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缘传》医方整理与考辨*

南京中医药大学(南京，210023)

周雨婷 王明强△

《醒世姻缘传》描写了一个人生业果、两世姻缘的故事。它是继《金瓶梅词话》后又一部杰出的描写现实人生、真实社会的世情小说，是一个时代的社会写生。胡适先生在《<醒世姻缘传>考证》一文中预言：“将来研究十七世纪中国社会风俗史的学者，必定要研究这部书；将来研究十七世纪中国教育史的学者，必定要研究这部书；将来研究十七世纪中国经济史(如粮食价格、如灾荒、如捐官价格，等等)的学者，必定要研究这部书；将来研究十七世纪中国政治腐败、民生苦痛、宗教生活的学者，也必定要研究这部书。”[1]书中对日常生活的描写细致入微，其中不乏一些关于医药的描写，如内、外、妇、儿等各科疾病、中药方剂等，部分的疾病经作者适当地渲染、想象，赋予社会文化意义而融入到小说中来。本文通过对《醒世姻缘传》中医方的整理，揭示其用方特点，并对个别医方予以详辨，以期为医学史研究提供较为可靠的资料。

方剂整理

据统计，《醒世姻缘传》共载有医方26个，其中复方18个、单方偏方8个。18个复方中，有方名者15个，无方名者3个。15个有方名的医方剂型不一，包括四物汤、十全大补汤、羌活补中汤、归脾汤、九味羌活汤、安神宁志定魂汤、顺气和血汤等汤剂，青州白丸子、琥珀镇心丸、蛤蚧丸、烂积丸、牛黄丸、镇惊丸等丸剂，五虎膏等膏剂，以及三黄散等散剂，其中只有烂积丸载有药物组成，其余14个方均未载药物组成。该书收载3个有药物组成但无方名的医方，分别是预防痘疹的医方、固肾壮阳的春方膏药、龟头搽的秘宝奇方。除十全大补汤、青州白丸子在文中分别出现5次和2次外，其余医方皆只出现1次(见表1)。《醒世姻缘传》共出现8个单方偏方，其中使用单味药的6个，使用二味药的2个。这些单方偏方多用于治疗急症，如麝香胭脂疗蝎螫，羊血、粪清解砒霜之毒，驴粪止鼻衄，童便、血竭治跌打损伤，盐水疗烫伤等。只有2个用于治疗非急症，分别是海粉治瘿、皮硝水外洗治痞积(见表2)。

表1 《醒世姻缘传》复方统计

用方特点

对上述医方进行统计分析，可以发现《醒世姻缘传》中用方有两个主要特点：一是流行时方，二是擅用单方。《醒世姻缘传》是一部世情小说，这种用方特点在某种程度上正是当时民间用方实际情况的反映。

1.流行时方

以方名最早出现为标准进行统计，就笔者所见医学文献，《醒世姻缘传》18个医方中3个出自唐代医书，4个出自宋代，2个出自元代，3个出自明代，3个出自清代，另有3个医书无记载。陈修园《时方歌括》曰“唐宋以后始有通行之时方”[2]，书中的医方几乎皆属于时方。

表2 《醒世姻缘传》单方偏方统计

自唐代以来，朝廷对医药的发展颇为关注，组织编纂方书，既收录古人之方，又汇集今人之方。如唐代的《开元广济方》、《贞元集要广利方》等，宋代的《太平圣惠方》、《太平惠民和剂局方》、《圣济总录》等，明代的《普济方》等，极大地促进了方剂学的发展和方剂的普及。具有创新精神的医家不满足只用古方治病，临证之时，随症加减，甚至创制新方，以适应疾病谱的不断变化。唐代药王孙思邈既推崇仲景经方，又认为“如斯等疾，多从旧方，不假增损”，则“其弊万端，宜应随病增减”[3]。至金元时期，医家的革新精神更为明显。刘完素道：“余自制双解、通圣辛凉之剂，不遵仲景法桂枝、麻黄发表之药，非余自炫，理在其中矣；故此一时，彼一时，奈五运六气有所更，世态居民有所变。”[4]认为时代更迭，外在环境、个人体质发生变化，用药亦应随之改变，明清时期温病学派崛然而起，总结出不同于伤寒学说的新理论和诊治方法，形成一门独立学科。疗效是检验一个医方的金标准，经方之所以受到历代医家的推崇，与其良好的疗效密不可分，而时方中某些经典方剂的疗效亦不逊色于经方。如《醒世姻缘传》中记载的十全大补汤、归脾汤、牛黄丸等，故而能流传甚久、甚广。

2.擅用单方偏方

《醒世姻缘传》中出现8个单方偏方，多用于急症。涉及的药物包括海粉、麝香胭脂、皮硝、羊血、粪清、驴粪、童便、血竭和盐水，皆为简廉便宜、生活中易得之物。

单方偏方自古广为流传，从晋代葛洪的《肘后备急方》，到唐代王焘的《外台秘要》、刘禹锡的《传信方》，到宋代《圣济总录》，到明代朱橚的《普济方》、胡正心的《万病验方》，再到清代年希尧的《集验良方》、赵学敏的《串雅内外编》等等，无论是官修方书还是个人方书，皆有单方偏方的记载，可见其在方剂学中占有一席之地。赵学敏对民间医药十分推崇，《串雅内外编》绪论中载有“走医三字诀”，将民间医药的优点概括为“贱、验、便”三个方面。单方偏方多具有速效的优点，常用于急症治疗。如晋代葛洪《肘后备急方》中收录大量单方验方，用于治疗内、外、五官等各科疾病，尤其对急性病症多有效验。正是由于单方偏方有着药价廉、药效快、易获得、易掌握等种种优点，因而被百姓所接受，广泛流传于民间，成为民间医药的重要组成部分。《醒世姻缘传》作为一部描写人生社会的作品，充分反映了社会百态，记录了民间生活的各个方面，其中所载单方偏方的使用正是民间医药的真实写照。

三个方考辨

1.烂积丸

就目前文献所见，烂积丸最早出现于《醒世姻缘传》：“姜乡宦与了膏药一个，又与丸药一丸，名为‘烂积丸’，是个海藏里边的神方。”[5]765此方在后世一些医籍中亦有记载，但药物组成有异。如清代刘鸿恩《医门八法》记载：“烂积丸：二丑八两，生大黄八两，熟大黄八两，青皮、山楂、三棱、莪术、莱菔子各四两，红面为衣。”[6]清代龙之章《蠢子医》记载：“烂积丸：大黄、二丑各一斤，君子肉二两，山甲一两，滑石二斤，皂角一斤骨。荞面为丸 ，卜子莱菔子一斤用，以之烂积甚是速。山甲、皂角、卜子是此方妙处。”[7]据《中医方剂大辞典》记载，烂积丸源自清代凌奂《饲鹤亭集方》：“海藏烂积丸：芦荟一钱五分，天竺黄三钱，穿山甲面炒三钱，白信煅七分，巴霜去油六钱，硼砂一钱，硇砂一钱，共为细末。黄蜡一两四钱熔化和丸，如绿豆大，每服五丸，温酒送下。忌葱韭发物。”[8]64《饲鹤亭集方》是凌奂令其四子凌绶搜方编成，“诸方采自市肆”[8]147。通过对比发现，《醒世姻缘传》中烂积丸的药物组成、药量、制法、服法和禁忌与《饲鹤亭集方》中所述完全一致，而《饲鹤亭集方》成书于1892年，即光绪十八年，晚于《醒世姻缘传》。海藏是元代医家王好古的号，此方在现存王好古医籍中并无记载，是否为海藏之方亦无从考证。但从《醒世姻缘传》所载来看，此方于民间广为流传，至清代光绪年间，方被凌奂父子从民间收集载于医书。

2.琥珀镇心丸

《醒世姻缘传》第五十四回：“狄员外见狄周不曾断气，将带的‘琥珀镇心丸’研了一服温水灌下，慢慢的醒了转来。”[5]729就笔者所见，古医籍中有两处载有此方，一是明代谈允贤的《女医杂言》，书中记载一则治疗不寐症的病案，谈氏分时用药，“某早晨用人参膏(出《摘玄方》)，日中用煎药八物汤(出《丹溪方》)加干山药、酸枣仁各一钱，辰砂五分，蒲黄三分，木通七分，远志一钱，水二钟、姜三片煎服，晚用琥珀镇心丸(出《丹溪方》)，至三更用清气化痰丸(出《摘玄方》)”[9]，此中明言琥珀镇心丸出自丹溪，但查考丹溪相关著作并无琥珀镇心丸的记载，仅有琥珀汤、琥珀膏、琥珀散见于《丹溪心法》，分别治疗积聚、胁痛、月水不通等症，与不寐无关，因此无法考证《女医杂言》中琥珀镇心丸的真实出处。另一处记载于清代何镇的《何氏济生论》，书中不仅出现方名，更记载了药物组成，何培元更标明此方是其自创方。“琥珀镇心丸(自制方)：治神志失守癫狂谵妄之疾。琥珀五钱，龙齿煅研，川连酒炒，朱砂、麦冬一两，天竺黄七钱，犀角、羚羊角研六钱，枣仁、远志、茯神五钱，石菖蒲五钱，麝香二钱，牛黄三钱，珍珠二钱，雄黄五钱，金箔四十张为衣，蜜丸龙眼大，每服一丸，卧时灯心汤下。”[10]《中医方剂大辞典》所载琥珀镇心丸方源亦出自《何氏济生论》。如果何培元所言不虚，则《女医杂言》和《醒世姻缘传》中的琥珀镇心丸与何氏自制方并非同一医方，究竟组方如何有待进一步考证。

3.蛤蚧丸

此丸在众多医籍中皆有记载，如宋代张杲《医说》：“凡人患喘，其证有三：一曰寒，二曰热，三曰水……热病者宜蛤蚧丸。”[11]明代楼英《医学纲目》收录朱丹溪之蛤蚧丸，治疗“肺脏内伤咳嗽气急,久不除，渐羸瘦”[12]594、“久嗽”[12]600、“肺间邪气，胸中积血作痛，失音，并治久咳失音”[12]619。《普济方》中收录11首蛤蚧丸，皆用于久咳、虚劳等病证，与蛤蚧的主要功效相合。但《醒世姻缘传》中所载蛤蚧丸用途与一般医书不同，是作为性药来使用的。《醒世姻缘传》第二回，杨古月想道：“我向日还服了蛤蚧丸，搽了龟头散，还战他不过。”[5]28此处的蛤蚧丸与龟头散功效相同，被用作男女交合时起兴阳助攻作用的性药。据《本草纲目》记载，蛤蚧的功用除“补肺气，益精血，定喘止嗽，疗肺痈、消渴”，亦“助阳道”[13]。考查古代房中文献，蛤蚧一药较常出现于春方中，如西施受宠丹、兴战立阳丹等。《春方药性歌》曰：“药中何物最兴阳？石燕堪扶最健强。至大至坚须蛤蚧，无休无歇赖羚羊。”[14]1214《兰房秘诀采战春方药性歌》曰：“洞房何药可兴阳，海马相兼石燕强。蛤蚧丁香共巴戟，熟地茱萸五味良。”[14]1242可见蛤蚧被古人视作助阳良药，于民间使用颇为广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