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商人与鲸鱼故事的流播看海上丝绸之路多元文明的互动*
2021-11-25李效杰
□ 李效杰
中国史籍《岭表录异》载有一个商人与海鰌的航海故事,情节雷同的故事还见于阿拉伯游记《中国印度见闻录》等,古罗马史籍也有类似记载,佛教典籍同样载有一些情节相似的佛本生故事。
关于古代世界不同地区流传的情节相似故事,钱锺书先生在《管锥编》中多有提及,①钱锺书:《管锥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季羡林先生和刘守华教授曾做过比较研究,②季羡林:《比较文学与民间文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152—154页;刘守华:《比较故事学论考》,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38—251页。科妮莉娅·卡特 琳·库 尔 特(Cоrnеliа Cаtlin Cоultеr,1885—1960)③Cоrnеliа Cаtlin Cоultеr, “Тhе ‘Grеаt Fish’ in Anсiеnt аnd Mеdiеvаl Stоrу,” Trаnsасtiоns аnd Prосееdings оf thе Аmеriсаn Philоlоgiсаl Аssосiаtiоn 57 (1926): 32—50.、马克·谢尔(Mаrс Shеll)④Mаrс Shеll, Islаndоlоgу: Gеоgrарhу Rhеtоriс Pоlitiсs.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4, pp. 35—38.对欧洲、阿拉伯和印度流传的大鱼传说也有过探讨。就笔者所见,尚无学者对亚欧大陆流传的商人与鲸鱼故事进行专门研究。
商人与鲸鱼故事在亚欧大陆的广泛流播,与海上丝绸之路多元文明的互动有关。本文拟以全球史的视角,对商人与鲸鱼故事的历史源头、流传变异以及故事流播背后的海上丝绸之路多元文明互动等试作分析。
一、从唐至大食:不同海域的相似故事
海鰌是中国古代文献对鲸鱼的称呼,唐末五代成书的《岭表录异》载有一个商人在航海途中与海鰌相遇的故事:
海鰌,即海上最伟者也。其小者亦千余尺,吞舟之说,固非谬也。每岁,广州常发铜船,过安南货易。路经调黎深阔处,或见十余山,或出或没。篙工曰:“非山岛,鰌鱼背也。”双目闪烁,鬐鬛若簸朱旗,日中忽雨霡霂。舟子曰:“此鰌鱼喷气,水散于空,风势吹来若雨耳。”近鱼即鼓船而噪,倏尔而没。交趾回,乃舍舟,取雷州缘岸而归。不惮苦辛,盖避海鰌之难也。乃静思曰:“设使老鰌瞋目张喙,我舟若一叶之坠眢井耳!宁得不皓首乎?”⑤(唐)刘恂:《岭表录异》卷下,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9页。
引文中的“海鰌”有以下几个突出特点:一是体型大如山岛,“小者亦千余尺”,背部如“十余山”或“山岛”;二是口可吞舟,是一种“吞舟之鱼”;三是能向空中喷如“霡霂”的水汽;四是“双目闪烁”,有着明亮突出的眼睛;五是“海鰌”是过往船只的安全威胁,船上之人“近鱼即鼓船而噪”,采用发出巨大声音的方式进行驱赶。
五代之前文献关于海鰌的记载,重在表述其体型之大。《金楼子》:“鲸鲵,一名海鰌,穴居海底。鲸入穴则水溢为潮来,鲸出穴则水入为潮退,鲸鲵既出入有节,故潮水有期。”①(南朝梁)梁元帝:《金楼子》卷5《志怪十二》,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93页。《初学记》引《水经》:“海鰌鱼,长数千里,穴居海底,入穴则海水为潮,出穴则水潮退。出入有节,故潮水有期。”②(唐)徐坚:《初学记》卷30《介鳞部》,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742页。以上文献把海鰌的入穴出穴与海潮的涨落联系起来,目的是为了突出海鰌的巨大体型,并没有形成一个情节相对完整的故事。
与《金楼子》和《初学记》相比,《岭表录异》不仅描写了海鰌的巨大体型,还让海鰌与海上航行的商人产生了联系,商人与海鰌的互动及结果,形成了一个情节相对完整的故事,“调黎深阔处”、商人“鼓船而噪”、海鰌“倏尔而没”是故事展开的三个基本要素。“海鰌”虽看起来令人恐惧,但并没有真正攻击商人所乘船只,其可能带来的危险是“篙工”和“舟子”所言,“吞舟之说,固非谬也”也是以商人与“海鰌”的遭遇来说明古代中国“吞舟之鱼”③“吞舟之鱼”指体型极大之鱼,《史记·贾生列传》:“彼寻常之污渎兮,岂能容吞舟之鱼。……【集解】如淳曰:‘大鱼也。’”见《史记》卷84,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2024—2026页。传说的真实性。
故事中的“调黎”属唐安南都护府,大致位于今越南中北部地区,④徐俊鸣:《岭南历史地理论集》,广州:中山大学学报编辑部,1990年,第177页。可见商人与海鰌故事发生在“调黎”之东的远海海域。为规避海鰌可能带来的危险,商人返回广州时选择“交趾回,乃舍舟,取雷州缘岸而归”,“交趾”是唐安南都护府所辖的交州,“雷州”位于今雷州半岛,即沿海岸线航行经交州、雷州返回广州。
情节相似的故事也见于阿拉伯游记《中国印度见闻录》:
在这片茫茫大海中,时而有一种海兽出现,它的背上杂草丛生,银壳闪闪发光。船员们往往误认为是一小岛,抛锚停泊,一旦发现不是岛屿,便立刻起锚张帆,迅速离开。每当这种兽张开它的腰部——鳍,就好似船帆一样。有时头部探出水面,宛如庞然大物。有时口中喷水,好似一座巨大尖塔。大海沉静,鱼群流动,它用尾巴将鱼群卷到自己身边,然后张开大嘴,鱼群便冲进它的肚腹,好像跳进一口深井。海上船只望而生畏,夜间,船员们像基督教徒一样敲击木鱼,以防海兽靠近,将船撞沉。⑤穆根来、汶江、黄倬汉译:《中国印度见闻录》卷1,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26页。《〈印度珍异记〉述要》关于“贡杜尔鱼”的记载与此类似,见费瑯编,耿昇、穆根来译:《阿拉伯波斯突厥人东方文献辑注》,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160—161页。
这里的“海兽”即鲸鱼,有以下几个特点:
第一,体型巨大。头部“宛如庞然大物”,背部长满了杂草,船员们常误把其背部当成小岛并抛锚停泊。
第二,口部如深井。“海兽”进食时,鱼群“冲进它的肚腹,好像跳进一口深井”,这一特点与《岭表录异》中的“海鰌”口如“眢井”相似。
第三,船上之人以发出巨大声音的方式驱赶“海兽”。船员们用“像基督教徒一样敲击木鱼”的方式防止“海兽”靠近,这一方式与《岭表录异》中商人“近鱼即鼓船而噪”相仿。
第四,“海兽”口中能喷如巨大尖塔的水柱,与《岭表录异》中的“海鰌”喷气如“霡霂”相似。
以上见于《岭表录异》和《中国印度见闻录》的航海故事在情节上高度相似:海上航行的商人遇到了体型巨大的鲸鱼,商人对鲸鱼非常恐惧,采用发出巨大声音的方式驱赶,最终鲸鱼离开,商人继续航程。鲸鱼虽是过往船只的巨大安全威胁,商人与鲸鱼的遭遇也险象环生,但均没有出现船毁人亡的结局。
季羡林先生曾指出,世界范围内许多情节雷同或内容完全相同的故事是不可能互不相谋地独立产生的,可能是互相学习、抄袭式模仿的结果。①季羡林:《比较文学与民间文学》,第152—154页。《岭表录异》约成书于唐哀帝至五代梁末帝时期,《中国印度见闻录》形成于9世纪末10世纪初的阿拉伯世界,两书形成之时,正是海上丝绸之路较为繁盛之时,“广州通海夷道”即广州通往大食的海上航线,②《新唐书》卷43下《地理志》七下,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153—1154页。且与大食文献所载的巴士拉前往中国广州的航线可以相互印证,说明“广州通海夷道”是唐与大食之间较为成熟的海上航线,这一点王永平教授已有详细论述。③王永平:《从“天下”到“世界”:汉唐时期的中国与世界》,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72—86页。
成熟的海上航线促进了沿线国家之间的经济文化互动。《中国印度见闻录》记载,“广府”(广州)是“阿拉伯商人荟萃的城市”,唐末黄巢起义军占领“广府”后,杀害了12万拜火教徒,④《中国印度见闻录》,第15、96页。说明唐与大食之间的贸易往来和人口流动较为频繁,两地流传的商人与鲸鱼故事存在着相互借鉴的可能。《岭表录异》《中国印度见闻录》均成书于10世纪前后,但仅凭形成时间的相近性和故事情节的相似性,并不能确定不同版本商人与鲸鱼故事之间的关系。
二、商人与鲸鱼航海故事的历史源头:希腊还是印度?
季羡林先生认为,世界范围内情节雷同的故事可能“产生在希腊”或“产生在印度”。⑤季羡林:《比较文学与民间文学》,第152—154页。在古代希腊—罗马世界的史籍中,确实存在着和商人与鲸鱼故事相似的记载。据《亚历山大远征记》,马其顿将领尼阿卡斯在印度海域遇到了巨大的鲸鱼:
离陆地较远的大洋里有大鲸鱼,还有比我们内海产的鱼大得多的各种鱼类。据尼阿卡斯说,他们离开苏伊扎后,天刚亮时,就发现有一股儿海水往上窜,就像海里的龙卷风掀起的水柱那样。部队大吃一惊,他们就问舰上的那些领航员这是什么东西,是怎么回事。领航员回答说这是鲸鱼在喷水,它们在海里游来游去,能把水喷得很高。水手们却吓得连手里的桨都掉了。尼阿卡斯赶紧乘船到各舰艇去鼓励部队,给他们打气。每到一只舰艇旁边,就发信号叫他们把船头对准鲸鱼,全速向前冲去,就像要跟它们干一仗似的。在滔天巨浪的咆哮声中,船上的部队又高喊口号飞奔战场。于是部队的劲头上来了。在信号的统一指挥下,各船一齐向怪物扑去。接近目标时,水手们更是提高嗓子大声叫喊,喇叭也一齐吹得震天响,橹工们也用桨拼命拨水,真是翻江倒海、惊天动地。于是这些在船头上已经看得见的鲸鱼害怕起来并钻到深水里。⑥阿里安著,Е.伊利夫·罗布逊英译,李活汉译:《亚历山大远征记》卷8,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325—326页。
尼阿卡斯见到的鲸鱼有以下几个特点:一是体型大,希腊人之前并未见过如此巨大的海洋动物;二是能喷很高的水柱,“就像海里的龙卷风掀起的水柱那样”,与《岭表录异》中的“海鰌”喷水如“霡霂”、《中国印度见闻录》中的“海兽”喷水如“一座巨大尖塔”相似;三是水手们利用大声喊叫的方式驱赶鲸鱼,与《岭表录异》《中国印度见闻录》驱赶鲸鱼的方式相类;四是在叙事方式上,鲸鱼虽被描述成危险的巨大海洋动物,但并没有攻击尼阿卡斯的舰队,这一点与《岭表录异》《中国印度见闻录》中商人与鲸鱼故事的结局相仿。
《亚历山大远征记》约形成于2世纪前半期,比《岭表录异》《中国印度见闻录》早近800年。这是否能够说明,唐和大食文献所载的商人与鲸鱼故事,来源于《亚历山大远征记》呢?
《亚历山大远征记》关于鲸鱼的记载,是以尼阿卡斯与鲸鱼在印度海域邂逅的方式叙述的。尼阿卡斯发现鲸鱼的地点是印度“苏伊扎”附近海域,为尼阿卡斯领航的是“伽德罗西亚人”,为印度本土人。⑦同上,第322—328页。尼阿卡斯在希腊并未见过如此巨大的鲸鱼,因此才询问印度领航员鲸鱼“是什么东西,是怎么回事”,希腊人发出巨大声音驱赶鲸鱼的方法应来自于印度的领航员,这一方式可能是印度人在航海时对付鲸鱼的常用方法。
综上可知,《亚历山大远征记》关于尼阿卡斯与鲸鱼遭遇的记载,并不是原生于希腊本土之事。因此,笔者认为《岭表录异》《中国印度见闻录》所载的商人与鲸鱼故事,历史源头并不是希腊。
印度佛经中有很多以商人和摩竭鱼为题材的故事,其中一类讲的是商人入海采宝时遭遇了巨大的摩竭鱼,并以诵念佛或菩萨之名的方式避免了摩竭鱼之难。这类故事在情节上与唐和大食流传的商人与鲸鱼故事非常相似。
据《大智度论》:
另据《大唐西域记》:
菩提树垣西北不远,有窣堵波,谓郁金香,高四十余尺,漕矩吒国商主所建也。昔漕矩吒国有大商主,宗事天神,祠求福利,轻蔑佛法,不信因果。其后将诸商侣,贸迁有无,泛舟南海,遭风失路,波涛飘浪。时经三岁,资粮罄竭,糊口不充。同舟之人朝不谋夕,勠力同志,念所事天,心虑已劳,冥功不济。俄见大山,崇崖峻岭。两日联晖,重明照朗。时诸商侣更相慰曰:“我曹有福,遇此大山,宜于中止,得自安乐。”商主曰:“非山也,乃摩竭鱼耳。崇崖峻岭,须鬣也。两日联晖,眼光也。”言声未静,舟帆飘凑。于是商主告诸侣曰:“我闻观自在菩萨于诸危厄,能施安乐。宜各至诚,称其名字。”遂即同声归命称念。崇山既隐,两日亦没。俄见沙门威仪庠序,杖锡凌虚而来拯溺,不逾时而至本国矣。②(唐)玄奘、辩机著,季羡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记校注》卷8,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681—682页。
“摩伽罗鱼”“摩竭鱼”即鲸鱼,③“摩伽罗鱼,亦云摩竭鱼,正言么迦罗鱼,此云鲸鱼也。”见《一切经音义》卷21,《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4册,第433页(а)。以上两处提到的摩竭鱼有以下相似特征:
第一,体型大如山岛。《大智度论》中摩竭鱼的牙齿“白山罗列”,《大唐西域记》中摩竭鱼的“须鬣”如“崇崖峻岭”。这一点与《岭表录异》《中国印度见闻录》中鲸鱼的特征相同。
第二,口可吞舟。从《大智度论》“水流奔趣,是入其口”和《大唐西域记》“舟帆飘凑”可知,摩竭鱼是一种口可吞舟的大鱼,而“吞舟之鱼”也是《岭表录异》所载“海鰌”的重要特征。
第三,有着如太阳般的眼睛。《大智度论》中的“三日”有“两日”是摩竭鱼的眼睛,《大唐西域记》也称摩竭鱼的眼睛如“两日联晖”,而《岭表录异》中“海鰌”也有着“双目闪烁”的特征。
第四,避免摩竭鱼吞舟的方式是念诵佛或菩萨之名。《大智度论》中“众人一心同声称‘南无佛’”,摩竭鱼“即便合口,船人得脱”,《大唐西域记》中众商人齐念“观自在菩萨”,摩竭鱼“崇山既隐,两日亦没”。这一点与《岭表录异》《中国印度见闻录》以及《亚历山大远征记》中发出巨大声音驱赶鲸鱼的方式异曲同工。
《大智度论》为印度高僧龙树所著,龙树活跃于约2世纪中叶至3世纪中叶,说明商人与摩竭鱼的故事至晚在3世纪中期已在印度流传,7世纪前半期玄奘求法印度时仍为人熟知,可见这一类型的故事在印度流传时间较久。“漕矩吒国”的都城位于今阿富汗喀布尔以南155千米处的加兹尼,前正觉山即今印度东部比哈尔邦的莫拉山,④《大唐西域记校注》卷12,第956页;卷8,第677页。西距漕矩吒国都城超过2000千米。漕矩吒国的大商主到海上经商,而将窣堵波建在了远离故国的摩揭陀国,说明商人与摩竭鱼的故事在印度流传地域较广。
《大智度论》和《大唐西域记》所载的商人与摩竭鱼故事为佛本生故事,佛本生故事是一个时间古老、规模庞大、流传极广的故事体系,其原本产生的时间不会晚于公元前3世纪,有些可能在公元前2000年前即已形成。①侯传文:《〈佛本生经〉与故事文学母题》,《东方丛刊》1996年第1辑,第194—207页。商人与摩竭鱼故事也见于《中阿含经》《增一阿含经》《贤愚经》《杂雠喻经》《出曜经》等。②《中阿含经》卷34,《大正新修大藏经》第1册,第642—643页;《增一阿含经》卷18,《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册,第638页(b);《贤愚经》卷4,《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册,第379页(b-с)、第394页(с);《杂雠喻经》,《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册,第529页(а);《出曜经》卷21,《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册,第719页(а-b)。《生经》称“海有三难”,排在第一位的是大鱼,③《生经》卷1,《大正新修大藏经》第3册,第75页(с)。《双恩记》记载“摩竭大鱼”是商人入海采宝可能遇到的众难之一,④潘重规编:《敦煌变文集新书》卷2《双恩记》,台北:文津出版社,1994年,第80页。《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也称“摩竭大鱼吞舟吐浪”是赡部洲大海中的“大怖畏”之一。⑤《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3册《律部二》,第801页(а)。同时,摩竭鱼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吞舟”,《佛本行经》称“高幢大开口,犹如摩竭鱼”,⑥《佛本行经》卷3,《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册《本缘部下》,第76页(с)。《普曜经》有“愚人遭此如摩竭鱼吞于大舟”的文字。⑦《普曜经》卷4,《大正新修大藏经》第3册《本缘部上》,第505页(а)。
《岭表录异》中商人从广州出海“过安南货易”时,在“调黎深阔处”遇到了巨大的鲸鱼,广州前往印度、大食的海上航线经过此地。《中国印度见闻录》发现“海兽”的海域应是从巴士拉出发向东航行的第二个海“拉尔海”,即今阿拉伯海东部靠近印度西海岸的海域,刘半农翻译的版本称是“西印度”。⑧刘半农、刘小蕙译:《苏莱曼东游记》,北京:中华书局,1937年,第2页。《〈印度珍异记〉述要》中商人遇到“贡杜尔鱼”的“哈尔干海”,⑨《阿拉伯波斯突厥人东方文献辑注》,第160—161页。大致相当于今印度半岛之东的孟加拉湾。《亚历山大远征记》中尼阿卡斯发现鲸鱼之地为“苏伊扎”附近,也是印度海域。
可见,唐代中国、大食流传的商人与鲸鱼故事以及希腊—罗马世界尼阿卡斯与鲸鱼故事,发生地点均与古印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且故事情节和印度商人与摩竭鱼的佛本生系列故事高度相似。笔者认为,《岭表录异》《中国印度见闻录》所载的商人与鲸鱼故事、《亚历山大远征记》中尼阿卡斯与鲸鱼的故事,历史源头均是印度,原型是佛本生故事中的商人与摩竭鱼故事。
陈寅恪先生曾指出,世界神话故事多起源于天竺,佛教传入中国后,印度神话故事亦随之传入。⑩陈寅恪:《西游记玄奘弟子故事之演变》,载《金明馆丛稿二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217—223页。许多欧洲学者也认为,印度是大部分欧洲民间故事的故乡。⑪斯蒂·汤普森著,郑海等译校:《世界民间故事分类学》,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年,第14—17页。埃尔文·罗德(Еrwin Rоhdе,1845—1898)进一步指出,欧洲流传的大鱼故事,源头是古代东方(印度)的旅行故事。⑫Cоrnеliа Cаtlin Cоultеr, “Тhе ‘Grеаt Fish’ in Anсiеnt аnd Mеdiеvаl Stоrу,” р. 38.古代东至中国、西至希腊—罗马世界广泛流传的商人与鲸鱼故事,进一步印证了以上学者的判断。
三、吸收与变异:商人与鲸鱼航海故事在海上丝绸之路的流播
产生于印度的商人与摩竭鱼故事,在古代海上丝绸之路多元文明的互动中,先后传播至包括唐、大食、罗马在内的广大地区,并与接纳之地的文化相结合,在不同地区形成了既有相似情节、又各具特色的商人与鲸鱼航海故事。
商人与摩竭鱼故事向希腊—罗马世界的传播,应与公元前4世纪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前356—前323)的东征有关。亚历山大东征之前,希腊关于印度的知识大都是从波斯间接得到的,《希罗多德历史》中关于印度的记载多称“根据波斯人的说法”。①王以铸译:《希罗多德历史》第1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241页。亚历山大东征返回时带回了大量关于印度的第一手资料,并为《自然史》(Nаturаl Histоrу)等诸多希腊著作所引用。②Cоrnеliа Cаtlin Cоultеr, “Тhе ‘Grеаt Fish’ in Anсiеnt аnd Mеdiеvаl Stоrу,” р. 32.亚历山大东征客观上促进了希腊与印度的经济文化交流,商人与摩竭鱼故事应是随着亚历山大东征的军队从印度传播至希腊的,其中的一个版本以尼阿卡斯在“苏伊扎”海域与鲸鱼相遇并主动迎战的方式呈现出来。
但同时也应看到,亚历山大东征之前希腊关于印度的知识多来源于波斯,印度的商人与摩竭鱼故事也存在着经波斯传播至希腊的可能。
商人与摩竭鱼故事向大食的传播较为复杂。一方面,印度与波斯地区在公元前就存在着广泛的海上贸易,《史记·大宛列传》记载,安息人善于经商,“民商贾用车及船,行旁国或数千里”③《史记》卷123《大宛列传》,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3839页。,安息东部的印度地区是其重要的贸易对象。印度佛本生故事中经常出现五百商人入海采宝的故事,也从侧面反映出当时印度海上贸易的发达。在安息与印度之间的经济文化互动中,包括商人与摩竭鱼故事在内的印度佛本生故事有可能传播至安息及周边地区,后又从安息地区传播至阿拉伯半岛。
另一方面,亚历山大东征后,大量与亚历山大有关的故事在希腊—罗马世界广泛流传,在波斯和东方版本的亚历山大传奇故事中,亚历山大见到了“头如山,口如洞,牙齿闪着死亡的寒光,身上的甲壳像游动的大山”④Riсhаrd Stоnеmаn, Kуlе Еriсksоn, Iаn Riсhаrd Nеttоn, Thе Аlехаndеr Rоmаnсе in Pеrsiа аnd thе Eаst. Eelde: Barkhuis, 2012, p.196.(引文为笔者翻译。)的鲸鱼,说明希腊—罗马世界与鲸鱼有关的航海故事也流传至波斯及周边地区。东汉时期,波斯与印度、大秦之间的往来进一步加强,《后汉书·西域传》称大秦“与安息、天竺交市于海中,利有十倍”,天竺国“西与大秦通,有大秦珍物”。⑤《后汉书》卷88《西域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919、2921页。10世纪左右大食文献中经常出现的商人与鲸鱼故事,应是在西至地中海、东至印度洋的多元文明中逐渐形成的,并与大食商人的海上贸易和旅行相结合,最终形成了大食版本的商人与鲸鱼故事。
商人与鲸鱼航海故事向古代中国的流传,应得益于佛教的东传,陈寅恪先生认为佛教传入中国后,印度神话故事亦随之传入。⑥陈寅恪:《西游记玄奘弟子故事之演变》,载《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17—223页。佛教传入中国后,许多印度高僧来到中国,一些中国僧人也前往印度求佛法,大量佛经在中国得到译行。在佛教深入发展的大背景下,包括商人与摩竭鱼故事在内的印度佛本生故事也在中国得到流传。
同时,中国版本的商人与海鰌故事,与海上丝绸之路跨海域的经济文化互动也密切相关。9—10世纪唐与大食之间的海上航线较为成熟,商人与摩竭鱼佛本生故事、大食版本的商人与鲸鱼故事,可能经海上丝绸之路流传至中国。《岭表录异》所载的商人与海鰌故事中,“海鰌”即鲸鱼,“吞舟之说”是与“吞舟之鱼”有关的传说,《庄子》即载有“吞舟之鱼,砀而失水,而蚁能苦之”⑦(清)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卷8上,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773—774页。《韩非子》《战国策》也载有类似故事,见陈奇猷校注:《韩非子集释(增订本)》卷8《说林》下,上海:中华书局,1958年,第476页;(汉)刘向集录,范祥雍笺证,范邦瑾协校:《战国策笺证》卷8《靖郭君将城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491页。的寓言。因此,可能是基于中国原有的海鰌形象和“吞舟之鱼”的传说,嫁接以佛本生故事中商人与摩竭鱼的故事情节,再借鉴大食故事的叙述方式,最终形成了《岭表录异》中具有中国文化特色的商人与海鰌故事。
不同地区流传的商人与鲸鱼故事在内容上各有侧重。印度商人与摩竭鱼佛本生故事讲述了摩竭鱼的巨大体型及吞舟之险,千钧一发之际,以商人诵念佛或菩萨之名的方式脱险,重在宣扬佛教法力以争取信众。《岭表录异》描写了海鰌的巨大体型及潜在危险,表达了商人对海鰌极度恐惧的心情,为避免海鰌之难,商人采取沿海岸线航行的方式返回广州,这与古代中国重视陆地而对海洋关注不够的农耕文明类型有关。《中国印度见闻录》重在讲述商人海上航行时的见闻,较为生动地描写了商人与鲸鱼的遭遇,与大食人长于航海经商的传统相符。《亚历山大远征记》以史家的笔法还原了尼阿卡斯与鲸鱼相遇的过程,希腊舰队主动应对鲸鱼可能带来的威胁,体现了古希腊人的冒险精神,并对商人与鲸鱼故事其他版本在欧洲的传播有一定的影响。在海上丝绸之路多元文明互动中,情节相似的故事在更大范围内流传时,往往会在保留故事原有框架的同时,适应各自的文化背景进行一定改造,剔除一些故事原有而与本地区无关的“他者”文化因素,并增加一些与“我者”文化密切相关的新元素,赋予故事特定的讲述主旨。
结 语
产生于印度的商人与摩竭鱼故事之所以能够在亚欧大陆广泛流播,与印度在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优越地理位置有关。在以古代中国为起点的海上丝绸之路交通网中,印度处在中国与阿拉伯半岛之间海上航线的必经之地;从地中海沿岸出发的海上航线,在东岸经内河航线或陆路交通可前往西亚,从波斯湾航海又可至印度等地区,印度以其独特的区位优势和便利交通,成为海上丝绸之路多元文明互动的策源地和中转站,为印度文化的对外传播创造了天然的条件。正是通过连接古代中国与罗马帝国的海上丝绸之路交通网,印度的商人与摩竭鱼佛本生故事通过船员、士兵、商人、使节、僧侣等群体,从印度先后传播到西至罗马、东至中国的亚欧大陆广大地区,并与接纳之地的文化相结合,形成了几个既有雷同情节、又各具特点的商人与鲸鱼故事。
10世纪前后,位于海上丝绸之路交通网两端的中国和罗马并未建立直接联系,但这并不影响两个相隔遥远国家之间的间接交流,中国与罗马之间的经济文化互动,海路多是以大食等民族为中介进行的。印度商人与摩竭鱼佛本生故事在亚欧大陆的流播与变异,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海上丝绸之路交通网中罗马、大食、中国以及印度地区多元文明互动的基本格局。
商人与鲸鱼类型的航海故事篇幅较短、情节简单、内容单一,可能并没有很高的文学艺术价值,也不是古代中国、罗马、印度、大食之间经济文化互动中最具代表性的文化符号,但却可能是古代海上丝绸之路流传较广、持续较久的故事之一,它为理解古代中国、印度、大食以及希腊—罗马世界之间的文明互动提供了鲜活例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