦:由来与归宿》,赵瑞蕻的《怀念英国现代派诗人燕卜荪先生》等。
[3] 李赋宁:《译者前言》,托·斯·艾略特:《艾略特文学论文集》,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4年,第8页。
[4] [英] 托·斯·艾略特:《传统与个人才能》,《艾略特文学论文集》,李赋宁译,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4年,第2-3页。
[5] [6] 同 [4],第3页
[7] 曹葆华:《现代诗论序》,《北平晨报·学园》,1934年第33期。
[8] 叶公超:《再论爱略特的诗》,《叶公超批评文集》,珠海出版社,1998年版,第122-125页。
[9] 卞之琳:《亨利·詹姆士的〈诗人的信件〉——于绍方译本序》,《卞之琳文集》(中),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49页。
[10] 卞之琳:《分与合之间:关于西方现代文学和“现代主义”文学》,《卞之琳文集》(中),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468-475页。
[11] [12] 王佐良:《一个诗人的形成——〈艾里奥脱:诗人及批评家〉之第一章》,《大公报·星期文艺》,1947年,第19期。
[13] 同 [4],第5页。
[14] 同 [4],第7页。
[15] 同 [4],第11页。
[16] [英] 托·斯·艾略特:《玄学派诗人》,《艾略特文学论文集》,李赋宁译,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4年,第14页。
[17] 同 [16],第18-19页。
[18] 穆旦:《〈慰劳信集〉——从〈鱼目集〉说起》,《大公报》(香港),1940年4月28日。
[19] 袁可嘉:《新诗现代化的再分析——技术诸平面的透视》,《论新诗现代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年,第10页。
[20] 同 [19],第16页。
[21] 李赋宁:《译者前言》,托·斯·艾略特:《艾略特文学论文集》,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8页。
[22] 同 [3],第13页。
[23] 同 [16],第22頁。
[24] 卞之琳:《雕虫纪历(1930-1958)》,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1页。
[25] 同 [19],第1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