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逢甲的台湾抗日史事再探
2020-07-08黄新宪
■ 黄新宪
丘逢甲(1864-1912年),又名仓海,字仙根,号仲阏,出生于台湾苗粟的一个乡村塾师家庭,是近代台湾著名的爱国志士、诗人和教育家。虽然仅活了四十九岁,但其以炽热的爱国情怀,广泛而有影响的社会政治活动和教育活动,绚烂多彩的诗歌创作,展示了一代爱国学人的壮阔人生,被史家认为是台湾历史上的重要人物。长期以来,对丘逢甲在台湾抗日时期的作为存在着一些争议。本文试图在已有研究的基础上,对此进行再探讨,以求得出符合历史真实的客观结论。
一、投身抗日是丘逢甲的短时被动行为,还是有着深刻的思想渊源?
有人认为,投身抗日活动只是丘逢甲作为在地乡绅为保家保产所采取的一种短时被动行为。其实不然,若将审视的时间点往前推移,便会发现丘逢甲的行为具有深刻的思想渊源,捍卫国家权益和反抗侵略的自觉性在其青少年时期便已产生。
丘逢甲是客家人的杰出代表
青年时代,悠远的历史文化和深厚的爱国主义传统对丘逢甲产生重要影响,一些历史上的志士仁人和英雄豪杰是他崇仰的对象。他写了《读宋史岳忠武传作》一诗,赞扬岳飞直捣黄龙府、收复失土的精神。诗曰:“黄龙府,未饮酒;朱仙镇,班师陡;大理狱,中谗口;风波亭,落仇手;栖霞岭,名不朽。墓前尚种分尸桧,顽铁永跪秦缪 丑。”[1]丘逢甲使用急促排比短句和仄声韵,意在突出岳飞的不凡业绩,反衬奸臣秦桧陷害忠良行径之丑恶。类似的诗还有“石阙苔荒一径深,悲秋怀古此登临。九州难画华夷限,万死思回天地心。南客旅愁观海大,东山云气压城阴。斜阳照起英雄恨,枯木寒鸦泪满襟。”诗作表达对张巡、文天祥等爱国志士壮志未酬的痛惜,传导出一种“万死思回天地心”的悲壮情感。有研究者认为:“强烈而真挚的爱国主义感情,丰富而多变的艺术表现手法,苍凉慷慨凌厉雄迈的美学风格,构成了丘诗的主要艺术特色。”确实,其诗作情深意厚而富于张力,哀怨激愤而壮怀激烈,人们不难感受其中蕴含的悲凉慷慨的悲剧之美。但是,丘逢甲的深层次用意并不仅仅在抒发身世家国之感,或是单纯地在诗中反复罗列并呈现系列的悲壮意象,而是急切地希望能有英雄人物横空出世来拯救乡邦,潜藏着改造社会和挽回国运的历史考量。
中法战争后,丘逢甲对帝国主义列强加紧侵略和瓜分中国、清廷日益衰败的大趋势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堪忧的国家命运和穷困潦倒的民生使他深受刺激。在《台北愁感》中写道:“压城海气昼成阴,洋舶时量港浅深。蛇足谈功诸战略,牛皮借地狡夷心……”外国列强的“洋舶”在台湾测量港口深浅,搜集军事情报,这种公然觊觎的“海气”已达到令人无法容忍的程度。遥想当年葡萄牙以租借牛皮大的地方曝晒货物为幌子进而霸占澳门岛的事实,认为应当防备外国列强对台湾的侵略。面临民族危机迫在眉睫的态势,他在《得友人书述怀奉答》一诗中写道:“自从互市来,门庭据非族,偏灾多涝旱,元气待培育。祸机伏眉睫,患气延心腹……”[2]在他看来,帝国主义列强自打开中国门户进行“互市”以来,占据中国的门庭,国家元气大伤,国人应当警醒和奋起。
丘逢甲青年时期写的文稿迄今仅存三篇,除一篇是代友人林尊五写的告贷启外,另外两篇是《何以安置余勇》和《请缨日记序》。从中可以看出,当时丘逢甲除了从事文教活动外,面对外敌环伺的局面,还十分重视兵士聚散和战守之策的研究。
《何以安置余勇》写于光绪十三年(1887),系参加台南府试而作,为策问的应答文字。虽是写命题作文,但在军事形势严峻的台湾,兵士的征集、调配乃至遣散的频率都比较大,丘逢甲对此不但有感,且平日里不乏冷静的思考,这在文中有所反映。他认为,退役兵勇的安置问题关乎社会安定及军心稳定等,不可不加以妥善解决。台湾自兴兵以来,游勇之多,无地不有。以往的安置不外乎“仍招使为勇”和“给资使回原籍”两途。前者是让已遣散兵勇仍留在军营中,既不能发挥作用,又占用编制和饷银,得不偿失。后者系将矛盾推给地方,其回到家乡后由于缺少谋生手段而难以安居乐业,造成诸多现实问题。丘逢甲认为,若要从根本上加以解决,莫过于组织这些兵勇就近到台湾的后山地区参与开发,并提供政策与物资的支持。“以为长久之计,惟有于后山未开荒之地,按名分界,各给牛、种以安置之。”在他看来,这样做有十个方面的好处:可以增加人口,促进台湾这一新设省份发展;使游手之人有田耕,有饭吃,不致伤天地之和;由于拥有田产和职业,不致铤而走险,结党作乱;通过鼓励异族通婚,不到二十年便可增加数十万人口;随着开垦范围的扩大,十年后官府可以收租赋,从而增加数十万饷银的收益;对所开发地区设郡县进行有序治理,富盛程度可比肩前山地区;推广保甲制度,实行连坐,达到虽聚居但不用担心结党的程度;农闲时使其各修武备,做到寓兵于农;通过汉番人口的融合,促进文明开化,实现抚番目标;台地适宜养蚕植桑,而游勇多来自内地,熟知蚕桑之事,数年之后这方面的收益可与内地相等。最后,丘逢甲強调:“有此十便,而仍未感必安置之得宜者,则以经理贵得人,统御贵得法也。夫得人得法,天下无事不可为矣,第游勇云乎哉!”[3]在他看来,一旦台湾有事,这些“余勇”可迅速集聚,形成一支抗敌力量。全文篇幅不长,但紧扣台湾面临的重要问题,分析细密中肯,对策具体可行,显示作者具有宽广的视野和较强的处理实务的能力。
1889年,丘逢甲中进士
《请缨日记》记录唐景崧自光绪八年(1882)八月至光绪十二年(1886)的三年多时间里,在越南北部参与组织黑旗军抗击法军的亲身经历及重大的军事行动过程,并汇辑清廷的相关谕旨、函电等。《请缨日记序》写于光绪十九年(1893),是丘逢甲应唐景崧之邀而作。唐景崧时任台湾布政使,将自己珍视的文字交由晚辈作序,表明了对丘逢甲的高度信任。丘逢甲先是赞扬唐景崧系特出之人,“三垣奎宿,早耀文光;八桂名流,夙饶奇抱。”点出该书系其投笔从戎、勇赴疆场的真实记录,称许唐景崧如汉代的贾谊、陈汤,以及子云、小范(范仲淹)一样,都为维护国家统一和领土完整而尽心尽力。“于蛮觸交争之日,正和战未决之秋。贾谊上书,请系匈奴于阙下;陈汤献策,将维属国于关西。始则一介行边,终乃偏师捣穴。于是本子云之典册,写小范之心兵。纪事成书,编年仿体,以一身之涉历,关全局之转移。”同时,指出唐景崧不惧艰险,深入越南战地,使命崇高。“公于此行,盖欲授策孱王,传书侠客;同扶残叶,永拱中枢。苟舆服而保脾泄,楚尚有材;则甲楯而棲会稽,越犹可国。”继而,对唐景崧在谅山、宣光诸役中的表现大加赞许。末了,针对时人的一些误解而为唐景崧辩争,强调不应以成败论英雄。“或谓:公间关万里,奔走三秋,所愿未遂,当鸣不平,其事屡乖,宜多过激。何以史臣以成败定英雄,公则多平心之论;术士以兴亡归气数,公则抉人事之微?得毋故示旷达,务为恢张?不知公含和饮粹,蕴英蓄华。”此文完成于中日甲午战争前夜,时值台海两岸战云密布,形势极为紧张。在这种背景下,丘逢甲的文字表面上看主要颂扬唐景崧在昔日越南战场上的杰出表现,总结以往反侵略战争的经验,并未明确融入自己对即将到来的历史大变局的所思所想,但在结尾处以极为有力的笔调,通过冀盼唐景崧如汉名臣张良、东晋名将陶侃那样再立不世之功的相关文字,予人以强烈的危机警示。“方今四海毕达,五大在边,瀛海非终无事之时,天下正急需人之日。所愿公本绘画乾坤之笔,为荡清海宇之图!衙斋运甓,陶桓公志靖中原;帷幄陈筹,张留侯材堪上将。将军中之日报,方略馆汗简宏修;扫海上之巢痕,纪功碑濡毫待作。”[4]由于两人在此后不久爆发的乙未抗日中都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使得日记和序的价值为后人所重视,被认为不仅是研究中法战争的重要文献,亦是治甲午战争史者案头常置的参考资料之一。
综上所述,丘逢甲投身抗日并非临时起意,而是经过长期的观察与思考。在他身上,传统士大夫的家国情怀和在地士绅的守土使命有机结合在一起,促使他在日军入侵的危难关头挺身而出,毁家纾难,投入抗争,创造了惊人的历史业绩。这绝非偶然,而是存在深刻的必然性。
二、初期组织义军是否为丘逢甲自发的个体行为?
一些研究者为了突出丘逢甲作为抗日英雄的历史地位,有意或无意地倾向于认定组织义军进行抵抗是丘逢甲的个人意志在起主导作用,认为无论是队伍成形,抑或是饷械供给,及具体的作战指挥,都由丘逢甲独力操作和一手支撑。确实,丘逢甲是义军的主要组织者和指挥者,初时配合整体防务,弥补兵员不足及防卫空白。当驻防清军及重要官员内渡后,又指挥义军,协同刘永福的黑旗军,自觉承担起正面抗击日军的职责。在丘逢甲的谋划下,其领导的义军取得突出战绩,彰显民族浩然正气,是这一时期大陆民众和正直官绅密切关注并寄予厚望的两支主要抵抗力量之一。当人们提到台湾义军时,便会自然地将之与丘逢甲联系在一起。但是,组建义军并非丘逢甲的个体行为。
丘逢甲组建的义军,统领中不少人是朋友和学生
从成立缘起来看,官方意志起主导作用。早在1894年9月中旬,中日甲午战争正酣之时,清廷预感台湾将成为日本夺取的重要目标,需要预做准备。此时,官方对防卫台湾的态度尚属积极。鉴于守岛清军兵力薄弱且分布不均衡,同意地方官员的奏请,通过组织民间武装来进行守土保境。丘逢甲是在唐景崧支持之下,参与办理台湾防务,并开始招集民间义勇的。据儿子丘念台回忆,当唐景崧接替邵友濂担任巡抚后,“除指挥营勇布防外,并加紧组织地方力量,要我的父亲出任全省团练督办,而所有各地的团练干部,则多选拔具有领导能力的知识青年(秀才以上)来担任,这是唐氏筹划台湾保卫战所布下的一着棋。”[5]唐景崧于当年10月末向朝廷报告,称于闻警之初,即商邀在籍工部主事丘逢甲,遴选头目,招集健儿,编伍在乡,不支公帑,有事择调,再给粮械。现在台湾府所属四县已选拔一万四千人,编为义勇二十六营。南北两府都令丘逢甲一体倡办。他认为,丘逢甲留心经济,乡望式符,以之总办全台义勇事宜,可以备战事而固民心,于防务大有裨益。这表明,初期丘逢甲参与组织义军是受命而为。之所以选择丘逢甲,在于其系正统科第出身且曾由朝廷授予官职,是信得过的可靠人士;还在于其与唐景崧关系密切及在民间具有广泛号召力。当然,从历史的大视角考察,这又是一种时代的必然选择。丘念台认为,丘逢甲接受组织义军的使命并非是单纯的激于义愤的临时应变行动,而是目睹日本步步进逼而决心护国保乡的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抉择。作为富有正义感和使命感的士大夫,在危难之时挺身而出接受这一艰巨任务,符合他的抱负和个性。所以,丘逢甲又是自觉、主动而为之,事必躬亲,殚精竭虑,并将之做到了极致。丘逢甲从“人自为战,家自为守”出发,四处奔走,动员民众参加义军。他曾痛切地表示:“吾台孤悬海外,去朝廷远,不啻瓯脱;朝廷之爱吾台,曷若吾台之民之自爱?官兵又不尽足恃;一且变生不测,朝廷复顾吾台?惟吾台人自为战,家自为守耳;否则,祸至无日,祖宗庐墓之地,掷诸无何有之乡,吾侪其何以为家耶?”“言未已,已哽咽不能成声,听者咸痛哭,愿性命是听”。他还“倾家财以为兵饷,不足则乞诸义士以助之”,要求丘氏宗族子弟“能干戈者尽令从戎”。
义军接受官方的统一防御安排,而并非自行其是。初期所招集的义军士兵属于“编伍在乡”“有事择调”,具有半军事化性质。到了1895年春天,台湾局势日趋紧张。唐景崧决定征调各地义军,统一指挥、参与协防,并正式任命丘逢甲为全台“义军统领”,进行集中管理。当时全台义军有10万之众,分诚、信、靖、壮、捷、敢、良、劲等16支,每支辖5或10营,每营500人,最少为360人左右,设一管带。据说,全台有义军160余营。如丘逢甲传记研究者所指出的,义军士兵多为青壮农民,领军之人则多为爱国士绅。“义军的成员基本是当地的农民,尤其以迁台的客家子弟居多。各营的统领,大多是秀才以上出身的爱国青年,有不少还是丘逢甲的门生子弟和好友,如吴汤兴、徐骧、谢道隆、丘国霖等,他们以后都成为义军的重要统领。但是,由于交通和联络不畅,丘逢甲尽管是全台义军统领,但基本上只能统领中路义军的一部分,‘义军者只有军籍,而其人均在田间听调者也’。他一共统领诚、信、靖、壮四字二十营的义军,驻防在台中及新竹一带,并兼任筹饷事务。”[6]从丘逢甲手订的“诚”“信”二十营编制表可以看出,这两路人马有一万人左右,组织较为严密,具体负责北自桃园,南至彰化一线的防务。当然,出于保家卫国的热忱而士气较高,且有一定的组织纪律观念。但是,武器装备较差,缺乏系统的操练,后勤保障不足,这极大地影响了战斗力。唐景崧原先下达给义军的任务为“专防中路,兼任筹饷”。不久,因澎湖失陷,台北防务吃紧,乃决定变更任务,调遣义军前往兵力空虚的后陇一带布防。丘逢甲受命后,迅即于1895年3月下旬率十营义军北上,在南嵌、后陇一带驻防。
丘逢甲住蕉岭澹定村,碑为状元夏同和所书
有关义军的具体行动、治军情况需时时向官方报告,这在丘逢甲致唐景崧、署布政使及台湾道顾肇熙、重要官员俞明震等人的书信中都有具体体现。
显然,义军是由官方委托丘逢甲组织的民兵组织,初期只是协防清军,重大事项均由主要官员决定。当然,丘逢甲在成军过程中发挥重要作用,是义军的实际领导人。后期,清廷决定放弃台湾,日军陆续登陆,丘逢甲指挥义军独力作战,以弱小力量独对危局。清廷则极力撇清与这支抵抗力量的关系,此时的义军自然与官方没有了正式关联。由于在人员数量和武器装备上难以与日军抗衡,失败的结局不可避免。
以上表明,至少在初期,丘逢甲的揭竿而起和义军的相应军事行动,是受了官方的某种授权,也符合丘逢甲在地乡绅及前工部主事的身份。之所以做如上阐述,意在还原历史的真实,避免刻意夸大人物的作用,或将并非“专属”行为安在其身上。当然,这从某个侧面也映证了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在当时复杂的历史场景中,丘逢甲乃至刘永福等人的抗争是多么不易。他们不仅要面对入侵的强敌,还要时时受到官方节制,并非可以自由行事。大陆的一些地方大员,如张之洞等试图通过偷运枪械,输送饷銀等方式来支持义军,为阻拦日军攻势和争取局面改观,最终达到不割让台湾的目的,而进行着最后的努力。这些举动很快便因日方交涉而被朝廷明令禁止。不过,正统科第出身的丘逢甲毅然出任义军统领,具体组织对日军的武装抵抗,这本身就是一个值得大书特书的壮举。
三、《马关条约》签订前丘逢甲是否在认真备战?
迄今能见到的乙未抗日期间丘逢甲的信札函稿共十九封,其中写给唐景崧的十二封,时间在1895年三四月间,写给俞明震等人的七封。从中可以看出,丘逢甲确在认真备战。
写给唐景崧的信札函稿主要报告义军的组织、布防情况,并时时通报敌情。
三月初三日,丘逢甲在报告中指出,一同参战的有其兄丘先甲、其弟丘树甲。其中,丘先甲带信字两营驻扎在中港后垅等处,丘树甲在军中协助办理日常事务。“此次将出,家父训以弟兄协心军事,上答君师,下保乡井。警报日迫,有能效力之处,均不敢辞也。”对于如何带兵,丘逢甲强调义军多由没有经过正规军事训练的乡民基于保家卫土愿望而组成,故要“以宽御众,结以恩义”。他指出:“义军之出,可惜太迟,其间不无人才,皆未练习。勇于善枪者虽多,将来止能使之人自为战,未可云节制之师。此时惟有以宽御众,结以恩义而已。”对于如何防御,丘逢甲表示应深入实地勘察
再做判断,而不能听信传言和依赖地图。“今日雾雨不能出勘营地,昨日详细察看形势并台北后路情形,亦得其大致。人言已难尽信,地图亦未可凭,以言者绘者不必皆知兵事者也。如圭崙岭、太平顶等处扎营皆为闲着,老路坑炮台以防八里坌小南湾后路,尤非事实;即前同委员所看虎头山之宜筑炮台,亦未中肯綮。此事如作文认题,须切己体会,俟稍晴勘完,再当详禀,上请训示。”[7]
丘逢甲的家乡广东蕉岭
丘逢甲在蕉岭创办岭东师范学堂
三月初九日,丘逢甲报告,经过出勘防地,“南崁防地应分扎处所,已得大致”。南崁位于台湾北部的桃园境内,横跨芦竹及龟山,有南崁溪穿过,因此为平埔族原住民龟仑族南崁社所在地而得名。另有人认为,郑成功军队攻台时曾在南崁港停泊,由海上眺望该港地形为一断崖(崖在闽南语中称为崁),南崁恰在断崖之南而以为名。由于正史不曾记载郑成功到过台湾北部,故以前者说法较为可信。南崁位置险要,是抵御日军从海上进攻的重点区域之一。丘逢甲的具体部署是以数个营的兵力,分别在五个方向对南崁港北面进行严防死守。“本拟南崁街后山扎坐营,细审未得形势;兹拟离南崁街三里之尖山子为坐营,防庙口一路,可分哨扎虎头山、番子厝山,并分一二棚在枕头山为瞭望。山鼻子极要,宜扎一整营。狮头山宜扎一营。其前尚有一山,宜分哨扎山上,并筑一土炮台,专防南崁港。后壁厝山、官升崎,宜扎一营,而分哨扎厚湖山,并筑土炮台。已防南崁港,又防红土一路,此处亦可登岸,一营未免少单。拟再分以一营两哨防此一路,以三哨防头前庄,兼通港南北之气。此皆港北布置,而已须五营。”同时,在南崁南面及离此十余里之外的许厝港布兵设防。当时,丘逢甲实事求是地向唐景崧报告急需解决的问题:一是有效兵力严重不足。以防守南崁北面为例,“盖小营,每营止发二百八十杆枪,共止一千四百用枪之人,防此二十余里地,联络应援,止见其少不见其多也。”至于南崁南面,有效兵力更是不足。“能否由他处分可用之营扎此,抑由逢甲添营以联为一气?”二是缺饷影响兵力调配。“信字两营昨借饷到,已专弁解往,催其速行取齐,迳来后垅,家兄即可由此趋往。又靖字一营借饷未蒙赐示,靖字营未到,则不可腾出家兄之营。营中所存六百金,本日分予各营已毕。靖字营借饷外请另借八千两,以五千济本军之急,以三千给家兄带往防地也。”三是缺可用的炮械。“军局载到前膛旧炮四尊,其一已断,余均生锈,并不可用,勇均以为不敢接收;如有好后膛炮,请发数尊。前承诺拨车炮四尊,今在何处?仍可拨来否?千里镜有新到者,望赐两三具。”[8]
仅隔一天,三月初十日,丘逢甲再次就南崁等处防卫上书唐景崧。他指出:“倭寇在北,每占一处,必养息十数日,始再出。今踞澎湖已旬日,计初十后该必有战事。基沪有重兵,当不敢来,若窥台北,非南崁必后垅耳。”鉴于兵事瞬息万变,未容一处疏忽,提出:“拟先以四营防港北,一营防港南,虽属单薄,然以现在兵力不能不如此布置;吴霁老四营齐后,望速调信字等营回助防也。”他急切地表示,对于合格、适用炮械的需求很急。“所运来土炮,细验决不可用,故未接收。所拟勘筑暗炮台两处,须有炮方可言台,有炮台方能阻其登岸,且能自护防营,应请拨出佳炮数尊。”同时,指出:“此次虽仓卒受命,尚觉布置从容。迩因积受寒湿,痰饮感发,心绪颇闷,然大致似无害也。”[9]
三月十一日,丘逢甲向唐景崧报告在防区布雷事宜。“具雷兵,已即令扎后壁厝之邱国霖派人往觅;但安雷处所虽据营弁探报,而雷营管带未来知会,应如何放雷,各营未能悉知。应请饬雷营管带转相知会,并自饬雷兵来驻敞营相近之所,以便照料。若径由逢甲处转饬,不相统辖,虽什长未必行也。”指出,划给他家兄弟的防地南崁和后垅均是正面迎敌之所在,如果是早做布置自可无虑,但现今仓促受命,所以小费踌躇。“现所最焦急者:旧有之营,所应需各件均未能齐;新添三营并枪未领。据局云,须五日后方有可领,其督带及各管带关防亦未领到。各局纷烦,此等必非有意留难。但家兄关防未到,犹可率军而行;如枪械未来,势难徒手而战。何日枪械到,家兄即何日行,逢甲即何日往扎南崁之元帅庙。分军在百里而遥,无论手足,即部下如不能照料周全,使之无械无饷无关防惘然而往,公义私恩,两均未尽;但消息甚急,万不容迟,思之不能成寐也!”[10]
三月十二日,丘逢甲致函唐景崧,再就后垅防务安排进行报告。“顷商之家兄,令就本营分足枪弹,明日赴新竹,后日赶至后垅,相应情势布置一切;已议定于明日头二帮车分起启行。惟关防未到,尚可赴防;枪械不齐,虽已赴防,难徒手而战。此等急切情形,备详前书,当蒙鉴及。军中一切应用之件,种种未齐,战事又在旦夕,思之焦急,贫如禁体作文章,不意今日带兵,还是穷书生本色生涯也。”他请求唐景崧:“饬局先备齐信字两营军装各件,专员克期径行解赴后垅,以期迅速。”[11]
蕉岭长潭,丘逢甲作有《重九日游长潭》等诗
三月十三日,丘逢甲致函唐景崧,表示此前连上四书,自思其中并无触忤之言,但为何均未得到答复?他再次请求“如俯念孤军分扎要地,势难徒手而战,仍请速饬备齐军械,勿杂坏枪,克期运往后垅。如必由逢甲处再行请领,又运往新竹,由家兄处派人来接,辗转迟延,太费时日,军事方急,似未可仍作此官样文章也。如因此事怪其所琐渎,加之轸责,亦不敢辞,必求请得而后可”。布雷方面,相关人员不配合,什长柳得贵表示必胡管带有命,才可以将布雷区移近丘逢甲所率义军防区。“军中一切应用之具,十缺三四,领又不能即得,若事事告吾帅,又嫌烦渎,自顾不知所云”。[12]
三月十八日,丘逢甲报告发现三艘不明国籍轮船出现在南崁港一带海面上。同时,提出加强大甑山、大小南湾、石头厝、出水坑、许厝港等处防务。“倭寇闻要索赔款七千万磅。持议者虚与委蛇,于此令人思宾媚人一流人物不置矣。破倭船,杀倭头,谓前出有赏格告示,营中多不知,乞饬抄一纸见示。”[13]“宾媚人”系春秋时期齐国大夫,以所谓负有外交使命而善于斡旋著称,后被杀。
三月二十日,丘逢甲上书唐景崧,主要谈及聘请举人余绍赓等人到营效力一事。“逢甲前办理北路义勇,举人余绍赓极力赞助,所招集靖字营亦较良字营为切实,此次来赴北防,故即邀请来营借资助理。而请加以帮理营务处名目,奉批无准驳语,绍赓意不自安,亦力请退,尚未许行。查张镇所统八营,委营务处三人,禀报亦未奉驳。初谓事同一律,故敢冒昧上请。又杨道所统三营,其营务处即由院委并给薪水。逢甲奉命创办义军至今,吕赓虞赞助之力为多,前蒙委帮办义勇事宜,尚不敢请给薪水。其人性格极恬退,本约来军一月,营务初有头绪即回。逢甲以其在军极为得力,不便令去。故思一维系之法,非加以宪札不可。同一薪水,由营自给与由宪给,则受者之感奋自殊。故拟照杨营上请,不意其非向章也。赓虞见非所应给,已力请辞薪水,似宜准其辞,又兼申前约,则尚未能许之。”[14]这是两例有关营务处用人方面的请示。晚清,各地督、抚增募军队时,为办理军营行政事务而设营务处,以道、府文官充任总办、会办等,丘逢甲这样做似有所依循。
三月二十三日,丘逢甲在收到唐景崧的几封手书后连夜作答。对唐景崧谈及苦心经营大局,但是“局外已闲谈聒耳,局中又助理少人”的现状,表示“真堪愤叹”。他强调:“和局不成,台地必有大战,自在意中。但使诸将协心,能与防地共存亡,倭寇虽凶,未必即能全占台省。所虑军火不继,饷源不接耳。如议和者竟有割台之举,默察台地情形,必至内乱。此时无绳尺之可拘,倘有英雄者出,但使封疆大臣中有能隐助以军火,即足集事,饷则竟不必问矣。”[15]同时,报告了南崁港及周边地区的最新敌情及我方的兵力配置。
丘逢甲的祖籍地福建省上杭县
三月二十四日,丘逢甲向唐景崧报告日本兵轮在近岸停泊,多批奸细在渔寮等处活动,他已做好准备以应对开仗的局面。“现在倭伦尚在停泊,已预备开仗。此间屡请灵活快炮未得,所运来红毛炮又极笨,费尽气力始到防营,又尚未领得子药。是开仗所恃惟枪,快枪已不准领,坏又不准换,营中之枪本不敷用,现在枪弹每人仅有百颗,惟有仰垦吾帅速饬运弹来营以备用;若由逢甲派弁往领,局中迁延必误事机。”[16]当时,除南崁港、许厝港外,周围港口均已封禁。他建议,为保证军粮运输顺畅,允许仍然开放这两个港口。
三月二十七日,丘逢甲致书唐景崧,表示:“连日亲到各营应行分扎处所细加履勘,在重山峻岭间舍车徒步,所见益真,其里数亦益确。”当地人习惯性地视每千步为一里,他硬是用脚丈量的方式,对防区各守护点的间隔进行测算。根据对各处地势地貌的实际踏勘,适时调整兵力配置,以确保重点区域能够重点防卫。他告知唐景崧,在大战在即的情況下,“彰(化)云(林)人心惶惶,台(中)苗(栗)如故,家信来言柏庄寄住者竟滿堂满室,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全台官幕眷口尽欢颜哉!”[17]
四月初二日,丘逢甲勘察防地返回住处后,收到唐景崧函,当即回复。主要汇报吕赓虞、谢景龄、吴镇洸、张锡范等人的任用情况。“卫队添足全营,拟即作为诚信全军卫营,原兼带卫队两哨之营务处吕赓虞人甚稳练,自创办义军及成营以来,一切部署均其与家兄先甲之力为多,以之管带此营,原无不可。与之详商,乃力请仍以营务处在营帮理,其管带卫队营请另行派人。查坐营帮带文生谢景龄才具尚属开展,拟即委为管带。已来北防,自须联络北路义勇,拟令在营差遣之带北路靖中营武生吴镇洸作为帮带,并令挑选一哨补足全营。其坐营帮带有帮理文案原带诚后营之文生张锡范,人尚谨慎,即拟派为帮带。”[18]
除致函唐景崧外,迄今能看到的还有丘逢甲致俞明震、孙萼参、邓季垂、顾缉庭、吴霁翁等人的七封信,也都与备战有关。其中,致俞明震函三封,其余均为一封,时间多为三月。
丘逢甲咏上杭诗
上杭县孔庙
上杭县瓦子街
在三月初三日复俞明震的函中,丘逢甲通报了兵力配置的情况。指出:“布袋嘴等处切近澎湖,其地势无山险可扼守,若两营分扎,必有他联络应援之师。义军初出,其调度训练均须逢甲一人亲自任之,如相隔太远,亦难得力。”同时,请求解决饷银短缺问题。“新调信字两营借饷三千金,拟全拨与家兄,所调靖字一营,可否照借?中路所领之项,营中现止存六百金也。”[19]在三月初四日的函中,丘逢甲再次向俞明震通报防卫情况,提请解决战地急需的麻布袋供应、炮械短缺及军饷问题。“土炮不得用,能想法拨数尊佳炮来否?敝部营哨皆均精枪法,均愿领十三响,而局中无之,闻有十连枪甚佳,如可领,请示知,庶免到局唐突也。靖字营借饷千五百两,另借八千两,昨已蒙帅准共计九千五百两,不如即借万两成数,商之。”对于朝廷将要采取的弃台举动,丘逢甲鲜明地表示了自己的态度。“北方停战,倭寇全力赴台,自在意中,如当国者真有弃台之意,窃愿举所有义旅共保危疆。”[20]在三月十九日的函中,丘逢甲告知俞明震,“自十四移扎元帅庙后,日日帕首短后衣,巡阅各防营,山径丘间,舍车徒步二三十里,所见益真。”[21]强调要加强南崁、许厝港一线的防务。
三月初三日,在复孙萼参的函中表示,愿全力配合友邻,做好军事协防工作。“如十分紧急,惟有家兄或谢生率本营,带同得力营官,速回中赶集两营,自行统帅,以应阁下;此则仍须由尊处电请方合。但来回及成营非十余日不办,恐缓不及事;又家兄与谢生惟能率勇打仗,朴拙不善应酬,恐与他带兵者不合,一切仍须阁下调遣或能得宜耳。”[22]
在复邓季垂的函中(时间不详),丘逢甲简要介绍自家防区的情况,表示“将领多门下诸生,兵士皆乡间子弟,故训多于练。受命仓卒,恐旦夕有警,止能使人自为战,未可言节制之师也”。对于邓季垂所处的防区战备情况,丘逢甲表示关切。“贵治布袋嘴一带切近澎湖,敌气甚迫,闻已添营,未审布置能周密否,至以为念。”[23]
三月二十日,在致顾缉庭的函中,丘逢甲简要报告防区情况,表示“书生初出治军,止能办到‘临事而惧’四字,所幸勇丁均同乡里,教以大义,其心尚为团结。又营中气习尚少,与百姓亦甚相安。前承以诸葛武侯生平得力处在‘淡泊明志,宁静致远’二语,可云要言不烦,言近而旨甚远。将领多门下诸生,每与绎高论,尚能心领神会。惟逢甲望轻才绌,誓与士卒同甘苦,借结人心,故帕首短后衣,日周旋健儿间,觉羽扇纶巾,名士风流,如在天上矣”。[24]
在致吴霁翁的函中,丘逢甲表示自已初出治军,韬略未谙,不能上门求教,而“怅何如之”。盼望能够得到进一步的指点。“贵部何时出镇,祈预示知,以释悬抱。义军皆乡里子弟,非素历戎行,所有未逮之处,乞无吝指示。”[25]
上杭丘氏总祠
这一时期,与丘逢甲有书信往还的大都是负有防卫职责的官员,由于丘逢甲的工作重心是组织义军有效布防,以直面将要来临的大战,所以信中涉及的也多是这方面的议题。
以上是留存下来的丘逢甲致唐景崧等人的十九封信函的主要内容,写作时间为日军攻台前的三、四月间,主要围绕军事防御这一主题展开,具有一些鲜明特色:保家卫国的立场坚定,具有献身精神;义军组织有一定规模与形态,以宗族或邻里关系相勾连,相对比较团结;虽以未经足够训练之师承担起应由正规清军防守的重要区域,但也有地形熟,应对灵活等在地优势;对从冷兵器时代向热兵器时代转化的大趋势有清醒认识,知道凭劣质装备难以应对强敌,急切要求获得近代新式武器装备;重视任用有影响力且能从事实务的乡绅,他们在乡时便常介入公共事务并具有号召力,在营中也都各具才干。尤其应指出的是,丘逢甲对以学缘乡谊为纽带组建起来的义军总体上是满意的,这支队伍尽管缺少必要训练,且为获得必要饷银和新式武器而不断吁请,但具有较强的斗志,注意加强和友邻的互通声气与默契配合。此外,重视实地勘察,重视敌情的掌握和通报等,都是其长处所在。在短期内,丘逢甲努力从纯粹的文人向统兵一方的军事将领转型,外表装扮、行事风格乃至文字表达都与此前有很大不同。难能可贵的是,丘逢甲对时局的演变做了最坏的打算,表示即便清廷割台的传闻成为事实也要抗争到底。当然,此时的台湾还是大清领土,台湾民众还是清廷子民,抗击日本进攻得到官方和民间的共同支持,所有的设防和抵抗都是在官方鼓励乃至直接部署下进行的。自清中叶以来,举凡有大的历史变局,各地的不少在乡士绅多能延续保卫社稷和家园的传统而挺身纾难,并视之为自己应尽的责任,丘逢甲及追随他投身义军的台湾科第人物亦是如此思维和行事。时隔不久,《马关条约》签订,台湾被割让,军民的抵抗不被清廷认可。在孤立无援的状况下,丘逢甲初心不改,以实际举动践行了此前的誓言,这是难能可贵的。六月初,唐景崧内渡,台北失守,义军的友邻总兵余得胜竟率五营清军投降日军,致使台北后路洞开,南崁已无法防守,丘逢甲只好率军撤往台中武峦山一带,并将司令部设在自家宅院——大埔厝柏庄。虽然在实际的战争进程中,丘逢甲苦心孤诣经营的南崁一带防线没有发挥有效作用,但从上述信件可以看出其是坚决主张抵抗的,并尝试着在战争中学习战争,终日浸淫在备战氛围中,采取的不少举措从当时情况看也是合理的,表明丘逢甲不但是文名远播的科第中人,还是在祖国处于危难之际敢于挺身执戈抗击强敌的带兵之人,这在晚清士大夫阶层中并不多见。
丘逢甲在丘氏总祠创办新式学堂
由上可知,丘逢甲为筹组台湾抗日义军做出巨大努力,举凡义勇的招募、训练及筹集军需、军饷等无不亲力亲为,使这支队伍初步形成战斗力。同时,想方设法克服各种困难,进而使之在抗日保台斗争中发挥重要作用,指责其不积极备战是不公平的。远在大陆的郑孝胥在其日记中认为,台中路、台南路可以拒日军进攻者有四人,分别是林朝栋、刘永福、吴光亮、丘逢甲。前三人所率均为正规清军,将丘逢甲所带义军与之相提并论,足见郑孝胥一类大陆官员对丘逢甲及义军的看重,也表明当时义军声势很大,人们对其参与保台寄予厚望。但是,由于统属体制差异的关系,使得义军营官之间不相统辖,甚至出现各军不能集中接受指挥的状况,以至未能形成合力,且行动迟缓、兵力分散,最终只好各自为战。此外,唐景崧对义军建设缺乏足够重视,数月间对丘逢甲所作的种种军事上的汇报和建议少有正面而明确的回应,这或许与其持有的让义军顺其自然地发展的观念有关,或是更为倚仗正规清军抵抗的心态使然。又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台北府库现银、枪炮都有,却迟迟未拨足给义军。如丘逢甲所言:“旬月之战虽不大挫而终莫支,则军火缺也。”凡此种种,都预示着尽管丘逢甲认真备战,但在此后的恶仗中,义军难以有效御敌,失败的悲剧已然显现。
四、在日军向中南部推进之后,丘逢甲是否应内渡?
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签订后,台湾和澎湖列岛被割让给日本。消息传来,台湾民众“聚哭于市中,夜以继日,哭声达于四野”。丘逢甲亦悲愤万分,誓言抗争到底。
在《马关条约》签订前后的一个多月时间里,丘逢甲邀地方绅民集议,连续三次上书清廷,一次上书总理衙门,强烈反对割台。丘逢甲后来在《重送颂臣》诗中有“刺血三上书,呼天不得直”等句,描述的便是当时的场景。三月二十四日,第一次以“工部主事、统领全台义勇”的身份领衔上书,声言“和议割台,全台震骇。自闻警以来,台民慨输饷械,不顾身家,无负朝廷。列圣深仁厚泽,二百余年所以养人心,正士气,为我皇上今日之用,何忍弃之!全台非澎湖之比,何至不能一战?臣等桑梓之地,义与存亡,愿与抚臣誓死守御。设战而不胜,请俟臣等死后,再言割地,皇上亦可上对祖宗,下对百姓。如日酋来收台湾,台民唯有开仗。”[26]据说时在义军营中的丘逢甲当众刺破手指,血书“拒倭守土”以明志,并撰此一电奏文稿。光绪皇帝的老师翁同龢收读后万分感慨,在三月二十五日的日记中写道:“得台湾门人俞明震、丘逢甲电,字字血泪,使我无面目立于人世矣。”翁在甲午战争中力主抗战,反对投降,被誉为“主战派领袖”。丘逢甲考取进士时,翁为主考大臣。按清代科考惯例,他俩有师生之谊。四月初四日,丘逢甲再次上书,指出:“兹据绅民血书呈称万民誓不服倭,割亦死,拒亦死,宁先死于乱民手,不愿死于日人手。现闻各国阻缓换约,皇太后、皇上及众廷臣倘不乘此时将割地一条删除,则是安心弃我台民。台民已矣,朝廷失人心,何以治天下!”[27]五月初一日,丘逢甲又一次上书,指出:“伏查台湾已为朝廷弃地,百姓无依,惟有暂行自主,死守不去,遥戴皇灵,为南洋屏蔽。留台抚暂仍理台事,并留刘镇永福镇守台南。一面恳请各国查照割地绅民不服公法,从公剖断,台湾应作何处置,再送唐抚入京,刘镇回任。台民此举,无非恋戴皇清,图固守以待转机。”[28]除这三次上书外,丘逢甲还于四月二十二日致电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表示“台湾属倭,万姓不服,而事难挽回,如赤子之失父母,悲惨曷极!”[29]同时,重申了五月初一日上书的相关内容。
上述几次上书有沉痛陈情,有指斥割台,有表明心迹,也有冀望外部因素转化,其间隔时间很短。尽管局势瞬息万变,但丘逢甲等人所持立场始终没变,那就是坚决反对割让台湾,誓死维护国家版图完整。如台湾乃“桑梓之地,义与存亡。”“设战而不胜,请俟臣等死后,再言割地。”又如“万民誓不服倭,割亦死,拒亦死,宁先死于乱民手,不愿死于日人手”“台民此举,无非恋戴皇清,图固守以待转机”。这些语言充满难以言状的悲壮,展现台湾民众对桑梓和故国的无比眷恋,抒发抗日保台的心声,向外界宣示了捍卫国家主权的决心。在大时代背景下,废约无望,割台已成定局,谋求英、法等国干预台湾事务的希望也告落空。在这种“无天可吁,无主可依”的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丘逢甲等人开始认识到,要将反对割台的斗争进行到底,就必须摆脱清廷的直接牵制,另行组织抵抗,期能对内加强号召,对外争取援助。
众所周知,乙未台湾的抗日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北部的短期抵抗为第一阶段。1895年5月29日,日军即开始攻台。6月2日,日军以第二联队的三个中队与铭军提督张兆连、陈得胜等指挥的清军发生激战,陈得胜战死,张兆连负伤,日军占领瑞芳,直逼基隆。也就在这一天,李经方在基隆口外的日本军舰“西京丸”上,与桦山资纪办理了交接手续,将台湾割让给日本。6月3日,日军从陆上和海上分两路发起总攻,守军奋力抵抗,但独力难支,先是基隆失陷,继而台北危在旦夕。俞明震等人亟请唐景崧退守新竹,会合丘逢甲、林朝栋、刘永福等部以图再举,但不为唐景崧所采纳,而是选择于入夜化装潜往沪尾。6月6日,乘坐德国轮船离开台湾内渡回到厦门。在十分艰难的情势下,丘逢甲和义军将士仍矢志不移地坚持进行抵抗,主要战场在新竹地区,历时一个多月,是为台湾抗日的第二阶段。至于抗日的第三阶段,指刘永福在台湾南部指挥黑旗军进行的抵抗,前后达数月,较前两个阶段时间都长。此处主要讨论丘逢甲在第二阶段的实际立场和战守作为。
据丘逢甲的弟弟丘瑞甲回忆:“未几,台北告急。先兄率所部往援。至中途,而台北破,唐(景崧)已先去。日兵乃由铁道南下,直至新竹县。义军力御,经二十余昼夜。初,战皆捷,因枪弹少,不支。先后殉难者邱国霖、姜少祖(应为姜绍祖)、吴汤兴、徐骧,皆先兄前营部将。只因地沦异族,其烈不彰,至今思之,犹令人悲伤不已也。先兄知事无可为,乃回台中。”[30]这一时期,在丘逢甲直接指挥下,义军在新竹与南下日军进行大小二十余次的战斗,以土枪土炮等劣质武器对拥有精良武器的日军以堵截、牵制和偷袭。其中,大嵙崁溪之役和枕头山、尖笔山之役打得十分惨烈。此外,义军还在苗栗、彰化、嘉义等地会同黑旗军进行抵抗,在战略要地八卦山与日军反复争夺。后来,日军不断增援,用大炮密集射击,终于得手。“但是日军进入彰化城时,又与我潜伏的义军展开了巷战,双方搏杀更趋激烈,以致积尸如堵,血流成渠,绘成一幅街衢战的悲惨图”。[31]
丘逢甲积极参与孙中山领导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
在这几次战役中,丘逢甲的同乡好友及部属吴汤兴、徐骧、姜绍祖、丘国霖等人英勇阵亡。
吴汤兴祖籍广东镇平,出生于台湾苗栗,具秀才身份。乙未抗日期间在乡里招募义兵,协助丘逢甲抗敌。据洪弃父《台湾战纪》载:“初,汤兴负意气,遇逢甲统义勇营,慷慨自请,闻李鸿章割弃台湾,则愤激作大言。逢甲亦鼓舞之,意气益勃勃。逢甲故粤籍,汤兴亦粤籍,声类相翕。逢甲遂引见唐总统。总统方急时事,逢甲言无不应,即给汤兴统领关防。汤兴归,则大会乡人盟誓,益作大言励乡民。乡民亦粤籍,咸不愿属倭,听其言无不悦,则各搜器械,具糈粮,备应用。汤兴乃作义勇衣,树义旗,置亲兵,列营号……与徐(骧)、姜(绍祖)各据一方,事事先期约。”[32]后来,在彰化八卦山的作战中身先士卒,不幸中弹牺牲。
徐骧祖籍广东嘉应州,出生于台湾新竹,十八岁中秀才后在乡里任塾师。乙未抗日时,率领募集的义勇随丘逢甲转战。先后在新竹、苗栗、台中、彰化历经数十次战斗,后在云林中弹牺牲,死前高呼:“大丈夫为国而死,无可憾矣!”
姜绍祖祖籍广东陆丰,出生于台湾新竹,具监生身份,家境富裕。乙未抗日时招募一营义勇,随丘逢甲守卫台中。后与日军血战数日,因力量悬殊而失败,不甘心被俘,毅然服毒自尽,年仅二十一岁。
丘国霖祖籍广东镇平,出生于台湾苗栗,具秀才身份。乙未抗日期间协助丘逢甲创办义军,担任中路义军正前营管带,以千余名义兵防守台中一带,后英勇战死。丘逢甲在给唐景崧等人的书信中曾多次提及丘国霖的军事动向,如“已即令扎后壁厝之丘国霖派人往觅。”“已令丘国霖于无可分哨中暂分一哨往扎,以便续行布置。”“本拟令丘国霖一营全扎大坑山、厚湖山专防此路。”“旋通传各一律预备开仗,并饬分哨往援丘国霖”。[33]
此外,进行英勇抵抗的还有吴镇洸等人。吴镇洸系台湾苗栗人,武生出身。乙未抗日期间,任台湾义军靖字正中营管带,丘逢甲在1895年春致唐景崧的信中多次提及他。“吴镇洸已调,其靖字正中营、卫队营帮带,拟改用良字副右营蓝如松。”“港南已以吴镇洸之靖字正中营,分哨暂扎竹围子等处。”“已来北防,自须联络北路义勇,拟令在营差遣之带北路靖中营武生吴鎮洸作为帮带,并令挑选一哨补足全营”。[34]
综合以上将领的情况可以看出,他们祖籍都在广东,是地道的客家人,且受过良好教育,具有一定的功名,家境殷实。但是,在国难当头之际纷纷放弃安逸生活,追随丘逢甲投入抵抗的行列,在血与火的厮杀中经受了洗礼。失败后,又义无反顾地慷慨赴死,以自身的壮举成为彪炳青史的志士。
吴汤兴等人牺牲后,丘逢甲在《答台中友人》诗中写道:“湛身难诉遗民苦,殉义谁彰故部贤?”自注云:“谓部下吴(汤兴)、徐(骧)、姜(绍祖)、丘(国霖)诸将领。”[35]他还曾具文张之洞,请求转奏朝廷,对这些义士予以抚恤表彰,但没有被受理。
《岭云海日楼诗抄》是丘逢甲的代表作
日军侦知是丘逢甲在指挥义军抵抗,于占领台中后放火烧了其位于柏庄的住宅,并悬赏重金缉拿。这时,丘逢甲所率义军余部因有人叛变和枪械无着,已大部瓦解,仅剩下身边少数人员,欲往台南与刘水福会合,但路途中梗,不能成行;欲据山林死守,已经没有实力。面对军械弹药来源中断、饷银无着、外援丧失,而强敌步步进逼的局面,有义军将领主张停战投降。丘逢甲予以申斥,表示要坚持抵抗到底。据说,丘逢甲也清楚以义军实力难以取胜,但考虑到应坚守民族大义和历史责任的重大,鼓励所属义军尽到最后一分力量。为此,他主张退入山地和少数民族群众合作继续抵抗。丘龙章支持这一决定,并试图在情况紧急时自杀殉国,以不拖累儿子。好友劝曰:“台虽亡,能强祖国则可复土雪耻,不如内渡也。”在获胜无望的情况下,丘逢甲布告各地义军,做了适当的善后安排。随即接受友人劝告,内渡回大陆,日后再图复台。其内渡路线为:先移至妹夫张晓峰家,尔后经涂葛崛港渡过台湾海峡至泉州。“初四夜,急行至学海轩(书塾)叩门,当晚由晓峰值夜,遂密集家人共商内渡行动,并将三妹留在张家,翌晨以乔装嫁娶队伍,至大肚山麓遇劫,一时雇佣(挑夫)走散,由部分家丁戚友保护至涂葛崛港,乘坐张家‘源发号’帆船,直往泉州湾,由晋江祥芝进港。闻老辈言,帆船过台湾海峡(黑水沟)顺风一夜天可达。乾隆四十九年(1784)鹿港开港与蚶江正式通航,来往船只大多为泉州人所把持,当时祥芝或獭窟走私小港容易进出。”[36]行前的初四夜(闰五月初四),丘逢甲彻夜不眠,满怀积愤,挥笔写下《离台诗)六首,嘱妹夫张晓峰好好保存。数十年后,丘念台于1925年八月至张家抄录,这些充满爱国情怀的壮阔诗篇逐渐流传开来,引起很大反响。
连横在谈到内渡大陆后的丘逢甲时认为:“逢甲既去,居于嘉应,自号仓海君,慨然有报秦之志。观其为诗,辞多激越,似不忍以书生老也。成败论人,吾所不喜,独惜其为吴汤兴、徐骧所笑尔。”[37]这段话的倾向性十分明显,那就是认定丘逢甲并未认真抵抗,更未如吴汤兴、徐骧等死义之士那样战到最后关头,留下了一个历史的污点。以今天的视角来看,连横的言论似存在误解成分。
至于丘逢甲与唐景崧在乙未抗日中的关系,学界有不同见解。江山渊在《丘逢甲传》中指出:当时两人常常意见相左,且唐景崧多不采纳丘逢甲的意见。“逢甲深以为忧,时进策于景崧……景崧均不从。”特别是后来唐景崧未有系统抵抗便登轮内渡大陆。“逢甲得知此事,哭曰:‘吾台其去矣!误我台民一至此极,景崧之肉,其足食乎!’”对于这一说法,丘念台首先不认可,指“江先生于唐公景崧责备未免过重”。从丘逢甲内渡后仍与唐景崧保持密切交往的情况看,当时似乎不太可能说出此话,即便有也是一时的气话,不能因此认为彼此关系已破裂。事实上,丘逢甲曾在多个公开场合为唐景崧及刘永福的内渡进行辩护,认为形势逆转,补天无望,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撤退。当然,这其实也是在为自己所受的类似攻讦辩解。
1898年7月16日,新加坡的《天南新报》刊出丘逢甲写的《致菽园》,就旅居新加坡的福建友人丘菽园提及的台湾往事及外界误解做了详细解答。首先,认为自己与唐景崧、刘永福等人都为保台尽了全力。“保台之疏,唐公(唐景崧)几百上,刘(刘永福)亦屡上,几于无策不筹,而外间知不十一,弟亦四疏与血疏为五。于时,瞬息百变,当局数人外,同在斯土者,且莫知本末,更无论外间传闻矣。嗣迫为自主,此犹夷然,明知末着,而势不能不拼而出此者。成败之论,今古同慨,弟亦当局之一人,何事喋喋?辱荷垂问,敢尽其愚。”其次,对保台失败给出自己的观察结论:王灵已去,人心大动,抚内未定,敌已北来;淮部首变,北军乃溃,饷械一空,局势失控;中部驰援,半道遇敌,旬月之战,而终未支;水陆无阻,敌军重压,由中萃南,南亦不守。除张之洞积极援台外,闽粤等省均无实际支持举措。自己在朝鲜动乱刚出现时,便提请朝中大员应加强台湾的军事力量,进而又多次提出战守之策,均无实际结果。再次,希望不要横加指摘,而是能够客观看待为保台而抗争的唐景崧、刘永福等人的实际作为。“外间初则誉刘逾分,后则毀亦逾分。平心而论,唐刘均未可厚非,是时如为身计,已逢朝命,即以地委日而去,岂不足以自全?而皆不忍去者,犹冀万一保全此土此民。”在他看来,唐景崧、刘永福在朝廷下达内渡令后本可顺势抽身而去,但他们不忍这样做,而是选择留下与台湾民众一道抗敌,是有良知和责任感的官员。内外交困之下,使得唐景崧、刘永福难有作为。“然即刘唐二公,其为时局所掣而使不得有为者。”当事不可为后,两人才被迫先后内渡,不能因此而责备他们为何不留在台湾当烈士。“唐变起而去,刘力绌而去,虽责以不死,以义无可殉而死也。”最后,丘逢甲希望能够传扬那些为抗日保台而献身的志士的事迹。“所嗟敝部战而殉者数君,向曾遍恳群公,皆以事在让台后,无能为请。惜兄书已梓,否则附名其中,亦可示薄海内外,俾知岛上固有烈士也。”[38]1900年,丘逢甲在游历南洋途经新加坡时与丘菽园晤面,当丘菽园再提到唐景崧与丘逢甲先后内渡的往事,并引述外界传闻,说丘逢甲所率义军的各分支领军人物中仓促被难者固有其人,但可惜没有慷慨激昂、首率一旅与日军相持力战以决存亡者。丘逢甲闻言:“或然或否,屡翘首仰天,连发叹声。”对此,丘菽园感叹:“成败得失,何常之有?英雄造时势,时势亦造英雄。”他认为,丘逢甲等人是悲剧性的英雄人物,“有志未成,虎口奔命,孤剑之外,并无长物”。[39]
蕉岭逢甲大桥
在新的历史时期,当代研究者对丘逢甲内渡问题的讨论愈加深入。对丘逢甲内渡一事,仍有着负面的看法,如认为丘逢甲是一个不够彻底的抗日英雄,这自是一家之说。还有的认为就其一生行迹来看,在面对挑战与困难时,或许一度表现了脆弱的一面。然而,就后来对近代中国教育、文学、社会的巨大贡献而言,弃师西渡毕竟只是大醇中的小疵。不能否定他在兴学设教、社会变革以及诗界革命上的积极成就,也应该相信其爱国之情系出于真诚。更多一些的学者主张客观来论丘逢甲的台湾抗日史事,并致力于从新的视角得出新的诠释。如强调“从军事上说,进退、转移,原是兵家常事。台湾既是祖国的一部分,从前线转到另一个地方,在军事上都属转移的范畴,难道能够因为中间隔着一个海峡就把从台湾内渡看作‘逃跑’?如果按照这种逻辑来评价抗击帝国主义侵略的人物,岂不是凡不战死沙场的人都成为‘逃跑者’?这样来评价历史人物公允吗?何况丘逢甲是一个地方绅士,既不是清廷派驻台湾的大官,又不是武将;既不向清廷负守土保民之职责,又没有接到清廷要他留下来抗战到底的命令,他奋起抗击日军侵略,完全出自爱国爱台的思想动机,尽其国民一分子的天职,而且还被目为‘忤逆’朝廷意旨的行为。对这样的人物,要求他非战死不可不是过于苛刻吗?”[40]相类似的观点还有:“从军事上说,‘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进退转移乃兵家常事,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台湾既是祖国领土的一部分,丘逢甲向侵略者做了顽强的抵抗之后,处于兵溃无援、进退维谷的困境,为了保存力量,以图将来,主动撤往祖国大陆,这不是于情于理都是十分自然的事情吗?这又有何可指责的呢?难道仅仅因为隔着一个台湾海峡,这种退却便成了‘逃跑’的口实了吗?更何况,丘逢甲内渡大陆并非为了苟且偷安、归隐山林,而是一心‘强祖国,复土雪耻’。”[41]著名历史学者林增平认为:“丘逢甲离台内渡,也曾招来若干讪议。这就未免过于苛求了。无疑,他如果坚持到底,终至壮烈捐生,也许会以比现在更为高大的形象显露在祖国近代历史的画卷上。但实事求是地观察,丘逢甲内渡也并非消极逃避,而是从部将谢道隆的劝谏:‘台虽亡,能强祖国则可复土雪耻,不如内渡也。’遂与随从乔装为婚嫁行列,奉父母内渡。定居镇平山村后,丘逢甲始终以强祖国复土雪耻为职志,故内渡十七年,一直是席不暇暖地尽瘁于倡维新、兴教育的事业,后来并倾向于民主共和,对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伟业,也不乏呵护诩赞的勋劳。同时,不时将怆怀故土、期待振兴的情感,发为心声,形于吟咏,创作了大量洋溢着爱国主义旋律的诗歌。梁启超对此曾极为推崇,将他同晚清爱国诗人黄遵宪并列为‘诗界革命之巨子’。所以,就丘逢甲内渡后各方面的建树而论,不是也理应获得后人的钦仰吗?”[42]显然,冷静、客观、公正、理性地看待丘逢甲的内渡问题,已成为一部分当代研究者的共识,这体现了历史人物研究的正确方向。
蕉岭镇山公园内的丘逢甲塑像和纪念亭
总之,对于丘逢甲的内渡,不能因其未曾“死义”而视之为贪生怕死,也不能指其在台抗日系善始而未善终。丘逢甲以一介文士,为拯救国难而投笔从戎,率义师与军力极强的日军周旋数月,在抵抗失败后才无奈撤退回大陆,这是不得已的举动,不以其主观意愿为转移。当我们读到丘逢甲的许多史诗般的咏台湾诗作,回顾那段可歌可泣的历史,可以看到一个爱国志士正昂然向我们走来。今天的人们应当更多体察两岸先贤当年筚路蓝缕地从事开创与抗争之艰辛,对类似丘逢甲这样的“失败的英雄”应当给予更多的理解和宽容。
五、丘逢甲内渡时是否将公款据为私有(即是否“携款潜逃”)?
丘逢甲携父母及同好等一行数十人经过数天的海上漂泊到达福建泉州。随后,转抵广东,经潮州到梅州,于9月中旬回到祖籍地镇平的印山村。不久,选定地处深山的淡定村修建房屋作为全家的居住之所,自署“海东遗民”,将住所命名为“念台精舍”。在《答人问淡定村》中,丘逢甲表示对新住处很满意。“群山忽豁见山门,幽绝溪山是此村。鸡犬云中仙气在,衣冠田舍古风存。桂生前代成尊宿,松占高峰长子孙。不必桃花千万树,已教人作武陵源。”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但是,烦心事也接踵而来。
梅州的逢甲书屋
丘逢甲离台后,先是一些与日本人合作的台湾士绅(如吕家)散布其挟巨款潜逃的传言,继而大陆坊间也有人加以附会。对此,后来的一些研究文字亦有转述。有台湾学者指出:“有关当年丘氏请领军银二次恰为十万两,而久未发放义军薪饷,不无有想象空间;而吕家多所怨言,亦为引燃之导火线。究其原因,吕氏当年为义军之后勤官,日人据台后,为善后工作,胁迫每支枪支以五银圆收缴,虽有心怀不愿,又徒叹奈何!从此两家交恶,不再过从。本地诗人前辈张达修有诗推论之,诗云:‘何事卷赀浮海说,平添野史污诗人’。”[43]思痛子在所著《台海思恸录台防篇》中称:“数月之间,逢甲领去官饷银十余万两,仅有报成军之一禀而已。”在该书自序中并指摘丘逢甲“或縻帑十余万仅报一军之成焉”。易顺鼎在乙未抗日的中后期,曾两度冒险渡台去支持抵抗力量,虽无功而返但胆识过人,在海峡两岸关系史上,是一个颇具传奇性的不该被忘记的人物。他当时也听信了关于“丘逢甲卷款而逃”的传言,在自己的诗文中对此颇有微词。如在《盾墨拾余》中说:“闻倭氛已逼台中……时守台中之道员林朝栋、杨汝翼、主事丘逢甲,皆拥巨资,弃师潜逃。”曾与丘逢甲有过密切交往的洪弃生在《寄鹤斋诗话》中指丘逢甲弃义军仓皇渡海,“军馕不发,家屋尽为部下所焚;徒向外间报纸张皇‘民主国’虚情,以此为人口实。”这两段话虽未说透,但已隐隐指向所谓“携款潜逃”。显然,这一说法流传甚广。
丘逢甲在世时对这些流言也都有所耳闻,多次在诗作中自辩并表达悲凉之情。如《当歌》云:“劫火腾灰余谤焰,恨天遗石筑愁城。凄凉法曲唐天宝,唱到关山人破声。”又如《答台中友人》云:“渡江文士成伧父,归国降人谤义师。”所谓“伧父”乃是南北朝时南人讥骂北人的话,泛指鄙贱之夫,从此一用典中不难窥见丘逢甲的酸楚和沉痛之心情。但是,除了表示愤懑之外却也别无他法。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人逐渐明白了事情的真相,消除了对丘逢甲的误会,如易顺鼎。1908年春,他在广州待了两个多月,与丘逢甲接触频繁,留下众多唱和之作。
但是,仍有人坚持“携款潜逃说”。连横在《台湾通史》中指出:“而逢甲任团练使,总其事,率所部驻台北,号称二万,月给饷糈十万两。十三日,日军迫狮球岭,景崧未战而走,文武多逃。逢甲亦携款以去,或言近十万云。”[44]《台湾通史》出版时,乙未抗日已过去了三十年,对此依然是疑谤交加,犹无定论。
丘念台指出:“父亲是由梧棲港乘船赴闽转粤的,同行的有谢统领(道隆),族人丘金杏、丘阿美等三四十人,由于出发匆促,各人所带行李都很简单;但事后却有人怀疑我父亲带着许多款项离台,说这话的人们,不是不明真相,就是故意中伤。当年去过梧棲港送船,至台湾光复时还活着的一位黄姓老翁,曾亲自告诉我说:‘他们三四十人带的都是随身行李,并没有什么笨重的箱囊之类的东西,在兵荒马乱的时候,说他们带有大量白银,那是不可能的;要是故意这么讲,则对不起这位忠心爱国的读书人。’”“又据随我父亲回返大陆的族中遗老说,当年一伙人到达泉州,经厦门、汕头转回故乡蕉岭,沿途都曾居留个把月,由于三四十人的开销很大,管理财务的人已感难以支应,所以我父亲要出来教书谋生,叔父则从事经商种植,不到一年,鉴于大家生活难继,我伯父和谢统领也不得已挥泪离粤回台。看他们这一段艰难的逃亡生活,哪会带有巨款出走呢?足证外间流言蜚语的不可靠。”[45]这是家属视角中的“携款潜逃”,答案自然是否定的,有亲历,有旁证,说服力较强。
1922年,丘逢甲的挚友和同宗丘复在得到罗访梅寄赠的《台湾通史》后,写了两首七律,对连横有关丘逢甲的“携款潜逃”说表示了不同意见。其中写道:“新书远寄笑眉开,恍入鲲身鹿耳来。大壑台员供考索,故人薏苡费疑猜。流言尚被传闻误,作史真难笔削才。谤焰愁城遗句在,分明怨恨劫余灰。”同时,注明“劫后余灰腾谤焰,恨天遗石筑愁城”,乃丘逢甲《岭云海日楼集》中的句子。丘复加以引用,意在表达对丘逢甲遭受误解和指责的不满。在该诗的附记中,丘复并指出:“《通史》仓海先生传论多微词,亦春秋责备贤者之义。惟传末言‘挟款而逃近十万’云,则大谬也。先生(指丘逢甲)内渡居镇平,寓东山乌石山房,赖族人赒恤之,款安在哉?”[46]这是友人和同宗视角中的“携款潜逃”,答案也是否定的。同时,暗指连横使用春秋笔法,称《台湾通史》并非信史,不足信也。
丘逢甲的门人谢汝铨曾协助许南英办团练以抵抗日军,他在所著《奎府楼诗草》中的“进士丘逢甲先生”中曰:“飞电燕京誓枕戈,待臣死后始言和;家资席卷随唐遁,伏处羊城愧恨多。”粗看予人以指责丘逢甲“挟款潜逃”的感觉,但其人另有一段关于这首诗的说明,曰:“当台湾割让,《马关条约》署印时,以丘师代表电争,语甚愤激。‘家资席卷’云者,以丘师只收拾家财,别无所取。‘愧’云者,以不能实行电争之语。‘恨’云者,恨之不死国难、鼓舞民心,竟先逃遁也。”[47]显然,其并非指责,而是在为丘逢甲辩诬。有台湾研究者认为,这一说法较为贴近历史的真实。
客家之都梅州
到了当代,范文澜的《中国近代史》一书在提及丘逢甲时亦采“携款潜逃”说。
对连横、范文澜的观点,钟敬文有较为中肯的评说。“连横的《台湾通史》和范文澜的《中国近代史》是两本好书,影响也大。但书中对丘氏的贬抑之词未免失之偏颇。这也难怪。据我所知,范老的初稿是在抗战时候写的,那时能见到的史料未必很完备;新中国成立以来,大家都一度受极左思潮的影响,文史界也不例外。至于连氏的‘或云十万’本就来自传闻。那时兵荒马乱,义军苦战失利,部属星散,日谍穷追,流言四起,‘或云’岂可作为信史?”[48]
改革开放以来,多位大陆学人对此进行缜密梳理,认定丘逢甲既没有做这事的主观动机,更没有做这事的客观条件,“携款潜逃”说纯属以讹传讹,并无事实依据。有研究者指出:“日军倾其精锐南侵,台中义军浴血奋战,几散几聚,饷械本甚匮乏,且有专人掌管,丘逢甲‘窜身于深箐穷谷间’,又怎能随意提取、私自调拨呢?即便如《让台记》所说,丘逢甲部于五月下旬确曾领取‘饷银三个月’,那么,经过两个多月的食用,这些饷银也已消耗殆尽,又怎么可能还会有十万存银呢?再说,其时日军悬赏严索、汉奸间谍四处出没,匪勇到处劫掠,丘逢甲一行颠沛流离,时有性命之虞,十万两银子重达六千二百五十斤,当时并无汽车等机械运输工具,只能靠人力来挑,假设每人挑一百斤,也需六七十名壮夫,另需若干随从。试问:丘逢甲在如此艰难困苦的条件下,又怎么能率领这样一支浩浩荡荡的运输队伍而平安脱险呢?”[49]以浅显而通俗的例证来为丘逢甲辩诬并还以清白,这确有说服力。对此,笔者表示认同,并稍做史料补充和叙事延展。
当时确有携款逃逸的官员。如曾任福建候补道的杨汝翼率军驻台中一带,刚领了三个月的饷银,得知台北失陷,便将饷银席卷而去,乘机逃回福州,致使所属兵士在台辗转无依。
甲午战后,清廷对在台湾失职官员仍然进行追责和清算。若丘逢甲真的携巨款潜逃,断不可能在此后顺利获得进士身份的确认及展开各项事业,更何况广东一些士绅出于阴暗心态常对之加以攻讦,以此为把柄岂不是一击就倒吗?
六、余论
回到大陆后不久,丘逢甲前往广州拜会时任广东巡抚许仙屏等官员。许仙屏主张废止厘金、节用民力,为人正直,官声较好,且对丘逢甲的诗才和乙未抗日保台之义举评价颇高。因此,对丘逢甲所处的困难处境很是同情,便伸出援手予以帮助。他对镇平劣绅联名指丘逢甲“违旨作乱”“携款卷逃”,要求官府“严办”的控告,斥之为“挟私诬害”,予以严厉斥责。同时,邀约丘逢甲考进士时的考官、时任刑部侍郎的廖寿恒联名上奏朝廷,在陈述丘逢甲抗日保台的良苦用心和壮勇举动之后,请求朝廷予以褒扬录用。朝廷批复的“谕旨”确认了丘逢甲的进士身份,但不予官职上的安排,而是让其“归籍海阳”。此后,丘逢甲在大陆展开多项事业并取得重大影响,为在台湾的抗日史事续写了新的篇章。
1912年2月25日,为各方所看好,本有可能在民国社会中发挥重要影响力的丘逢甲突然因病逝于广东蕉岭淡定村。去世前,据说广东革命党人欲推举丘逢甲为广东都督,南京的临时参议院欲推举丘逢甲为参议员,但丘逢甲已与此无缘。弥留之际,要求家人“葬须南向”,表示自己心中实在割舍不下台湾。这种对后事的安排令人震撼,百余年来感动了无数的中国人。
丘逢甲去世前后,不少人开始对反割台时期他及同道的表现给予较多的理解和较高的评价。学人汪辟疆曾于辛亥革命后在南京见过丘逢甲,对之十分推崇。其诗赞云:“台澎东望泪沾巾,未死终留报国身。天意茫茫难自料,缚将奇士作诗人。”南社诗人柳亚子在于1916年写就的《论诗六绝句》中,以乙未血战中丘逢甲的表现,赞扬其英气胜于黄遵宪。“时流竞说黄公度,英气终输仓海君;战血台澎心未死,寒笳残角海东云。”1937年,国民党元老邹鲁将丘逢甲比肩郑成功。“与台湾相终始者,吾得两人焉。其一郑成功,其一吾师丘仓海先生。两人者,所处之时与地不同,而其为英雄则一也!光绪中中日之战,台湾见割,先生合台湾绅民力争不可免,奋然谋自立”。“当是时,义声震天下,事虽不济,俨然开今日中华民国之始基矣。”[50]抗战胜利后,丘复得知丘逢甲的儿子丘念台将前往台湾参加接收,赠诗曰:“誓师雷雨穷荒外,开国河山落照边。民主熙春收效果,种因五十一年前。家祭无忘告乃翁,念台何日敢忘胸。汉家旧物今光复,第一完成继志功。”[51]国仇终得报,家耻终得雪,九泉之下丘逢甲当可瞑目。
随着时代的变迁,相关研究的深入,疑点将逐渐被消弭,从新的视角来公正审视丘逢甲的台湾抗日往事成为可能。笔者认为,不可否认丘逢甲是一位抗争的英雄,但若从整体性、连续性的角度体察其跌宕起伏的一生,尤其是在台湾抗日历程中的作为,称之为具有浓烈家国情怀的忠贞爱国者、富于牺牲精神的悲壮英雄更为贴切。虽然丘逢甲一生跨度大,角色多样,但在人生的各个阶段都初衷如一,与时俱进,为追求祖国的统一和富强努力奋斗,且创造了引人注目的业绩。正因为如此,才使得其成为近代先进知识分子中的代表性人物,也是海峡两岸关系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杰出人物。
注释:
[1][2][3][4][7][8][9][10][11][12][13][14][15][16][17][18][19][20][21][22][23][24][25][26][27][28][29][38][48]广东丘逢甲研究会编:《丘逢甲集》,岳麓书社,2010年,第94页、86页、716页、720—724页、725—726页、728—729页、729—730页、731—732页、732—733页、733—734页、735页、735—736页、736—737页、738—739页、739—741页、741—742页、743—744页、745页、746页、743页、745—746页、748页、748页、749—750页、750页、751—752页、752页、758—760页、序一第1页。
[5][31][45]丘念台:《岭海微飙》,海峡学术出版社,2002年,第23页、35页、36页。
[6]舒刚庆:《丘逢甲传》,时代华文书局,2016年,第44页。
[30][39][47]郑喜夫:《民国丘仓海先生逢甲年谱》,台湾商务印书馆,1981年,第92页、160页、100页。
[32][33][34][35]转引自丘铸昌:《丘逢甲交往录》,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01页、171页、201页、273页。
[36][43]陈炎正:《丘逢甲在台史迹探索》,《闽台文化交流》2011年第4期。
[37][44]连横:《台湾通史》,广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544页、544页。
[40]王致远:《纪念丘逢甲诞生一二○周年学术讨论会闭幕词》,见吴宏聪、李鸿生主编:《丘逢甲研究》,台北市世界河南堂丘氏文献社,1998年,第11页。
[41][42][49]徐博东、黄志平:《丘逢甲传》,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223页、原版序一、228页。
[46][51]丘其宪点校:《丘复集》上,福建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11页、532页。
[50]邹鲁:《岭云海日楼诗钞》三版序(1937年),见《丘逢甲集》,第96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