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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遇·放归·比兴
——论杜牧骚体赋对《楚辞》之接受

2020-07-08张鑫诚

海峡教育研究 2020年1期
关键词:比兴晚晴故园

■ 张鑫诚

一、前言

《文心雕龙·辩骚》称屈骚“虽取熔经旨,亦自铸伟辞”[1]64,通古变今,在继承《诗经》同时独创《楚辞》特有之风格。马积高《赋史》谈到骚体赋之流变:“骚体赋本身的变化较少,只是后世有的骚赋间或插入‘兮’字的散文句或整齐的对偶句、排比句。”[2]8骚赋发展至唐,虽在句式上皆循屈贾遗则,又受他体影响,句式灵活、情感亦趋于多样化之作。体式颇为稳定的骚斌,实也处于不断发展变化之中。[3]111

屈原

在杜牧现存三篇辞赋中,《阿房宫赋》蔚为名篇,马积高将之界定为新体文赋。[2]344杜牧另外两篇骚体短赋《望故园赋》《晚晴赋》不限于形式,在精神内涵与艺术手法上均对《楚辞》有所继承发扬,有其文学与社会价值。然目前对杜牧赋的研究只停留在《阿房宫赋》上,尚未有单篇或学位论文对此二篇赋进行过针对性的讨论。在《唐赋分体研究》《中晚唐赋分体研究》两本唐赋论著中,于论述骚体赋的章节内,均未提及杜牧的《望故园赋》《晚晴赋》,颇有遗珠之憾。

受唐代文学环境之影响,杜牧两篇骚体赋中又融合律赋之写法,添加对偶之四字有韵脚之句。又杜牧作为继承韩愈古文运动的散文家,在《晚晴赋》中,加入了新文赋以散文句式入赋的笔法,一定程度上形成骚体赋与文赋合流现象。①晚唐骚体赋的一个突出特点是,作家不仅以骚体抒情,且用以指斥社会上的不平现象,同时晚唐人重视塑造情景交融的优美意境[4],杜牧之《望故园赋》《晚晴赋》可谓此特点之典范。另杜牧评李贺有言“盖《骚》之苗裔”[5],此语历来为研究者所关注,并以此分析李贺对《楚辞》之接受,由此亦可侧面观照杜牧与《楚辞》关系密切。对杜牧骚体赋进行深入探析,有助补充杜牧赋研究及晚唐赋对《楚辞》接受研究之不足,并可管窥晚唐文士在赋体中的失意书写。是以本文以杜牧骚体赋对《楚辞》之书写主题、意象运用与比兴手法作为主要观照点,探寻杜牧骚体赋对《楚辞》之接受。

二、“才高者菀其鸿裁”——对《楚辞》书写主题之绍继

《文心雕龙·辩骚》叙《楚辞》各篇的情感表达云:“故《骚经》《九章》,朗丽以哀志。……其叙情怨,则郁伊而易感;述离居,则怆怏而难怀。”[1]65总体观之,骚体赋情感柔美,情调幽怨。清程延祚《骚赋论》即谓“骚则长于言幽怨之情。”[6]774王逸《楚辞章句·离骚序》云:“同列大夫上官、靳尚妒害其能,共谮毁之。王乃疏屈原。屈原执履忠贞而被谗邪,忧心烦乱,不知所诉,乃作《离骚经》。”[7]1这样的写作背景奠定了《楚辞》哀怨的写作风格。兹从情感书写上分为两个主题,分析杜牧辞赋对《楚辞》哀怨情感之熔铸。

(一)嗟小人叹不遇

《离骚》中屈原洁身自好修立品行“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7]3,然而当时政治环境昏暗,人皆求利而无所不为,“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7]7是当时政治社会之写实。《渔父》中亦通过描绘塑造的“渔父”形象揭示黑暗时代下时人之随波逐流:“世人皆浊,何不渥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铺其糟而欲其酾。”[7]107在这样的昏昧环境下,奸佞小人嫉贤妒才,曲意逢迎,却受君王重用,如《离骚》中“惟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7]5,而屈原这样的忠贞之士则遭逢奸邪谗毁:“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7]9。

观杜牧赋可见其与《楚辞》精神内涵相似之处。牧于大和二年(828)登科,半年后随外放江西观察使的沈传师做幕僚,然此后并无甚大作为,由其赋中所言还受到同僚攻击。大和四年(830)冬,陆沉下僚的杜牧由宣城进京,道经秦地而生不得志与思归之意,遂将其个人生命际遇下所生出的情感熔铸在《望故园赋》中。而赋中有诸多篇幅直接地痛斥小人之党同伐异,与自身之有技无售,从而表达出鲜明激烈情感,试引文观之:

既操心之大谬,欲当时之奏技。技固薄兮岂易售,矧将来之岁几。人固有尚,珠金印节,人固有为,背憎面悦,击短扶长,曲邀横结。吐片言兮千口莫穷,触一机而百关俱发。嗟小人之颛蒙兮,尚何念于逸越。[8]12-13

杜牧开头即自叙“欲当时之奏技”,有心为朝廷建功立业,然不能得。正是由于当时黑暗的现实社会“击短扶长,曲邀横结”,人人唯利是图,党同伐异,打击弱小的政敌,攀附勾结权势炙手可热者。杜牧不仅建立功业之理想不能达成,反而受谗佞百般攻击:“吐片言兮千口莫穷,触一机而百关俱发。嗟小人之颛蒙兮,尚何念于逸越。”字里行间皆可明显感受到杜牧同屈原一般,其既有对君王不用贤良之怨,更表达对群小结党营私,谗害忠良之悲愤,使得哀怨成为其骚赋中激烈涌荡的风格。

楚辞

赋末“生既不足以纫佩兮,顾他务之纤小”,化用《离骚》“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7]3之语,意又近乎《怀沙》“材朴委积兮,莫知余之所有。”[7]83表明即使不被重用,仍要修养自身品德,没有完全放弃希望。非无才也?实不遇也。《晚晴赋》则运用比兴手法书写小人:“杂花参差于岸侧兮,绛绿黄紫,格顽色贱兮,或妾或婢”,以杂花之缤纷而掩红芰,比拟奸邪乌合得势,书写自己之不遇。杜牧骚赋中对小人之丑行与不遇困顿的书写主题,皆承袭自《楚辞》。

(二)伤孤身思放归

“望归”和“怀古”这两大人性主题在中国文学史的起源,其实可以说由屈原首先加以展示。[9]96且自《哀郢》观屈原放归江南的之悲吟:

将运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去终古之所居兮,今逍遥而来东。

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反。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远。

登大坟以远望兮,聊以舒吾忧心。哀州土之平乐兮,悲江介之遗风。[7]76

屈原远离故都而一路东行,身体上的放归与内心之眷留,呈现出相反的方向。此以地理位置上的距离远隔为开端的书写,但是却步步环绕着以自我生活为中心的种种身份阶级、社会政治、历史文化等相关变动脉络。[10]59“登石峦以远望兮,路眇眇之默默”,[7]92表达了失意文人那种矢志之愁、故乡之思。《望故园赋》中,杜牧既受小人谗毁而不遇,而生放归之意:

余之思归兮,走杜陵之西道,岩曲天深,地平木老。陇云秦树,风高霜早,周台汉园,斜阳暮草。……怅余心兮舍兹而何去?忧岂无念,念至谓何?愤愠凄悄,顾我则多。万世在上兮百世居后,中有一生兮孰为寿夭?生既不足以纫佩兮,顾他务之纤小。赋言归兮,余之忘世,徒为兮纷扰。[8]12-13

“余之思归兮,走杜陵之西道。”杜牧遂生退却之心,描写沿杜陵西道之景致,既然无法在朝政上有所作为,不如安心享受这高峻雄起的秦地美景。这与屈原之对现实失望而心生退却“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反。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相似。[7]10“陇云秦树,风高霜早,周台汉园,斜阳暮草。”杜牧就眼前的地理景观书写出一种怀古伤今的历史思维。前朝地景一方面标示着实质地点,一方面也充满着个人情志或是已经内化了的集体想象。因此它们不是单纯的风物景观,而是奠基与自我追寻、社会意识的地理认同。[10]65

“赋言归兮,余之忘世,徒为兮纷扰。”杜牧在文末流连于彷徨何往,产生出不如归隐田园、与世隔绝之隐逸念想。遥遥呼应了屈原在放归原野、遨游仙界之放归与怀沙沉江之坚守间徘徊狂乱。最终杜牧“中有一生兮孰为寿夭”之叹,正呼应了屈原《涉江》“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7]76之千古同悲的孤寂。“赋言归兮,余之忘世,徒为兮纷扰。”《晚晴赋》在文末亦与表现出《望故园赋》相似的孑然放归之幽,“若予者则谓何如,倒冠落佩兮,与世阔疏。敖敖休休兮,真徇其愚而隐居者乎。免众患而不惧兮,世莫知其所如。”其中“倒冠落佩”又化用《离骚》“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以示无意仕宦而有意“退将复修吾初服”。

然而不同于屈原杜遨游仙境之放归,杜牧之放归是带有人间烟火气息的:“远林鸡犬兮,樵夫夕还。织有桑兮耕有土,昆令季强兮乡党附。怅余心兮舍兹而何去?”[8]13山村人家仍可为杜牧提供心灵安宁之所,而屈原只能在迷幻的仙界中找寻自我意识的满足,呈现出二人不同的社会意识。面对丧失希望的社会,失意下的屈原与杜牧的离世远游或归隐,也许无用于改造社会,然放归成为他们自我超脱的一种方式。

三、“吟讽者衔其山川”——对《楚辞》意象运用之承创

《文心雕龙·神思》言意象云:“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1]515意象指作家为文构思时,意想中的形象,或作品中呈现的整体形象。关于“意象”之塑造,唐庚《唐子西文录》记:“谢玄晖诗云:‘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苍然。’平楚,犹平野也。吕延济乃用‘翘桥错薪,言刈其楚’,谓楚木丛,便觉意象殊窘。”[11]447物象随作家喜好、生活环境,影响心理而有所拣择,以建立作家个人意象群。物象有时表现民族文化特性,赋予意象以特定意义。

杜牧《晚晴赋》中,取用花草意象描绘秋日池景:“杂花参差于岸侧兮,绛绿黄紫,格顽色贱兮,或妾或婢。”[8]15《离骚》:“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7]6游国恩之评可资参考:“因念此辈苟保芳草之质。虽至枯萎凋落,亦复何伤;乃竟相率而变为芜秽,与恶草同其祸害,此则深可哀痛者也。”[12]95杜赋“格顽色贱”,也即《离骚》之“芜秽”,“杂花”意象流露出对当时人才制度不公社会的深刻讽刺。此外《晚晴赋》以杂花间草意象比拟小人,《望故园赋》则直斥小人之“颛蒙”,二赋在对小人之书写上可互相映照。赋中又有“倒冠落佩兮,与世阔疏。”[8]15“冠”“佩”之意象亦继承自《离骚》,与在朝仕宦有关,“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屈原用以表示自身美好修养与高洁质量。“倒冠落佩”表达自身仕途偃蹇,有意归隐。

在山川意象上,杜牧骚体赋亦可见对《楚辞》意象承袭之处。杜牧《望故园赋》“寂寥四望,蜀峰联嶂,葱茏气佳,蟠联地壮”中“山”之意象投射出杜牧受困与无人见知政治困境下的自我意识,与《楚辞》呈现出紧密联系。《涉江》:“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7]76《楚辞》中“山”意象呈现出连绵、晦暗之特点,“失志迁客”望之生悲,处之心危,内心之情感体验与外在之困境此时相互映照。正合王夫之言:“云岚垂地,檐宇若出其上。江北之人,习居旷敞之野,初至于此,风景幽惨,不能无感,被谗言失志之迁客,其何堪此乎!”[13]72

《望故园赋》在记叙西陵野景时用到“水”意象,“长烟苒惹,寒水注湾”[8]12之表达效果亦继承《楚辞》中“水”意象。《离骚》中有“汨余若将不及兮”[7]6句,洪兴祖评曰:“言我念年命汩然流去,诚欲辅君,心中汲汲,常若不及。又恐年岁忽过,不与我相待,而身老耄也。”[14]17此可与“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7]7相互照映。《抽思》亦有:“临流水而太息”句。烟霞之“苒惹”与时间密切相关,又特言“寒水”表达心境,寄托对岁月荏苒而自身不遇之感伤。

杜牧

“陇云秦树,风高霜早。”[8]12杜牧此用一“云”一“霜”意象之语境心境与《楚辞》中用到云霜之意境相似。《楚辞》以云意象寄寓自身遭逢,如《思美人》:“愿寄言于浮云兮,遇丰隆而不将。”屈原远放沅湘,欲托情浮云而不得,失落失望满怀。而杜牧其放归,在杜陵西道上回顾上一段失败的仕宦旅程,自我意识则产生如浮云飘忽之感,意与《楚辞》略同。有取及霜、雪所造成的万物凋零之效果者,如《楚辞》以霜意象温度低、意涵生命凋零之特点,切合骚客遭遇谗毁以至被流放千里之遭逢下所抒发的凄凉、感伤之内心感受。《惜往日》:“微霜降而下戒”[7]89,汪瑗注云:“霜降而芳草夭,喻谗言入而君子杀也。”[15]222照应了《望故园赋》前文“嗟小人之颛蒙”。

杜牧在意象选取上除绍继《楚辞》,亦有创新之处。如骚体赋中怀古意象之运用,是杜牧的创新,这应也与杜牧的怀古诗成就有关。“周台汉园,斜阳暮草。”“缭粉堞于绮城,矗未央于天上。”[8]12杜牧用历史之沧桑感寄托自身不遇,怀古是文人对生命时间与生存空间的反省[9]96,杜牧放归过程中将自身遭逢寄托于古人古迹,借以抒怀。另外,在讽刺小人之结党营私时,《离骚》直述之:“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7]7而《晚晴赋》则勾勒了群木之意象来表意。“木势党伍兮”,以木之伙同而生,暗喻小人“击短扶长,曲邀横结”之党同,这亦是意象运用的创新之处。

四、“童蒙者拾其香草”——对《楚辞》比兴手法之熔铸

比兴之义为《楚辞》代表性的特色。张表臣《珊瑚钩诗话》“幽忧愤悱,寓之比兴谓之骚。”[16]475比兴每每蕴含讽谏之旨,《文心雕龙·辩骚》即言:“讥桀纣之猖披,伤羿浇之颠陨,规讽之旨也。”[1]64此为后世辞赋家所继承,杜牧亦不例外。②王逸《楚辞章句·离骚序》云:

《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谕。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讬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7]1

《楚辞》比兴寄托之传统,已然成为后代文士创作中有意无意都带有的一种特定文化意涵,而于《晚晴赋》表现尤为明显。《文心雕龙·比兴》即言“楚襄信谗,而三闾忠烈,依《诗》制《骚》,讽兼比兴。”[1]667《辩骚》亦云:“虬龙以喻君子,云蜺以譬谗邪,比兴之义也。”[1]64对屈原《离骚》有极高的评价,认为它继承《诗经》讽喻时政之意涵,故而《文心雕龙·辩骚》谓“虬龙以喻君子,云蜺以譬谗邪,比兴之义也”。[1]65如《离骚》以恶草比兴“薋菉葹以盈室兮”,薋菉恶草盈室,岂非讽刺奸佞之蜂聚楚国,而代表忠贞之士的“香草”则被远弃。吴仁杰《离骚草木疏》即谓:“《离骚》以芗草为忠正,莸草为小人。荪、芙蓉以下凡四十有四种,犹青史忠义独行之有全传也。薋菉葹之类十一种,传著卷末,犹佞幸奸臣传也。”[17]998《望故园赋》虽多用直抒写法,而偶可见比兴之寄,如“岩曲天深”连绵峰嶂,如同当时社会,仕进无门,宦途雪塞,兴寄晚唐士大夫阶级进退维谷之苦楚。

至于《晚晴赋》则充分发挥骚赋“比体云构”[1]667之特点,通篇运用比兴之表现手法。马积高即言《晚晴赋》通篇用比喻,且什九是以人喻物,这是杜牧的一种创造。[2]335陈岩肖称此赋不流于表羽,乃“善比兴者”③,盖其得《风》《骚》比兴精髓而切中实弊也。兹引文观其比兴之寄:

木势党伍兮,行者如迎,偃者如醉,高者如达,低者如跂,松数十株,切切交峙,如冠剑大臣,国有急难,庭立而议。竹林外裹兮,十万丈夫,甲刃摐摐,密阵而环侍。岂负军令之不敢嚣兮,何意气之严毅。

杜牧为中唐名相杜佑之孙,生逢藩镇割据的战乱年代,曾研究兵法,注解《孙子》十三篇,并在李德裕对藩镇用兵时提出了有效建议。④“如冠剑大臣,国有急难,庭立而议”隐含讽谏之意,暗刺晚唐中央衰弱,藩镇烦乱频繁,而朝廷则宦官主政,士大夫忙与党争,国有难而空议不能除。牧又值牛李党争之时,他处在夹缝中,牛党重其人而不用其谋,李党用其谋而不重其人。是故虽负长才,终不得重用,无法将胸中韬略真正实现,无奈以松竹为兵,透出浓浓的悲哀。

复观《晚晴赋》承袭《离骚》“香草”与“恶草”比兴意象一段:

复引舟于深湾,忽八九之红芰,奼然如妇,敛然如女,堕蕊黦颜,似见放弃。白鹭潜来兮,邈风标之公子,窥此美人兮,如慕悦其容媚。杂花参差于岸侧兮,绛绿黄紫,格顽色贱兮,或妾或婢。间草甚多,丛者束兮,靡者杳兮,仰风猎日,如立如笑兮,千千万万之容兮,不可得而状也。[8]14-15

杜牧将自己比作“红芰”,虽有得重用之时,然更多时候是“似见放弃”。正如他在会昌二年写的《上李中丞书》:“至于俯仰进趣,随意所在,希时徇势,不能遂入。是以官途之间,比之辈流,亦多困踬。”[8]464“红芰”是香草的一种,第一层意涵以表忠贞之志,《离骚》中即有“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7]10将“红芰”比作女子,则用“宓妃佚女,以譬贤臣”之义,是第二层意涵,以贤臣自况。“白鹭潜来兮,邈风标之公子”,正乃牧以白鹭自况,愿追逐贤君。“窥此美人兮”,正是《楚辞》中“美人”文化传统,用以比拟君王。白鹭之窥“红芰”,公子之窥美人,正如杜牧希望朝廷能够注意到自己,使得自己能完成扬声紫微的抱负,然最终“堕蕊黦颜,似见放弃”,在现实中暗淡。而“杂花参差于岸侧”“间草甚多,丛者束兮,靡者杳兮”则比喻奸佞结党营私,政治环境昏暗。放在历史社会环境下,则矛头直指操弄权势、欺君罔上的宦官集团。“或妾或婢”亦隐指妾婢夺去了正室之宠。此皆切《文心雕龙·辩骚》“每一顾而掩涕,叹君门之九重,忠恕之辞也。”[1]64总体而言,通篇充斥着小人奸邪的痛斥与不遇之感怀,而在比兴手法的运用及比体喻体的选取上,杜牧骚体赋熔《楚辞》而铸新。

五、结论

在《楚辞》之影响下,杜牧在《望故园赋》《晚晴赋》两赋中以骚体书写了面对外部政治环境困厄、小人谗毁不绝的处境而产生士不遇的感怀。孤身与放归是杜牧骚赋中另一重要主题,面对冷峭的社会现实,杜牧在屈原身上找到了认同感。在现实压迫下,流连彷徨后,杜牧与屈原同样选择了放归远游的人生超越。这是杜牧骚体赋对《楚辞》在书写主题与内容上之趋同。在意象运用上,两赋在“山川”“花草”等意象上皆可见绍继《楚辞》之特色,而杜牧以怀古意象入骚体赋,是其创新之处。在比兴手法之熔铸上,以《晚晴赋》为主,此赋“比体云构”,以通篇可见的比兴之义含蓄流露出自身怀美质而不遇之哀、对小人结党之恨等感怀,同时熔铸了《楚辞》“香草”“美人”“恶草”之传统文化意涵。是知《楚辞》确实对杜牧之骚体赋有着深厚之熏染,由此亦可鉴照《楚辞》对唐代骚体赋影响之深远,《文心雕龙·辩骚》中“衣被词人,非一代也”确为的言。

注释:

①关于新文赋,可见马积高《赋史》:“新文赋是伴随唐代古文运动而产生的一种赋体,因为它的语言基本上同唐宋古文相似,只是大体押韵,成了所谓‘押韵之文’。”页9。

②郑毓瑜先生《性别与家国:汉晋辞赋的楚骚论述》于页122论屈骚之讽谏功能:“任何源出或祖绍屈骚的作品都被社会预期应该达成讽谏功能。”又于页184补充“讽谏”云:“‘直谏’不能仅仅理解成对君王的劝谏或对社群的训诫,反而偏重于透过知识分子自身所折射出的一切困难的怨怼、苦闷或是隐微的渴望与苍茫的失落。……‘直谏形式’因此超越言说策略作用于他人的目的性,说服自己多过说服君王,启发自我多过改造社会。”其说详当,可资参考。

③宋·陈岩肖《庚溪诗话》:“众禽中,唯鹤标致高逸,其次鹭亦闲野不俗。……《易》与《诗》尝取之矣。后之人形于赋咏者不少,而规规然只及毛羽飞鸣之间。……至于杜牧《晚晴赋》‘复引舟于深湾,忽八九之红芰,奼然如妇。敛然如女,堕蕊黦颜,似见放弃。白鹭潜来兮,邈风标之公子,窥此美人兮,如慕悦其容媚’虽语近纤艳,然亦善比兴者。”收入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 8 月,册上,页182)。

④后晋·刘眴等撰:《旧唐书·杜牧传》:“武宗朝诛昆夷、鲜卑,牧上宰相书论兵事,言‘胡戎入寇,在秋冬之间,盛夏无备,宜五六月中击胡为便’。李德裕称之。(牧)注曹公所定《孙武十三篇》行于代。”(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5月,卷179,页3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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