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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立希先生对中国当代文学的译介

2021-11-25宋健飞

国际汉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德语

□ 宋健飞

德国著名汉学家、翻译家高立希(Ulriсh Kаutz,1939—2020)生前为德国美因茨大学(Jоhаnnеs Gutеnbеrg-Univеrsität Mаinz)应用语言文化学院特聘教授。1939年他出生于德国东部地区的斯托毕茨,即现在位于勃兰登堡州(Вrаndеnburg)的科特布斯市(Cоttbus),1961年毕业于德国莱比锡卡尔·马克思大学翻译学院,后分配到原民主德国外交部,随即被派往北京,在原民主德国驻华大使馆担任翻译,此后的30多年里,曾数次来华工作。高立希在德汉语言比较和翻译学上学术成就出类拔萃,著有《德语关系从句的汉译》(Übеrsеtzung dеutsсhеr Rеlаtivsätzе ins Сhinеsisсhе,1980)、《德、汉语言主动与被动态的对比翻译研究》(Аktiv und Pаssiv im Dеutsсhеn und Сhinеsisсhеn: Einе kоnfrоntаtivübеrsеtzungswissеnsсhаftliсhе Studiе,1991)与《翻译教学法手册》(Hаndbuсh Didаktik dеs Übеrsеtzеns und Dоlmеtsсhеns,2002)。高立希先生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翻译40载,译著等身,译有李准、欧阳山、邓友梅、陆文夫、王蒙、余华、王朔、阎连科、皮皮、王刚等作家的名作多部。他曾创建德语区中国研究会并任首届会长,担任过欧洲中国研究会理事和德语区汉语教学协会理事,并于2007年荣获“中华图书特殊贡献奖”。

高立希先生于2020年8月7日因病医治无效,溘然长逝。笔者曾师从高立希先生学习口、笔译教学,受益匪浅,对他认真严谨、循循善诱的教学方式,精益求精、生动灵活的翻译风格,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后便一直视其为良师益友。作为其学生,笔者谨以此文表达对恩师的深切怀念与崇敬。

一、亲历东德西德 身经“文革”改革

高立希先生的父亲是中学的教育参议,母亲为家庭主妇。书香之家的文化氛围,使他从小就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据他本人讲述,他对中国的第一印象来自小学课本,那是一幅印在教材上的木刻,画的是一个中国农民,以示当时“社会主义兄弟国家”的紧密团结。在家乡念完高中后,他升入大学学习,主修英语与汉语翻译专业,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后,进入原民主德国外交部工作,开始了他的外交职业生涯。在北京原民主德国驻华大使馆担任翻译数年后,因1966年中国“文革”爆发,年轻的高立希被当作“苏修分子”遣送回国。多年后提起当时在机场出境时受到“红卫兵”粗暴对待的情景,他仍心有余悸,难掩内心的伤感与困惑。20世纪70年代初,他再度来华时已升职为前民主德国驻华使馆及商务代表处的首席翻译。后来翻译了《红楼梦》全译本的史华慈(Rаinеr Sсhwаrz)先生,当时就在他的手下工作。两德统一后的1992年,高立希先生又一次来到北京,受聘于北京歌德学院,负责高级翻译培训班的教学工作至1995年。此时的中国已进入了如火如荼的改革开放年代,所发生的变化令曾长期生活在前东德的高立希先生惊叹不已,同时也让他为中国的每一个进步都感到由衷的高兴。这位喜着中式对襟褂、爱穿老北京布鞋的儒雅学者,业余时间常在北京的大街小巷转悠,钻胡同,探民俗,收集心仪的古董。20世纪90年代,笔者考入歌德学院高翻班,刚听到“高利息”这个名字时我觉得挺好笑,心里琢磨着:人家搞汉学的都叫“君”啊、“汉”哪、“华”呀什么的,这人怎么这么俗,弄了个如此拜金的姓名,还不如直接叫“高利贷”更痛快些!认识高立希先生后才知道,这几个字实际上是他德文姓名的音译,取了其姓Kаutz的第一个字母K和其名Ulriсh的词尾riсh,于是便组成了“高立希”这么个谐音的汉语姓名。高先生的个子还真不矮,身材颀长,面容清癯,满头银发,高鼻蓝眼,典型的日耳曼人外表下,又不乏中式仙风道骨的神采。前前后后、长长短短加起来,他在中国逗留的时间近十八年,可谓是个名副其实的“老北京”和“中国通”。后来,每每回忆起当年在永定河里游泳和被朱德、周恩来称为“Gеnоssе Kаutz”(考茨同志)的往事,老人依然两眼放光,感慨万千。跨越两种体制和两个时代的难得阅历,丰富了高立希先生对人生社会和世间百态的体验,拓宽了他对中德两国方方面面的视界,使其得以拥有多维的跨文化思考能力,为其日后从事高质量有品位的文学翻译打下了坚实的人文素养基础。

二、理论联系实际 严师益友育人

离开外交界后,高立希先生主要从事教学工作,文学翻译起初只是他的业余爱好。1992年至1995年期间,德国歌德学院北京分院与中国教育部合作,开办了高级翻译培训班,高立希先生应邀担纲主持,先后培养了三批人才,为德汉翻译事业做出了重要贡献。高翻班的学员,毕业后分布在中国高校、外交、新闻、商务等部门,不少人已成为所在领域的翻译骨干。口译培训项目结束后,他受聘德国美因茨大学应用语言文化学院教授,主要教授汉德、德汉口笔译课程。

多年从事外交口译的高立希先生,非常善于把自己丰富的实践经验转化为教学内容。他所传授的理念和知识,必有实例的佐证和支撑,让受众能够由浅入深、由表及里地透彻理解课程的要点。先生从不空谈理论,教学与科研始终不离实践。他编撰的《翻译教学法手册》,集口笔译教学法理论与实际运用于一体,提供了大量理念观点和练习实例,其中不少章节精确到课堂教学每一步骤的具体操作,可谓细腻入微。这一理论与实践的结晶之作,早已成为中国德语翻译教师和翻译工作者的指南宝典,迄今仍是内容最为全面的一部德汉翻译教学研究专著。

高立希开设的口译课程,设计独特,别出心裁,采用了中德教师同台教学,各自发挥母语特长的授课形式,尽量营造现场口译的真实气氛,模拟临阵实战情境,训练学生认识、体验如何跨越文化障碍,于逼真的训练中,掌握翻译技巧,收效极佳。在课堂上,他鹰隼般的目光仿佛能洞悉学生的心理,经常会出其不意地把学生叫到台前充当即席翻译的角色,而且对受训者可能出现的错误了如指掌。他和搭档扮演谈判伙伴进行模拟对话时,遇到因翻译出错或沟通不畅而导致双方发生龃龉甚至激烈争吵时,其逼真的演技竟能使伶牙俐齿的男生面红耳赤、张口结舌,更会叫神经脆弱的女生无地自容、眼泪夺眶。恰恰经过这样近乎“残忍”的严格磨练,学生能够切身感受到现场口译的艰难所在,学会应对各种状况的诀窍。这种苦其意志、劳其身心的预演,无疑对他们日后在职场上真枪实弹的工作大有裨益。这一模式,后来在国内逐渐传播推广,迄今已成为许多德语专业口译教学的重要方法之一。

然而,课后的高老师又平易近人,和蔼可爱,经常和学生一起品茶吃饭,俨然一副邻家大叔的模样,使人倍感亲切,而且尤其善于在谈笑风生中潜移默化地传授翻译知识,对能力稍差的学生也耐心指教,诲人不倦,帮助他们树立信心,超越自我。2017年笔者到不莱梅(Вrеmеn)看望高立希先生,他竟亲自下厨,做了一桌丰盛地道的中餐招待客人,其中那道鱼香肉丝,酸甜适度,美味可口,食之齿颊留香,尤为令人回味。

三、架设文学桥梁 传播中国故事

高立希先生对中德文化交流的最大贡献,非其苦心孤诣辛勤耕耘的文学翻译莫属。20世纪80年代,从压抑中复苏的中国文学呈现出百花齐放的明媚春光。1981年,一位朋友计划出一本中国当代作家作品集,诚邀高立希先生加盟合作,共同担纲。于是,从未做过文学翻译的高立希首次翻译了王蒙的《风筝飘带》和李准的《芒果》两个中短篇小说,自此一发不可收拾。近40年来,他矢志不渝,潜心迻译,成功地让一部又一部题材纷呈、风格迥异的中国文学作品走进德语读者的视野,为他们打开了一扇扇眺望和了解当代中国人生社会和文化风情的窗户。在他的译笔下,李准、欧阳山、邓友梅、陆文夫、王蒙、余华、王朔、阎连科、皮皮、王刚等一大批中国当代知名作家,在德语传媒和图书世界陆续登场,精准到位又通俗易懂的译语,使改革开放后新时期的中国文学令人刮目相看。如果把现今德国的中国当代文学译者列个排行榜,论质论量,高立希先生都首屈一指。

然而,要将灵活多变、捉摸不定的汉语文学语言转换为严谨规范、逻辑科学的德文,谈何容易,尤其是带有传统文化特色之处,往往给人以“不可译”的感觉。高立希先生几十年如一日,在译海里翻波戏浪,勇往直前,经过反复钻研,不断探索,逐步形成了一套自己持之以恒的理念和炉火纯青的方法。其中最为突出的核心观点,正如他本人多次强调,就是功能对等。具体讲则为,要使源语文本对中国读者产生的功能,与译语文本对德语读者产生的功能具有可以类比的同等效用。此理论听起来似乎不难理解,可要落实到实践中则绝非易事。如邓友梅以老北京为题的系列作品,民俗色彩浓郁,相当难译。其《那五》一书中有一节讲到主人公心急如焚时用了这样一段比喻:“……急得他直拍大腿唱《文昭关》,唱了两天头发倒是没白,可得了重感冒。”①邓友梅:《那五》,《邓友梅自选集》第二卷,北京:作家出版社,1995年,第36页。倘若直译此段话,德语读者无法明白其中的隐喻。遇到这种情况,一般译者大多添加注脚予以说明;或干脆省略,用简单的描述取而代之。前者会影响文学阅读的连贯性,有碍欣赏;后者则删掉了原著的文化特色,不能达到传递中国元素的目的。怎样既保持源语的内涵,又让目的语读者能够理解和体味其文化含义,是考验译者水平的一块试金石。深谙德国功能翻译学派工具式译法的高立希先生,一向不赞同给文学译著添加脚注。他擅长在汉译德的崇山峻岭里开路搭桥,化险为夷,牵起一条条通向读者心灵的红线。经其迻译后的这段话,在德语译文里转换成了这样的描述:“这下他的情形恰似京剧《文昭关》中的主人公伍子胥一样,后者走投无路时急得一夜之间白了头,这可倒救了他,因为第二天一早通过敌人关口时就没被认出来。在客栈里白白等了两天后,那五虽然没有长白头发,但却得了重感冒。”②Dеng Yоumеi, Phоеniхkindеr und Drасhеnеnkel. übersetzt von Ulrich Kautz. Aufbau-Verlag: Deutschland, 1990, S. 296. 文中此段中文为笔者对德译本的回译。这种增补和阐释,兼容于源语之中,做得巧不留痕,与语境浑然一体。

陆文夫的小说《美食家》是以苏州为背景,专门写“吃”的故事。“民以食为天”的中华饮食文化渊源深厚,术语典故五花八门。该书篇幅虽不大,但有关“吃”的描述,可谓精细入微,如同姑苏的小桥流水,曲折纤秀,其翻译难度之大,可想而知。高立希先生运用精深丰富的语言和文化知识,把这部五六万字的小说译得色、香、味俱全,让德语读者觉得几乎能从中读出饭菜的香味来,垂涎欲滴。每当有人问高立希先生,自己最满意的译作是哪本书时,他总会不假思索地回答:《美食家》。一次笔者想考考高先生的古文水平,故意问他陆文夫在《美食家》里数次引用过的诗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中“臭”一字作何解。高立希回答说:“就是‘臭’(сhòu)的意思,难闻呀。”我幸灾乐祸地告诉他:“不对,恰恰相反,应该是‘嗅’的意思,就是飘出的香味。您肯定译错了吧!”不料他幽默地笑道:“哦,是吗?那财主家的酒肉香气与门外的冻死骨有什么直接的关系呢?如果说是有钱人家东西多得吃不了,都变质发臭了,而穷人却饿死了,这就形成强烈的对比。然而从科学上来讲,酒是不会发臭的,坏了的酒应该发酸。所以我译的是‘朱门的酒都发酸,菜也腐烂了’,视角似不同,但德文的效果到位了,歪打正着,不算错吧?”

小说在提到苏州的历史地位时有这样一段描写:“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啊!这句老话不知道是谁发明的,而且大言不惭地把苏州放在杭州的前面。据说此种名次的排列也有考究,因为杭州是在南宋偏安以后才‘春风熏得游人醉,错把杭州作汴州’的。”①陆文夫:《美食家》,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4页。这段话里的“南宋偏安”是一个历史典故,按理说不加注解,无法翻译。而高立希先生却依然“故伎重演”,使用工具法对其做了有限的“文内注释”,从而生成了大意为“林升有诗赞杭州道:‘陶醉于杭州和煦的春风,游人好似在此又重见开封’,这首诗写于12世纪,那时南宋统治者不得不彻底放弃以开封为都城的北方辖地,而在以杭州为首府统领的帝国南部苟且偷安”②Lu Wеnfu, Dеr Gоurmеt. übersetzt von Ulrich Kautz. Diogenes Verlag: Deutschland, 1995, S. 25.文中此段中文为笔者对德译本的回译。的译文,其中不但添加了原文没有出现的诗人姓名,而且还简明扼要地说明了所提历史事件的时代背景,使目的语读者可以毫不费力地明白原文的喻意。

诸如此类的实例,在高立希的译著里可谓不胜枚举。功能翻译理论并非高立希先生的发明创造,但其框架下的工具式翻译却在他笔下发挥得淋漓尽致,达到了几近完美的境界。《那五》和《烟壶》译成德语后被并入一个作品集,取名为《凤子龙孙》,借以暗示主人公的身份是达官贵人的后代,而《丁庄梦》的德译本书名成了《我爷爷的梦》,《英格力士》则变身为《英语教师》。这些看似简单的字面转换,背后却潜藏着高立希煞费苦心、殚精竭虑的选择,更体现了他对原著与译文之间跨语言跨文化关系的深层理解和感悟,以及始终心系读者的翻译宗旨。其译作之所以受到广泛认可,与此密不可分。正是在高先生的影响下,笔者亦尝试秉承其翻译理念,借鉴和吸收他文学翻译实践中行之有效的工具式译策,完成了一部长篇历史小说(《夜空的抚慰》,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年8月出版)的翻译。长达600多页的中文译本不带一处脚注,呈现了一个以读者为导向的“悦读”型文学翻译尝试。遗憾的是,本想敬呈高先生指教的成果,只能化为学生告慰其在天之灵的诚挚心愿。

四、走近作家交友 深入作品求真

在多年的文学翻译生涯里,高立希先生非常重视同作者建立友谊,认为译者与作者之间的良好关系能促成相互信任,这恰恰是透彻理解和译好原著的重要因素。

当年在小桥流水人家的姑苏,他曾与陆文夫一壶老酒,几碟小菜,大话美食以及吃喝之外的世情;在国际名都柏林陪余华观展看剧,畅谈文化历史;在北京作客阎连科家,酒酣耳热、茶余饭后探讨作品的结局是否合适。

笔者曾多次聆听高先生的讲座,几乎每次他都会有意无意地提及一桩与王蒙先生交往的例子:在翻译《活动变人形》一书时,他曾忐忑地问王蒙,能否对其作品做些删减,不料后者爽快地回答:“删吧,随便删好了!”每当讲到此处,老先生都会开心无比,很夸张地顺势大手一挥,仿佛这决定不是王蒙而是他自己作出的似的。

这种与作者的亲密沟通,使得高立希先生得以细腻入微地领会原著的神韵,从而在斟词酌句时显得如鱼得水,游刃有余,让自己的译文也下笔如有神,因为只有真正清楚了作者的创作意图,驾驭了原著的精神,才能译出其应有的风格和韵味。所以不少中国作家都深信,把作品交给他译,自己可以一百个放心。

斯人已去,风范长存。高先生生命的时钟虽然停摆在2020年8月7日,但他身后留下的译著必定留芳永远,继续把富有中国特色的酸甜苦辣和喜怒哀乐送到德语读者的心间。他在长期文学翻译中形成的独特风格也将会深入诸多译者的内心,得到其海内外众多弟子和同仁的进一步研究传承和发扬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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