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体性”的黄昏与改革文学的“超克”
2018-09-28唐小祥
○唐小祥
《浮躁》是贾平凹商州系列的第一部长篇,被公认为改革文学的扛鼎之作,曾给他带来过巨大的声誉,最近仍被中国小说学会评为“改革开放40年最有影响力的40部小说”之一,①但在辉煌的贾平凹研究史上,它却备受“冷落”,除1987—1988年的几篇印象式评论外(小说最初发表于《收获》1987年第1期),再无深入阐释的文字;近年来虽然不乏拿它“做文章”者,但都是围绕它的英译本打转,②与小说本体无涉。按照贾平凹的自述,他是“认真来写这部作品的,企图使它更多混茫,更多蕴藉”,并且以它来总结以前的创作(《鸡窝洼的人家》《古堡》《正月·腊月》)的,但学界的评判却出人意料地和谐,大家一致认为小说是浮躁的时代心理(情绪)的反映、概括和把握。③这种评价与其说来源于直观阅读感受基础上的理性思辨,不如说是直接采撷小说夫子自道后的望文生义。一方面,书名“浮躁”就点出了文本之“睛”,作者自己也在序言中窃笑:“写《浮躁》,作者亦浮躁呀。”另一方面,叙述者借助科班出身的考察人的启迪,总结出了“人的主体意识的高扬和低文明层次的不谐和形成了目前的普遍的浮躁情绪”这样一个滑稽的结论。由此,小说抒写改革初期农村社会浮躁心态的主题正式得到坐实,人的主体性的过度张扬与农民自身低文明水平的矛盾作为浮躁的归因也被一锤定音,有关《浮躁》的讨论也就戛然而止、偃旗息鼓了,似乎它已是终结的文本,再也参与不进任何的意义生产和对话之中。事实果真如此吗?三十四万余字的《浮躁》仅仅只是单纯描述和揭示了一种浮躁的心态吗?浮躁的原因真是由于农民文明层次与主体性的不匹配?难道文明程度越高,主体就越容易获得解放,主体性也就越显豁?如果是这样,在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接受过优质高等教育、具备强烈现代意识的摩登男女为何会深陷异化的牢笼,蜕变为马尔库塞意义上的“单向度的人”?更进一步,如何克服这种普遍的浮躁心态或情绪,考察人开出的药方是发扬中华民族最可贵的品质,即“韧性的精神”,但何谓“韧性的精神”,却没有进一步的说明。所有的这些疑问和裂隙,都是本文拟将展开讨论的议题。正如希利斯·米勒所言:“批评家无法解开那缠结在一起的意义的丝丝缕缕,把它梳理顺当,使其清晰醒目。他能做的充其量只是追溯文本,使它的各种成分再一次生动起来。”④避开僵硬的固有结论,使《浮躁》文本中混茫和蕴藉的“各种成分”重新生动起来,正是重读的旨趣所在。
一
主体性无疑是20世纪80年代最激动人心的名词之一,它契合了新时期以来高涨的人文思潮,为新时期文学建构和改革开放提供了思想理据和意识形态的基础,因此燃起全社会对它进行“名词解释”和“现身说法”的热情和欲望。在学术界,前有关于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的大讨论,后有刘再复《论文学的主体性》⑤发表引起的争鸣;在文学界,从刘心武的《班主任》、戴厚英的《人啊,人!》,到张抗抗的《白罂粟》、张辛欣的《同一地平线》,在在都表达着对主体性的呼唤和渴盼。这些都潜在地构成了《浮躁》的主体性实践和话语的背景。
日本学者竹内好在给青年的信中谈到,“从终极结果说来,与生活不相联系的学问根本不存在,任何学问都是从我们应该怎样生存这一追问出发的”⑥。学问如此,文学亦然。因为文学作为人学,它全部的出发点和归宿都落在人这个中心上,而“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⑦,即人如何处理与自然、他人、自身和社会的关系,换言之,即处理此在的人如何追求存在(生存)的意义问题。贾平凹从1985—1986年在陕西发生的经济案件中提取素材,构成了《浮躁》的基本情节框架,其所思所谋也是关于人(具体为仙游川的农民)在改革年代应该怎样生活(具体为政治生活、经济生活和感情生活)。
浮躁的州河流至两岔镇窝出一个盆地,以旱和穷而闻名商州,但谁也不能否认它是块风水宝地,因为出了巩家和田家,分别管辖着州城和白石寨县城,喝水不忘掘井人,作为巩田两姓老家的仙游川自然就成了双方权势的拉锯场,其余杂姓则扮演起看客和他者的角色,金狗、雷大空、麻子外爷、小水、韩文举、福运皆属其列。在这样的情势下,仙游川巩田两姓以外的土著如何出人头地?金狗上过学,当过兵,有文化,最有希望走仕途,所以他为了获得去《州城日报》当记者的名额而背叛青梅竹马的小水,与名额掌握者的侄女英英结合便顺理成章,不但七老汉、福运、韩文举古董派没有投以道德的谴责,反而表示出同情之理解,而且连事件的直接受害者小水和麻子外爷也觉得无话可说、无责可问。在乡土中国,人往高处走,尤其是被侮辱与被损害者往政治的高处走,往往可以让原本维持传统秩序的道德和伦理瞬间失效和沉默,它具有胜过一切的合法性,任何儿女情长、宗族礼仪在它面前都只能俯首称臣。金狗确也不负众望,凭借出色的文笔、过人的胆识和报社的平台,不但参倒了东阳县委书记等地头蛇,还与巩田两家形成掎角之势,在短时期内冲击了两岔镇仙游川的势力格局,并满足了仙游川土著的包青天想象,构成改革文学中一个重要的卡里斯玛人物形象谱系:维尼纶厂力挽狂澜的丁猛(《三千万》),运筹帷幄的省委书记陈春柱(《改革者》),古陵县大刀阔斧改革、京都游龙戏凤的李向南(《新星》《夜与昼》)。仙游川对金狗成名的期待和反响,既是官本位传统根深蒂固的表征,也反映出“沉默的大多数”渴望发声或寻求代言人的急切心理;从叙述者的创作心态看,也折射出作家价值立场的“眩惑”,把艰难的改革寄望于铁腕英雄,而非制度的创新和法制的完善,从而把启蒙话语引向了“铺花的歧路”⑧。金狗的道路既是陈世美的道路,也是一切底层向上流动、奔向灿烂似锦未来最迅捷最功利的道路,这似乎是先天不足的主体高扬主体性的必然代价。从狄更斯的皮普(《远大前程》)、司汤达的于连(《红与黑》),到路遥的高加林(《平凡的世界》)、方方的涂自强(《涂自强的个人悲伤》),铺就了一条高歌猛进的主体性蓬勃之路。
与金狗不同,雷大空胸无点墨、空有贼胆,要想打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的恶性循环,只能借助时代的风云际会;倘若天时不对,纵他有千般聪明,万般精干,到头来也免不了蓬头垢面遭人作践。20世纪80年代前期,农村经济改革正处于破冰期的摸索阶段,制度的漏洞和商人的机遇一样多,雷大空攫住了良机,成立了白石寨城乡贸易公司,靠买空卖空实现了数月暴富的神话,与河运队并列为白石寨的两个拳头,既捐资助学行善,也遏制了田家的嚣张气焰,与名记者金狗一起给仙游川杂姓争了脸面出了恶气。主体性的个人神话至此达于顶峰状态,所谓盛极而衰,雷大空城乡贸易公司的查封以及接踵而来的身陷囹圄和命丧监牢也是最自然的叙事结局。
构成《浮躁》主体性话语喧嚣的,除了金狗和雷大空以外,命运坎坷的小水主体性的觉醒也是其重要组成部分。小水爹娘早逝,从小跟伯伯韩文举过活,虽是小门单户,人材倒出落得十分排场。韩文举读过《六十四卦金钱课》,会用六枚“宝通”铜钱掐天算日观星卜象,专以杜康消愁,爱占嘴上便宜。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成人的小水,心性自然传统而保守,封闭而内敛,把女儿身视为看家宝,不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轻易不能赠予。所以在麻子外爷的铁匠铺,任金狗怎样软磨硬泡,小水恁是牢守红线,这让金狗分外遗憾,甚至心生隔膜。待金狗和英英结合后,小水才如梦初醒,再加上英英大胆主动求爱的刺激,在成人节的黑夜里,小水一改往日的矜持忸怩,怀着殉葬式的勇敢,无所顾忌地拥住了憨厚、蠢笨而丑陋的福运,把往日的过失补回来,把兽的东西使出来,自强自立地活人。从表面上看,和“五四”时期娜拉们的出走相比,小水女性意识的解放要温和得多,因为这里不存在家族或夫权等外部压迫,仅仅只是突破自我内心筑起的藩篱;但就解放的难度而言,小水觉醒过程中徘徊的焦虑和挣扎的痛苦丝毫不亚于娜拉的出走,因为抵抗外在的压迫尚能借力社会的改革或舆论的声援,而抵抗自我内心的囚笼则始终是一个人在苦斗。在这方面与小水感同身受的还有《人啊,人!》中的孙悦,她碍于内心的自责和愧疚,害怕承担朝秦暮楚、忘恩负义的罪名,长期与自己的意中人何荆夫劳燕双飞,备受情感上的煎熬,直到何荆夫因为出版《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再次受难,她女性的本能才克服虚妄的自尊,勇敢地投入何荆夫的怀抱并肩在风浪中搏击。在20世纪80年代的主体性话语中,女性性别意识和人格权利的自觉,构成了自丁玲庐隐以来女性觉醒的重要一环,为20世纪90年代林白、陈染们的华丽登台卸下了最原始的包袱,具有不可忽视的文学史意义。
二
主体性所培育的个人主义、英雄主义和浪漫主义,由于缺乏相应的物质基础和制度保障,一旦遭遇严酷现实的狙击,很容易瞬间溃决,甚至转向自己原来所憎恨的道路上去。随着雷大空的“浮丘”,仙游川杂姓们高涨的激情又逐渐熄灭,金狗也急流勇退,回到仙游川,与新寡小水结成连理,买上机动船(现代化的隐喻)在州河上重操旧业。从见好就收、适可而止的传统生存智慧来讲,金狗的做法不失为明智的选择;但叙述者的考虑却并不在此,借用金狗自己的讲述,他之所以离开报社重返州河,是因为监狱生活让他明白,必须让全体人民富起来,因为“富起来的过程也便是文明水平提高的过程”,文明水平一提高,“官僚主义的基础自然就崩溃了”。这种从考察人那里贩来的表述洋溢着20世纪80年代独特的乐观主义,与主流意识形态的现代化叙事不谋而合,尽管充满了逻辑混乱和主观臆断(“富起来”与“文明水平提高”之间存在必然因果关系?官僚主义的基础是文明落后),在当时的语境下却颇能令人信服,从而把失败性的经验记忆转化为以退为进的斗争策略,造成一种阿Q式的自信和虚假的主宰幻象,掩盖了对主体性实践可能的怀疑,回避了对主体性话语独断性和专制性倾向的思考。倒是在不静岗寺庙的和尚和韩文举那里,对主体性话语和实践的怀疑从未断过,前者从佛道思想立论,不时发些玄而又玄的禅理妙语,与《红楼梦》中的癞头僧和跛足道士一样穿插在叙事的经纬之中,形成文本的俯瞰视角,劝戒世人灭除面上忧喜色,消尽胸中是非心。雷大空的取名和结局似也映证了“四大皆空”。后者则从丰富庞杂的经验记忆中得出宿命的结论,给小水造成巨大精神压力,而金狗被省城高官从牢里捞出来,似也隐含着冥冥之中早已决定的结局。高官意味着什么?它暗示出一股神秘的力量把主体性的实践操纵于股掌之中。
耐人寻味的是小说内部的冲突。金狗从文曲星变为浪里蛟,雷大空从暴富到暴毙,在文本的逻辑里被归结为浮躁的表现及后果,书名“浮躁”即是明证,那么作者又是如何看待这浮躁过程的呢?笔者不拟强作解人,费尽心思去猜测作者的“本意”,仅提及阅读印象:金狗和雷大空的浮躁表现,从结局安排看,至少是不被正面颂扬的,是空“折腾”一场,这与虚静子贾平凹穿梭于儒家入世与佛道出世的精神状态若合符契,也与伴随着20世纪80年代后期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政治运动而来的主体性神话的沉落和坍塌密切相关,从而描画出一条从浮躁凌厉到冲淡平和,从甘于沉默——尝试选择——彻底失败——终于拒绝的主体性实践之路,也是主体实践全程的心灵轨迹。退守哲学和传统文化的阴影趁机填补了精神真空,田园或自然成了医治创伤的良药,失败的儿子重归大山和土地母亲的怀抱,“浑浑噩噩的生活被传统思想映照得安宁美丽”⑨。直到沉默再次爆发,重新汇入川流之中,而在创伤得到医治之前,反抗或妥协都毫无意义。但从金狗最终的选择和计划看,短暂的州城之旅和报社生涯即浮躁的过程却是极为宝贵和不可或缺的,没有这一段大起大落的教训,就总结不出尽管是肤浅的结论,就不可能有竞选县长的雄心,换言之,金狗并没有被浮躁的可怕后果吓到,并没有落个两袖清风心底空静,反而愈挫愈勇,越折腾越起劲(娶媳妇、买机动船、竞选县长),与作者或隐或显的贬抑相对照,构成叙事的复调和张力,丰富了《浮躁》的文本蕴涵。事实上,小说中始终存在着多种声音,不静岗和尚的弥陀之音、韩文举的悲叹之声,金狗和雷大空的头角峥嵘之声,考察人高屋建瓴的宏论等等,经过作者的调理规范,最终留下叙述人和金狗两个主音。
作者借考察人之口把金狗和雷大空的失败归结为低文明层次与主体意识不谐和的必然结果,这个结论并非通过自身的主体性实践经验总结而来,而是直接从当时的主流话语挪用而来,在某种意义上削弱了作品思想的独创性和深刻性,所以贾平凹在序言中说“我再也不可能还要以这种框架来构写我的作品了”,“这种框架”即“流行的似乎严格的写实”框架,它“有些不那么适宜”,甚至“有了那么一种束缚”⑩,因为它“大用加法”,把叙述“搞得很繁很实”,从事件(小说后半部分事件的铺陈多,人物内心的揣摩少)到结论(金狗和雷大空的折腾是浮躁的表现,浮躁是因为自身低文明层次与主体意识的不调和)都坐实凝固了。考察人滔滔不绝的议论,看似切中肯綮,其实不过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等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思想的现象学应用,并没有讲出崭新的“语言”,所以会使人感到似曾相识。[11]这并不是说贾平凹缺乏学理分析和社会学概括能力,也不是说贾平凹已习惯“拿来主义”思想懒惰:一方面,置身改革初启的历史现场,可资凭借的端倪和征兆并不多,一切都显得朦胧模糊并充满不确定性;另一方面,小说界八五新潮之后文学寻根愈演愈烈,学术界围绕文化心理和文化结构的探讨也异常热烈,[12]二者拧成一股合力对作者造成“影响的焦虑”,遂主动采纳或被动认同了通用语言,没有对20世纪80年代语境中的主体性内涵和主体性实践的制约条件,作更深入、更严肃也更辩证的呈现和反思。
三
20世纪80年代经济改革的大幕首先从农村拉开,“包工到组”“包产到户”“包干到户”是农民最初的试验和探索,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是最终的制度方案。有意思的是,传统意义上的小农,即通常与保守自私、小康即安、中庸奴性、浓重家族意识、报复心理、宿命论者等文化心理胶着在一起的小农,比如陈奂生、冯幺爸,并未富裕起来,而且随着乡镇企业的异军突起和以商品经济为导向的城市改革的推进,其生活境遇反而显得愈发窘迫起来。这是改革的设计者所始料不及的:“农村改革中,我们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最大收获,就是乡镇企业发展起来了,突然冒出搞多种行业,搞商品经济,搞各种小型企业,异军突起。这不是我们中央的功绩。”[13]《浮躁》与上述讲话同时发表于1987年,这既表现出贾平凹对时代情势的敏锐洞察,也说明他对“意识到的历史内容”具有热烈的言说欲望。金狗和雷大空正是他借以观察这轮农村改革浪潮的两个浮标。
其实,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文坛,曾经兴起过一阵农村改革题材小说热,比如高晓声的“陈奂生系列”,张一弓的《挂匾》、陆文夫的《万元户》、王滋润《鲁班的子孙》等等,塑造了一系列农村改革中的“强人”和“能人”形象,金狗和雷大空自然也名列这个谱系之中。区别在于,与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农村改革题材小说的普遍乐观基调不同,《浮躁》的叙事中充满了犹疑、困惑和批判。这是改革从“破茧之初”过渡到“攻坚克难”阶段各自所面临的不同问题和难度所决定的。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农村中的强人凭借社队企业和家庭副业,在经济上获得解放,并率先富裕起来,成为农村改革题材小说的叙事母题和范式。《水东流》中的刘兴大和未来亲家李良才,《挂匾额》中的“汽车运输专业户”杨根民,《万元户》中的孙万山,何士光《又是桃李花开时》中的雷兆云,都是通过队办企业、家庭副业和专业技术,实现发家致富的三代古梦。强人的成功和乐观,来自于当时政策的强力支持(大力发展乡镇企业),来自于改革初启时代利益分配的相对简单和矛盾分歧的相对弱化。随着城市改革的启动,农村社会分化的进一步加剧,强人致富的叙事也不得不蒙上一层迷雾,由简单乐观过渡到复杂迷惘。如果说《鲁班的子孙》(包括近期热映的电影《百鸟朝凤》)还只是对农村改革中的“弱者”投以无可奈何的同情和悲悯的话,那么,到《浮躁》这里情绪则变为更为激越、视点也深入到反思的岩层了。
金狗和雷大空在这场改革浪潮中的得而复失,其个人的传统意识固然应担一份责任,由此也导出“人的现代化”的议题;但田巩两家以及乡镇当局千方百计的、恩威并施的打压,才是二人致富失败的直接原因,也昭示出个人奋斗意识形态幻梦的破灭。从皮相上看,在农村改革浪潮中,农民面临千载难逢的历史契机,或靠勤劳致富、或凭专业发家,个人致富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合法性,“资本主义腐朽思想”的帽子被扔进历史的垃圾堆,专业技术一度凌驾于政治之上,“专”超越了“红”,成为最正统的意识形态。《挂匾》中的杨根民以其出色的运输技术,受到县长的“牵马坠镫”;《哥德巴赫猜想》中的陈景润,因为证明了世界级数学命题,受到研究所的隆重礼遇;《乔厂长上任记》里的“落后青年”刘思佳,凭借其高超的产品设计能力,俘获了团支部书记解净的芳心。但是,专业本身真的具有天然的优先性吗?农民专业户和重点户能自在地、长久地活跃于乡土社会吗?金狗当了州城记者后俨然地方名流,雷大空一度也是乡镇领导的座上宾,然而,一旦金狗、雷大空的崛起严重威胁到原有的既得利益体系,就会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牵掣和阻滞,就难以再获得更进一步的上升空间。“专业技术”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实现四个现代化的需要;“专业户”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搞活商品经济的需要。历史深处的虚无从此浮出地表。在小说结尾,金狗辞去州城工作,回到州河重操旧业,采取“经济包围政治”(先带领乡民致富,再竞选县长)的战略,企图“弯道超车”,是否可以被视为中国农民站在改革新起点上的觉醒,是否可以被视为贾平凹关于政治体制改革的先声?
四
20世纪80年代文学中主体性话语的思想资源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个是马克思的主体性思想,一个是萨特的存在主义,然而由于思想的存在决定性,即人们总是倾向于从自己的处境和语境来接受和阐释某种思想,所以无论是马克思的主体性思想,还是萨特的存在主义,在20世纪80年代的语境中都经历了不同程度的误读和遗漏。就马克思的主体性思想而言,由于近代西方的认识论中心主义,主体性概念的阐释也相应认识论化,其本体论的维度被遮蔽和隐去,主体性的丰富涵义仅仅被拘囿于认识论范畴之中,即人们耳熟能详的人在认识和实践活动中的主观能动性(“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人对自然规律的揭示、利用(“人定胜天”),人对真理的追求(“人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苇”)等等,而与主体性的本体论维度相关的范畴,比如人格、信仰、伦理就被阻挡在视野之外。如果从主体性的本体论这一视域看,主体性的最根本的作用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即在历史条件充分的状况下,对现存秩序进行彻底的改造。[14]就萨特的存在主义而言,人们对那些绝对肯定、不附加条件的警句式宣言更感兴趣,诸如“人只是他自己的创造物”(《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人如其所是地拥有他自己”“存在即合理”等,相应忽略了那些道德和伦理方面的补充说明:“当我们说人对他自己负有责任时,并不是说他只对他自己的个体负责任,而是说他对所有的人都负有责任。”随着20世纪两次世界大战的爆发、环境污染的加剧、人际生态的恶化,主体性和现代性一起成为诘问和批判的靶子。从海德格尔对“主体性形而上学”的批判到后结构主义的“消解主体性”,主体性似乎已无可挽回地走向黄昏。[15]
但在人道、人性、人权等概念还远未深入人心的中国当代社会,结论不宜下得过早。回到我们讨论的文本,金狗和雷大空主体性的激扬都聚焦在认识论维度,都夹带着报复和泄欲的心理,都是畸形的、片面的和不自然的:金狗主体性激荡的起点(去州城日报当记者)即是建立在牺牲小水爱情的基础上,金狗全身而退并在仙游川重新开启主体性实践(区别于政治上升的经济富裕),也是以情人石华的牺牲(委身于高干子弟)为代价,这就注定了其无法取得道德上的合法性而难以持续;雷大空主体性的发扬依凭了从计划到市场的经济体制改革的过渡性语境和空间,其本身就相当脆弱和危险,无论在法理上还是在伦理上,都难以站稳脚跟,而作者借韩文举为其所写的祭文,从其浪漫主义叙述的文辞和态度上,却分明褒过于贬,同情替代了批判,甚至认为雷大空是在“以身躯殉葬时代,以鲜血谱写经验”,但到底“时代”之“殇”何在,“经验”者又如何理解,祭文没有详述,从而把对主体性话语及实践的模糊怀疑和反思引向了主体性的必要性问题,而不是指向主体性的实践条件和可能性限度上。
实际上,早在黑格尔那里,主体性这个形而上学概念就不是毫无边界而是受到限制了。黑格尔认为,主体性乃是现代的原则,正是这一原则支撑着现代世界的优越性,但同时也就蕴含着危机,进步与异化并存,因此,有关主体性的源初探讨即已包含了反思和批判。按照德国哲学家哈贝马斯的归纳,黑格尔的主体性至少包含三种意涵:个人主义(所有个体都自认为自命不凡),批判的权利(人人认可的东西应证明它的合理性),行为自由(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16]在西方,这个原则经过宗教改革、启蒙运动和一些列资产阶级革命,最终扩张为绝对的力量,走向对立面的异化。
在当代中国的语境下,主体性沿着两条路径生长,一条是知识分子的主体性在精神层面的展开,一条是市民阶层在物质层面的粗鄙实践,二者恰好对应于人的物质(肉身)和精神(灵魂)双重属性及需求,也构成了主体性实践最基本的内在矛盾。20世纪80年代前期,文学的主体性叙事更多表现在精神层面,汲汲于斩断当代三十多年紧紧束缚人的意识形态枷锁,到了80年代后期,由于日常生活的侵蚀和凸显,主体性叙事的重心从精神转到了物质,“新写实”小说、新生代写作、“现实主义冲击波”等文学现象,都是这种转移的代表性成果,前者因其理想主义的天真允诺而备受讥嘲,后者则因其裸露的物质占有性本相而陷入犬儒式的虚无主义泥潭,如何恰切地处理主体性的这两个层面,即人到底该怎样生存,仍是一个复杂、沉重和难以调和的论题,从歌德的《浮士德》一直到黑塞的《荒原狼》,答案仍然不够完满。瑞士心理学家荣格说过,世界上的风云大事,归根结底,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个人的生活,这才是伟大变革的所在,整个未来、世界的整个历史,最终都是对个人潜在力量的宏大总结。金狗的忍辱负重,雷大空的铤而走险,在当代文学中都是经典的叙事母题,前者如王蒙《蝴蝶》中的张思远,后者如苏童《米》中的五龙,他们都在两个极端之间做钟摆运动,都没能找到平衡浮躁的命门。刘震云《单位》中的小林受卖板鸭的同学“小李白”刺激,选择“加入其中”(同流合污),物质生活迅速得到改善;叶兆言《艳歌》中的历史系青年教师迟钦亭娶了厅长千金,靠微薄的工资勉强揭锅,但当他通过翻译通俗畅销书迅速致富后,心里又无比失落和惶恐,继而缅怀起曾经的那个自己(主体性人格),但想重新捡起专业(历史研究)又遥遥无望,因此只能凑合着混世。
就主体性发挥必不可少的外在条件而言,物质文明的高度发达、社会制度的公平正义、教育程度的普遍提高,当然有助于人们克服浮躁的心态,发育和发挥出健全、健康的主体性,但是我们必须立即补充,社会学的功能也有它的边界和限度,它不能制衡主体性的内在生长质量和程度,也不构成无限的正相关。因此,在主体性话语层面,我们有必要强调主体性的本体论维度,在原来的主观能动性基础上,补上信仰、善恶、好坏等伦理之维;在主体性实践层面,把个人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和个人认同于怎样的社会统一起来,[17]把自我创造和正义、私人完美和人类团结统合起来,打破“他人即地狱”的精神上的达尔文生存论,唯有如此,主体性的自觉寻求才会导向健康的、可持续的生长,才能铲除浮躁情绪或心态的滋生土壤。
《浮躁》不单单是精准记录了转型年代弥漫于全社会的浮躁情绪,也经由金狗和雷大空等改革初启时代农民人物形象的命运沉浮,反思了20世纪80年代前期农村改革中的一系列问题,暗示出后来“三农问题”的出场,并且参与到80年代后期主体性反思的大潮之中,初步涉及到主体性的物质和精神、自我和他人两对深刻的内在矛盾,在20世纪90年代以来物欲狂欢和自我膨胀的主体性话语脉络中,显示出一种文学的前瞻性和预警性,这正是它“超克”一般改革文学、成为新时期文学带有标志性的重要作品的缘由。
①王干《40年哪40部小说最有影响力》[OL],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18/0927/c403994-30317189.html.
②《浮躁》自1988年获得美国美孚飞马奖以后,已有多种译本在国外发行,其中以拥有“中国现当代文学首席翻译”美誉的美国翻译家葛浩文的英译本最受欢迎,英语语言文学界围绕《浮躁》英译本的研究也大多是从葛浩文的译本开始讨论。比较有代表性的文献包括吴双《从风格标记理论看〈浮躁〉英译本的风格再现策略》[D],上海外国语大学2012年硕士论文;胡晓东《互文视角下的文学翻译——〈浮躁〉英译本的互文解读》[D],西北大学2009年硕士论文。
③参见李其纲《〈浮躁〉:时代情绪的一种概括》[J],《文学评论》,1988年第2期;李星《混沌世界中的新念和艺术秩序——〈浮躁〉论片》[J],《小说评论》,1987年第6期;《时代心理的整体把握——贾平凹长篇小说〈浮躁〉讨论会纪要》[J],《小说评论》,1987年第6期;李健民《时代大潮中的心理蜕变——论〈浮躁〉中金狗形象的塑造》[J],《当代文坛》,1988年第1期。
④[美]J·希利斯·米勒《重申解构主义》[M],郭剑英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27页。
⑤刘再复《论文学的主体性》[J],《文学评论》,1985年第6期。
⑥[日]竹内好《近代的超克》[M],李冬木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270页。
⑦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A],《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 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6页。
⑧丁帆《八十年代:文学思潮中启蒙与反启蒙的再思考》[J],《当代作家评论》,2010年第 1期。
⑨蔡翔《主体性的衰落》[J],《文艺争鸣》,1994年第 6期。
⑩贾平凹《浮躁》[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3页。
[11]邢小利《〈浮躁〉疵议》[J],《小说评论》,1988年第 1期。
[12]参见庞朴《文化结构与近代中国》[J],《中国社会科学》,1986年第 5期;李泽厚《〈论语〉今读》《美学四讲》等论著。
[13]邓小平《改革的步子要加快》[A],《邓小平文选》(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38页。
[14]俞吾金《马克思主体性概念的两个维度》[J],《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2期。
[15][美]弗莱德·R·多尔迈《主体性的黄昏》[M],万俊人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58页。
[16][德]于尔根·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M],曹卫东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20页。
[17][美]理查德·罗蒂《偶然、反讽与团结》[M],徐文瑞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