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晚明文学家王思任的文论主张
2018-09-28于溟跃
○于溟跃
晚明被公认为中国历史上思想相对解放、启蒙思潮来袭的标志性时期之一,而文学家王思任可谓这一觉醒时代的弄潮儿。王思任字季重,晚年自号谑庵,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他敢于发声,大胆提出自己的文论主张,且其主要理论观点皆标新立异,敢于对以往封建腐朽的观点发起挑战,表现出不同于常人的胆气。王思任将其文论主张寄于诗文作品之中,他的一些作品也因此成为其文学理论的载体和印证,对这些作品和文论进行研究,无疑具有重要的学术意义和时代价值。
一、诗以言己,文出于性
王思任在诗文的功用方面表现出独到的见解,他认为作诗为文应当充分抒发自我、展示个性、表现本真的内容,而不能盲目模仿、随波逐流。同时主张文学可以反映“食色”情欲,持一种前卫的性情观。这一文论观点既是对前期一些文人的批判和否定,又顺应了晚明时期文学思想发展的历史潮流,表现出相当的胆气和尖锐锋芒。
如同公安派领军人物袁宏道主张“独抒性灵,不拘格套”①一般,王思任也对前后七子等人所推崇的复古观点表示反对。前后七子打着“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旗号,将模拟作为创作的第一要素,缺乏风格和内容上的个性和创新性,他们的复古观实为“拟古”。王思任主张创作要突出自身的个性,必须杜绝模仿行为,同时,受李贽著名的“童心说”影响,他还提出创作力求本真的观点。他说道:
诗以言己者也;而今之诗则以言人也。自历下登坛,欲拟议以成其变化,于是开叔敖抵掌之门,莫苦于今之为诗者。曰如何而汉魏,如何而六朝,如何而唐宋,古也,今也,盛也,晚也,皆拟也,人之诗也,与己何与?李太白一步崔颢语,即不甚为七言,杜子美竟不作四言诗,亦各任其性情之所近,无乐乎为今诗而已。(《倪翼元宦游诗序》)②从这段论述来看,王思任并不赞同当时所盛行的诗以“言人”的风气,他将李白和杜甫作为正面范例,指出诗当“言己”,应当“各任其性情之所近”,而非“皆拟也”。又如:
说者谓今日无诗,非无诗也,夫人而有诗也,夫人而有诗,皆人其人之诗,而无其诗也。(《深柳斋三集序》)③
王思任称“今日无诗”,而事实上却又不是真的无诗,人们尚有诗作,但其诗作皆为“人之诗”,所以便称“无其诗”了。他认为,通过模仿他人而作的诗歌并不能算作真正意义上的诗歌,这也是他推崇个性创作的重要论据之一。他的这一观点也是中国文论史上认同个性、发扬个性、尊崇个性的进步思想主张之一,将其置于复古色彩浓重的时代背景之下加以审视,是弥足珍贵的。
王思任还表达了他对一些文人观点和行为的认同,如:
盖宗远之言曰:“吾于诗,怨明,怨七子,尤怨历下……造物者既以我为人矣,舌自有声,手自有笔,心自有想,何以拟之议之为,而必欲相率相呼以为拟议之人?”(《朱宗远定寻堂稿序》)④
朱宗远认为,继前七子后,又有李攀龙领导后七子继续倡导复古,他们对文学创作造成了巨大的负面影响。人生而为人,有舌、有手、有心,应当创作自己的所观所想,为何要成群结队地去模拟他人呢?他的观点得到了王思任的肯定和赞扬。又如:
暇则短咏长吟,不拘体,不泥法,不蹈古,不逐今,以自发其性情之蕴,而成其为金阳先生之诗。(《茵花馆诗序》)⑤
在这段文字中,王思任对祝金阳的创作个性给予充分肯定,为诗者自当“自发其性情之蕴”,不被古今体例所限制,方成其为个性之诗。在他眼中,历史上还有许多文人在创作时保持着他们所特有的原创风格,无不值得鼓励和赞赏。如他在《南明纪游序》中所描述的“苏长公之疏畅,王履道之幽深,王元美之萧雅,李于鳞之生险,袁中郎之俏隽……南明吕大来,快士也……酌墨呼酒,生描而活绘之,遂使山川自笑,草木狂舞”⑥,将这些人所展现出的各异风格精准地归纳概括出来,在他看来,正是由于这些文人对其个性的坚持,才使一直以来的游记创作展现出丰富多样的变幻风格,从而“始各尽记之妙,而千古之游,乃在目前”⑦。
另外,王思任认为知己、知人是为诗的基础和必要条件。他在《唐诗纪事序》中写道:“然诗非他也,即《三百篇》之薪火也。善作诗者,必起于知诗,善知诗者,必起于知人。”⑧由此可见,善于知诗、知人者,方能突出自身的个性,也能够更好地表达个人独特的思考和见地。换句话说,知人才有识,知诗方有才,才识兼备,才会创作出好的作品。王思任的这一理论,也与陆游的诗论“绝知此事要躬行”“功夫在诗外”等具有异曲同工之妙。
受晚明思想解放的社会潮流影响,站在时代前沿的文人纷纷对摒弃文学中封建糟粕的部分发起尝试,形成了一场文学意义上的集体“反叛”。除去前文所提到的主张创作个性、反对模拟复古的思潮外,以汤显祖、徐渭和王思任为代表,一些人还提出了文学创作“尚情”的观点。
徐渭曾说道:“古人之诗本乎情,非设以为之者也,是以有诗而无诗人。迨于后世,则有诗人矣,乞诗之目多至不可胜应,而诗之格亦多至不可胜品,然其于诗,类皆本无是情,夫设情以为之……审如是,则诗之实亡矣,是之谓有诗人而无诗。”⑨他认为诗之“本”便是“情”,对于诗而言,“无情”之诗实为名存实亡,不以“情”作诗的诗人所作的诗歌也如“无诗”一般。王思任也持同样观点,主张作诗为文从性情出发,在评点汤显祖《牡丹亭》时,他便对汤显祖突出“情”字的主旨给予充分肯定,并且认为“五经皆性情”⑩。他还说道:
天下无可认真,而惟情可认真。(《十错认春灯谜记序》)[11]
可见,王思任将“情”推至天下第一的高度,从文学的角度看,在面对关乎“情”的创作时,人们也应秉持最为认真的态度来对待。
追本溯源,王思任崇尚性情的主张是受到许多名家和经典著作影响的。从近期看,李贽的“异端”观点对王思任有直接的启发。李贽认为:“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12]“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物矣。世间种种皆衣与饭类而,故举衣与饭而世间种种自然在其中,非衣饭之外更有所谓种种绝与百姓不相同者也。”[13]他强调了“一念之本心”的重要性及“穿衣吃饭”为人伦之首的合理性,也即一切从本性、真情出发,他的性情观具有弘扬自然人性论的重要启蒙作用。《诗经》和告子的理论对王思任性情观的形成也起到了重要作用,王思任曾说道:
《诗》三百,皆性也。而后之儒增塑一字,曰:诗以道性情,不知情即性之所出也。性之初,于食色原近。告子曰“食色,性也”,其理甚直。而子舆氏出而讼之,遂令覆盆千载,此人世间一大冤狱也。(《落花诗序》)[14]
他认为,诗的源头为一个“性”字,后来发展为“性情”,实际上也从“性”字所出。他高举告子的理论,进而认为“性”即“食色”,“其理甚直”,作诗应出于人性、出于性情,以饮食及男女之事作为素材也未尝不可。历史上,告子针对这一理论曾与孟子进行过论战,孟子持性善论,而告子认为人性无所谓善恶,人性中“善”的部分实际上是后天环境影响塑造的结果,“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15],他的见解在当时是具有一定的前卫性的。王思任吸取了告子人性论中的精华,而对自己的性情观进行增益和补充,文学创作崇尚食色性情,本身就是一种颇具胆气的主张,这不但展现了他过人的见识和勇气,而且显示出一种深刻的文学意义和时代价值。
二、“一趣可以尽诗”
郭绍虞曾有言:“有心中了了而举世不得者,借妙笔妙舌以达之,此则所谓言人之所欲言。有不可摹之境与唯写之情,而能片言释之或数千言描写之,此则所谓言人之所不能言。”[16]由此看来,“妙笔妙舌”或“片言”“数千言”皆为表达“人之所欲言”及“人之所不能言”的最佳方法和形式,而“妙笔”实为一种“趣”的体现,文中有“趣”,便可恣意描摹和刻画出所要表达之事物。王思任认为,“趣”是诗文的核心元素,是其生命力之所在。他说道:
饮之趣有酒,声之趣有诗,此二氏者,不同族而同祖……弇州论诗,曰才,曰格,曰法,曰品,而吾独曰一趣可以尽诗。(《袁临侯先生诗序》)[17]
在他看来,好的诗歌作品并不体现于对“才”“格”“法”“品”的雕琢,他“独曰”“一趣可以尽诗”,体现了对“趣”的高度推崇。后文中,王思任又突出赞扬了袁继咸为人为诗之“趣”:
近日为诗者,强则峭峻谿刻,弱则浅托淡玄,诊之不灵也,嚼之无味也,按之非显也。而临侯遇摬摅心,感怀发语,往往以激吐真至之情,归于雅含和厚之旨……动以天机,鸣以天籁,此其趣胜也……吾见临侯之酒,遇敌知难,半逃于谐,而谓其有饮之趣。至其诗,新彩异光,不尚比拟,另有遗世荡蒙、积凉望远之意,则趣真足以尽临侯之诗,而并可以尽临侯之人矣。
在他对袁继咸的评价中,处处可见“趣”字。他认为近日之诗皆“无趣”,甚至“诊之不灵,嚼之无味”,而唯独袁继咸之酒“有饮之趣”,其诗“新彩异光”“趣足以尽”,且“趣”“可以尽临侯之人矣”。以王思任的观点看来,为人存“趣”,为诗则“趣可尽矣”。
王思任的许多诗文作品都充分流露出他“尚趣”的诗论思想。例如:
夫游之情在高旷,而游之理在自然,山川与性情一见而洽,斯彼我之趣通。(《石门》)[18]
他认为,创作者之性情当与自然山川相融通,二者“一见而洽”,便有“趣”的生成。这是在游览与创作之间起到催化作用的“自然之趣”。又如:
董元宰先辈与予论画:有生动之趣者便好,不必人鸟。一水口山头,不生不动,便不须着眼。予谓此说可以论诗。盖生动者,自然之妙也。孩儿出壳,声笑宛怡;若塑罗汉,穷工极巧,究竟土坯木梗耳。唐人之诗,韵流趣盎,亦只开口自然,莫强于今日之诗,玄深白浅,法度文章,何如捏作,要不过恶墨汁之图傅也。(《王大苏先生诗草序》)[19]
在这篇文章中,王思任肯定了“生动之趣”在作诗过程中的重要性,这是人在创作过程中所应具备的“趣”。若无该“趣”,即使塑造出“穷工极巧”的罗汉,也终究是“土坯木梗”罢了。若诗“韵流趣盎”,也便会“声笑宛怡”了。他还说道:
而诗独以趣胜。其所以言在水月镜花之间,常使人可思而不可解。(《方澹斋诗序》)[20]
他认为,为诗的妙处便在于“趣”,将诗寓于“水月镜花”之中,达到一种“可思而不可解”的境界,即是“以趣胜”的意蕴所在。
另外,王思任在自身的创作实践过程中,也很好地体现了他“尚趣”的为文宗旨,行文之间语言和意境尽显俏皮犀利、活泼生动。例如:
吾观其为人,似乎眼有冷缝,耳有惊雷,舌有奔泉,肺有林屋,肠有辘轳,腹有对簿,而总之其心有天光发彩之。(《李太虚大椿堂集序》)[21]
他还十分善于从文学创作中抓住“趣”,并从“趣”的角度入手,来观察和欣赏这些作品,将其“尚趣”的理论发挥得淋漓尽致,如:
夫欢喜种子,在文章家为亨机,亨不止于昌后,在养生家为活机,活不止于寿身,谑庵于此中得少领趣。(《夏叔夏先生文集序》)[22]
善于寻找和领略情趣,这也是王思任“尚趣”宗旨的重要体现。
“趣”渊源于“情”,若“情趣”自然,则可得诗之上品;“趣”终归于“味”,若“趣味”盎然,令人寻味再三,则为诗之佳境。总之,好的诗作离不开一个“趣”字,王思任“一趣可以尽诗”的观点抓住了诗歌的精髓,足见其文论主张的深邃和全面。
三、“文章有欢喜一途”
在强调教化价值的传统文论背景下,王思任的思想可谓别具一格,他别具慧眼地强调了文学的“娱乐”价值和意义。这一文论主张使当时的文学理论趋于多元化和“异端”化,其贡献不可小觑。
具体看来,王思任从诗文创作的发生角度提出了自己的独到见解。他说:
诗以穷工,书因愁著,定论乎?曰:非也。文章有欢喜一途,惟快士能取之。宋玉、蒙庄、司马子长、陶元亮、子美、子瞻,吾家实甫,皆快士也。其所落笔,山水腾花,烟霞划笑,即甚涕苦愤叹之中,必有调谐傞舞之意,盖天禀原空,侧尘粘自脱,即能解,快士不可多得矣。(《夏叔夏先生文集序》)[23]
他大胆质疑了所谓“定论”的“诗以穷工,书因愁著”的传统观点,提出“文章有欢喜一途”,并指出唯有“快士”方能“取之”。他列举了自己心目中符合“快士”形象的诸多人物,指出他们的作品皆为“山水腾花,烟霞划笑”,在“涕苦愤叹”之中蕴涵着“调谐傞舞之意”,这种表现手法实际上具有浓厚的、耐人寻味的文学意味和情怀。在他看来,文学创作不止可以因“穷”“愁”等苦难因素的前提而发生,以“欢喜”为基调作诗作文,同样可以形成独特的审美效果,也可以成就优秀经典的诗文作品。例如:
“巴东三峡猿鸣悲,猿鸣三声泪沾衣。”此若谷先生托为猿声者也……先生心空界远,腓饱眼甘,度摩天之岭,过屏锦之山,入玉华之洞,其往也如聚粮,其归也如负宝,无所谓慄慄眴惧,如哀肠之欲断也……顾先生之哀也,终不敌其喜……似乎笑口舒眉,笔飞楮动……又恶在其为哀也?(《猿声集序》)[24]
王思任认为,“巴东三峡猿鸣悲,猿鸣三声泪沾衣”这一经典名句并非“为哀”所作,而是“哀终不敌喜”“无所谓哀肠之欲断”的,作者是因“心空界远”而作该诗,他本人也是“笑口舒眉,笔飞楮动”。有了这一独特而“异端”的解读,我们可以从很多悲剧性的诗作中寻找到带有“欢喜”色彩的发端因素,这样的作品也更加耐人寻味,吸引人们进行深入探索。因此,他的这一理论主张是很有创新性的,是对“诗穷而后工”诸说的大胆修正,也是对传统文论的极大丰富。
从传统上看,以往的古典文学研究中对“欢喜”意识的发掘和重视并不够,王思任呼吁人们开辟“文章有欢喜一途”这一蹊径,无疑具有重要的文学意义,有待我们进行更深层次的研究与探索。
①《袁宏道袁宏道集笺校》[M],钱伯城笺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87页。
②③④⑤⑥⑦⑧⑩ [11][14][17][18][19][20][21] [22] [23] [24] 王思任《王季重十种》[M],任远点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25页,第67页,第39页,第12页,第42页,第 42页,第78页,第61页,第80页,第 15页,第 72页,第 132页,第 86页,第61页,第 56页,第94页,第94页,第66页。
⑨徐渭《徐渭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534页。
[12]李贽《焚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页,第 98 页。
[13]李贽《焚书·续焚书》[M],长沙:岳麓书社,1990年版,第90页。
[15]道纪居士《孟子全编》[M],北京:海潮出版社,2016年版,第220页。
[16]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版,第43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