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东南飞》对《诗经》叙事传统的继承和发展
2020-01-18杨创
杨 创
(中共五河县委党校 教务科,安徽 蚌埠 233300)
《诗经》是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不仅以抒情诗见长,其中也有不少叙事的诗篇和章节,这些诗篇和章节构成了中国古典诗歌叙事传统的源头,对后世的诗歌叙事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孔雀东南飞》是汉乐府叙事诗的杰出代表,它篇幅巨大,为“古今第一长诗”,艺术成熟,胡适在《白话文学史》中称之为“古代民间最伟大的故事诗”[1]62“不朽的杰作”,[1]71它的出现在中国古典叙事诗歌发展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理清《孔雀东南飞》与《诗经》在诗歌叙事传统之间的关系,对把握中国古典诗歌叙事传统发展的脉络,确定《孔雀东南飞》在中国古典诗歌叙事传统中的地位具有重要意义。本课题通过对比分析《孔雀东南飞》和《诗经》在创作精神和手法、叙事艺术和人物形象塑造方面的联系与区别,明确《孔雀东南飞》对《诗经》叙事传统的继承和发展,为确定《孔雀东南飞》在中国诗歌叙事传统中的地位提供线索。
一、《孔雀东南飞》对《诗经》现实主义传统的继承和发展
《诗经》是中国文学的光辉起点,“《诗经》表现出关注现实的热情、强烈的政治和道德意识、真诚积极的人生态度”,[2]65形成了影响深远的“风雅精神”,成为中国古典诗歌现实主义传统的源头。汉乐府诗歌的诞生缘于统治者以民歌反映施政得失的采诗机制,是在《诗经》反映现实功能影响下产生的诗歌类型,自诞生就被赋予了强烈关注现实的精神。作为汉乐府民歌杰出代表的《孔雀东南飞》继承和发展了《诗经》的现实主义创作精神,鲜明地体现了汉乐府“感于哀乐,缘事而发”[2]189的现实主义创作旨归。
《诗经》中《大雅》和“三颂”中有许多叙事篇章。《诗经·大雅》中的《生民》《公刘》《绵》《皇矣》《大明》这五篇作品被认为是周族史诗,它们真实再现了周民族产生和发展的历史,显现出现实主义的创作精神。《诗经》中篇幅最大的是民歌,集中于“十五国风”和《小雅》中,所涉及的内容和社会层面十分广泛,反映了周代的农事、战争、徭役、爱情和婚姻等诸多的社会生活的现实状况,表现出了不同阶级和阶层的人们在现实生活中的真实感受,这些诗歌都能以如实的笔墨、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真实的反映现实生活中的事物。
《卫风·氓》是《诗经》中最为完整也最具有代表性的一篇叙事诗,“顺着恋爱—婚变—决绝的线索进行叙事,叙述了女主人公被遗弃的遭遇”,[3]内容和《孔雀东南飞》最为接近,通过对比可以发现两者之间存在诸多相似之处。故事女主人公都被塑造成了光辉的女性形象,刘兰芝和《氓》中的女子都具备勤劳、温柔、坚强、痴情的美好品质。男主人公都是不完美的,《氓》的男主人公始乱终弃;《孔雀东南飞》中焦仲卿性格懦弱。女主人公的兄弟都是负面的形象,《氓》中女子的兄弟嫌弃她被丈夫抛弃;刘兰芝的兄弟逼她改嫁。从这些相似之处可以看出《氓》对《孔雀东南飞》的影响。当然,这些相似只是情节上的形似,而《孔雀东南飞》和《氓》最大的相似是现实主义的神似,现实主义是两篇诗歌共通的灵魂。《孔雀东南飞》和《氓》都是以婚姻悲剧为主题的,都以现实的笔触写出了中国古代妇女不幸的命运。《氓》的女主人公为丈夫始乱终弃,遭家人嫌弃;《孔雀东南飞》的女主人公被婆婆遣归,因忠于爱情不肯改嫁,最终殉情而死。她们的不幸遭遇揭露了封建礼教和其信奉者封建势力对女性的迫害,表现了古代妇女追求自主婚姻和幸福生活的真实愿望。
《孔雀东南飞》的现实主义比《氓》更为进步,对现实思考和揭露的层次更深,主题更鲜明。同样是婚姻悲剧,《孔雀东南飞》的悲剧更具有社会的典型性。《氓》的悲剧个人性较强,女主人公的婚姻悲剧的造成主要是由于夫妻感情的变化,悲剧的社会典型性较弱。而《孔雀东南飞》中封建势力的代表婆婆和兄弟以封建礼教为武器,欺压迫害温良贤淑的刘兰芝,导致本应有着美好爱情和幸福生活的一对恋人双双自杀,在封建社会背景下有社会造成的必然性,是典型的社会问题。这样的情节设置对造成悲剧的社会根源揭示得更为深刻,更能典型的反映当时封建礼教和封建势力对爱情的迫害。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孔雀东南飞》比《氓》对现实的揭露层次更深,也更具有批判现实的典型性和启发性。
二、《孔雀东南飞》对《诗经》叙事艺术的继承和发展
作为汉魏时期乐府民歌中最优秀的诗篇,《孔雀东南飞》虽距先秦时期的《诗经》年代较为久远,但比较两篇诗歌的情节、叙事结构特点和手法特征,不难发现它们之间有着诸多相似之处。仍以《氓》作为对比,虽然两者都是爱情悲剧,情节也有类似之处,但相比起来《氓》的叙事艺术还比较稚拙,《孔雀东南飞》则更为成熟。
《孔雀东南飞》比《氓》叙事的情节性更强,较《氓》的故事更为详细、生动、曲折。《氓》的叙事直陈平铺;《孔雀东南飞》叙事波澜转折。《氓》只是平实完整的叙述了始乱终弃的婚姻悲剧的前后始末,而“《孔雀东南飞》按照焦仲卿和刘兰芝的别离—抗婚—殉情的悲剧线索来叙事,有开端、发展、高潮、结局,情节生动,跌宕起伏,引人入胜。”[4]《孔雀东南飞》的叙事,创造性的设置了刘兰芝与刁蛮专横的焦母之间的婆媳矛盾、焦仲卿与刘兰芝夫妻间的性格冲突、刘兰芝与趋炎附势的刘兄之间的矛盾,以这三对矛盾冲突为主线,以焦、刘二人的感情线索为辅线,采用双线并进的结构叙事,使得故事的情节更具戏剧性、复杂性,情节发展的过程也更为真实自然。《孔雀东南飞》将斗争的矛头直指封建礼教与封建家长制,揭示出造成焦、刘二人爱情悲剧的罪魁祸首正是封建礼教和封建家长制。悲剧的结局有力地说明了封建礼教和封建家长制不但造成了青年人的悲剧,也给封建家庭带来了自身的悲痛,主题十分深刻。《孔雀东南飞》突破了《氓》以回忆为线索的叙事手法,以故事发展的先后顺序为线索,开头起兴,结尾象征,营造浓郁的悲剧气氛,构思巧妙。此外,《孔雀东南飞》采用了第三人称角度叙事,较《诗经》叙事诗所采用的第一人称叙事手法更利于客观叙述刻画多个人物,而且叙事性也更强,使得具有抒情色彩的《诗经》叙事诗进一步发展为以刻画人物为中心的成熟叙事诗。
三、《孔雀东南飞》对《诗经》的人物形象塑造手法的继承和发展
《诗经》对人物形象的刻画主要通过动作、外貌、对话和心理描写,有些诗歌的人物形象的刻画比较出色。如《邶风·静女》第一章“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踯躅”,女子先到一步,却故意躲藏起来捉弄情郎,刻画出了她的天真调皮,男子兴冲冲地赶来约会却找不到女子,心急难耐,“搔首踯躅”,刻画出了男子性情的憨厚,短短四句诗,包含了两个人的动作细节,刻画了两个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卫风·硕人》中对庄姜之美的描写,开头总写一笔“硕人其颀”身材修长苗条,在第二章集中笔墨具体形容庄姜之美“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诗人用一系列人们所熟悉的事物比喻庄姜各部位之美,最传神的是抓住庄姜最美的特征—眼睛和酒窝来艺术化地展现庄姜的绰约风姿。《鄘风·柏舟》中女主人公已心有所属,母亲却强她另嫁,女子用“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表明坚决的态度,刻画出了这位女子刚烈的性格和大胆的反抗精神。《齐风·鸡鸣》刻画人物不着一评,仅用夫妇二人在清晨的对话就惟妙惟肖地刻画出了官吏的贪于安逸而懒于早朝的形象。《诗经》中的不少诗篇善于捕捉人物一刹那间的心理活动,运用准确的语言表达出来,以此刻画性格鲜明突出的人物形象。《将仲子》中对女主人公形象的刻画,通过她的表白反映爱情与礼教之间的冲突,揭露礼教给主人公带来的巨大精神痛苦。
《孔雀东南飞》在人物形象刻画上继承了《诗经》的传统,也主要通过动作、外貌、对话和心理,但相比《诗经》在艺术上要更加成熟。与《诗经》相比,《孔雀东南飞》所刻画的人物更多了,且在刻画上也更为鲜明饱满。《诗经》中并没有成组人物形象的刻画,如《氓》在叙事女主人公外,其他人物形象个性都比较模糊,而《孔雀东南飞》已经出现了成组人物形象的刻画,且能够在一组人物的刻画中突出不同人物的特点,所塑造的人物性格更为复杂、形象更为饱满立体,刁蛮专横的焦母,外柔内刚的刘兰芝,敦厚懦弱的焦仲卿,趋炎附势的刘兄,这四个主要人物都刻画的个性鲜明,性格突出。
《孔雀东南飞》中运用动作描写刻画人物较《诗经》更为传神。如焦仲卿得闻其母欲遣归兰芝的消息后,哀求焦母的对话时“跪告”“槌床”这两个动作描写鲜明地刻画出了焦仲卿的妥协软弱、焦母的刁蛮专横,准确而传神。《孔雀东南飞》的外貌描写比《诗经》更加着重突出人物的个性。如“指若削葱根,口若含朱丹”以“比”的手法描写人物的美,这和《卫风·硕人》中比的手法运用十分相似,但像“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就已不再是单纯的外貌描写了,而是用“严妆”有意识地来表现刘兰芝良好的教养、柔弱而又坚强的性格。同时,以刘兰芝的美丽贤淑与焦母的刁难驱逐作隐在对比,从侧面刻画出了焦母的蛮横。
《诗经》中的独白和对话大多简短,且对人物个性的展现不够。《孔雀东南飞》中大量运用个性化的人物独白、对话来刻画人物形象,这些独白与对话个性鲜明,每一人物的语言都能做到与人物设定相对应。诗篇开头一段自白中刘兰芝倾吐了为焦母刁难的精神痛苦与无奈,但面对现实兰芝并未妥协始终坚信过不在己,刻画出了兰芝性格的坚强。《孔雀东南飞》中主要对话有六处之多,兰芝与小姑、兰芝与焦母、焦仲卿与焦母、兰芝与刘母、刘兄都有对话,而且人物的言语极具个性化,不同性格、不同身份的人言语风格不同,全诗在主要人物之间的对话中基本完成了对人物形象的生动刻画。以刘兰芝与焦仲卿的四次对话,刻画了他们对爱情的忠贞不渝。以焦仲卿与焦母的两次对话刻画出了焦性格的懦弱,在刘母与刘兰芝的简短对话中刻画了一位关心女儿的慈母形象。刘兄与兰芝在诗中仅有的一小段对话刻画出了一副趋炎附势的市侩嘴脸。沈德潜曾评道:“杂述十数人口中语,而各肖其声音面目,岂非化工之笔。”[5]
《孔雀东南飞》中描写人物心理活动与《诗经》相比也更为细腻传神,往往能以寥寥数笔生动地写出人物的心理状态,如“兰芝惭阿母”“愁思出门啼”,刘兄“怅然心中烦”等。此外,《孔雀东南飞》在环境烘托、铺陈渲染的手法刻画人物的形象更为成熟,细节描写也十分出色。如“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以静寂的环境描写烘托出焦仲卿殉情赴死的悲凉气氛。兰芝辞别场景的铺陈渲染了兰芝个性的坚强不屈。焦母听闻儿子为儿媳求情“槌床便大怒”,于细微之处刻画出她的专横,焦仲卿上吊殉情前“徘徊庭树下”,生动刻画出焦仲卿性格的懦弱和内心的动摇。
四、结语
作为我国文学史上首篇成熟的长篇叙事诗,《孔雀东南飞》代表了汉魏时期中国叙事诗的最高成就。它向上继承了《诗经》的叙事传统,并在此基础上进行了长足的发展,它的出现标志着中国古典叙事诗到汉乐府时代已日臻成熟。《孔雀东南飞》以1785字335句的长篇巨制,成熟的艺术形式,深刻的人文思想,占据“古今第一长诗”的殊荣无可非议,它是中国古代叙事诗发展史上的一块里程碑,对中国古典诗歌叙事传统的传承和发展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