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归义军接待外来使者之仪探析
2021-11-26杨立凡
杨立凡
归义军政权建节敦煌,位处西陲,周边环绕着许多少数民族部族,或建立政权,或集聚势力,与归义军矛盾、战争时有发生,民族关系异常复杂。因此如何接待其他少数民族政权所派使者,是归义军处理自身与外族关系,赢得和谐安宁的生存环境的重要关节。以往关于归义军接待使者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相关部门的设置、部分迎送制度的考察和供食规格等等,对于整体性的仪式流程关注较少,故此笔者拟在前贤研究的基础上按照仪程进展与活动内容的顺序,再做进一步梳理与探析。
一、迎接仪式
归义军时期,迎接外来使者,往往要前往若干路程,以示尊重。P.2641《丁未年(947)六月都头知宴设使宋国清等诸色破用历状并判凭》载:“寿昌迎于阗使,细供陆拾分……马圈口迎于阗使,用细供叁拾分。”其中,寿昌位于敦煌城西南一百二十里(冯培红《归义军镇制考》,郑炳林主编《敦煌归义军史专题研究四编》,西安:三秦出版社,2009年,第139页),马圈口则在敦煌西南二十五里处,见P.2005《沙州都督府图经卷第三》:“马圈口堰,右在州西南廿五里。”可见迎接使者需要出城远迎。
迎接使者会举行宴饮活动,常称为“迎顿”。敦煌的“顿”,均指某项活动结束后,大家在一起置酒、聚会。(高启安《唐五代敦煌饮食文化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04年,第192页)前引P.2641中迎接使者设宴所用饮食多以细供为主,盛朝晖指出“细供是招待吃用档次最高、待遇最为隆重的一种”(盛朝晖《“细供”考》,《敦煌学辑刊》1996年第2期,第99-102页),凸显出归义军对迎接使者活动极为重视。
迎接使者完毕,就需要安排其住宿歇脚,这一活动称为“下檐”。“檐”是一种代步工具,《新唐书》记载:“开成末,定制:宰相、三公、师保、尚书令、仆射、诸司长官及致仕官,疾病许乘檐,如汉、魏载舆、步舆之制。”(《新唐书》卷24《车服志》,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32页)“下檐”即可引申为车马休顿,如《太平御览》所记:“今广州诸郡牧守初到任,下檐皆有油画抱木履也。”(《太平御览》卷22《时序部七》,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106页)“下檐”常在迎接之后进行,见S.3728《乙卯年(955)二三月押衙知柴场司安祐成状》载:“十八日,迎甘州使,付设司柽刺叁束。下檐,付设司柴两束”“迎西州使付设司柽刺叁束,下檐付设司柴叁束,就驿下檐柽刺伍束”。其中“就驿下檐”指发生场所是在其居住处。P.3569V《唐光启三年(887)官酒户马三娘龙粉堆支酒本牒》:“又凉州温末及肃州使,从四月一日到,下檐酒壹瓮,料酒从四月二日至四月十五日发,中间壹拾肆日,上下壹拾壹人,每一日供酒贰斗肆胜,计供酒伍瓮半陆胜。”这里供应给使者的料酒只从二日开始,而一日使者到日则有酒一瓮(等于六斗),数量较大,加之前引宴设司也有参与“下檐”,可见“下檐”这一活动还包含宴饮。在S.5713《僧人谢物状》和P.3691《新集书仪》中均有《谢下檐》的实用书状,证明下檐是一种仪式活动。
二、活动安排
1.礼佛上窟。敦煌文书中的破用历记载了节度使府衙经常设酒、支油面来招待外来使客赴莫高窟礼佛等事。S.1366《归义军宴设司面、破油历》中记录了归义军在莫高窟招待“甘州使”“狄寅等使”之事。又如P.3184V记载了曹元忠统治时期,于阗三位太子来敦煌礼佛的事件。施萍婷认为这里的三位太子指从德、从连和琮原,于乾德二年(962)六月来敦煌,八月七日巡礼佛堂,然后从德入中原朝贡,另外两位巡礼莫高窟,并在莫高窟第444窟东壁留下他们的题记(施萍婷《本所藏〈酒帐〉研究》,《敦煌研究》创刊号,1983年,第150页)。
2.赛神。敦煌文书中有许多外来使者在敦煌出使时赛神的记录。如S.3728《乙卯年(955)二三月押衙知柴场司安祐成状》:“二十四日于阗使赛神,付设司柴壹束。”姜伯勤认为于阗使所赛之神当为于阗民族早期信仰之神,颇疑即祆神(姜伯勤《中国祆教艺术史研究》,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第175-176页)。P.4640《归义军己未至辛酉年(899-901)布纸破用历》中还有许多支取画纸给使节的记录,画纸在归义军衙府的支出中主要用来赛神。此外敦煌文献中还有记载譬如“东园赛神”“南城赛神”(见S.3728)等记录,城东园与南园均属于外来使者驻足休息的馆驿之地(赵贞《归义军史事考论》,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36-137页),可见归义军政权对于其他民族使者的宗教信仰极为尊重,为其提供相应的祭祀用品。
3.宴饮活动。使者居住敦煌,归义军常有“看”或“设”的活动,“看”往往指去看望使节并招待,而“设”则是在使者居住地以外的场所招待。还有“屈”,如P.2641《都头知安设使宋国清等诸色破用历状并判凭》:“太子屈于阗使。”“屈”是邀请他人来自己所设之局席,表示主卑客尊的礼仪文化,在P.3961《屈朝友及诸旧相识》中有:“来日就某乙弊居。”就是请他人来家中做客。值得注意的是,归义军每次款待外来使者吃用,有“细供”“上次料”“中次料”“下次料”四种,均为成品的食物,细供除了是在供食三等原则下额外增加的部分之外,上中下的供应标准和使者的身份等级有很大的关系。不仅是等级观念在饮食上的体现,也是政权与政权之间亲疏关系的表征(高启安《信仰与生活:唐宋间敦煌社会诸相探》,兰州:甘肃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275-292页)。
4.物品贸易、交换活动。归义军与周边少数民族政权会通过使者的来往从而进行官方的贸易活动。如S.2009《沙州官衙交割什物点检历》记:“又达怛鋜、杂箭三十四只”,即达怛人锻造钢铁兵器出售给了归义军。P.2826《于阗王致沙州令公书》云:“白玉一团。赐沙州节度使男令公,汝宜收领,勿怪轻鲜,候大般次,别有信物汝知。其木匠杨君子千万发遣西来,所要不惜也。凡书信去,请看二印:一大玉印,一小玉印,更无别印也。”可见,于阗和归义军也通过使者往来从而交换各自的需求。
三、物品供应
1.食物供应。使者到敦煌出使,归义军负责为其提供“逐日早夜面”“午食”及“月面”。如P.2641《丁未年(947)六月都头知宴设使宋国清等诸色破用历》:“瓜州来龙家一人,逐日午时下次料,早夜面壹升半,供拾壹日,食断。”归义军政权为来到瓜州的龙家使者每日早晚供应面,可能需要其自己制作食物,中午则供应下次料一份。“月面”即为按月分配的面粉食料,也需要使者自己造食。如S.1366《归义军衙内油面破历》:“甘州来波斯僧月面七斗,油壹升,牒密骨示月面七斗。”
2.节日供应。归义军会为外来使者额外提供节日期间的用酒和用粮。如S.5728《壬中年(972)五月酒户曹流德牒》:“节酒壹斗,支独峰驼似月酒壹瓮甘州走米”、P.2744《归义军宴设司面油破历》:“支四道使客箸节料残”。让外来使节感受蕴含着文化内核的节日氛围,正是扩大自身文化影响力的关键途径。
3.柴柽供应:S.3728《乙卯年(955)二三月押衙知柴场司安祐成状》:“公主四人共捌拾束,消醎柴伍束……准旧例,支太子柽捌车,各柒拾柒束,刺两车,各伍拾伍束……”荣新江、朱丽双认为该文书中的公主不能确定是于阗或者回鹘的公主,但太子应该是指于阗太子(荣新江,朱丽双《于阗与敦煌》,兰州:甘肃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173页)。归义军衙府的柴场司供应公主、太子柴与柽柳,可能是作为造食及取暖柴火之用。
4.助葬供应。为了保持与周边各种政治势力的关系,归义军对在境内死亡的使客有着助葬的支出。S.2474《归义军衙内面油破历》:“支索都衙家住达怛身故,助葬细供十分。”P.2641《丁未年(947)六月都头知宴设使宋国清等诸色破用历状并判凭》:“付胡儿龙家身故,胡饼叁拾枚,俘愉拾枚。”S.1366《归义军宴设司面、破油历》:“于阗罗阇梨身故助葬细供十分,胡饼五十枚,用面四斗四升,油八合。”这是为了维护归义军政权而采取比较友好的外交政策。
四、送路仪式
敦煌文书S.2241《君者者状》(以下简称S.2241),是达怛公主为了感谢归义军对其归程的关心和爱护,所以在安抵目的地的当天,写给曹元忠夫人的一封感谢信(谭蝉雪《〈君者者状〉辨析——河西达怛国的一份书状》,《1994年敦煌学国际研讨会文集纪念敦煌研究院成立50周年(宗教文史卷·下)》,兰州:甘肃民族出版社,2000年,第100-114页)。信中涉及了归义军对外来使客的送别仪程,现分析如下。
首先,S.2241中称“赐予羊酒优劳”,即指归义军为君者者准备了在归途行路中慰劳的饮食。外来使者到敦煌往往会给归义军统治者准备礼物,如P.4638《陈彦□献物牒》所记二位来敦煌的办事人员献香料及酒:“前件馨香及酒等,贵府所出,愿献鸿慈,诚非珍异。”使者离开敦煌,归义军也会回赐物品。如P.4061V《都头知内库官某状》:“伏以今月十七日支达怛大部跪拜来大绵丝袄子叁领,胡□壹张”。
其次,S.2241中称“切嘱,夫人与君者者沿路作福,祆寺燃灯”即为旅途平安而沿途所作的祈福。归义军在使客离开敦煌时,均会举行赛神仪式。如P.2641《丁未年(947)六月都头知宴设使宋国清等诸色破用历状并判凭》载:“廿四日,使出赛马圈口,用神食拾贰分,灯油壹升,又胡饼伍拾枚。”赛神的物品由归义军提供,因而具有官方仪式的性质。
第三,归义军对使者会远送以示不舍。如前段所述P.2641中送路马圈口就在敦煌城外,S.2241中也有“司空更兼兵士,远送前呈(程)”之语,即归义军节度使派士兵远送君者者,从而表示对其外交行为的重视。
最后,归义军送别使者往往会进行宴设活动。原董希文旧藏、现敦研369《归义军衙府酒破历》记载:“廿二日,使出马圈口,酒一壶。”又P.2629《归义军衙府酒破历》载:“(七月八日供南山)送路酒四斗。”
以上,外来使者来到敦煌前,归义军就会派人前去接应宴饮,称“迎顿”。使者到住宿地之后,归义军会供应酒食欢迎,称“下檐”。在敦煌居住期间,归义军会安排使者进行礼佛、赛神、宴饮与贸易的活动,其中所花费的纸张、柴柽、酒食均由归义军提供。此外归义军还为使者提供日常饮食所需的食料、柴柽,在节日期间额外供给酒粮,如有使者在出使期间去世,归义军还为其提供助葬物品。使者回程之时,归义军会为其准备回赐物品,远送宴饮以示不舍,并赛神为使者祈求行路平安。可见,接待外来使者之仪不仅是归义军政治伦理秩序的礼制化反映,并且是笼络周边政权人心的有效统治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