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兰壮语的数词“deːu52”与不定冠词“deːu11”*

2022-03-21韦焕干李旭平

语言科学 2022年2期

韦焕干李旭平

浙江大学中文系浙江杭州 310058

提要东兰壮语中读本调的deːu52属于基数词，读变调的deːu11属于不定冠词。两者都不能用于含有指示词等限定成分的DP结构。前者是因为在无显性数词的DP结构中已经存在一个占据Num位置的空数词DEUnull，后者是因为DP结构中的指示词等限定成分已经占据D0位置。此外，不定冠词deːu11对“概数/数词≥2+量+名”结构的句法表现与语义解读有着重要影响。

1 引言

壮语中表示“一”的数词，(1)壮语中表示“一”的数词，各地的语音形式不尽相同，比如：靖西壮语neːu2(郑贻青 1996)、融安壮语leːu1(张均如等 1999)、龙胜壮语reːu1(张均如等 1999)、柳江壮语deːu1(张均如等 1999)、马山壮语he1(覃晓航 2006)、东兰壮语deːu1(覃凤余 2013)等。存在两个突出的句法特征：1)不能与指示词共现，如例(1)；2)能够与大于“一”的数词或概数词共现，如例(2)。

(1)a.*aenndeuneix(韦庆稳 1985:76，标准壮语)

个一这

这一个

b.*duzndeuneix(韦景云 2006:182，标准壮语)

只一这

这一只

(2)a.li4mi2oːŋ1dnan1lk8taːu2deːu1, kn1me6?(覃凤余 2013:55，东兰壮语)

还有二个桃子一吃吗

还有两个桃子，吃吗？

b.ken3kei3ta6pan2saːu1he1pai1haːk8hei5.(覃晓航 2006:521，马山)

挑几个成漂亮一去学戏

挑几个漂亮的姑娘去学戏。

关于1)，梁敏和张均如(1996)提出，壮语中数词“一”与指示词都位于词组最后面，因此它们不能出现在同一个词组中。覃凤余(2013)则认为，数词“一”应当源于指示词，由于保留了指示词的功能，因此它不能与指示词共现。关于2)，学界都认为数词“一”已经不属于数词范畴，而是属于其他语法范畴。张均如等(1999)将其定性为“语气词”；覃晓航(2006)定性为定语后置格式的煞尾词，相当于古汉语定语后置格式中的“者”；覃凤余(2013)则定性为后置的定语标记，类似于汉语普通话的“的”。显然，关于壮语中数词“一”的句法特征及其性质，学界存在很大分歧。

本文考察的东兰壮语(2)本文作者的母语是东兰壮语。东兰县地处广西壮族自治区西北部的河池市，与贵州南部毗邻。根据语言学界通常的划分，东兰壮语属于壮语北部方言中的桂北土语。如无特别说明，下文所说的“壮语”均指东兰壮语。文中例证采用国际音标记写，音标右上方除了deːu52和deːu11标注其调值之外，其他读音都只标注调类。第1调至第8调的调值分别为52、231、33、13、35、11、55/35(塞音调)、11(塞音调)。显示：读本调的数词deːu52“一”存在一个变调形式的deːu11“一”。两者都具有1)类的句法特征，但只有后者具有2)类的句法特征。基于生成语法视角的考察，本文提出：deːu52是基数词，而deːu11则是不定冠词。该定性能更好地解释它们所体现的句法及语义特征。

数词(cardinal numerals)的核心功能是计数，基本语义是表示算术(arithmetical)意义上的数目。下述句法语义特征表明：deːu52属于基数词，而deːu11不属于基数词。

一 /*一二三四五

一，二，三，四，五……

b. tu2deːu52/*deːu11,oːŋ1tu2,aːm1tu2，i5tu2...

Cl 一 /*一二 Cl 三 Cl 四 Cl

一只，两只，三只，四只……

c.tu2kai3deːu52/*deːu11,oːŋ1tu2kai3,aːm1tu2kai3...

Cl 鸡一 /*一二 Cl 鸡三 Cl 鸡

一只鸡，两只鸡，三只鸡……

芦笋育苗分为春季育苗和秋季育苗。保护地育苗，在3月中下旬至4月上旬；春露地育苗，在4月底至5月初；夏秋露地育苗，在9月上中旬。

你有多少 Cl 牛

你有多少头牛？

答： ku1mi2tu2vaːi4deːu52/#deːu11duːi1.(3)“#”表示语义不符合表达要求。deːu11在该句所表达的语义将于2.3.2小节讨论。下同。

我有 Cl 牛一 /#一仅

我只有一头牛。

(5)ku1au1nan1tai3deːu52/*deːu11,am2iŋ3oːŋ1nan1tai3.

我要 Cl 蛋一 /*一不是二 Cl 蛋

第四，与焦点敏感性副词(focus sensitive particles)关联强调数量，只能使用deːu52，不能使用deːu11。例如：

(6)ko2ŋan5deːu52/#deːu11te6/la3vat7!

Cl 钱一 /#一都/也省

一毛钱都/也省！

(7)laːn4te1, tu2vaːi4deːu52/#deːu11te6am2mi2.

家他 Cl 牛一 /#一都没有

他家，一头牛都没有。

首先，壮语中光杆形式的“量+名”可以用于主语位置，充当类指谓词(kind-level predicates)的论元，表达类指。类指谓词要求其主语必须是类指(kind referring)解读(刘丹青 2002；李旭平 2018)，因此壮语的“量+名”可以表达类指，类似于普通话中主语位置表示类指的光杆名词，如例(8)所示：(4)晋风(1982)、韦庆稳(1985)、小航和文安(1988)、薄文泽(2003)等认为，壮语的量词具有标记事物类属的功能。实际上，这也承认了壮语的“量+名”结构可以表达类指。

(8)tu2kuk7jak7moːt2an1leːu6.[类指]

Cl 老虎快绝种了

老虎快绝种了。

(9)a.*tu2kuk7deːu11jak7moːt2an1leːu6.[类指]

Cl 老虎一快绝种了

老虎快绝种了。

b.*A tigeris going to be extinct.[类指]

老虎快绝种了。

与此类似，壮语光杆形式的“量+名”也可以用于宾语位置，充当心理活动类谓词的论元，表达类指。然而，“量+名+deːu11”则只能是个体指(individual referring)解读。例如：

(10)a.ku1mai5tu2ma1，am2mai5tu2meːu3.[类指]

我喜欢 Cl 狗不喜欢 Cl 猫

我喜欢狗，不喜欢猫。

b. ku1mai5tu2ma1deːu11，am2mai5tu2meːu3deːu11.[个体指]

我喜欢 Cl 狗一不喜欢 Cl 猫一

我喜欢一条狗，不喜欢一只猫。

例(10)a表达言者喜欢“狗这类动物”，不喜欢“猫这类动物”，而例(10)b只能表达言者喜欢“某一条狗”，不喜欢“某一只猫”。可见，表达个体指“量+名+deːu11”中的deːu11不能省略，否则会改变原有结构的语义。由上述可知，壮语“量+名+deːu11”的语义具有[+个体指]特征。

(11)a.la1toːŋ4mi2tu2meːu3deːu11.[不定指]

下桌有 Cl 猫一

桌下有一只猫。

b.*nan1e3deːu11vaːi2leːu5leːu6.[不定指]

Cl 车一坏完了

*一辆车坏了。

存现句具有“有定效应”(definiteness effect/DE)，其宾语位置不允许出现定指的名词性短语(Milsark 1977；Barwise和Cooper 1981；Keennan 1987；Huang 1987；McNally 1998)。由例(11)a合法可知，“量+名+deːu11”的语义具有[+不定指]特征。与汉语类似，壮语的主语也存在所谓的“有定限制”(definiteness constraint)，即主语位置一般不允许出现不定指的名词性成分。(5)关于主语的“有定限制”(definiteness constraint)，详细可参看Chao(1968)、Li和Thompson(1981)、Lee(1986)、Tsai(1994)、Xu(1995)等。例(11)b不合法进一步证明，“量+名+deːu11”的语义具有[+不定指]特征。为了补救，壮语使用表存现的对其进行约束。例如：

(12)mi2nan1e3deːu11vaːi2leːu5leːu6.[不定指]

有 Cl 车一坏完了

有一辆车坏了。

(13)a.kuaːŋ1i5tu1t7pu4liːu2aːn3e1deːu11.(6)在例(13)a中，只能出现deːu11而不能出现数词deːu52。这再次证明deːu11与deːu52的性质不同。[不定指]

广西我们(-听话者) 生 Cl 刘三姐一

我们广西出了个刘三姐。

b.*kuaːŋ1i5tu1t7pu4liːu2aːn3e1.[不定指]

广西我们(-听话者) 生 Cl 刘三姐

我们广西出了个刘三姐。

专有名词的指称特征一般为定指，但在例(13)a这类句子中获得的却是不定指解读。因为这类句子一般是言者用来引入一个新的话题，即向听者介绍某个新的事物。这种用法，汉语可以只用量词“个”来引介专有名词，但是壮语则不可以，如例(13)b。可见，deːu11在不定指解读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14)a.te1iŋ3pu4laːu13deːu11.(7)在例(14)a中，也只能出现deːu11而不能出现数词deːu52。这一点，数词deːu52类似于英语的数词one，即不能与名词等共现而充当谓词成分。例如：*Jill is one teacher(吉尔是个老师)。[非指称] b.Jill isa teacher.[非指称]

他是 Cl 老师一吉尔是个老师。

他是个老师。

在DP结构中，出现在限定词D0(determiner)位置的通常为冠词(articles)、指示词(demonstratives)、代名词、专有名词等成分(黄正德等 2013；刘探宙 2017)。以汉语普通话的“指+量+名”为例，指示词“这/那”就处于D0的位置，充当整个DP结构的核心(head)。例如：

(15)这/那(一)个人

(16)a.pu4hun2*deːu11te1/ni5in1oŋ1miŋ5.

Cl 人*一这/那真聪明

这/那个人很聪明。

b.This*astudent is very tall.

这个学生很高。

Lyons(1999)认为，英语的不定冠词a(n)自身编码了[+不定指]的语义，因为它不可以和定指(definite)限定词共现，如例(16)b。如上文所示，我们认为deːu11与不定冠词a(n)类似，它自身的语义也编码了[+不定指]的特征。因此，它不能和表示定指的指示词共现，如例(16)a所示。

(17)a.tu2vaːi4*deːu11ku1/mŋ6/te1b.pan31*deːu11taːu1li1

Cl 牛*一我 / 你 / 他 Cl 书*一小李

我/你/他的一头牛小李的一本书

Cl 车*一哪 Cl 书*一哪里

哪一辆车哪里的一本书

Zhang(2019)指出，文献中英语的which被分析为限定词及指示词的疑问对应成分。她认为，普通话的“哪”是一个不定标记，由“哪”引导的不定短语应该投射为DP结构。换而言之，疑问词与DP结构中的其他限定词不能共现。在例(18)中，壮语的“量+名+疑问”结构也不允许插入deːu11。这说明，deːu11与表不定的疑问词呈对立分布。

每 Cl 学生*一都懂唱歌

每个学生都会唱歌。

b.taŋ5po5o2n3*deːu11te6mi2ten5nau1.

所有学生*一都有电脑

所有的学生都有电脑。

在广义量化词理论中，英语的不定冠词a(n)与every/all等全称量化词都被分析为限定词，位于DP结构中D0的位置，因此它们不可以共现。由例(19)可知，deːu11与全称量化词等在分布上对立。这说明，它们虽然在表层结构里并不冲突，(8)壮语如等全称量化词位于名词前，而deːu11则位于名词之后。但在深层结构里却竞争同一个句法位置。

Cl 车一 / 那 / 这

一辆车a car/那辆车that car/这辆车this car

(21)a.mi2[DP[NumPoːŋ1/ti5[ClPpu4[NPhun2]]]deːu11/*deːu52]ma1ja1mŋ6.[不定指]

有二 / 几 Cl 人一 /*一来找你

有两个人来找过你。有几个人来找过你。

b. [DP[NumPoːŋ1/ti5[ClPpu4[NPhun2]]]te1/ni5]ma1ja1mŋ6.[定指]

二 / 几 Cl 人这 / 那来找你

这/那两个人来找过你。这/那几个人来找过你。

(22)Undíaven-íanun-o-shombres...(Heine 1997:73)

one day come- 3PL.PRET.IMPERFone-M-PLmen

“One day there came some men...”(有一天来了几个人……)

Heine(1997)指出，处于第五个语法化阶段的数词“一”为一个不定冠词，并且它可以与所有的名词类型共现，包括复数名词、不可数名词等，如例(22)所示。

在这个意义上，汉语的不定冠词“(一)个”其实也有相似的表现。吕叔湘(1990)指出，“(一)个”是一个表数量兼表无定的冠词，它应用的范围比一般的“无定冠词”更广，可以用于不可计数的事物，甚至用于非“一”的场所。

(23)a.一道会买个三升。(“会”为钞票)(吕叔湘 1990) b.在家看家，只好熬个几夜。

c.便有个三四万银子，又支持得几年？

(24)mi2oːŋ1pu4hun2tk7tau2.

有二 Cl 人打球

解读1：有两个人在打球。

解读2：有两个打球的人。

(25)a.mi2[DP[NumPoːŋ1[ClPpu4[NPhun2]]]deːu11][VPtk7tau2].

有二 Cl 人一打球

解读：有两个人在打球。

b. mi2[DP[NumPoːŋ1[ClPpu4[NPhun2[VPtk7tau2]]]]deːu11].

有二 Cl 人打球一

解读：有两个打球的人。

(26)a.[DP[NumPoːŋ1[ClPpu4[NPhun2]]]te1/ni5][AdjPoŋ1miŋ5].

二 Cl 人那/这聪明

解读：那/这两个人聪明。

b. [DP[NumPoːŋ1[ClPpu4[NPhun2[AdjPoŋ1miŋ5]]]]te1/ni5].

二 Cl 人聪明那/这

解读：那/这两个聪明的人。

(27)a.mi2[DP[NumPØ[ClPpu4[NPhun2]]]deːu11]ma1ja1mŋ6.

有 Cl 人一来找你

有个人来找过你。

b. mi2[DP[NumPoːŋ1[ClPpu4[NPhun2]]]deːu11]ma1ja1mŋ6.

有二 Cl 人一来找你

有两个人来找过你。

2.3 数词deːu52与DP结构

由2.2.2可知，壮语一个完整的DP结构应该如例(20)所示。为便于阅读，我们重新将其列为例(28)。

(28)[DP[NumP(Num)[ClPnan1[NPe3]]]deːu11/te1/ni5...]

Cl 车一 / 那 / 这

一辆车a car/那辆车that car/这辆车this car

(29)a.[DP[NumPoːŋ1[ClPnan1[NPe3]]]deːu11/te1/ni5...]

二 Cl 车一 / 那 / 这

两辆车/那两辆车/这两辆车

b.*[DP[NumPdeːu52[ClPnan1[NPe3]]]deːu11/te1/ni5...]

一 Cl 车一 / 那 / 这

一辆车/那一辆车/这一辆车

一 Cl 鸡二 Cl 鸡三 Cl 鸡

一只鸡，两只鸡，三只鸡……

b.*[DP[[ClPnan1[NPe3]]NumPdeːu52]deːu11/te1/ni5...]

Cl 车一一 / 那 / 这

一辆车/那一辆车/这一辆车

首先，无显性数词DP结构的单数语义并非来自限定词。因为不定冠词deːu11和指示词等自身并不内含单数语义，它们都可以自由地和大于“一”的数词共现。这一点，它们与英语的a(n)及this/that明显不同。

(31)a.ku1mai5oːŋ1tu2meːu3deːu11/te1/ni5.

我喜欢二 Cl 猫一 / 那 / 这

我喜欢两只猫。/我喜欢那两只猫。/我喜欢这两只猫。

b.*I likea/this/thattwocats.

其次，无显性数词DP结构的单数语义并非来自光杆名词(bare nouns)和“量+名”结构。因为，壮语的光杆名词和“量+名”结构自身并不内含单数语义，它们都可以用于表示复数的个体或集合。

(32)a.ku1ŋoːn4lːn4pai1h14dai3ma1/tu2ma1,hi2ti1mi2aːm1tu2.

我昨天去街买得狗 / Cl 狗一起有三 Cl

我昨天上街买了狗，一共有三只。

b. ku1jiːn1te1mi2lk8kaːm1/nan1lk8kaːm1,nan1nan1te6heːn1leːu4.

我见那里有橘子 / Cl 橘子 Cl Cl 都黄了

我看见那里有橘子，个个都黄了。

如例(32)所示，光杆名词和“量+名”都可以与表示复数语义的“数≥2+量”或“量+量”短语同指(co-referential)。因此，它们自身并不内含单数的语义。同时，由“量+名”自身不表示单数语义可知，量词自身也并不内含单数语义。因为，如果量词与英语的a/this/that等类似自身就表示单数语义，则“量+名”只能表单数语义，这显然与事实不符。

(33)a.mi2[DP[[ClPtu2[NPkai3]]NumP*deːu52]deːu11]pan2ja3leːu6.[不定指]

有 Cl 鸡*一一成瘟疫了

有只鸡得了瘟疫。

b. [DP[[ClPtu2[NPkai3]]NumP*deːu52]te1/ni5]pan2ja3leːu6.[定指]

Cl 鸡*一那 / 这成瘟疫了

这/那只鸡得了瘟疫。

从上可知，无显性数词DP结构的单数语义并非来自结构中任何一个显性的构造成分，也并非来自省略的数词deːu52。然而，这一DP结构却总是具有单数的语义特征。因此，无显性数词的DP结构应该包含了某个可以表示名词短语NP为单数语义的隐性成分。我们认为，该隐性成分是一个没有语音实现的空数词“一”。这里，我们将它标记为DEUnull。在句法上，它与其他显性的数词一样，基础生成于Num位置。由此，壮语无显性数词的DP结构实际上应该如例(34)所示：

(34)[DP[[ClPnan1[NPe3]]NumPDEUnull]deːu11/te1/ni5](12)在语序上，空数词DEUnull自然应该与任何显性数词一样，可以出现在“量+名”之前。这里，为了使DEUnull的语序与人们通常对数词deːu52语序的认识一致，我们将它置于“量+名”之后。

Cl 车一一 / 那 / 这

一辆车a car/那辆车that car/这辆车this car

例(34)中，空数词DEUnull使得无显性数词DP结构总是表达单数语义的特征得到解释。

关于语言中存在空数词“一”的问题，文献中已有一些论述。例如，Zhang(2019)从句法及语义等方面证明汉语普通话中存在一个空的数词YIpro“一”。她认为，普通话的“指+量+名”结构实际上包含了一个空数词YIpro“一”，它并不是“指+一+量+名”结构省略了数词“一”的形式，而是与“指+一+量+名”结构平行。更重要的是，她指出普通话的不定冠词YID“一”可以和空数词YIpro“一”共现。

(35)a.Alinzhi gu-leyiweichushi.(bushisiji).(Zhang 2019)

Alin only hire-PFV one CL chef not driver

Alin hired only a chef(rather than a driver).

b.[DP[-def][D’yi[NumPYIpro[Num’Ø[CLP[CL’wei[NPchushi]]]]]]]

Zhang(2019)认为，例(35)a中“yi一wei位chushi厨师”的结构为例(35)b，即yi“一”是一个不定冠词YID“一”，它可以与空数词YIpro“一”共现。我们看到，普通话例(35)b的DP结构和壮语例(34)的DP结构极为相似。因此，壮语的实际情况侧面证明了Zhang(2019)观察的正确性。

基于以上的观察，我们认为壮语无显性数词的DP结构实际上存在一个可以表示名词短语NP为单数语义的空数词DEUnull。否则，无显性数词DP结构总是表达单数语义的特征将难以解释。在表达单数语义特征上，壮语和普通话的无显性数词DP结构表现类似。

由2.3.1可知，壮语的DP结构只允许出现空数词DEUnull而不允许数词deːu52。显然，它们的这种表现差异并不是句法限制的不同。因为，理论上它们都可以生成于Num位置。我们认为，造成这种差异的原因是：壮语数词deːu52总是用于凸显数量(quantity)的语义，而空数词DEUnull则不用于凸显数量语义。

(36)a.ku1mi2tu2vaːi4deːu52duːi1,am2mi2oːŋ1tu2naːu3.

我有 Cl 牛一仅没有二 Cl 语气

我只有一头牛(quantity)，(13)quantity指数量为“一头”，相当于one。没有两头。

b. ??ku1mi2tu2vaːi4DEUnulldeːu11duːi1,am2mi2oːŋ1tu2naːu3.

我有 Cl 牛一一仅没有二 Cl 语气

??我只有一头牛(indefinite)，(14)indefinite指某一特定的“一头”，相当于a。没有两头。

(37)a.??ku1mi2tu2vaːi4deːu52duːi1,am2mi2tu2ka2ma4en2naːu3.

我有 Cl 牛一仅没有 Cl 什么其他语气

??我只有一头牛(quantity)，没有其他的什么家畜。

b. ku1mi2tu2vaːi4DEUnulldeːu11duːi1,am2mi2tu2ka2ma4en2naːu3.

我有 Cl 牛一一仅没有 Cl 什么其他语气

我只有一头牛(indefinite)，没有其他的什么家畜。

可以看到，“指+量+名”的DP结构也具有类似的表现特征。例如：

(38)a.??ku1mi2tu2vaːi2DEUnullte1/ni5duːi1,am2mi2oːŋ1tu2naːu3.

我有 Cl 牛一那/这仅没有二 Cl 语气

??我只有这/那头牛(definite)，没有两头。

b. ku1mi2tu2vaːi2DEUnullte1/ni5duːi1,am2mi2tu2ka2ma4en2naːu3.

我有 Cl 牛一那/这仅没有 Cl 什么其他语气

我只有这/那头牛(definite)，没有其他的什么(家畜)。

由此可知，空数词DEUnull只起表示所指对象单数语义特征的作用，而不能用于强调数量为“一”的语义。这一点，壮语的DEUnull与普通话的空数词YIpro“一”表现类似。Zhang(2019)指出，普通话“指+量+名”这一DP结构中表示单数语义的空数词YIpro“一”不能被焦点化。

你买多少 Cl 鸡

你买多少只鸡

答：a.ku14tu2kai3deːu52. b.*ku14tu2kai3DEUnulldeːu11.

我买 Cl 鸡一我买 Cl 鸡一一

我买一只鸡(quantity)。我买一只鸡(indefinite)。

第三，空数词DEUnull可以用“哪个”类问句提问，而数词deːu52则不可以。

(40)a.ku14tu2kai3deːu52. b.ku14tu2kai3DEUnulldeːu11.

我买 Cl 鸡一我买 Cl 鸡一一

我买一只鸡(quantity)。我买一只鸡(indefinite)。

问:*mŋ24tu2la5? 问: mŋ24tu2la5?

你买 Cl 哪你买 Cl 哪

你买哪只？你买哪只？

可见，壮语的DP结构只允许出现空数词DEUnull而不允许出现数词deːu52是因为语义表达的限制。

3 “概数/数≥2+量+名+deːu11”结构中的deːu11

首先，“概数/数≥2+量+名”可以出现在非论元位置作非指称解读，而“概数/数≥2+量+名+deːu11”则不可以。

(41)a.tu2kai3ni5(iŋ3)oːŋ1aːm1/ha3kan1kai3.[谓语/非指称]

Cl 鸡这 (是) 二三 / 五 Cl 鸡

这只鸡是两三/五斤的鸡。

b.*tu2kai3ni5(iŋ3)oːŋ1aːm1/ha3kan1kai3deːu11.[谓语/非指称]

Cl 鸡这 (是) 二三 / 五 Cl 鸡一

这只鸡是两三/五斤的鸡。

(42)a.po5te1iŋ3ti5/i5pu4hun2toŋ5tau2.[状语/非指称]

他们是几 / 四 Cl 人同来

他们是几/四个人一起来的。

b.*po5te1iŋ3ti5/i5pu4hun2deːu11toŋ5tau2.[状语/非指称]

他们是几 / 四 Cl 人一同来

他们是几/四个人一起来的。

在例(42)a中，“概数/数≥2+量+名”修饰动词短语，说明谓语的方式特征，不指称具体的个体。可以看到，状语位置上的“概数/数≥2+量+名”也不允许插入不定冠词deːu11，如例(42)b。这再次证明了deːu11的不定冠词性质，即“概数/数≥2+量+名+deːu11”为一个表不定个体的DP结构，不能出现于非论元位置。

其次，“概数/数≥2+量+名”可以出现在通指句的主语位置作通指解读(generic reading)，而“概数/数≥2+量+名+deːu11”则不可以。例如：(15)壮语“概数/数≥2+量+名”不定短语也遵循主语的“有定限制”(definiteness constraint)，即它一般不能单独出现在主语位置。例如： (i)*oːŋ1nan1e3vaːi3te1tau1.(ii)mi2oːŋ1nan1e3vaːi3te1tau1. 二 Cl 车过那里来有二 Cl 车过那里来 *两辆车从那里过来了。有两辆车从那里过来了。但在一些条件的允准下，它可以出现在主语位置，如例(43)及下文的例(44)所示。另外，由于概数和数≥2的表现一致，为了便于讨论下文例句将不再例举概数。

二 Cl 面包不够五 Cl 人吃

两个面包不够五个人吃。

b.*oːŋ1nan1miːn4paːu3deːu11am2kau3ha3pu4hun2kt7.[主语/通指]

二 Cl 面包一不够五 Cl 人吃

两个面包不够五个人吃。

通指句是一种表达某种通常性、一般性属性的语句，它往往基于某种普遍性的知识和经验，表达通识性或惯常性的状况。该类句子的主语不指向任何具体存在的个体，只表示某个个体的集合，即通指解读(李旭平 2018)，如例(43)a所示，“概数/数≥2+量+名”可以出现在通指句的主语位置作通指解读，它并不指称具体存在的“两个面包”，而只表示任何数量为“二”的面包个体集合。相反，“概数/数≥2+量+名+deːu11”结构并没有该用法，如例(43)b。陆烁和潘海华(2009)及李旭平(2018)都认为，通指句中存在一个通指算子GEN(generic operator)，它约束主语位置上的变量并使得该成分获得通指解读。据此可知，“概数/数≥2+量+名”可以被通指算子GEN约束，而“概数/数≥2+量+名+deːu11”则不可以。

第三，“概数/数≥2+量+名”可以出现在分配句的主语位置作分配解读(distributive reading)，而“概数/数≥2+量+名+deːu11”则不可以。例如：

三 Cl 人吃十 Cl 饭

三个人吃十碗饭。

b.*aːm1pu4hun2deːu11kt1ip8tuːi4u2.[主语/分配]

三 Cl 人一吃十 Cl 饭

三个人吃十碗饭。

这种分配句由数量词短语充当主语，并且动词后还有数量结构与其对应，整句表达一种分配方案；它与通指句不同，是一种绝对的概括，不允许例外(陆烁和潘海华 2009)。在分配句中，主语变量获得的是分配解读，即每一个主语变量都具有谓语所描述的特征。如例(44)a所示，“概数/数≥2+量+名”可以出现在分配句的主语位置作分配解读，表示每一个“三个人”这样的个体集合都具备“吃十碗饭”的特征。相反，“概数/数≥2+量+名+deːu11”结构并没有这种用法，如例(44)b。陆烁和潘海华(2009)指出，这种分配句存在一个相当于“每”的隐性全称量化算子(universal quantifier)，它约束主语位置上的变量并使得该成分获得分配解读。由此可知，“概数/数≥2+量+名”可以受隐性全称量化算子约束，而“概数/数≥2+量+名+deːu11”则不可以。同时，该隐性全称量化算子也可以具有语音实现形式。例如：

每三 Cl 人吃十 Cl 饭

每三个人吃十碗饭。

b.*it7aːm1pu4hun2deːu11kt1ip8tuːi4u2.

每三 Cl 人一吃十 Cl 饭

每三个人吃十碗饭。

第一，当量词为容器量词时，“概数/数≥2+量-container+名”可以有度量(measure)解读或个体解读，而“概数/数≥2+量-container+名+deːu11”则只有个体解读。例如：

里锅装有五 Cl-container饭

锅里装有五碗饭。

解读1：锅里有五个具体实在的碗并且碗里盛有饭。[宾语/个体]

解读2：锅里饭的总量等于五个碗盛满的量。[宾语/度量]

里锅装有五 Cl-container饭一

锅里装有五碗饭。

解读：锅里有五个具体实在的碗并且碗里盛有饭。[宾语/个体]

Li和Rothstein(2012)指出，汉语的容器量词，如“瓶”等，具有个体(individuating)和度量(measure)两种功能。因此，在没有特定语境限制的情况下，汉语的“数+量-container+名”可以有个体和度量两种解读。这一点，壮语与汉语的表现类似，如例(46)a。有趣的是，我们看到壮语的“量-container+名+deːu11”则只有个体解读，如例(46)b。

(47)a.te1veːn1oːŋ1piŋ2lau1(deːu11)j6tau1hːt7.[宾语/个体]

他挂二 Cl-container酒一在头腰

他在腰间挂了两瓶酒。(要求出现具体实在的瓶子)

b.*iu1liaːŋ4te1hi2ti1iŋ3ha3piŋ2lau1deːu11.[宾语/度量]

酒量他一起是五 Cl-container酒一

他的酒量总共是五瓶酒。(不要求出现具体实在的瓶子。)

例(47)a是一个典型的个体语境，动词“挂”只能允许个体解读，deːu11可选择性出现。其中，以deːu11出现最为常见。相对的，例(47)b则是一个典型的度量语境，deːu11不能出现。第二，在歧义语境中，“概数/数≥2+量+名”可以有广域(wide scope)和窄域(narrow scope)两种解读，而“概数/数≥2+量+名+deːu11”一般只有广域解读。

刚才有二 Cl 人吃五 Cl 西瓜

刚才有两个人吃了五个西瓜。

解读1：存在那么“五个西瓜”，它们被两个人吃。(一共吃了五个)[宾语取广域]

解读2: 存在那么“两个人”，他们分别吃了五个西瓜。(一共吃了十个)[宾语取窄域]

如例(48)所示，壮语这类句子与汉语类似，实际上是个歧义句。因为，宾语位置上的“数+量+名”不定短语存在着广域和窄域两种解读的可能。具体来说，当宾语位置上的“数+量+名”不定短语的辖域(scope)大于主语位置上的“数+量+名”不定短语时为广域解读，反之则为窄域解读。我们观察到，壮语宾语位置上的“概数/数≥2+量+名+deːu11”不定短语一般只能获得广域的解读。

刚才有二 Cl 人吃五 Cl 西瓜一

刚才有两个人吃了五个西瓜。

解读：存在那么“五个西瓜”，它们被两个人吃。(一共吃了五个)[宾语取广域]

表1 “概数/数≥2+量+名”与“概数/数≥2+量+名+deːu11”的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