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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的编次与《毛诗》的形成

2017-04-07徐建委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7年2期
关键词:毛传诗序毛诗

徐建委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2)

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诗》的编次与《毛诗》的形成

徐建委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2)

据《毛诗序·六月序》、《仪礼·乡饮酒礼》、《汉书·谷永传》、郑玄《毛诗谱》等文献的记载,可发现周礼演乐的诗次、《诗序》诗次、《毛传》诗次和三家诗次略有不同。以《左传》所载季札论《诗》材料、《尔雅·释训》与《毛传》关系、《毛传》上源等问题为基础,亦可判断《毛传》内部埋藏了孔子时代之前的《诗》文本特征。据此可推知,孔子重构了三百篇的序列和结构,使之更符合周代礼乐制度。子夏时代,受《春秋》学之陶冶,子夏或其后学又对调了《大雅》和《小雅》的部分诗篇,使二《雅》皆有美刺。这两次重编,在《诗》文本的写定过程中大概是最具革命意义的,时在战国初年以前。第二次重编之时,仿效《春秋》精神的《诗小序》基本形成,然《小雅》篇目依然遵循了周礼之诗次,毛公作《毛诗故训传》才调整为今本诗次。

毛传 后注简省 礼乐诗次 《春秋》诗次

引言: 问题的提出

《毛传》是一部依附于《诗》的训诂著作,《诗》中难解的古字、古词多重出,故《毛传》必然面临重复注释的问题。它如何避免重复?只要稍稍熟悉注释过程的就会知道,在一个字(或词)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注释,之后为了简洁,往往不必再注,我们可以称之为后注简省原则。此非绝对,有时因为经文浩瀚,某一字前后相隔较远,后文往往也会作注。但一般而言,前文已注者,后文往往不注。读古书,发现这一基本做法是很容易的。那么《毛传》是否整体上遵循后注简省原则呢?答案是肯定的。

一般而言,《毛传》重复出现的字词,《国风》若有注,《雅》、《颂》一般不注。如“施”见于《葛覃》、《兔罝》、《硕人》、《东山》、《頍弁》、《旱麓》,仅于《葛覃》有注。如果重复出现的字词与通俗意义有别,对其意义的理解特别容易出错,同时初次的解释又与后来的篇章离得较远,这时往往出现重复注释,如“言”字见于《葛覃》至《駉》等二十余首诗,《毛传》分别于《葛覃》、《彤弓》、《文王》三首作注,三注分别见《国风》、《小雅》和《大雅》。

还有一些重复出现的字、词,《风》不注,《雅》、《颂》出注,或《风》的注释以《雅》、《颂》的注释为基础。此种类型数量虽不占优势,却也不少,其数量约在一两百条间,这足以说明问题了。仅举数例:

(1) “以”字见于《谷风》、《大东》、《载芟》,《载芟》出注。即《周颂》有注,而《国风》、《小雅》未注。

(2) 《王风·黍离》“彼黍离离”,“离离”《毛传》未注。而《小雅·湛露》“其实离离”,《毛传》曰:“离,垂也。”

(3) 《邶风·击鼓》“平陈与宋”,“平”字《毛传》未注,《大雅·绵》“虞芮质厥成”,《毛传》曰:“质,成也。成,平也。”此训又见《尔雅·释诂》:“质,平,成也。”

(4) 《淇奥》“赫兮咺兮”,《毛传》曰:“赫,有明德赫赫然。”但对“赫赫”并未进一步作注,因“赫赫”之义已见于《小雅》之《传》。《出车传》曰:“赫赫,盛貌。”《节南山传》亦曰:“赫赫,显盛貌。”

(5) 《氓》“其叶沃若”,沃若,《毛传》曰:“犹沃沃然。”但“沃”字何义,此处未言。而《小雅·隰桑》“其叶有沃”一句,《毛传》曰:“沃,柔也。”

(6) 《芄兰》“芄兰之叶,童子佩韘”,《毛传》曰:“韘,玦也。能射御则佩韘。”但“玦”是什么?《小雅·车攻》“决拾既佽,弓矢既调”,《毛传》曰:“决,钩弦也。”决即玦也。

同时,今本编次极为相近的诗篇之间,有一些重复字词有注、无注的先后顺序,竟也会与今本诗篇顺序不同,如上文之“言”字。“言”在今本《小雅》中出现于编排相近的《出车》和《彤弓》中,《出车》在《彤弓》之前,但《毛传》于《彤弓》注之,而于《出车》则未注。又如“愿”字,先后出现于《终风》、《二子乘舟》和《伯兮》,其义均为“每”,《毛传》于《二子乘舟》作注,而非首见于《终风》。

上述有异于今本《毛传》编次的注或不注,及有注、无注顺序的现象,若纳入今本《毛诗》编纂次序中观察,则显得错乱而无序,亦不可理解。如果我们联想到《毛传》可能有古老的《诗》学渊薮的话,则此种无序与错乱,顿然显现出不可估量的学术价值。

从注释顺序观察,《毛传》字、词训诂之中,也许埋藏的是一种不同于其表面次序的诗篇编次,这种结构一定是早于毛公的时代的。《毛诗》由汉初毛公写定,此后其文本次序与结构得以确立,即今日所见之本。《毛传》本为毛公所作,为何能够传递早期《诗》文本的信息呢?汉人经说非独立创制,有其师承和上源,即所谓先师说,这是常识。故《毛传》这部西汉文献是否学有师承,或者,是否存在先秦的《诗传》就是此问题的关键了。

一、 《毛传》与《尔雅·释训》之关系

《尔雅》与《毛传》有大量重文,其中卷三《释训》一卷几乎全与《毛诗》相关,正是解决《毛传》是否存在上源的关键文本。

《尔雅》成书于何时,古来多有异说,*如郑玄曰“孔子门人所作,以释六艺之旨”,郑玄距汉初未久,且著有《毛诗谱》与《毛诗笺》,所谓“孔子门人所作”之语,当为汉代相沿之旧说。若《尔雅》据《毛传》而成,郑玄岂能不知?故郑玄此语虽不能全尊,但《尔雅》主体乃战国以来之旧,则可大胆断定。张揖《上广雅表》称周公作,陆德明《经典释文》据张揖《表》,断《释诂》周公作,《释言》以下,“或言仲尼所增,子夏所足,叔孙通所益,梁文所补”。《四库提要》,据《毛传》、《郑笺》谓《尔雅》成书乃在《毛传》之后。内藤虎次郎(即内藤湖南)《尔雅之新研究》(见江侠庵编《先秦经籍考》)藉助细密的文本考证,发现《尔雅》中最古老的部分《释诂》成书时,《尧典》、《春秋》尚未成立,故判断《尔雅》深有古源。周祖谟《尔雅校笺序》则曰:“《尔雅》这部书大约是战国至西汉之间的学者累积编写而成的。”此乃采择众家之说的平允之论。考张揖《上广雅表》引《礼·三朝记》曰:

哀公曰:“寡人欲学小辨,以观于政,其可乎?”孔子曰:“《尔雅》以观于古,足以辩言矣。”* 阮元校刻:《尔雅注疏》,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影印嘉靖二十年刊本,第4页上栏。《三朝记》乃古《礼记》,见于《汉书·艺文志》,《三国志》裴松之注引《七略》曰:“孔子三见哀公,作《三朝记》七篇,今在《大戴礼》。”* 然因《大戴记》散佚严重,张揖所引并不在今本之中。故知《三朝记》虽非孔子言行实录,然亦为源出战国的文献。其中引及《尔雅》,知其战国时期或已有流传。赵岐《孟子章句》称汉文帝置《尔雅》博士,此时《毛诗》尚未名世,汉武帝时犍为舍人又为之作注,《尔雅》主体为先秦书亦可得知。故即便最为保守的学者,也会判断《尔雅》中最古的《释诂》、《释言》、《释训》三篇成书于先秦。或者更为稳妥地说,战国时代前三卷的主体部分业已出现。*详参内藤湖南:《尔雅之新研究》,江侠庵编:《先秦经籍考》中册,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年据商务印书馆1931年版影印,第162~184页。

《释训》一卷与《诗》关系最密切。其一百多条训诂中,只有7条未见今本《毛诗》,其余110条均为释《诗》之文,有数十条更是显然据《诗》之某篇、某句而训。如:

颙颙、卬卬,君之德也。*阮元校刻:《尔雅注疏》,第57页下栏。

此见《大雅·卷阿》:“颙颙卬卬,如圭如璋。”此句正是形容“君之德”。《毛传》则曰:“颙颙,温貌;卬卬,盛貌。”与《释训》不同,再如:

丁丁、嘤嘤,相切直也。⑥阮元校刻:《尔雅注疏》,第57页下栏。

此见《小雅·伐木》:“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又如:

蔼蔼、萋萋,臣尽力也。噰噰、喈喈,民协服也。⑦阮元校刻:《尔雅注疏》,第57页下栏。

此见《卷阿》:“蔼蔼王多吉士……菶菶萋萋,雝雝喈喈。”《毛传》曰:“臣竭其力,则地极其化,天下和洽,则凤皇乐德。”*《毛诗注疏》,第629页上下栏、626页上栏、136页下栏、562页下栏。正是民协服之义。

“如切如磋,道学也”一条之后,则更是直接训解《诗》文。如此一整篇全与《诗》相关,若非录自古老《诗传》,则绝难想还有其他来源。

那么,《释训》是否录自今本《毛传》?整体而言,可能性极低。原因在于,因二者解释虽多相同或相近,但其取义方式多有不同。《释训》多从诗句甚至诗篇取义,故其解释颇类《毛诗序》,而不类《毛传》。前引三条,“君之德也”、“相切直也”、“民协服也”、“臣尽力也”,均是对整章或整句的意义的截取,而非直接训诂词义。比如“颙颙”、“卬卬”,《毛传》分别训为“温貌”、“盛貌”,取两词之基本意义,而《释训》所谓“君之德”的取义,乃来自“颙颙卬卬,如圭如璋”一句,亦为《卷阿》第六章之主题。《诗序》曰:“《卷阿》,召康公戒成王也。言求贤用吉士也。”②《毛诗注疏》,第629页上下栏、626页上栏、136页下栏、562页下栏。全篇均为对吉士的赞美,此正为“君之德”的体现。故《释训》此条取义,亦取全篇之旨。再如:

晏晏、旦旦,悔爽忒也。*《尔雅注疏》,第58页上栏、55页上栏、55页上栏。

此条训释据《卫风·氓》“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一句。晏晏、旦旦,《毛传》曰:“晏晏,和柔也。信誓旦旦然。”④《毛诗注疏》,第629页上下栏、626页上栏、136页下栏、562页下栏。所谓“悔爽忒”,乃《氓》全篇之义也。《释训》“如切如磋”一条之后,始多具体字义之训诂,但毕竟数量不多。

故《释训》并非拘于字义、词义之训,而是多取句义、篇义,整体的取义更近《诗序》。退一步说,虽然《释训》很可能并非一次性文献,而是历数代而成,或有西汉人据《毛传》而补入者(如“如切如磋”一条之后的文字就很像后来补入),但《释训》全据《诗》而训,则其原始必亦释《诗》。既然如此,《释训》一篇就不可能摘自今本之《毛传》,不然不会与《毛传》有“方向性”的差异。换句话说,《释训》应有更古老的训诂来源。《释训》写定年代并不可考,但不会晚于汉初。它与《毛传》均有早期《诗》学渊源,但又不相互转抄,则二者之上源必为先秦《诗》之《传》、《说》一类文献。

相较于《释训》,《释诂》一篇更加古老。内藤湖南《尔雅新研究》谓《释言》、《释训》仿效《释诂》之体,成篇乃在《释诂》之后,其论平实可从。《释诂》、《释言》中与《诗》相关的文字不少,但难以判断是否据《诗》而为,故可不论其先后。不过,《毛传》训诂之取义方式,却与《释诂》一致,这是深可注意的。《释诂》或春秋时代就已存在,此篇若据《诗传》而成,则其所据《诗传》则更加古老,甚或在孔子之前。鉴于《毛传》与《释诂》的互见,及其与《释训》的疏离,可知《毛传》上源的确为一部《诗传》,甚至是一部《春秋》时代的传。

即使不考虑《毛传》、《尔雅》的关系,仅就《毛传》与《礼记》的互见亦可保守地见其战国上源。如《礼记·大学》载曰:

《诗》云:“瞻彼淇澳,菉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终不可諠兮。”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僩兮者,恂栗也。赫兮諠兮者,威仪也。有斐君子,终不可諠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 阮元校刻:《礼记注疏》,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影印嘉靖二十年刊本,第983页下栏。

此条亦见《尔雅·释训》,与《毛传》相同。此训诂互见于三种不同经学体系、不同流传路径中的古老文献,那么它必非西汉人之作,此可确知。又《乐记》载魏文侯、子夏论乐,子夏曰:

《诗》云:“肃雍和鸣,先祖是听。”夫肃肃,敬也;雍雍,和也。夫敬以和,何事不行?⑦《礼记注疏》,第692页下栏。

《释训》曰:“穆穆、肃肃,敬也。”*《尔雅注疏》,第58页上栏、55页上栏、55页上栏。又曰:“廱廱、优优,和也。”⑧《尔雅注疏》,第58页上栏、55页上栏、55页上栏。《思齐传》曰:“雝雝,和也。肃肃,敬也。”⑨《毛诗注疏》,第629页上下栏、626页上栏、136页下栏、562页下栏。三者亦互见。可见战国时代之《诗》,已有与今本《毛传》极相类之训诂。

另外,就常理而言,《诗》既为春秋时代贵族子弟教育之基础文本,初编之时,自当有关于疑难字句的简单解释。待其作为周文化经典为孔子所重,并用作讲授之时,亦当有字句、名物之训诂。这些应该是后世字、句训诂的源头。《毛传》及三家《诗》说,个别训诂有古老上源,是可判断的。

要之,《毛传》虽为汉初写定,但其中多有古老训诂,尤其是字、词训诂多同《尔雅》,二者之间又无转抄之关系,可知其源出某古老的《诗》学渊薮。这是一个长久以来被忽视的问题,却事关《毛诗》文本诸问题的根本,甚至关乎整个《诗经》学之早期历史。

先秦《诗》的编次的问题就是《毛传》文本中潜藏的重要问题之一。自然,《毛诗》诗次并不是一个新问题。今日《毛诗》三百篇之次序与《毛诗序》、三家《诗》之诗次本有不同。这诸家诗篇次序的差异,就已经隐约透露出汉初以前《诗》文本在不同阐释体系下的不同样貌,以及其背后的思想痕迹了。

二、 三家《诗》、《毛诗序》中的《小雅》诗次问题

先看三家《诗》与《毛诗》文本编次的差异。四家编次的最大不同在《小雅》部分,即《毛诗·小雅》无厉王诗。孔颖达《毛诗正义》录郑玄《毛诗谱》曰:

又问曰:“《小雅》之臣何也独无刺厉王?”曰:“有焉。《十月之交》、《雨无正》、《小旻》、《小宛》之诗是也。汉兴之初,师移其第耳。师所以然者,《六月》之诗自说多陈《小雅》正经废缺之事,而下句言‘《小雅》尽废,则四夷交侵,中国微矣’,则谓《六月》者,宣王北伐之诗,当承《菁菁者莪》后,故下此四篇,使次《正月》之诗也。乱甚焉。既移文,改其目,义顺上下,刺幽王亦过矣。”* 阮元校刻:《毛诗注疏》,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影印嘉庆二十年刊本,第313页上栏。此段《诗谱》文字与《正义》文字相混,“师所以然者”至“使次《正月》之诗也”多被当作《疏》文,据冯浩菲《郑氏诗谱订考》之考订,可以断定此六十余字本属谱文(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66~170页),故从之。

《十月之交》郑《笺》又曰:

当为刺厉王。作《诂训传》时移其篇第,因改之耳。《节》刺师尹不平,乱靡有定。此篇讥皇父擅恣,日月告凶。《正月》恶褒姒灭周,此篇疾艳妻煽方处。又幽王时,司徒乃郑桓公友,非此篇所云番也,是以知然*《毛诗注疏》,第405页上栏。。

《诗谱》中郑玄论及《小雅》何以无厉王诗,谓《十月之交》、《雨无正》、《小旻》、《小宛》四首诗本属刺厉王之作,汉代初年,经师移其篇第于《六月》之后。个中缘由,乃是《六月序》为总说《小雅》兴废之事,《六月》之前为正经,故《六月》应承《菁菁者莪》之后,经师以此移其位置。据此,郑玄以为《十月之交》四篇原在《六月》之前。移之者谁?郑玄曰“师”,《正义》疏之曰“毛公”,《十月之交》《笺》文曰“作《诂训传》时移其篇第,因改之耳”,故知此“师”正为毛公。毛公移之,则三家《诗》未移。即三家以此四篇为刺厉王的作品。* 除此四篇外,三家《诗》在文本次序上亦微有不同。《困学纪闻》卷三引曹粹中《诗说》云:“《齐诗》先《采苹》后《草虫》。”陈乔枞《诗经四家异文考》亦据《仪礼》演乐之次,谓古《诗》《采苹》先《草虫》。胡平生、韩自强《阜阳汉简诗经研究》据迭压墨迹推断阜阳简《诗》之编次,亦与《毛诗》不同,但就目前文献分析,各家《诗》虽各有编次,互有差异,但总体次序应大体一致。

《汉书·谷永传》载其对策曰:

昔褒姒用国,宗周以丧;阎妻骄扇,日以不臧* 《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444页。。褒姒用国,乃《正月》经文所述。阎妻骄扇,乃《十月》经文所述。两者分而言之,当指两代君主,前者为幽王无疑,后者自当为厉王。故颜师古注曰:“《鲁诗·小雅·十月之交》篇曰‘此日而食,于何不臧’,又曰‘阎妻扇方处’,言厉王无道,内宠炽盛,政化失理,故致灾异,日为之食,为不善也。”* 据《隋书·经籍志》,《鲁诗》亡于西晋,颜师古何以引之?颜师古注乃据西晋臣瓒(其名当为薛瓒)《汉书集解音义》、东晋蔡谟《汉书注》等文献而成,主要的做法是依据《汉书集解音义》补充纠正蔡谟《汉书注》,据敦煌本蔡谟《汉书注》知其注文多漏署注家之名,若此注文为颜师古《汉书注》因袭,且未改动,则多被补上“师古曰”,这种误补前人或被以为是颜师古抄袭旧注(参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卷七《汉书叙例》条),实则未必是颜师古剽窃,因参对李善《文选注》敦煌本与宋刻本,此类情况也存在,故或为宋刻所补。无论如何,此条师古曰为师古所不能曰,乃是旧注失其姓名者。《汉书集解音义》除晋灼、臣瓒两家为西晋人外,其他十余家如应劭、服虔、孟康、文颖、苏林、李奇等均为汉魏间人,汉末《鲁诗》仍为流行之学,故此条当为汉末某家之注也。可知三家《诗》中,《十月》四篇确属刺厉王之作,当在《六月》前。

《毛诗谱》中郑玄言诗次“乱甚焉”,乃由《毛诗》之《小雅》无厉王诗而发,此为《毛诗》之一大疑问,郑玄不得其解,故据三家而谓《毛诗》“乱甚”。然《雨无正》、《小旻》、《小宛》虽不好确定,但《十月之交》为周幽王六年十月之后的作品,此则可以考实。诗中咏及的日食,“梁虞、隋张胄元、唐傅仁均、一行、元郭守敬并推定此日食在周幽王六年十月建酉辛卯朔日入食限”* 阮元:《揅经室集》,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83、84页。。据现代学者所编天文日食表,可知公元前776年9月6日上午8点52分前后,黄河流域可见一次日环食。此年正为幽王六年。若以周历建子推算,则其十月为夏历八月,约为今日公历之九月。故《十月之交》所记日食与现代天文演算结果一致。而厉王时期却没有符合“十月”的可见日食,此其一。其二,诗云“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与《国语·周语》“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三川竭,岐山崩”的记载一致,故《十月之交》为幽王时期之诗几无疑义。三家《小雅》之诗序反为错乱。《毛诗》《十月之交》处《节南山》之后,《节》所述与《十月》相似,因此《毛诗》之《小雅》次序并无大错,它很可能保留了战国早期的诗次,而三家诗则改动了《小雅》诗次,以确保《小雅》中有厉王诗。

问题之二,乃《小雅》正经与《毛诗序·六月序》之诗次何以不同?除了《十月之交》四篇时代及编次问题,《小雅》还存在另外一个诗次的变动,如治《诗》者所知,此问题隐藏于《六月》之《序》中:

《六月》,宣王北伐也。《鹿鸣》废则和乐缺矣。《四牡》废则君臣缺矣。《皇皇者华》废则忠信缺矣。《常棣》废则兄弟缺矣。《伐木》废则朋友缺矣。《天保》废则福禄缺矣。《采薇》废则征伐缺矣。《出车》废则功力缺矣。《杕杜》废则师众缺矣。《鱼丽》废则法度缺矣。《南陔》废则孝友缺矣。《白华》废则廉耻缺矣。《华黍》废则蓄积缺矣。《由庚》废则阴阳失其道理矣。《南有嘉鱼》废则贤者不安,下不得其所矣。《崇丘》废则万物不遂矣。《南山有台》废则为国之基坠矣。《由仪》废则万物失其道理矣。《蓼萧》废则恩泽乖矣。《湛露》废则万国离矣。《彤弓》废则诸夏衰矣。《菁菁者莪》废则无礼仪矣。《小雅》尽废,则四夷交侵,中国微矣。*《毛诗注疏》,第357页上栏、418页上栏、482页下栏、483页上栏、483页上栏。

《六月序》综述《小雅》正经废则如何如何,涉及《小雅》前二十二首诗。其中自然有《毛诗序》所依据的《小雅》编次,此编次与今本有异。《六月序》所展现的诗次,首先是《六月》接于《菁菁者莪》之后,与三家《诗》确乎不同。其次,《华黍》之下先后为《由庚》、《南有嘉鱼》、《崇丘》、《南山有台》、《由仪》,而今本《毛诗》则是《南有嘉鱼》、《南山有台》、《由庚》、《崇丘》和《由仪》。郑《笺》和《毛诗谱》未对此作出解释,陆德明《经典释文》认为《由庚》、《崇丘》、《由仪》三篇与《南陔》、《白华》、《华黍》三篇均存其目而亡其辞,故今本《毛诗》因其亡,而合并编于《南山有台》之下。③《毛诗注疏》,第357页上栏、418页上栏、482页下栏、483页上栏、483页上栏。这种解释其实不通,若因俱亡而合编,为何不将六篇合编,而分隔两处,以《南陔》三首处《南有嘉鱼》之前,而以《由庚》三首处《南山有台》之后?这恐怕还是《诗序》诗次与《毛传》诗次的差异所导致的。郑玄释《南陔》三首之序曰:

此三篇者,《乡饮酒》、《燕礼》用焉,曰“笙入,立于县中,奏《南陔》、《白华》、《华黍》”,是也。孔子论《诗》,雅、颂各得其所,时俱在耳。篇第当在于此,遭战国及秦之世而亡之,其义则与众篇之义合编,故存。至毛公为《诂训传》,乃分众篇之义,各置于其篇端云。又阙其亡者,以见在为数,故推改什首,遂通耳,而下非孔子之旧。④《毛诗注疏》,第357页上栏、418页上栏、482页下栏、483页上栏、483页上栏。

《释文》亦持相似意见:

此三篇,盖武王之时,周公制礼,用为乐章,吹笙以播其曲。孔子删定在三百一十一篇内,遭战国及秦而亡。子夏序《诗》,篇义合编,故诗虽亡而义犹在也。毛氏《训传》,各引序冠其篇首,故序存而诗亡。⑤《毛诗注疏》,第357页上栏、418页上栏、482页下栏、483页上栏、483页上栏。

此两处材料可说明《诗序》与《毛诗》本为两编,汉初毛公将其合并,将序冠于每篇之首。如此,则今本《毛诗》诗篇先后为《毛传》之次,而非《诗序》之次也。郑玄明确说《毛诗》《华黍》以下非孔子之旧,当为毛公改动之,而《六月序》则未经毛公改动,故《序》、《传》诗次之不同得以浮现。

《乡饮酒礼》、《燕礼》中保留了周礼演乐的诗次,与《六月序》之诗次接近:

工歌《鹿鸣》、《四牡》、《皇皇者华》,卒歌,主人献工,工左瑟一人拜,不兴受爵。……笙入堂下,磬南北面立,乐《南陔》、《白华》、《华黍》。……众笙则不拜受爵,坐祭立饮,辩有脯醢不祭,乃闲歌《鱼丽》,笙《由庚》;歌《南有嘉鱼》,笙《崇丘》;歌《南山有台》,笙《由仪》* 阮元校刻:《仪礼注疏》,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影印嘉庆二十年刊本,第92页上栏、93页上下栏。。(《仪礼·乡饮酒礼》,《燕礼》次序与之同)

周礼之诗次,《鱼丽》、《由庚》、《南有嘉鱼》、《崇丘》、《南山有台》、《由仪》六篇,应是先后相次的。《六月序》中,除了《鱼丽》和《由庚》之间夹着《南陔》三篇,其他的次序与周礼诗次相同,故知《诗序》《小雅》部分很可能也是按照周礼之礼乐程序来编排的。朱熹《诗集传》就改变了《毛诗》的编次,将《南陔》三篇至于《鱼丽》之前,《鱼丽》至《由仪》则按周礼之次序编排,似乎是一种更为合理的安排。对于这种调整,朱熹解释说:

毛公以《南陔》以下三篇无辞,故升《鱼丽》以足《鹿鸣》什数,而附笙诗二篇于其后,因以《南有嘉鱼》为次什之首。今悉依《仪礼》正之。* 朱熹:《诗集传》,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109页。

当然,上述讨论的重心,不是《鱼丽》诸篇该如何编排,而是在于阐明《诗》之文本,在战国至西汉之间,其编次有不同版本,《毛诗》相较于其战国上源文本,或也发生了变化。在编次上,《诗序》与《毛传》有所不同,三家与《毛诗》也有所不同。

附表1: 《毛诗》、三家《诗》之《小雅》诗次异同

附表2: 《毛传》、《毛诗序》、周礼之《小雅》诗次异同

三、 《春秋》学的自我建构:《诗》与《春秋》意义关联的形成

紧跟着的问题是,西汉初年的《诗》的编纂次序是如何形成的?因外围文献无足征引,只能从《毛诗序》的叙述中窥其仿佛了。《毛诗序》之所以成为辨析汉初《诗》之编次的关键文献,乃因《毛诗》、《毛诗序》、三家《诗》所显示的诗次虽小有差异,但是它们总体上还是属于同一种编纂体系。毕竟除了《小雅》数首外,它们有着共同的文本顺序。三家《诗》对每首诗旨的解释,与《毛诗序》相比,亦相异者寡,而相同或相近者众。可以说,西汉初年诸家《诗》学,有着共同的战国《诗》学上源,属于同一种解释体系,只因流传中的变化而微有歧异。它们应当有大体相近的编纂意旨,但三家《诗》或残缺或散佚,只能从《毛诗序》窥其大概。据《毛诗序》以讨论四家编纂义理之整体概貌,相对于三家《诗》学,虽然可能有偏差或讹误,但整体上应无大错。

那么,我们能从《毛诗序》中看出什么义理呢?就其大者而言,《诗序》之整体思想与《春秋》非常相似。是《诗序》影响了《春秋》,或是《春秋》影响了《诗》的解释体系,抑或二者是共生关系呢?

孔子论《诗》并无《春秋》之义。虽然《诗》中不乏颂美与怨刺之作,其古义从《左传》所载春秋时代人的引述亦隐约可见,且多同于《毛诗》之说,然而,将三百零五篇视为一个与周王朝兴衰相关的整体文本,并从中解读出历史大义,在孔子论《诗》,以及其所论礼乐遗文中,却难窥痕迹。《论语》载孔子论《诗》实与士人日常伦理言行及其政治事功相关,总体上归于礼、乐之域,《泰伯》篇谓“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者,是也。

综观《论语》、《礼记》之孔子(或托名于孔子)言论的记载,其引《诗》论《诗》,罕见《春秋》大义。上海博物馆所藏《孔子诗论》,亦仅就《诗》文本之义而言。故战国早期之前文本所记孔子论《诗》,几乎不见历史大局的视野,也没有美刺兴衰的《春秋》之义。

至迟于孟子之时代,《诗》与《春秋》开始建立了独特关联,两个文本之间被赋予一以贯之的精神传统。《孟子·离娄下》载:

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 阮元校刻:《孟子注疏》,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影印嘉靖二十年刊本,第146页下栏。

《淮南子·泛论》篇亦曰:

王道缺而《诗》作,周室废、礼义坏而《春秋》作。《诗》、《春秋》学之美者也,皆衰世之造也。儒者循之以教导于世,岂若三代之盛哉!* 刘安撰,何宁集释:《淮南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922页。

《孟子》与《淮南子》所论主旨基本相同,孟子谓《诗》乃王者之迹,而《淮南子》则将《诗》之作归之于“王道缺”,实则亦王道之迹也,只不过是“王道”衰败之迹。以上论述所表达的与《诗序》基本思想基本相同,即以美刺正得失,故有“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者也”之论。由此可知,《诗序》与孟子所谓“王者之迹”属一脉相承之说。

《孟子》中的论说实非突出《诗》的意义和价值,而是为《春秋》的合法性寻找传统资源。孟子眼中的《诗》,虽具备美刺兴衰的意味,但孟子所言,其特别强调的却是《春秋》之意义,即其“王者之事”的重量。如前所述,孔子时代并无关于《诗》的历史意义的整体性理解,可以推断,孟子时代《诗》的意旨,是在《春秋》大义被充分阐发的背景下出现的,属于《春秋》学发展的结果。《诗》被赋予的意义,成为了《春秋》的前统,并使得《春秋》意义的合法性有了更长久的依托。因此,《诗》被描述成为周王道之迹,此种解释意图,体现了《春秋》学为自我建构传统的用心。

以今本《诗序》观诗,会发现《诗》以歌咏的方式,完美地呈现了周王朝由兴起到衰落的过程。所谓“正风”、“正雅”以及《周颂》,无论其经文还是《小序》,向我们展开的是周初武王、成王时期的礼乐制作与演行。此中所见,正是周承天之命,奄有四海的王道与大德。而“变雅”,则是幽厉之后,周德既衰的怨刺之诗。“变风”则主要是东周初年王城、诸侯乱季之作品。* 《豳风》、《魏风》、《桧风》除外。此虽《诗序》之说,实则暗含编诗之旨。此种编诗意与《春秋》之笔意正相应和。

由此,《诗序》总体上遵循着《春秋》的维度,以孔子《春秋》所秉持的历史哲学来解《诗》。虽然其中多有古义,但将三百篇作为一个整体来营造的《诗序》,所用的绝非周、鲁太师之义,而是源出孔子、子夏之学。就大局而言,毛公自道远承子夏之学,则不吾欺也。故可下一推论,《诗序》乃是《春秋》学影响下的产物。因此,齐、鲁、韩、毛四家《诗》所继承的战国《诗》,其整体结构的完成,应在孔子之后、孟子之前,当为七十子之徒发挥《春秋》精神以治《诗》的结果。联系孔门学术之发展,谓子夏或其后学所为,似为允当。

四、 《春秋》视域:季札论《诗》与大、小《雅》的对调

《诗序》上源于孔子、子夏之学,由此观察子夏时代《诗》之编次,似与汉初四家在整体结构上有重大差异。此种判断,基于对《左传》所保留吴公子季札赴鲁观周乐之材料。表面上看,这则材料保留了另外一个与今本大体相同的次序,但细细推敲,恐是不然。

鲁襄公二十九年,《左传》载季札赴鲁观周乐之事,并着重录其论《诗》之语。治《诗》者将其作为孔子之前《诗》已初步编成的证据,以此否定《太史公书》孔子删诗之说。而治《左传》者,则往往从季札之语,推断此章的写作年代,由此作为《左传》成书于公元前四世纪的预言材料之一。《左传》年代研究诸发现说明,这段记载不能作为孔子之前《诗》文本编纂的证据,因为此段论述虽出季札之口,且载录于鲁襄公二十九年,却未必是当时材料,亦未必为实录,而很可能是后人补述。故只能粗略地将其定为春秋战国之际,即公元前五、六世纪之交的材料。

不管季札观乐的故事是虚拟抑或实录,季札所观必非全乐,今本《毛诗》三百一十一首,必非一时一日所能尽,故鲁乐工当择其要者而歌之,所选或为每一部分的首篇。即非如此,亦当为每部分之代表诗篇。因此,季札进行评论,当据某一篇或某数篇而言。而其评论范围,却当为每一部分的整帙整卷。原因在于,季札论乐并非就乐论乐,而是一种外交辞令(或拟外交辞令),此段对话的目的,在于显示季札的知识修养。故季札所论,必为每一部分诗篇的主旨或大概,其内容也是当时贵族阶层知识结构的重要组成部分。当然,此段记录可能是春秋时代的(公元前六世纪),也可能是战国早期的(公元前五世纪),时代难以准确判断。然《左传》之主体材料形成于战国初,且多据鲁国史料,因此,即便此段文字写定于战国初年,其主体材料还是可以反映春秋末年的编《诗》情况,尤其是与列国无关的《雅》、《颂》及古乐材料。唯其列国赞辞,如《魏风》之赞辞,则恐有后人润色。

季札论乐与《诗》文本之关系,最可注意者为《小雅》、《大雅》。季札曰:“美哉!思而不贰,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犹有先王之遗民焉。”此其对《小雅》之评价。又曰:“广哉,熙熙乎!曲而有直体,其文王之德乎!”此其对《大雅》之评价。若鲁工所歌为今本大、小《雅》之首篇,则当为《鹿鸣》和《文王》,后者符合季札对《大雅》之评价,但前者不符。* 据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太平御览》卷五百七十八引蔡邕《琴操》,均以《鹿鸣》为刺诗,与毛、齐、韩诸家说异。王氏已辩,汉代三家诗学者亦不从之。若两句评价是分别针对《小雅》、《大雅》,则均不符合。原因何在?据《毛诗序》及郑玄《毛诗谱》,《小雅》《鹿鸣》至《菁菁者莪》为颂美之诗,乃文王、武王时期之作品,其气质、语辞亦颇相符。而《六月》之后,则为宣王、幽王时期作品,所谓“变小雅”,才是蕴含“周德之衰”的作品。《大雅》《文王》至《卷阿》,确在彰显“文王之德”,但《民劳》之后,主要为怨刺幽、厉之作。当然,二编之中,尚有颂美宣王之作,属于“变雅”。总之,今本《小雅》不全是忧思“周德之衰”,而《大雅》亦非全为颂美“文王之德”。

若鲁工仅歌一首,而季札仅评一首,则彼时《小雅》与今本《小雅》编次不同。此种可能相对较低。若鲁工歌一首,而季札评全编,则彼时《小雅》、《大雅》与今本编次皆不同。此种可能性较高。若季札确就全编立论,则当时《大雅》主要载录周初作品,而《小雅》载录厉王之后作品。《小雅》《鹿鸣》至《菁菁者莪》计十六首,《大雅》《民劳》至《召旻》为十三首,二者相当。以季札对二《雅》的评价推测,前者十六首在春秋战国之际似不属《小雅》而属《大雅》,而后者十三首似不属《大雅》而属《小雅》。

据此,在公元前六世纪、五世纪之时,《诗》文本或至少有一个重要的版本与今本编次不同。这个本子中的《大雅》全部是周初作品,而《小雅》则全部是西周晚期的作品。季札论《诗》编入《左传》,可知此本为当日通行之本或重要传本。

据季札评语推测,相较春秋战国之际的《诗》文本,今本有两处重要的变化:其一,《豳风》移于《国风》之末,介于《风》、《雅》之间,此为可确证之事;其二,古本《大雅》十六篇,今本移至《小雅》,作为《小雅》的起始部分;古本《小雅》十三篇,今本移至《大雅》,作为《大雅》的后半部分。至于原本《大雅》和《小雅》的诗次,则不可推知。譬如,今本《大雅》之“变雅”部分包括厉王、宣王、幽王三王之诗,若径将今本《大雅》后半部分移至《小雅》《菁菁者莪》和《六月》之间,则《瞻卬》、《召旻》两首幽王诗在《六月》等十四首宣王诗之前,诗的时代次序是错乱的,因此大、小《雅》对调之前,二《雅》的文本次序未知,其对调诗篇的截取不可能是“切块”式的,而是有所挑拣。

当然,上述判断乃基于《大雅》、《小雅》的以时代为序的编纂思路而言,并不排除部分诗篇本不按时代顺序编入的“错乱”。今本《小雅》之文王、武王、成王、宣王、幽王诗,亦未必真文王、武王、成王、宣王、幽王之诗也,如《楚茨》、《信南山》、《甫田》、《大田》这四首前后相次的诗篇,均咏及农事相关活动,与《七月》所述密切相关,《诗序》定为幽王诗颇为牵强,此足见今本《大雅》、《小雅》虽然大体按时代编纂,但内中亦有错乱之次也。然就整体而言,《大雅》、《小雅》卷内的诗次还是以时代顺序为主,故部分的“乱篇”并不影响基于整体编纂思想而来的论断。

以《豳风》作为《国风》之末,将其置于《风》、《雅》之间,这种变化实有深意。《毛诗正义》引《郑志》曰:

张逸问:“《豳·七月》专咏周公之德,宜在《雅》,今在《风》,何?”答曰:“以周公专为一国,上冠先公之业,亦为优矣,所以在《风》下,次于《雅》前,在于《雅》分,周公不得专之。”* 《毛诗注疏》,第277页上栏。

《诗序》云《风》言一国之事,《雅》言天下之事,故《风》系诸侯,《雅》维天子。周公之于西周,地位之重,实高于诸侯,鲁国独有天子礼乐,亦其证也。然周公毕竟不是天子,诗系于周公,则不能为《雅》。故以周公之诗与《七月》合编,“使周公专为一国,故并为《豳风》”。《正义》曰:“以先公之业冠周公之诗,故周公之德系先公之业,于是周公为优矣。次之《风》后《雅》前者,言周公德高于诸侯,事同于王政。处诸国之后,不与诸国为伦;次之《小雅》之前,言其近堪为《雅》,使周公专有此著也。”此种安排正是《春秋》学之演绎。

《大雅》与《小雅》部分诗篇的互换,则更具《春秋》学之色彩。二者互换的结果是大、小《雅》均兼有西周初和西周末之诗,即兼王道之兴与王道之衰,颂美与怨刺并存,形成完整的美刺体系。这种对称式结构的编排,也见于二《南》。《诗序》述《周南》、《召南》二卷主旨,即遵循了“对称性思维”。《周南》中《麟趾》是《关雎》之应,而《召南》中《驺虞》是《鹊巢》之应;二《南》皆始于“鸟”而终于“兽”。这种对称性思维不仅凸显出《毛诗》诠解体系的“人为的完美”,更提示我们,这种理论的内在结构至少经过一次后期的“整体统合”。因此,整体来看,二《雅》的互换、二《南》对称结构的出现、《豳风》位置的移动,均体现了一种《春秋》学的思维,三种变动应同时完成,而其时限,当在春秋末战国初之后不久。此种变动应在《春秋》学兴起之后,故非孔子所为。联系季札论诗之时,此种改动尚未出现,故二《雅》对调,应当是子夏之后的事了。然其完成,必在孟子之前。《诗序》体现的正是这种改动过的编次,以及其中的历史理论。因此原始《诗序》的出现,应在古本《诗》的篇次变动之时。其中虽有周太师、鲁太师奏乐之古义,但整体结构体现的是一种《春秋》路径。

五、 从礼乐编次到《春秋》编次

我们再回到《毛传》部分字词训诂的“失序”问题上来。联系上文的论述,特别是《尔雅·释训》与《毛传》的关系,战国秦汉之际三家《诗》、《毛诗序》、《毛传》、周礼演乐之间不同的《诗》的编次,季札论《诗》与春秋战国之际《诗》文本结构的调整诸问题,我们或可推测《毛传》中部分训诂的失序,说明《风》、《雅》、《颂》之传在最原初的时候,很可能是先后撰述的,即《风》、《雅》最初并非并行编排于一书。这恐怕与二《雅》的经典化较早有关。《左传》所载春秋时代人引《诗》本以二《雅》为主。《尔雅·释诂》一篇所录古字,与二《雅》相关者两百条左右,与《周颂》相关者四五十条,而与十五《国风》相关者不足九十条。故最早对《诗》作注,应该开始于《雅》和《颂》。待《风》诗编成之后,始有对《风》作注,而二《南》、三《卫》等较早成熟的部分,作注也早。因此《释诂》中与《国风》有关的八十余条文字,这五国之《风》就占五十余条,《左传》所引风诗,也以这五卷为主。因此,不排除其中有一些风诗本与《雅》、《颂》相混。如《大戴礼记·投壶》篇曰:“凡《雅》二十六篇,其八篇可歌,歌《鹿鸣》、《狸首》、《鹊巢》、《采蘩》、《采苹》、《伐檀》、《白驹》、《驺虞》。”朱东润先生云:“今《鹊巢》、《采蘩》、《采苹》、《驺虞》诸篇在《二南》,《伐檀》在《魏》,皆与《小雅》无涉。然则,《风》中固有尽可称《雅》者。”* 朱东润:《诗大小雅说臆》,见《诗三百篇探故》,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48~49页。故总体而言,今本《雅》、《颂》的注出现得相对更早。

《风》诗编成之后,最开始很可能是附在《雅》、《颂》之后的。这就是为什么今本有许多字、词训诂不见于《风》而见于《雅》。《风》的训诂本就是参考《雅》、《颂》而为的。这在今本《毛传》中依然可见。以此可推断,《雅》原来可能编于《风》前。当然,《风》、《雅》也许在春秋时代有过分别流传之阶段,但今已不可考。

季札论《诗》,顺序是《国风》、《小雅》、《大雅》、《周颂》以及六代之乐,大体与今本一致。但是《毛传》相对古老的注释却显示,《毛诗》的原始文本顺序应该是《雅》在《风》前,三《颂》的次序未知。从春秋以来流传的乡饮酒礼、乡射礼、燕礼之乐,确为《雅》在《风》前。《论语·泰伯》:

子曰:“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 《论语注疏》,第72页上栏。

《论语骈枝》释之曰:

始者,乐之始。乱者,乐之终。《乐记》曰:“始奏以文,复乱以武。”又曰:“再始以著往,复乱以饬归。”皆以始乱对举,其义可见。* 刘台拱:《论语骈枝》卷一,《续修四库全书》本。

孔子所谓“师挚之始”,即师挚演乐之始;“《关雎》之乱”,即《关雎》作为乐终之歌,“洋洋乎盈耳”者正是。检《仪礼》之《乡饮酒礼》、《乡射礼》、《燕礼》诸篇,可知这几个相沿至汉的古礼,有固定的演乐程序:工鼓瑟歌《鹿鸣》、《四牡》、《皇皇者华》,笙《南亥》、《白华》、《华黍》;间歌《鱼丽》,笙《由庚》,歌《南有嘉鱼》,笙《崇丘》,歌《南山有台》,笙《由仪》;合乐《关雎》、《葛覃》、《卷耳》、《鹊巢》、《采蘩》、《采苹》。此礼乐程序中,《诗》乐乃是自《小雅》而至二《南》,所谓“《关雎》之乱”者,即以二《南》六篇合乐。可见《毛传》所反映的古《诗》编次,与古礼演乐顺序相近。这是一种早于季札论《诗》时代的编次。

另外,《毛传》某些训诂所显示的《诗》之编次,不管是《风》还是《雅》,与今本大异。若以今本为据,其编次则错乱不堪。尤其是一些在今本中排列很近的诗篇,如上文所举“愿”字之例。《终风》、《二子乘舟》均编于《邶风》,《终风》编在《二子乘舟》之前,然《毛传》于《二子乘舟》作注。一卷之内,出现如此次序之颠倒,是难以理解的。可知最古老的《诗传》出现之时,《诗》的编次与《毛诗》及三家《诗》,是两种不同的编纂逻辑。我们知道,今本很可能源出孔子编纂之本,所谓归鲁乐正,《雅》、《颂》各得其所者也。孔子之后,《诗》虽有大小《雅》的对调及《六月序》所记具体篇目的变动,但整体上还是延续了孔子编《诗》的结构。因此,《毛传》所体现细部的诗次的无序,反而更像是《雅》、《颂》各得其所之前的状态。据此故大胆推测,最原始的《诗传》极可能是孔子之前的遗产。

《毛诗》古本显示了由天子到诸侯的顺序,而今本则是由四方到天子的顺序。首天子而次诸侯,也是《春秋》学之特点,即首言“王正月”之意。此种次序已见于季札论《诗》,故三百篇《风》、《雅》、《颂》的文本大局也当由孔子论定。故孔子之前的《诗》,与孔子之后的《诗》,文本编次当有很大的不同。孔子之《诗》重构了三百篇的序列和结构,使之更符合周之礼乐制度和历史情实,并确立了《风》、《雅》、《颂》的顺序。子夏或其后学,又依据《春秋》精神,对调了《大雅》和《小雅》的部分诗篇,使二《雅》皆有美刺。这大概是《诗》文本至战国初年所发生的最具革命意义的两次重编。可以说,子夏时代之前的《诗》文本,乃是一种礼乐编次;而子夏时代之后,《诗》乃是一种《春秋》学编次。

《诗序》所体现的正是《诗》的《春秋》学编次,这种解释体系的出现,与子夏时代《诗》文本内部结构的调整关系非常密切。因二者解释路径一致,可以认为它们是伴生关系。换句话说,《诗》文本内部结构的调整、《诗序》(《小序》)解释学的出现,应大体同时。

至战国秦汉之际,出现了不同的《诗》的传本。这正是《六月序》以及郑玄《诗谱》中浮现出的问题。特别是《小雅》无厉王诗之问题,个中缘由,实如前文所述,因战国初年《大雅》、《小雅》部分诗篇的互换造成。原本《小雅》中《六月》之前为刺周厉王而作,无颂美文王、武王、成王者。而《大雅》中无厉王、宣王、幽王时期作品。大约在战国初,《小雅》有十几首诗被划入《大雅》,而《大雅》一部分文、武之篇则划入《小雅》,形成二《雅》皆有美刺之格局。同时以春秋以来的《诗》旨为依据,出现统一编纂的《诗序》,其统一之处便是强化《诗》整体历史批判色彩,即依据《春秋》学思想而进行的重新建构。虽然今本《毛诗》多与春秋时代所用的诗旨相近,但其整体解释上的《春秋》学风格,却应是《春秋》学发达之后的结果。

六、 结 论

若我们假定《毛传》总体上是遵循后注简省原则的——这从文本内部也可作判断,那么,《毛传》中必然保存了一部分古老的训诂材料。它们的存在,使得春秋时代《诗》文本的编次问题浮出文本表层,让我们意识到春秋时代就很可能存在汉人意义上的《诗传》了。而那时的《诗》文本之编纂结构与次序,与汉代四家《诗》迥异,可知战国秦汉之《诗》确实经过了孔子的重编,使之更具礼乐精神。从季札论《诗》,又知子夏时代,受《春秋》学之影响,二《雅》出现了对调,《诗》之文本结构发生变化,《诗小序》亦随之产生,《诗》文本史上第二次革命性的变化发生了。战国末年《诗》的一个或几个文本调整了《小雅》的诗序,使之有周厉王时期的作品,这种改动在汉代为三家《诗》所延续。同时,汉初毛公调整了《小雅》笙诗的位置,以足篇什之数。此汉前《诗》文本变迁之大概,以期有资于《诗》学史诸问题的研究与理解。

或谓此篇文献不足,推论居多,恐不足凭。然上古学术本在极少文献上做功夫,其魅力恰在于依靠零星的信息,还原那些最具“决定性”的时刻,亦朴亦玄,此其妙处。况且,长久以来,汉前诸文本多被作为“理解”的对象,而非“研究”的客体而存在,使我们对其文本内部的歧录、无序、矛盾往往视而不见,甚或刻意弥合,研究的可能性与丰富性终被遮蔽,上古学术、思想与文学的色彩亦随之单一或弱化。当下及未来,已到深入文本、发掘其中埋藏的“秘密”之时,此或为周秦汉研究新方向之一。

[责任编辑 罗剑波]

The Compilation ofTheBookofPoemsand the Formation of Mao’sPoems

XUJian-wei

(School of Liberal Arts,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China)

According to the historical texts of “Maoshi xu - June”, “Yili - Township drinking ceremony”, “Hanshu-Guyong zhuan”, Zheng Xuan’s “Maoshi pu” and other documents, it is noted that the sequence of poems is slightly different inZhouLi,Shixu,Maochuanand the three schools. It is also found the textual features of thePoemsbefore the era of Confucius was embedded inMaochuan, based on the researches of certain issues such as the critical remarks of Ji Za that was recorded inZuozhuan, the relation between “Erya-shixun” andMaochuan, and the source ofMaochuan. It can be inferred that Confucius had reconstructed the sequence and structure of the three-hundred poems to adapt them into the Zhou Dynasty ritual system. During the time of Confucius’s student Zixia, parts of “Daya” and “Xiaoya” were exchanged that both of the two would have songs of praise and satire. These twice re-editings might have been the most revolutionary in the shaping of thePoemstext, which was dated back to the beginning of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 In the second re-editing, “Shi xiao xu” that inherited the spirit ofChunqiutook its shape, but the chapter of “Xiaoya” still followed the sequence ofZhouli- it was not adjusted to today’s sequence until Maogong annotatedMaoshiguxunchuan.

Maochuan; sequence of poem inChunQiu; sequenee of poem in ritual system

徐建委,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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