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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方所格介词的来源及功能扩展模式*

2022-03-21李小军

语言科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源点原点介词

李小军

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江西 南昌 330022

提要 依据语义来源,汉语史及现代汉语方言中的方所格介词可以分为五大类15小类,所处典型的句法格式则有“prep+NP处所+VP”和“VP +prep+NP处所”两种,句法格式会影响到功能扩展。依据动作发生前后的位置关系,方所名词大致可以分为源点(夺格)、原点(处所)、经由、终点(向格)四种,大部分方所格介词可以介引多种方位名词。从跨方言共时平面来看,原点与源点、原点与终点、源点与经由用法具有双向演变关系;从历时层面来看,每类词的演变都具有单向性。

1 引言

汉语里的方所格介词(前置词)基本上都是多功能性的。这种多功能性表现在两方面:一是往往具有多种不同的语义功能(分属不同的语义范畴),二是可以介引多种方所名词。依据动作发生前后的位置关系,方所名词大致可以分为源点(夺格)、原点(处所)、经由、终点(向格)四种。本文尝试系统探讨方所格介词的语义来源、以及它们后续的方所功能扩展途径及模式,讨论范围则包括汉语史及现代汉语方言中的各类方所格介词。限于材料及篇幅,本文不一定穷尽列举所有的方所格介词,也不追求全面展示各方所格介词在方言中的分布,甚至重心也不是对各个介词演变过程的微观考察,但力图列举出所有的语义来源、演变路径,而规律的提炼正建立在对这些演变路径的分析基础上。

近几十年,学界对方所格介词的来源、演变路径及功能扩展有很多研究,代表性的如:“问”(冯春田 1991)、“打”(刘坚等 1992)、“着”(江蓝生 1994)、“于”(郭锡良 1997)、“从”(马贝加和徐晓萍 2002)、“给”(洪波 2004)、“望”(邵宜 2004)、“往”(邵宜 2005)、“对”(周芍和邵敬敏 2006)、“是”(马贝加和蔡嵘 2006)、“过”(覃凤余和吴福祥 2009)、“起”(吴福祥 2010)、“随”(郭家翔 2013)、“跟”(江蓝生 2014;金小栋和吴福祥 2018)、“连”(金小栋和吴福祥2016)、“搁”(金小栋和吴福祥 2017)、“囥”(姜淑珍和池昌海 2018)、“的”(毛文静 2018)、“趁”(吴福祥和金小栋 2019)等,马贝加(1999)更是集中讨论了很多方所格介词的来源及形成过程。此外,一些大型方言词典及丛书也揭示了大量方所格介词的用法、特点,如黄伯荣(1996)、许宝华和宫田一郎(1999)、李荣(2002)、李如龙和张双庆(2000)、伍云姬(2009)等。这些成果为本文的探讨提供了扎实的研究基础。

还有一些学者尝试对方所格介词的功能扩展进行理论解释。张清源(1997)认为位移运动是一条连续的动程线,线上的各点(原点、起点、趋向、位移、终点)可以相互包容、界限模糊,故而方所格介词虽有定职,但不妨碍表示其他方所语义。吴怀成(2014)认为汉语方所格介词的功能扩展存在两种模式:一种是双向融合模式,即方所格和来源格可以双向融合,方所格和目标格也可以双向融合;一种是单向循环融合模式,即方所格发展出目标格,目标格发展出来源格,来源格再发展出方所格。

我们认为,讨论方所格介词内部的功能扩展,首先需要了解各介词的语义来源,确定它们最初的方所功能,而后才能弄清它们的功能扩展途径及模式。汉语史及现代汉语方言中方所格介词数量众多,依据语义来源,大致可以分为五大类15小类(其中9—11又构成“有生方向”类):

第一类:1)存在,2)放置;

第二类:3)跟随,4)经过,5)沿行,6)打;

第三类:7)到达,8)朝向,9)跟随/伴随,10)给予,11)言说,12)前往,13)靠近;

第四类:14)连接;

第五类:15)行走。

下面分别讨论。

2 第一类:存在、放置

2.1 “存在”类动词

属于这一路径的词主要有“在”“待”“徛”“是(喺)”“着”“蹲”等,这些词源义差异较大,不过都有[+存在]这一核心义素。这些词中最典型的是“在”,这也是共同语和各方言区都有的一个词。“在”最初为“存在”义动词,如《今文尚书·盘庚》:“其有众咸造,勿亵在王庭。”先秦有些用例很像方所格介词,如《孟子·离娄下》:“象往入舜宫,舜在床琴。”不过郭锡良(1997)认为“在+NP处所”与后面的动词可以点断,因此“在”还是动词。典型的方所格介词“在”汉代才产生,如《史记·晋世家》:“子亡在外十余年。”现代汉语绝大部分方言区“在”只有原点用法,张清源(1997)提到成都话中“在”可以用如“到”,有典型的终点(向格)用法。例如:

(1)这里坐不下,你在那边去嘛。 (2)好久没有看倒看见你了,你好久在这儿来的?

张清源(1997)还举了汉语史上很多非四川籍作者的文献材料。例如:

(3)西王母头戴七盆花,驾云母之车,来在殿上。(《敦煌变文集·前汉刘家太子传》)

(4)我父母没眼睛,把我嫁在这里。(冯梦龙《古今小说》卷38)

从张文所举材料来看,唐代以降很多“在”就可以理解为表终点,现代官话方言区更是如此。不过上举材料其实属于两种格式:一种是“在+NP处所+VP位移”(如“在那边去”),一种是“VP+在+NP处所”(如“嫁在这里”),共同语及大部分方言区都只有第二种格式。“把画挂在墙上”的“在”可以替换为“到”,这是因为动词“挂”虽不是位移动词,但动作的实现伴随着位移过程,即“画”从“不在墙上”到“在墙上”。当然,“挂到墙上”与“挂在墙上”语用功能有差异,“挂在墙上”凸显的是状态,“挂到墙上”凸显的是过程。不过从位移角度来看,“墙上”作为位移的终点毫无疑义,因此“在”可理解为表终点。但第一种格式“在+NP处所+VP位移”中“在”的终点用法更典型,甚至我们基于方言材料推断,第一种格式可能源于第二种格式,即“在”从不典型的向格用法发展为典型的向格用法,成都话中介词“在”就具有上面两种格式。综合汉语史及方言材料,“在”的语义演变路径可概括为:“存在”义动词>方所格介词(原点>终点)。

“待”本义为“等待、等候”,如《左传·隐公元年》:“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等待”蕴涵着主体在原点范围内,故引申出“停留”义,如《白虎通义·巡狩》:“王者巡狩,诸侯待于境者何?”方所格介词用法当源于其“停留”义。从目前的材料来看,只有部分方言点“待”有方所格介词用法。(1)有些方言介词“待”不排除是“在”的音变字的可能性,不过从语义演变的角度来看,不影响本文结论的有效性。例如:

(5)他浑家待河边盖房子。他们在河边盖房子。(山东栖霞方言,转引自刘翠香2004)

(6)把书稳儿待书架上。把书放在了书架上。(同上)

(7)你待哪住?——俺家待杆石桥陈家胡同住。(山东济南方言,转引自李荣主编2002:2792)

(8)放待桌子上|不知忘待哪里?(山东牟平方言,同上)

(9)几人待办公室来牌。好几个人在办公室打牌。(江苏沭阳方言,转引自郝红艳2015)

(10)他待他大哥家拿底。他从他大哥家拿的。(同上)

(11)小猫待窗户上跑得。小猫从窗户上跑了。(同上)

“待”也有前面所说“在”的第二种格式“VP+ prep+NP处所”,此时“待”可以替换为“到”,不过没有第一种格式,且第二种格式往往凸显状态而非过程,因而可说“待”没有典型的终点(向格)用法。江苏沭阳方言的“待”还衍生出了源点用法,之所以从原点用法衍生出源点用法,原因在于“待+NP处所+VP”格式中,后面的动词可能具有位移性,位移前后位置有变化。“待”介引的处所虽然没有变化,但本来是动作的原点,可能就变为动作的始发地,“待”的功能随之迁移。因此,“待”的语义演变路径可概括为:“存在”义动词>方所格介词(原点>源点)。

“是”本为指示代词,最经典的语法化链是“指示代词>系词>语气副词”。赵日新(2001)提到方所格介词“是”目前主要见于徽语、吴语和粤语,如安徽绩溪方言:“渠是家子看书他在家里看书。”马贝加和蔡嵘(2006)讨论了介词“是”的来源,认为路径为“指示代词>存在动词>方所格介词”。不过无论是近代汉语还是现代汉语方言中,“是”只能表原点。例如(转引自马贝加和蔡嵘2006):

(12)书漫写,梦来空,只有相思是。(宋·黄庭坚《蓦山溪》)——存在

(13)是梦里,寻常行遍,江南江北。(宋·辛弃疾《满江红》)——原点

(14)车停是草坪里。车停在草坪上。|老师是办公室里备课。(温州方言)——原点

赵日新(2015:242)提到绩溪(荆州)方言可以说“跳是水子跳到水里”,此例“是”可以替换为“到”,不过绩溪方言的“是”只有第二种格式“VP+ prep+NP处所”,因此与“待”一样没有典型的终点(向格)用法。

“徛”本义为“站立”,进而引申出“停留、存在”义,不过方所格介词用法目前只有浙江金华方言有报道,且只能表原点。例如(转引自李荣主编2002:3871):

(15)渠徛得凳上。他站在凳子上。——站立

(16)渠徛窝里弗?——渠弗渠徛窝里。——存在

(17)我徛窝里等侬。|徛山背上做生活。在山上干活儿。|渠徛地上爬。——原点

“蹲”本为“蹲坐”义动词,而后引申出“停留”义。方所格介词用法如江苏沭阳方言(转引自郝红艳2015):

(18)将来,小孩蹲香港上学,好上。将来,小孩在香港上学容易上。

(19)你躺蹲床上吧!你躺在床上吧!(20)这两天你住蹲这落吧。这两天你住在这里吧。

沭阳方言的“蹲”表原点,同时具有第二种格式“VP+ prep+NP处所”,因此与“待”“是”一样也没有典型的终点(向格)用法,上例(19)-(20)作者改写为“在”是有道理的。

“着”有“附着”义,后发展为方所格介词。在“坐着膝前”(《世说新语·德行》)中“着”相当于“在”,表原点;在“可掷着门外”(《世说新语·方正》)中“着”相当于“到”,表终点。差别在于前面的动词是否蕴涵着位移性。“着”目前主要见于官话方言,具体演变过程可参江蓝生(1994)。

这一路径而来的方所格介词,最典型的句法格式为“prep+NP处所+VP”,表在原地进行某些动作。处所词所指范围可以是一个较大的空间,且动作本身可能还具有客观上的位移性,如“在山上砍柴”,“山上”是一个大空间,“砍柴”这一动作肯定也伴随着砍柴人的身体移动,但是句子凸显的是一个不变的空间,即不管砍柴人怎么移动,还是在这座山上。这就是“存在”类词表原点的语义来源。属于这一路径的词,大部分可以出现于“VP+prep+NP处所”格式中。如果动词是“坐”这类静态动词,中间的介词仍表原点;但如果动词蕴涵着位移性,这时中间的介词可能表终点,如“字写在黑板上”可变换为“字写到黑板上”,山东牟平方言的“放待桌子上”亦可理解为“放到桌子上”。不过目前所见,只有“在”在一些方言中发展出了典型的向格用法。因此,这一路径可统一表述为:存在>方所格(原点>终点/源点),不同词的功能差异属于变化参数的不同。

2.2 “放置”类动词

属于这一路径的词主要有“搁”“放”“囥”“歇”“丢”等,它们源义虽有一定差异,但都有[+放置]这一核心义素。这一路径中最典型的是“搁”,主要见于官话方言。例如(江苏宿迁方言,转引自黄伯荣主编1996:532):

(21)今晚你白不要去家了,就搁俺家住。——原点 (22)钱放搁抽屉里。——原点/终点

功能最多的是银川方言,“搁”不仅仅可以表原点、终点,还可以表源点、经由等。例如(转引自李荣主编2002:5860):

(23)他人搁哪里走开了是?——搁东傍个了。——终点

(24)搁银川到北京坐火车得一天一夜。——源点

(25)你搁这条路上直直走,罢拐弯,再走一时时子就到了。——经由

金小栋和吴福祥(2017)认为这几个用法之间属于平行演变,即:放置>表原点,放置>表源点/经由,原因在于他们发现一些官话方言中“搁”可表源点或经由,却无原点用法,或者可表原点,但无源点或经由用法,故认为三者之间并无蕴涵关系。同时举了一例出自清末时期朝鲜汉语教科书的用例,认为下例表经由,辅证“搁”表经由不必经过原点用法这一中间阶段。

(26)你瞧南京大装的生意家,贩细缎布疋(匹)的,年年走票的,不搁海路通行,又是搁那吗走?(《骑着一匹》)

其实这例正好可以看出“搁”的经由用法与原点用法之间的联系。比如说“在海上航行”,显然是把“海上”看作一个容器,“在”表原点,但如果把“海上”看作是一个空间段,亦可理解为“经由/顺着海上航行”,这其实源于认知心理上空间域与空间段的辩证关系,“搁海路通行”也是如此。因此此例正好可以看作是“搁”从表原点到表经由的证据,而非平行演变的证据。从语义角度来看,“放置”与“经由”差异较大,难以在其间建立直接的联系。

“放置”义词而来的方所格介词,与“存在”义词而来的方所格介词一样,起初在“prep+NP处所+VP”格式中只有原点用法,而在“VP+prep+NP处所”格式中则可能衍生出终点(向格)用法,经由和源点用法则是从原点用法发展而来。之所以从原点用法衍生出经由/源点用法,原因在于“搁+NP处所+VP”格式中,后面的动词可能具有位移性,位移前后位置有变化。“搁”介引的处所虽然没有变化,但本来是动作的原点地,可能就变为动作的始发地或经由的空间段,“搁”的功能随之迁移。因此,“搁”先是从“放置”义动词发展出原点用法,而后再分别发展为终点、经由和源点用法。即:放置>方所格(原点>终点/经由/源点)。

至于一些官话方言中“搁”有源点或经由用法、却无原点用法,这可能有多方面的原因,其中一个可能的原因是原点用法被其他词取代了。当然,准确地解释需要建立在对该方言深入考察的基础上,但不管怎么说,共时平面上的功能分布与历时平面上的语义演变关系不一定完全对应。

“放”之“放置”义动词用法先秦就有,如《仪礼·少牢馈食礼》:“卒摡,馔豆、笾与篚于房中,放于西方。”但方所格介词用例汉语史中未见,目前也只见于南方方言,且只有原点用法。例如:

(27)坐放眠床顶块。坐在床上。(汕头方言,转引自施其生1996,下例同)

(28)地人放只墙顶写字?谁在墙上写字?

(29)钥匙要放放衣袋子肚里,不然会□([ho13]原文无字)咕去。钥匙必须放在衣服袋子里,否则会丢的。(湖南衡山方言,转引自郑焱霞2010,下例同)

(30)他放星期日加班,他堂客不眼认。他星期日加班,他老婆不高兴。

如汕头方言材料所示,“放”也可以出现于两个格式:在“prep+NP处所+VP”格式中表原点,而在“VP+ prep+NP处所”格式中表原点还是终点,具体要看动词是否蕴涵位移性。如“汝写个名放只顶”,作者用共同语注解为:“你写个名字在这上头吧”,但理解为“你写个名字到这上头吧”似也可通。不过我们认为,不能在“prep+NP处所+VP”格式中表终点,说明“放”没有典型的终点(向格)用法。

“囥”为吴方言特征词,姜淑珍和池昌海(2018)通过共时材料构拟了“囥”的语法化路径。动词“囥”有“存放”“放置”等义,而后在此义上发展为方所格介词。不过介引方所时“囥”只能出现于“VP+prep+NP处所”格式中。例如:

(31)夏天到了,冬天个衣裳要囥起来了。夏天到了,冬天的衣服要放起来了。(上海方言)——存放

(32)钞票囥勒柜子里。厢钱放在柜子里。(杭州方言)—放置

(33)图画贴囥壁上。画贴在墙壁上。(温州方言)

(34)行李搬囥屋里。行李搬到屋里。(苍南方言)

与吴方言“囥”相似的是湘语衡阳方言的“丢”和“歇”,据彭兰玉(2002:55),它们做动词时也有“放置”义,做方所格介词时也只能出现于“VP+prep+NP处所”格式中表终点。例如:

(35)得只板子架起咯,架哒丢那里。用快板子架着得,架在那里。

(36)打只羊角歇柴窝里头。把羊角打到了柴堆里。

而有意思的是,无论是姜淑珍和池昌海(2018)在用共同语注解“囥”,还是彭兰玉(2002:55)注解“歇”和“丢”,都或用“在”、或用“到”。我们认为,“放置”义词演变为方所格介词,起初都表原点,不过在“prep+NP处所+VP”格式中,如果动词具有位移性,动词后面的方所实际上也成了位移的终点,原点用法也就转化为终点用法。但是我们同时认为,这类词典型的终点(向格)用法应该是可以出现于“prep+NP处所+VP”格式中。

“存在”义动词与“放置”义动词演变为方所格介词的句法语义机制及演变路径基本相同,且都是从表原点扩展到其他方所格用法,内部各词语义发展具有不平衡性,但只是参数不同。总的来说,这一路径可以概括为:放置>方所格(原点>终点/经由/源点)。

3 第二类:跟随、经过/经由、沿行

3.1 “跟随”类动词

属于这一路径的词主要有“从”“随”“跟”“趁”等,其中最典型的是“从”。马贝加和徐晓萍(2002)考察了“从”介词功能的形成及扩展过程,认为在“从+NP+VP”结构中,“NP”的次类如果从人物名词扩展到处所名词,“从”就可能转化为方所格介词。同时提出了各功能形成的具体时间:表经由始见于春秋末,表源点始见于战国,表原点始见于《左传》,表终点(方向)始见于六朝。马贝加和徐晓萍(2002)的分析大致准确,但对“从”各功能的认识与我们稍有差异。例如:

(37)秋,蔡人、卫人、陈人从王伐郑。(《左传·桓公五年》)——跟随

(38)若从君惠而免之,三年将拜君赐。(《左传·僖公三十三年》)——遵从/依据

(39)乃行,从近关出。公使止之。(《左传·襄公二十六年》)——沿着/经由

(40)丙戌,单子从阪道、刘子从尹道伐尹。(《左传·昭公二十三年》)——沿着/经由

从上诸例可以看到,与句法扩展同步的是“从”语义的变化:跟随>遵从/依据>沿着/经由。下例可理解为表经由,亦可理解为表源点。例如:

(41)公从外来,而有不乐之色,何也?(《韩非子·十过》)

这其实涉及到空间点与空间段的辩证关系及认知视角。如果把“外面”看作是一个空间段,则“从”可理解为表经由;如果把“外面”看作是一个空间点,则“从”可理解为表源点。表原点的“从”马贝加和徐晓萍(2002)认为始见于《左传》。如下一例:

(42)从台上弹人,而观其辟丸也。(《左传·宣公二年》)

虽然弹人的施事者在台上,但是弹丸有一个位移过程,经历了一个空间段,台上是弹丸的源点地。换言之,此例“从”最核心的语义特征仍是表源点而非原点。但是这种用法蕴涵了“从”从表源点到表原点的可能性。“从”典型的原点用法唐五代始见。例如:

(43)师才望见二个座主,便问:“座主从那个寺里住?”(五代·静筠《祖堂集》卷五)

“住”不具有位移性,“从”只能理解为表原点。现代汉语方言中,目前所见只有部分官话方言点“从”可以表原点,如济南(如“从黑板上写字”,参李荣主编2002:3886)、兰州(如“我们从操场上打了一架”,参贾莹2017)等。表终点(向格)的“从”始见于宋代。例如:

(44)师因吃茶了。拈起盏子云。三世诸佛听法了。尽钻从盏子底下去也。(《云门匡真禅师广录》)

(45)如人之孝,他本有此孝,它却不曾行得这孝,却乱行从不孝处去。(《朱子语类》卷六三)

例(44)中“从”既可以替换为“在”,也可以替换为“到”;例(45)的“从”只能理解为“到”,属于典型的终点用法。从原点到终点,关键仍是句法格式的变化,在“prep+NP处所+VP”格式中,“从”就可能从原点用法发展出终点用法。因此,“从”方所格功能的扩展可以简单表示为:跟随>方所格(经由>源点>原点>终点)。

“随”的演变路径与“从”大致相同,郭家翔(2013)认为“随”是从“跟随”义发展为“顺沿”义进而到方所格介词。不过“随”使用频率远低于“从”。例如:

(46)罕、驷自后随而从之,彼见吾貌,必有惧心,于是乎会之,必大败之。(《左传·哀公二年》)——跟随

(47)以渍米汁,随瓮边稍稍沃之,勿使麴发饭起。(《齐民要术》卷八)——沿着/经由

(48)情只是几个路子,随这路子恁地做去底,却又是心。(《朱子语类》卷五)——源点

(49)人物之生,其赋形偏正,固自合下不同。然随其偏正之中,又自有清浊昏明之异。(《朱子语类》卷四)——原点

从各用法的发展时间、语义关联来看,“随”的演变路径当为:跟随>方所格(经由>源点>原点)。

李小华(2014)提到闽西永定客家方言的“藤”有“跟随”义动词用法(“藤”显然是记音字),也有“经由”和“源点”用法。例如:

(50)藤倒佢来,莫跌撇啰。跟着他,别走丢了。——“跟随”义动词

(51)看佢藤甲欸过。看他从那儿过。|藤大路去,莫藤细路去。从大路走,别从小路走。——经由

(52)藤你这欸开始,另外排一队。从你这儿起,另外排一队。——源点

闽方言、吴方言一些点“趁”既可以表时间、时机的赶趁,也可以介引方所。“趁”本义为“追赶”,而后引申出“跟随”义,如白居易《暮归》诗:“朝随烛影出,暮趁鼓声还。”从“跟随”义到方所格介词的演变与“从”大致相同。陈泽平(2000)列举了闽方言“趁”的经由、源点用法:

(53)子弹趁我耳边擦过去。——经由

(54)趁福州去武汉,介趁武汉去长沙。从福州去武汉,再从武汉去长沙。——源点

蔡国妹(2006:72-73)提到福建莆仙方言中“趁”不仅可以表经由、源点,还可以表终点方向。例如:

(55)趁桥顶经过得厄小心。从桥上经过得小心点。——经由

(56)趁井里抽水谷起。从井里抽水出来。——源点 (57)贼其走趁东向。贼跑向东边。——终点

最近吴福祥和金小栋(2019)构拟了“趁”的语义演变路径,认为跟方所格相关的路径为:追逐>跟随>经由>源点、追逐>赶赴>方向。与“趁”不一样的是,“趁”没有原点用法。而从句法格式来看,“趁”的经由/源点用法、终点用法正好对应“prep+NP处所+VP”、“VP+prep+NP处所”两种格式,因此该文构拟的路径是很有道理的。

“跟”的演变要比“从”“随”等复杂。江蓝生(2014)认为方所格介词“跟”是在“老仆人跟在后面,拿着电筒”这类句子中省略“在”后重新分析而来。金小栋和吴福祥(2018)认为“跟”的各种方所格功能是平行演变关系,分别源于“跟随/伴随”义。

我们考察了现代汉语方言中“跟”的方所功能,发现具有三种语义分布模式。一种是只能表经由、源点,如广西柳州方言(参李荣主编2002:4839);一种是只能表原点,如山东牟平方言(参李荣主编2002:4839);一种是兼有经由、源点和原点等,如北京话(参江蓝生2014)、山东栖霞方言(参刘翠香2004)等。进而在此基础上认为“跟”演变为方所格介词有两条路径,分别对应不同的结果。具体为:

1)第一条路径:跟随>方所格(经由>源点>原点>终点)

2)第二条路径:跟随>伴随>有生方向>方所格(原点/终点)

以上三种语义分布模式正好对应两条路径:只能表经由、源点的属于第一条路径,只能表原点或终点的是第二条路径;兼有经由、源点和原点等的可能兼有两条路径,当然亦有可能只是经历了一条路径,其他功能则是通过扩展而来,难以确定属于哪种情况并不影响“跟”演变为方所格介词具有两条路径这一语言事实。第二条路径下节再讨论,此处只列举第一条路径。如广西柳州方言(转引自李荣主编2002:4839):

(58)跟河边走。——经由 (59)跟哪动身?——源点

再如南宁平话(转引自李荣主编2002:4840):

(60)你在后尾后边跟住渠行五分钟就到喇。——跟随

(61)跟桥上走。(太原方言)——经由/源点

(62)跟哪啲行?从哪里走?——跟亚条路直直行一直走。——源点

单从第一条路径来看,“跟”与“从”的演变并没有区别,有些方言点“跟”兼有原点用法,则可能是经历了第二条路径,也有可能是从第一条路径的源点用法进一步扩展到原点用法。

3.2 “经过”类动词

属于这一路径的词主要有“经”“由”“过”等,“由”之“经过”义动词用法如《孙子·九变》:“塗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经”之“经过”义动词用法如《史记·孙子吴起列传》:“常山在其北,大河经其南。”这类动词而来的方所格介词最主要的用法就是表经由,亦可表源点(夺格)。例如:

(63)路经府门过,落日照官次。(白居易《府西亭纳凉归》)——经由

(64)水由地中行,江淮汉是也。(《孟子·滕文公上》)——经由

(65)他日,由邹之任,见季子;由平陆之齐,不见储子。(《孟子·告子下》)——经由/源点

(66)过小路行快些。从小路走比较快。(绩溪方言,转引自赵日新2000)——经由

(67)过尔边行。从这边走。——经由/源点

曾毅平(2000)提到江西石城客家话“过”还可以表原点,例如:

(68)过城里做过幢屋。在城里重做一所房子。

(69)外国人过清辰八朝洗汤。外国人在大清早洗澡。

这类词与上类源于“跟随”义动词的介词不同的是,它们一开始就后接处所名词,后来才扩展到带人和事物宾语,因此做方所格介词表经由,其实就是在连动结构中语义虚化所致。而“跟随”义动词起初接人物名词,后来才逐渐扩展到介引抽象的事物和处所名词等。但是从介引方所的能力来看,“从”“跟”却多于“经”“由”等,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不过目前我们无法解释。这类词的演变路径可以简单表示如下:经过>方所格(经由>源点>原点)。

3.3 “沿行”类动词

属于这一路径的词主要有“沿”“缘”“遵”“循”“顺”等,不过这一路径的词可能仍带有一定的实义,除了“顺”在一些方言点还可以表源点,绝大部分都只能表经由。从语义来源看,顺着某个地方位移,也即经由这个地方位移。例如:

(70)纪谓实然,故率众沿江急进。(唐·李延寿《南史》卷五三)——沿着/经由

(71)世祖至镇,缘道讨伐。(南朝梁·沈约《宋书》卷六三)——沿着/经由

(72)履运伤荏苒,遵途叹缅邈。(南朝宋·谢瞻《于安城答灵运诗》)——沿着/经由

(73)引兵东南,循故龙城道行四五日,抵大泽葭苇中。(《汉书》卷五四)——沿着/经由

(74)顺该条路走拉到就是你要寻个地方。(温州方言,转引自李荣主编2002:4435)——沿着/经由

(75)顺即条路行去。(厦门方言,同上)——沿着/经由

(76)我顺家带点儿花生。(北京、山东、河南等地,转引自许宝华和宫田一郎1999:4263)——源点

这一路径的词总的来说用法比较简单,演变路径可以简单表示如下:沿行>方所格(经由>源点)。

3.4 “打”

“打”的介词用法刘坚等(1992:224-234)有比较具体的讨论,方所格介词“打”大致出现于12世纪晚期,经由用法早于源点用法。例如(转引自刘坚等1992):

(77)这里是五路总头,是打那条路去好?(《碾玉观音》)——经由

(78)那一个女子,是我打松林里救命来的。(《西游记》第80回)——源点

(79)主儿打毛团子似的掇弄到这么大,也不管主儿跟前有人使没人使。(《儿女英雄传》第40回)——源点(介引时间)

“打”的源义与方所格差异较大,刘坚等(1992)认为是从“捶击”义产生“扑打、冲撞”义,用在风浪雨雪等自然现象名词之后,动作义模糊、带有“冲着、朝向”意味,后面还可以出现处所名词,进而虚化为方所格介词。例如:

(80)几层峡浪寒舂月,尽日江天雨打篷。(唐·张抃《题衡阳泗州寺》)

(81)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唐·刘禹锡《金陵五题·石头城》)

不过董为光(2004)认为“打”的方所格功能如果是从“朝向”义而来,那不可能产生经由和源点用法,故认为是从“回转”义而来。确实,如前面所讨论到的,“朝向”义不可能产生经由用法。我们认为,冲撞而后返回,往往是顺着物体的形状、轮廓运动,这正是经由用法的来源。源点与经由用法紧密相关,因此再从经由扩展到源点。

本小节讨论了方所格介词的四类来源:“跟随”义动词、“经过”义动词、“沿行”义动词,还有一个暂时无法归类的“打”,从方所格功能内部各用法的关系来看,它们都遵循一个共同的扩展模式:经由>源点>原点>终点。但很显然,源于不同类的词、甚至同一来源内部不同的词,功能多寡是存在一定差异的。差异的形成有语言内部的因素,如句法、语义特征,也有语言外部的因素,如使用频率、使用地域等。但这种差异严格来说只体现为演变参数的不同,未改变基本的功能扩展模式,这也是本节将这几类词放在一起讨论的原因所在。

4 第三类:到达、朝向、有生方向(跟随/伴随、给予、言说)、前往

4.1 “到达”类动词

属于这一路径的词主要有“到”“至”“过”“遘”等。“至”和“到”同源,“至”汉代就已经及物化了(参华建光2010),使用时间上“至”早于“到”,不过现代汉语方言中方所格介词“至”罕见而“到”常见。句法格式上,“至”只有“VP+prep+NP处所”一种格式,而“到”可以出现于“VP+prep+NP处所”和“prep+NP处所+VP”两种格式。不过无论是哪种格式,“到”都只有终点(向格)用法,这应该是“到达”义滞留导致的结果,影响了它方所格功能的进一步扩展。例如:

(82)晋赵盾欲立之,使随会来迎雍,秦以兵送至令狐。(《史记·秦本纪》)

(83)此小儿三度到我树下偷桃,我捉得,系著织机脚下。(《敦煌变文集·前汉刘家太子传》)

(84)你到哪里去读大学?(湖南邵阳方言)

赵日新(2001)认为下例“到”表原点:“既不到这里来,和尚争得委他灵利?(《祖堂集》卷三)”不过此例不典型,后面的“来”仍有位移性。覃凤余和吴福祥(2009)提到南宁粤语的动词“过”有“到达”义,做方所格介词时亦有终点用法。例如:

(85)得闲你过医院睇下佢啦。有时间到医院看一下他吧。——到达

(86)张阿姨只女嫁过美国哂。张阿姨的女儿嫁到美国了。——终点

(87)送本书过学校。送本书到/给学校。——终点

前文3.2说到“经过”义的“过”演变为方所格介词,一般表经由和源点,与这类“到达”义的“过”有差异。换言之,“过”演变为方所格介词也有两条路径:经过>经由>始发、到达>终点,源义不同会导致演变结果的不同。福建方言“到达”义词“遘”亦有终点(向格)用法。例如(转引自陈泽平2000):

(88)行遘县城天都暗咯。走到县城天都黑了。(89)九点半遘到校门口集中。

上两例分别属于“VP+prep+NP处所”和“prep+NP处所+VP”格式,说明福建方言“遘”终点(向格)用法已经非常典型。此外林亦和覃凤余(2009)提到南宁粤语中的“落”亦有终点(向格)用法,“落”本义为“落下”,南宁粤语中产生“到达”义,而后在“V+落”格式中进一步语法化为向格介词。例如:

(90)佢丢落包嘢给我就行哦。他扔下一包东西给我就走了。——趋向

(91)佢喷口烟落我面。他喷口烟到我脸上。——到达/向格

(92)老师冇给学生乱画嘢落墙。老师不让学生乱把东西画在墙上。——终点(向格)

总的来说,源于“到达”义动词的方所格介词,目前只有终点(向格)用法,方所功能比较典型的有“VP+prep+NP处所”和“prep+NP处所+VP”两种格式,不典型的只有“VP+prep+NP处所”一种格式。

4.2 “朝向”类动词

属于这一路径的词有“朝”“向”“望”“张”“照”等,这几个词的源义差异较大,如“朝”本义为早晨,“望”本为眼部动作动词,“肘”为身体部位名词,但是它们都是在“朝向”这个义项上语法化为方所格介词的,起初都表终点(向格),后来有些还可表源点(夺格)。这一路径中最典型的是“向”和“朝”。“向”如:

(93)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庄子·秋水》)——朝向、面对

(94)盛夏之时,当风而立,隆冬之月,向日而坐。(《论衡·变动》)——朝向/向格

(95)万里桥边多酒家,游人爱向谁家宿。(张籍《成都曲》)——终点

(96)王庆便向袋里取出一块银子。(《水浒全传》第102回)——源点

从“朝向”义发展出终点(向格)用法很好理解,“朝向”义动词本就后接处所名词,在连动结构中很容易虚化为向格介词。但终点与源点是位移过程中两个完全相反的位置,为什么可以从终点用法发展出源点用法呢?目前还不能很好解释,但是我们推测,这可能与参照点在位移动作发生前既不是源点也不是终点有关。比如前例“向袋里取出一块银子”,口袋是参照点,手起初肯定不在口袋里,手从外部到口袋里,口袋是终点,但是取出银子,口袋又是源点。我们发现这一路径的词如果有源点用法,都必须具有这一句法特征。“朝”的例子如:

(97)拂雾朝青阁,日旰坐彤闱。(南朝齐·谢朓《酬王晋安》)——朝向、面对

(98)那婆娘……扭过身,朝里壁自睡了。(明·施耐庵《水浒传》20回)——向格

许宝华和宫田一郎(1999:5913)列举了“朝”的源点用法,举例如晋语的“朝这儿走”、西南官话的“朝哪儿走”。上两例句子很短,如果书中没有标注为源点用法,很容易理解为终点用法。“朝这儿走”的“朝”如果是表源点,则当事人肯定还不在说话人所说的参照点“这儿”,位移过程也即从其他地方到“这儿”(“这儿”是终点),然后顺着“这儿”继续走(“这儿”是源点)。“望”之“朝向”义源于其远视义,大致唐代出现向格用法(参邵宜2004)。例如:

(99)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道德经》第80章)——动词,朝向

(100)二人俱入洞中,昏晦不可辨,见一门在数十步外,遂望门而去。(唐·张读《宣室志》卷一,转引自江蓝生和曹广顺1997:367)——向格

(101)言讫焚香度过,启告虔心,遂将其笔望空便掷。(《敦煌变文集·庐山远公话》)——向格

曹志耘(2000)提到金华汤溪方言的“望”也可以表源点。例如:

(102)到九峰岩望哪里去?到九峰岩从哪里走?——处所源点

(103)望九月一号起开学。从九月一日开学。——时间源点

陈泽平(2000)提到福州方言“肘”先为动词“顶撞”义,而后发展出“朝向”义,进而演变为向格介词。例如:

(104)伊使手当卵肘我。他用胳膊肘顶我。——顶撞

(105)门就肘楼梯嘴。门朝着楼梯口。——朝着

(106)肘瓶瓶嘴倾里去。对准瓶口倒进去。——向格

这一路径还有“张”,如安徽巢县:“张他脸上吐吐沫子。”(转引自黄伯荣主编1996:532)“张”从拉弓射箭引申出“张望”义,进而到“朝向”义,再从“朝向”义发展为向格介词,与“望”类似。“张望”义如《西游记》31回:“众猴撒开手,那呆子跳得起来,两边乱张。”此外再如“照”是从“照射”引申出“朝向”义,而后语法化为向格介词。詹绪左和崔达送(2011)讨论了三个禅宗文献中的介词“擗”“蓦”“拦”,它们本义虽然不同,“擗”为“从中劈开”,“蓦”为“骑马”,“拦”为“阻拦”,但是后来都发展出“朝向、正对着”义,进而在此基础上演变为向格介词。例如:

(107)擗脊棒汝,还甘也无?(《祖堂集》卷十)

(108)每见僧参,蓦项便杈。(《祖堂集》卷十五)

(109)一勺屎拦面泼,也不知臭。(《五灯会元》卷七)

总的来说,这一路径的词较多,虽然源义差异较大,但后来都是在“朝向”义上发展为向格介词的。有些介词还产生了源点用法,这源于介引的处所名词既非位移动作的源点,也非动作的终点,但如果将位移动作分为两个过程,介引的处所名词则是前一过程的终点、后一过程的源点。这一路径可以简单概括为:朝向>方所格(终点>源点)。词与词之间的差异只体现为演变参数的不同,未改变基本的功能扩展模式。

4.3 有生方向

属于这一路径的词,源义起初都不是表有生方向的介词,具体来说有以下几种比较典型的来源:表跟随/伴随的“跟”“和”“同”、表给予的“给”、表对答/言说的“问”“对”。下面具体讨论。

4.3.1 “跟随/伴随”类词

前面说到“跟”演变为方所格介词有两条路径:一条与“从”“随”相同,从“跟随”义动词直接而来;另一条则为:跟随>伴随>有生方向>方所格,这条路径与“和”“同”相近,下面简单讨论。江蓝生(2014)提到北京话的“跟”可以表经由、源点和原点。例如:

(110)跟这儿穿过去。——经由

(111)我刚跟乡下来。——源点

(112)他们跟街上站着呢。|您跟家住呢吗?——原点

前面说到北京话的“跟”可能经历了两条路径,当然也有可能只是一条路径,其他功能则是扩展而来,但如果把考察范围扩大到全国的方言,“跟”方所格功能的三种分布模式,正好对应三种语义演变模式:第一条路径、第二条路径、第一条+第二条路径。山东牟平方言很显然是第二条路径,例如(转引自李荣主编2002:4839):

(113)跟不上他|跟着大流儿走——跟随 (114)跟大伙儿商量商量。——伴随

(115)跟你说个事儿。——有生方向 (116)你跟儿前边坐,我跟儿后边坐。——原点

江蓝生(2012)依据陈刚等(1997)、侯精一(2010)的材料,列举了“和”的方所格功能,不过也只有原点用法。例如:

(117)他和哪儿住?|车就和门口搁着呢。|他和家干什么呢?

“跟”与“和”虽然源义不同,但是它们都具有一些共同的语义功能,如伴随介词、(有生)方向介词、并列连词、方所格介词等,依据张敏(2010)、张定(2015)“汉语方言‘工具-伴随’介词概念空间”,它们之间的语义演变关系当为“伴随>有生方向>处所”。与“和”兼具有伴随和有生方向用法的“同”在一些方言中亦有原点用法,(2)湖南洞口方言的“同”只能表经由、源点(参见胡云晚2010),因此很可能“同”与“跟”一样,也具有两条演变路径。例如(浙江海宁方言):

(118)我同你打听一件事。|同他说了很久好话,他都不听。——有生方向

(119)你同这儿看看书吧,我等会来找你。——原点

(120)你同哪儿去啊?——终点(向格)

(121)你同哪儿来的?——源点(夺格)

可以看到,由有生方向介词而来的方所格介词,表原点、终点(方向)是其最核心的功能,原因在于这类介词本身具有非位移性,如果“prep+NP处所+VP”格式中动词也不具有位移性,那么就可以理解为表原点。当然,通过前面各路径的考察发现,原点用法还可能进一步扩展到表终点、源点、经由等,而源点用法也可能扩展为原点、终点用法,这也是我们认为北京话中的“跟”演变为方所格介词可能是一条路径、也可能是两条路径的原因所在。北京话的“跟”如李炜和和丹丹(2010)所说清代中期就可以做有生方向介词,因此从时间及功能上来看是具有两条路径的可能性的。但是山东牟平方言的“跟”则只能是第二条路径,与“和”“同”一样,如果是从“跟随”义而来,不可能一开始表原点,而应该表经由。实际上很多不具有典型的原点用法的方所格介词,如“向”“朝”“往”在特定语境中也可以替换为“在”。例如:

(122)燕西向椅子上一坐,两腿一伸,两手插到裤袋里去,昂了头不作声。(张恨水《金粉世家》)

(123)丹根……把杯子朝地上一放,奔过来就抱住了妈妈的腿。(周大新《湖光山色》)

(124)彭其大惊,两手往床上一按,想挣扎着坐起来。(莫应丰《将军吟》)

总的来说,这一路径可以简单概括为:伴随>有生方向>方所格(原点/终点,原点>源点)。

4.3.2“给予”类动词

表给予的“给”在很多方言中也有方所格功能。如徐州方言(转引自李荣主编2002:4641):

(125)这事儿得给他家长打个招呼。——有生方向

(126)小孩儿给河那涯儿玩儿来呢。——原点

(127)书包放给床上了。——原点/终点

(128)他给学校走的——源点

(129)给这儿望南走二百米就是车站。——源点/经由

徐州方言的“给”既可以表原点,也可以表经由和源点。不过与“跟”不同的是,“给”的源义是“给予”,因此它不可能具有“跟”的第一条路径“跟随>方所格介词”。“给予>受益格>有生方向”是汉语史及现代汉语方言中非常普遍的一条语法化链。“给”明代已能介引有生方向(参洪波2004),如《醒世姻缘传》22回:“这只是给嫂子磕头就是了。”依据张敏(2010)、张定(2015)等,“给”的具体演变路径当为“给予>受益格>有生方向>方所格”。虽然“给”的源义与“跟”差异很大,但从有生方向介词发展为方所格介词这一步是相同的。现代汉语大部分方言中“给”都有给予动词、受益格介词、有生方向介词用法,但不一定有方所格介词用法。有方所格用法的多为官话方言,且以表原点和终点为主。例如(转引自许宝华和宫田一郎1999: 4547):

(130)抬起头来给前看。(湖北当阳,西南官话)

(131)给哪里去呀?(山西广灵,冀鲁官话) (132)扔给水里。(福建建瓯,闽语)

“给”演变为方所格介词只能是从有生方向介词而来,且最初只能表原点和终点,徐州方言的“给”方所功能进一步扩展,还可以表经由和源点。不过有生方向介词并不一定兼有方所格用法,原因在于有生方向介词后接人物名词,虽然可能扩展到处所名词,但并不具有必然性,词的语义及句法功能的发展受到多种因素的影响,具体词汇需要具体分析。比如汉语史上的“与”、南京方言的“代”,都可表有生方向,却没有方所格用法。总的来说,这一路径可以简单概括为:给予>受益格>有生方向>方所格(原点/终点,原点>源点>经由)。

4.3.3“言说/对答”类动词

“问”本为言说动词,与方所格没有直接关系,也是从有生方向介词进一步发展而来。例如:

(133)卫灵公问陈于孔子。(《论语·卫灵公》)——询问

(134)兽王当问大王言:“汝往山中多少年?”(《敦煌变文集·妙法莲华经讲经文》)——连动结构

(135)相看多使者,一一问函关。(杜甫《入宅》)——朝向

(136)宰相璟、宗(崇)奏曰:“陛下何不问叶净能求雨?”(《敦煌变文集·叶净能诗》)——有生方向

(137)闲问水边行乐去,向阳浑有几枝花。(宋·释永颐《看梅杂兴》)——终点(向格)

(138)望君频问梦中来,免教肠断巫山雨。(宋·蔡伸《踏莎行》)——源点(夺格)

“问”方所格介词用法及其形成过程,冯春田(1991)、马贝加(1999)、陈安平(2002)都有一些讨论。询问往往朝向听话人,如前例“兽王当问大王言”的“问”处于双言说动词的框架中,“询问”义无法凸显,“朝向”义更强。一旦脱出言说框架,“问”就只表朝向义(朝向受话人),可理解为有生方向介词,如前例“何不问叶净能求雨”。至于从介引有生方向扩展到介引方所,与“跟”“给”等无异;不过“问”介引方所的功能并不发达,宋代以后逐渐被其他介词取代。

“对”本义为“对答”,对答需面对面,故而引申出“面对、朝向”义,进而发展为有生方向介词,再通过句法扩展发展为方所格介词,具体过程可参周芍和邵敬敏(2006)。例如:

(139)长者问,不辞让而对,非礼也。(《礼记·曲礼》)——对答

(140)且广年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史记·李将军列传》)——面对

(141)楚相孙叔敖为儿之时,见两头蛇,杀而埋之,归,对其母泣。(《论衡·福虚》)——有生方向

(142)城南一十五步,对门有天井,周一百余步,深一丈。(《水经注》卷三十)——向格

汉语史上的“对”方所格功能也并不强,唐代以来更多后接人或事物,而非处所。其实不仅仅是“对”,源于有生方向的方所格介词,介引方所的功能都不强,或用法不多,或使用地域不广。导致这一情况有两个可能的原因:一是它们的源义与方所格差异较大,这会影响到它们介引方所的能力;二是无论汉语史还是现代汉语各方言中,方所格介词都比较多,这也限制了它们的使用空间。庄初升(2000)提到福建平和方言的“对”还可以表源点和经由。例如:

(143)行对溪边过去就会看见。从河边走过去就能看见。——源点

(144)对大路行恰好行。从大路走好走。——经由

前面在讨论“朝”从终点用法发展出源点和经由用法时,我们认为这可能与参照点在位移动作发生前既不是源点也不是终点有关,整个位移动作是先从其他点到参照点,再从参照点到终点。如果将位移动作分为两个过程,参照点则是前一过程的终点、后一过程的源点,这是从终点用法发展出源点用法的关键原因。其实“对”也是如此,上两例“对”替换为“朝”“向”亦可通。而从源点用法发展出经由用法,这一路径汉语史及现代汉语方言中非常普遍。总的来说,这一路径可以概括为:言说>朝向>有生方向>方所格(终点>源点>经由)。

4.4 “前往”类动词

属于这一路径的词主要有“于”“往”“去”等,它们的语义特点是“从当事人所在地前往其他地方”。其中最典型的是“于”,甲骨卜辞中就有用例。例如:

(145)□(原文残缺)午卜,在商贞:今日于亳,无灾?(合36567,转引自郭锡良1997)——前往

(146)辛酉卜,壳贞:今二月王入于商?(合7774,同上)——终点(向格)

(147)甲子卜,其求雨于东方。(合20173,同上)——终点/原点

(148)肃肃鸨羽,集于苞栩。(《诗经·唐风·鸨羽》)——原点

(149)若逐之,必出于南门,而适君所。(《左传·哀公二十五年》)——终点/源点

郭锡良(1997)认为“去到”义动词“于”用在“来”“至”义动词后面,因运动方向相反,“于”的意义就抽象化,进而发展为介引处所的介词。这一观点很有启发性,不过“于”虚化为方所格介词,并不一定要接在位移动作相反的动词后面,在“V位移+于+NP处所”格式中,“于”就有可能虚化为方所格介词。从语义特征来看,动词“于”句法格式为“于+NP处所”,后面的处所名词是位移的终点,虚化为方所格介词后“于”最初的用法也是表终点,而后才扩展到其他用法。在“V位移+于+NP处所”格式中,“于”本表终点,如果前面的动词位移动作不明显,“于”可能就衍生出原点用法,如前例“求雨于东方”可以理解为“到东方求雨”,也可理解为“在东方求雨”。从终点用法到源点用法,其实与前面有生方向而来的方所格介词没有区别,如前例“出于南门”,作为参照点的南门既不是位移的源点也不是终点,当事人先到南门而后从南门离开,对说话人来说,南门是一个终点,对当事人出城这一事件而言,南门又是源点。不过虽然“于”可以表源点,但句法格式并没有变化,仍为“V位移+于+NP处所”,而不像其他表源点的介词常用于“Prep+NP处所+V位移”格式。

“去”最早表“离开”义,东汉时产生“前往”义(具体参胡敕瑞2006),方所格功能近代汉语中才出现,目前粤语中多见。可表终点(向格)、原点、源点(夺格)。例如:

(150)诸贤者去至何所?(东汉·支谦译《道行般若经》)——位移,前往

(151)速去阴司检鬼神,后弟(第)三日祗候。(《敦煌变文集·唐太宗入冥记》)——连动结构

(152)把墨来画乌嘴,把粉去门上画个白鹿。(《张协状元》第27出)——向格/原点

(153)去那城中箭桥左侧,有个官人姓刘名贵,字君荐。(《京本通俗小说》卷十五)——原点

(154)脸子是一个骷髅,去骷髅眼里生出两只手来。(《警世通言》卷36)——源点

不过与“于”不同的是,“去”是在“去+NP处所+VP”格式中虚化为方所格介词的,如前例“速去阴司检鬼神”,而后才发展出“VP+去+NP处所”格式,因此一开始后面的处所名词就是“去”的终点,但同时也是后一行为动作的原点,如前例“去门上画个白鹿”的“去”既可以替换为“到”,也可以替换为“在”。而源点用法则是从原点用法发展而来,如前例“去骷髅眼里生出两只手来”的“去”替换为“在”或“从”皆可。

位移动词“往”上古汉语中一般不接处所宾语,六朝时及物化,可接处所宾语,如《搜神记》卷十一:“出户,往南山。”连动结构如《世说新语·品鉴》:“恭暂往墓下看之。”据邵宜(2005),《敦煌变文集》中“往”有很多处于“往+NP处所+VP”格式,这正是它语法化为方所格介词的句法格式。因此“往”的语法化环境与“去”相同,只是方所功能没有得到很好发展,汉语史上只有向格用法。例如:

(155)我往城外赛卢医家索钱去也。(元·关汉卿《窦娥冤》第一折)

(156)正拿着往外走,遇见玳安,问道:“你来家做甚么?”(《金瓶梅词话》第46回)

许宝华和宫田一郎(1999:5236)、施其生(2013)提到广东潮汕方言的“通”有方所格用法,不过未举例。从语义及句法角度来看,“通”夺格用法的形成,当也属于这一路径。李滨提到福建古田方言“通”有终点、源点及经由用法。例如:

(157)自家侬通底块去?我们往哪里走?——终点

(158)我通福州去连江,汝呢?我从福州去连江,你呢?——源点

(159)古田去宁德着通大桥、杉洋行。古田去宁德要从大桥、杉洋走。——经由

这一路径的词有两种句法格式,因此演变路径及机制略有差异。“于”的演变路径可以概括为:前往>方所格(终点>原点/源点),而“去”“往”等的演变路径可以概括为:前往>方所格(终点/原点>源点>经由)。

4.5 “靠近”类词

这一路径的词有“就”“傍”“靠”等,虽然语义有一定差异,但都有核心义素[+靠近]。董志翘和蔡镜浩(1994:24-25)认为“傍”先为名词,义为“旁边、近侧”,而后演变为“贴近、靠近”义动词,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语法化为方所格介词。“就”的演变具体参马贝加(1997)。靠近某一地方,也即前往某一地方,因此这一路径的词与“前往”类词有点相近。但虽然中古以来就开始具有介引方所的功能,汉语史及现代汉语方言中这类词仍只有向格用法,应该说发展很不充分,这可能与它们仍滞留有一定实义有关。例如:

(160)起向月中行,来就潭中浴。(白居易《香山寺石楼潭夜话》)

(161)东流得浣水口,傍溪西转,穷溪便即浣水之源也。(《水经注》卷三)

(162)你靠里边走,莫掉下去哩。你往里边走,不要掉下去了。(湖南邵阳方言)

(163)他撵你,你就靠屋里跑。(山西闻喜方言,转引自黄伯荣1996:533)

5 第四类:连接

属于这一路径的词主要有“连”“接”“带”等。其中最典型的是“连”,金小栋和吴福祥(2016)有具体的讨论。例如:

(164)黄河怒浪连天来,大响谹谹如殷雷。(唐·温庭药《公无渡河》)——连接/从

(165)高钟疑到月,远烧欲连垦。(唐·刘昭禹《冬日暮国清寺留题》)——连接/到,向格

(166)惊湍忽自海门来,怒吼遥连天际出。(《警世通言》卷二三)——源点

(167)我连地里刚回来。(甘肃环县环城镇方言)——源点

(168)把书连箱子里放。——终点/原点 (169)不要连人前面走,连人后头过去。——经由

金小栋和吴福祥(2016)认为“连接”义动词和方所源点、方所终点等存在语义关联,也就是说“连着某个事物”暗含“从/到某个事物原点处”义。具体演变路径为:连接>处所格(终点/源点/经由)。金、吴文从“连接”义入手探讨“连”各种方所格功能之间的关系,很有见地。不过单从句法格式来看,如果是“连+NP处所+VP”格式,“连”往往演变为源点(夺格)介词,而如果是“VP+连+NP处所”,则往往是终点(向格)介词,而经由用法则是从源点用法发展而来。句法格式对语义演变的影响,不仅仅体现在“连”的语义演变上,其他词也是如此。

“接”本义为“相接、接触”,而后引申出“会合”“连接”义,可指行为动作、事物的相接,也可指处所的连接。不过汉语史上接处所名词的情况较少,目前所见,只有北京话里面有方所格功能,且只有源点和经由两种用法。例如(转引自陈刚1985:132-133):

(170)大人这儿说话,小孩别接茬儿。——连接 (171)接这儿数起。——源点

(172)接他家门口儿走过。——经由

从句法格式来看,“接”做方所格介词时只有“接+NP处所+VP”一种格式,后面是处所的源点,故起初应该是表源点,经由用法从源点用法发展而来,与其他词无异。据张安生调查,青海乐都汉民话里面“带”也有方所格用法。例如(金小栋提供):

(173)傢带家里跑上来了。他从家里跑上来了。——源点

(174)傢带我的扎儿唦拿了一本书。他从/在我这儿拿了一本书。——源点/原点

(175)傢儿子带北京上大学着咧。他儿子在北京上大学。——原点

“带”也只有“带+NP处所+VP”一种格式,后面是处所的源点,因此“带”表源点当与“连”“接”一样,是最初的方所格用法。原点用法来自源点用法,如前例“带我的扎儿唦拿了一本书”“带”替换为“从”或“在”皆可。从源点到原点,与“从”等演变机制应该相同。此外,李滨(2014)提到福建古田方言“剃”有“连接”义动词用法(“剃”当也是记音字),也可用作方所格介词表源点、经由。例如:

(176)等伊讲好囇,侬剃下去讲。等他说完了,你接着往下说。——连接

(177)许侬剃许路底走去了。那人沿着那条路跑了。——源点

(178)水剃许塍缺流下丘去了。水顺着那个缺口流到下一片水田去了。——经由

综合各个词的演变情况,这一路径可以简单概括如下:连接>方所格(源点/终点,源点>经由/原点)。

6 第五类:行走

属于这一路径的主要有“走”“赶”“按”等。这一类词具有位移性,但本身不带方向性,不同于“到达”义词和“前往”义词等;“到达”是从其他地方到所在地,而“前往”是从所在地到其他地方。但是“走”可能是从其他地方到所在地,也可能是从所在地到其他地方,甚至还有可能是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走”类词的这种语义属性决定了它们一开始就可能同时衍生出源点(夺格)和终点(向格)两种用法。“走”主要见于湘方言,如湖南邵阳。例如:

(179)其走呱哩,唔晓得到哪里去哩。他离开了,不知道到哪里去了。——离开

(180)你快点者走,太慢哩。——跑

(181)你走哪里来?——源点 (182)你走哪里去?——终点

(183)走個边走,那边有水唔好走。从这边走,那边有水不好走。——经由

山西临猗方言的“走”与邵阳方言类似(参见王临惠1998)。“走”何以可以进入连动格式“走+NP处所+VP”目前不清楚,因此语法化过程也无从知晓,从它广泛分布于湘方言来判断,形成的时间应该很久了。一种可能的演变过程是,在“哪里走来”这种格式里面“走”前移并最终虚化为方所格介词。而判别它表源点还是表终点,关键是看位移前后所处地方与参照点之间的位置关系,这又可以从动词或“走”所介引的处所名词来判断。比如“走哪里来”,“来”显然是从其他地方到说话的地方,“走哪里去”显然是从说话的地方到其他地方;但是像“走個里/那里/上海做么子到这里/那里/上海干什么”的“做”没有位移性,则只能依据说话人所处位置来判断了。

“走”的经由用法很可能源于其源点用法,这源于二者语义的相近性,不过亦有可能直接源于位移动词“走”。湘方言中“走”还没有原点用法,这可能跟其源义具有动态位移性有直接关系。“奔”在一些方言中亦有方所格介词功能,如扬州方言:“打这儿奔南。”(转引自李荣主编2002:2175)不过目前所见只有终点(向格)用法。

《说文·走部》:“赶,举尾走也。”现代汉语方言中“赶”只见源点和经由用法。例如(山西万荣方言,转引自李荣主编2002:5049):

(184)你赶哪达哪儿来?——我赶太原来。|赶这块往南走。——源点

(185)我赶大路走,你赶小路走。——经由 (186)赶这会儿到明早起。——源点(介引时间)

据李荣主编(2002),不仅仅万荣方言,还有很多西北方言“赶”虽然不能介引方所,却可以介引时间,且一般当理解为“到”。例如(转引自李荣主编2002:5049-5050):

(187)赶年下娃娃就都回来啦。(万荣方言)

(188)赶老了的时候儿,就得靠儿和女伺候。(山东牟平方言)

(189)赶天亮就到了。(银川方言) (190)今天已经晚咧,赶明天再去吧。(乌鲁木齐方言)

这种用法应当不是从介引方所用法发展而来,而是与“趁”一样,从“赶趁”义直接发展出介引时间的用法,这也是很多方言“赶”可以介引时间却不能介引方所的原因。此外还有一个不太典型的“按”,《说文·手部》:“按,下也。”但“按”后来有“巡行”义,如《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遂西定河南地,按榆溪旧塞。”“巡行”与“走、赶”一样本身不带方向性。方所格功能主要见于闽方言。闽南方言例如:(转引自李如龙2000)

(191)薪金按初一算起。工资从初一算起。——源点(介引时间)

(192)按东门出去恰近。从东门出去近些。——源点

福建平和方言例如:(转引自庄初升2000)

(193)按小路行较近。——沿着,经由

(194)即条溪流按大海去。这条河流往大海去。——终点

(195)贼仔敢有走按焦来?小偷有没有往这儿跑?——终点

不过闽方言中“按”有“按+NP处所+VP位移”和“V位移+按+NP处所”两种格式,因此“按”也可以分别表源点/经由(第一种格式)和终点(第二种格式),这应该是句法格式变化导致“按”语义功能的扩展,与前面湘方言“走”在“走+NP处所+VP”格式中可以分别表源点/经由、终点不同。与“按”相似的是“起”,官话方言中多见。例如:

(196)我昨儿个起您这儿走,又到了北衙门,也没遇见熟人。(《小额》,转引自吴福祥2010,下两例同)——源点

(197)这当儿李顺起徐吉春那儿把膏药给取回来啦。(《小额》)——源点

(198)又瞧老头子起昨儿回来透着没神儿,又怕窝作出病来,左难右难。(《小额》)——源点(介引时间)

(199)你走大路远,我起小路走近些。你走大路远,我从小路走近点。(山东潍坊方言,转引自黄伯荣1996:532)——经由

(200)斗笠挂起那里。斗笠挂在那儿。(湖南宁乡方言,转引自邱震强2002)——原点

(201)起墙上爬过去(济南方言,转引自李荣2002:3038,下例同)——源点

(202)这闺女起小儿听话——源点(介引时间)

方言中“明天起”常见而“起明天”罕见,且“NP起”只能表时间不能表处所。吴福祥(2010)认为“起”可以表源点和终点,分别属于两条语法化路径。具体为:1)趋向动词>“开始”义动词>源点/经由介词、2)趋向动词>趋向补语>终点介词。从句法格式来看,“起”有“起+NP处所+VP”和“VP+起+NP处所”两种格式,且分别对应源点/经由和终点两种,应该说吴福祥的观点很有道理。至于湖南宁乡方言还可以表原点,从句法格式来看应该源于终点用法,如前例“挂起那里”可以替换为共同语的“到”或“在”。因此“起”的功能扩展模式为:“起+NP处所+VP”中的“起”>源点>经由,“VP+起+NP处所”中的“起”>终点>原点。

如果不考虑句法格式,这类词的演变路径可以统一概括为:行走/起来>方所格(源点/终点,源点>经由,终点>原点)。

7 方所格功能扩展途径及模式

前面几节从语义来源入手,一共讨论了五大类15小类不同来源的方所格介词、以及它们的功能扩展路径。具体汇总如下:

第一大类:1)存在类:存在>方所格(原点>终点/源点);2)放置类:放置>方所格(原点>终点/经由/源点);

第二大类:3)跟随类:跟随>方所格(经由>源点>原点>终点);4)经过类:沿行>方所格(经由>源点);5)沿行类:沿行>方所格(经由>源点);6)打:冲撞、回旋>方所格(经由>源点);

第三大类:7)到达类:到达>方所格(终点);8)朝向类:朝向>方所格(终点>源点);9)跟随/伴随类:伴随>有生方向>方所格(原点/终点>源点);10)给予类:给予>受益格>有生方向>方所格(原点/终点>源点>经由);11)言说/对答类:言说>朝向>有生方向>方所格(终点>源点>经由);12)前往类:前往>方所格(终点>原点/源点);前往>方所格(终点/原点>源点>经由);13)靠近类:靠近>方所格(终点);

第四大类:14)连接类:连接>方所格(源点/终点,源点>经由/原点);

第五大类:15)行走类:行走/起来>方所格(源点/终点,源点>经由,终点>原点)。

将上述15类方所格介词的功能扩展途径合并,得到图1。

图1 方所格介词的功能扩展途径

可以看到,方所格四种用法之间,原点与源点、原点与终点、源点与经由之间的功能扩展都是双向的,其他都是单向的,而终点与经由两种用法之间没有直接的语义引申关系。不过,上图只是将可能的功能扩展途径进行简单归并,而没有考虑如下几个因素:

1)句法因素。原点用法与终点用法之间的互相扩展,关键在于句法因素。汉语方所格介词有两种典型的句法格式,一种是“prep+NP处所+VP”,一种是“VP+prep+NP处所”,在前一格式表原点的介词,进入后一格式就可能表终点,而一旦终点用法成熟,就是在“prep+NP处所+VP”格式中也可能表终点。因此“挂在墙上”的“在”不能看作是典型的终点用法,但是“在那边去”的“在”就是典型的终点用法。同样,“VP+prep+NP处所”格式如果凸显的是状态而非过程,终点用法也可能发展为原点用法。

再如终点与源点在位移过程中属于两个相反的位置,但是很多本来表终点的介词还发展出了源点用法。这是因为“向口袋里掏出一块银子”这种句式,处所名词既非位移动作的源点,也非动作的终点,但如果将位移动作分为两个过程(手伸向口袋+从口袋掏出银子),则口袋是前一过程的终点、后一过程的源点,这是终点用法发展为源点用法的句法基础。不过,汉语中方所格介词从终点用法向源点用法的扩展并不普遍,这源于二者的语义差异较大。

2)语义因素。上图看起来比较复杂,且有多个双向扩展路径,但如果细化到一个个词或一类类词,其实功能扩展还是比较清晰的,且往往是单向性的。比如源点与经由的扩展具有双向性,但是“跟随”义词而来的方所格介词,只能是从经由到源点,属于单向性的;而“前往”义词而来的方所格介词,只能是从源点到经由,也属于单向性的。方所格介词基本上都源于动词,有些源义与方所格差异很大,在演变过程中受到很多因素的制约,一些语义特征也会或多或少保留下来,这会影响到它们的使用及功能扩展。

3)个性差异。上面构拟了15条路径,并同时分析了它们的功能扩展模式,不过同一路径下的各个词,并不一定具有本路径所有的方所格用法,这其中体现的是演变规律和机制相同,但参数不同。比如“从”有经由、源点、原点、终点四种用法,但是同路径的“随”却没有终点用法。这其中制约因素很多,有语义的、句法的、也有语用的,本文暂时无法系统讨论这一问题。

回头再来看吴怀成(2014)所说的双向融合模式和单向循环融合模式,应该说这种基于方言共时材料做出的概括分析具有一定合理性。不过无论是双向融合模式还是单向循环融合模式,都不能完整呈现方所格介词的功能扩展路径,甚至不能很好解释上面列举的15条路径中的任一路径。具体路径、具体词汇都需要具体分析。

8 小结

空间表达是任何一种语言最基本、最核心的语义表达,几乎所有的语言学派都曾致力于单一语言或跨语言的位移和空间表达研究,汉语的空间表达研究基本上与汉语语法学的兴起同步。

本文将汉语史与现代汉语方言材料相结合,系统探讨了方所格介词的语义来源、形成途径及内部的功能扩展。可以看到,汉语方所格介词不仅仅数量众多,来源也非常复杂。本文的研究旨向是以演变路径为主线,探讨语义演变机制及功能扩展模式,搜集的材料不一定能穷尽汉语史及现代汉语方言中所有的方所格介词,甚至还不能完全肯定就没有超出这15条路径的其他来源。不过近几年,我们在系统整理汉语语法化研究成果,梳理各个虚词的语义来源,编撰汉语语法化词库,我们认为,现有的材料已经能支撑起本文的立论。

本文将15条路径依据语义相近原则、演变机制相同原则进行合并,大致可以归为五大类,第一类“存在、放置”,第二类“跟随、经过、沿行、打”,第三类“到达、朝向、有生方向(伴随、给予、言说/对答)、前往、靠近”,第四类“连接”,第五类“奔走”。每一大类内部,各个词的演变路径、机制基本相同,且方所格内部各用法的扩展模式也基本相同,这体现出语义演变极强的规律性。

从现代汉语方言共时平面来看,方所格介词呈现出多功能性,这种多功能性是历时演变的结果。不过各方言普遍都缺乏历史文献材料,因此有时不得不借助共时构拟,从语义来源入手进行探讨就显得尤为重要。应该说,本文是这方面研究的一个有益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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