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
2016-05-14吴刘维
吴刘维
子语戴上塑料口罩后,张大眼望着她爸。她爸说:“庙里又来了个和尚。长得特别怪。很高很高。又很瘦很瘦。像一根望不到尾的竹竿。竹竿和尚来了后,庙里终于有水喝了。不是去挑,不是去抬。知道水是怎么运上来的吗?嘴巴吸!竹竿和尚站在大庙前,弯下身子,把头低到水井边,用嘴巴一口一口地吸,等吸满一肚子,再直起身,将水吐进水缸里。”她妈一旁插话:“瞎编。长这么高,他怎么进门,怎么睡觉?”语气中却分明透着娇嗔和赞许。他抬头冲她笑笑:“这不容易?斜下身子呀。像条龙一样的在庙里穿来穿去。睡觉就盘着呗。”子语扯了下她的衣摆,示意她别打岔,“然后呢?”
子语的嘴巴被一团白雾笼着,声音从口罩周边的缺口漏出来,嗡嗡地,有些含糊。雾化室不大,十平米左右,一个柜子,两张桌子,四把凳子。柜子铝皮的,两截,下半截被柜门封着,上半截敞开,有三层隔板,分别搁着一把雨伞,一个饭盒,两盆多肉植物,几份顾客存放的雾化单和药品,两台雾化机,用纸盒装着的塑料吸管,还有几件杂物。桌子一张靠门,一张靠窗,相背摆放,各有两把带靠背的凳子陪着,都是木的,贴了米黄色的胶皮板,那种老办公室惯常使用的款式,简单,陈旧。靠门的这张桌前,坐着一个穿军服的女子,子语一家进门时,护士正在给她做准备,她则坐在凳子上,埋头按手机,军帽脱了,摆在桌面,挨着墙壁。她的年龄在三十以上,齐耳短发,头发未卷未染,呈自然状态,发质油亮,脸色较黑,形容多少有些枯槁,一只手半捂着嘴巴,不时地咳出声来,一咳一连串,感觉她在强行将它掐断,偏又掐不断,拉锯似的。现在子语她爸和她妈只望见她躬着的背,仍在玩着手机,嘴巴却是安静多了,起先还有几声咳的,后来就很难闻见。她旁边的这把凳子,坐了个背双肩包的年轻人,个子偏瘦,肤色白净,一脸的青春痘,他一边望向女护士,一边跟女护士低声说笑,从两人的亲密程度看,应当是女护士的男友,乘周末不上班,专门来陪女友的,或是办事正好路过,顺道来会会她。护士的年龄,不足二十,爱笑,即便笑得很开,脸上也不现皱纹。子语她爸是头一次看见她,以往带子语来做雾化,是个年纪偏大的女护士接待。进门的对角,有根下水管,漆成白色,子语她爸之所以注意到它,是因为管道上爬着青翠茂盛的藤和叶。一盆吊兰挨着天花板绑在管道上,吊兰的枝叶沿着管道一路悬挂下来,尾端正好挨着洗手盆。这家医院依坡而建,雾化室在一楼,屋后是昏暗的石壁,因此屋内的这一线绿色,让小屋显出几分生机。在子语她爸印象中,前几次来,吊兰还没挂这么高,似乎一次次地在往高处走,现在居然挂到天花板上了,这盆吊兰自然还会长长,那以后,护士该将它挂在什么位置?难不成再让它绕着天花板走?这么一想,感觉挺有趣的。洗脸盆下方的墙角,放了个玻璃小鱼缸,三条小锦鲤在相互追逐嬉戏,一黄,两红,记得上回看见那条黄的,身上长出许多黑斑来,怪难看的,当时猜测,护士很有可能将它扔掉,这回却还在,且黑斑不见了,变回到黄橙橙的模样,衣袂飘飘,煞是漂亮。似乎三条小鱼永在追逐中,永不会停歇。每次来,都这样。倘使只有两条,没有三条,它们会不会因此变得安静和悠闲一些?未必,但也许。靠窗的这张桌子,坐着子语和她爸,她妈则站在子语身边,低头看着一个正在小声讲故事一个正在专神听故事的父女俩,目光里盛满柔情。
“然后有一天,水井干了,再没水冒出来。竹竿和尚同庙里的其他三个和尚,在大庙的前坪,用石头和泥巴,砌了一个池子。春天里,雨下个不停,池子里积满了水。和尚们就用池子里的水过生活。”
这时她妈的手机响了。她把它从包里取出来,捷步朝门口去。她爸抬头望了门外一眼,看她停在走廊上“喂”了两声,之后举着手机往前走,只走几步,身影便从走廊上消失。
“然后呢?”子语的眼睛不曾离开过她爸,准确说,不曾离开过她爸的嘴,似乎那里面总有稀奇古怪地东西不断冒出来,满足子语饥饿的耳朵。她丝毫不为屋里的其他人和正在发生的其他事分神,即便是她妈的迅捷离去。她一手抓住她爸的袖子,一手捏住口罩,以免它松动。这次之前,她已经熟知雾化机的使用方法,为了听她爸讲故事,她很乖巧地按护士的要求,深吸一下,又深呼一下,如此往复。
她爸接着现编现卖:“有天早上,和尚们起来练功,发现水池里躺着一个公主。是夜里落大雨的时候,从天上落下来的。老和尚吩咐其他三个和尚赶紧将公主抬进屋去,让她在火炉边躺下,喂她喝生姜水,老和尚守在旁边,双手合十,低头念经。等太阳照上金顶后,公主醒了。公主说出了自己的来历。昨天夜里,她跟几个姐妹一块玩得疯,喝下很多苹果酒,醉了,被其中一个一直嫉恨她的姐妹推下天堂,落到了人间。老和尚告诉她,可以去东海搭乘观音菩萨的莲花宝座,重回天堂,嘱咐她在这儿住几天,等身子康复后,再去东海。到了中午,和尚们去吃饭,回来后不见了公主,公主留下一个金灿灿的手镯,答谢和尚们的救命之恩。”她爸讲得喉咙痒,停下来喝了口矿泉水,子语又急急发问:“然后呢?”
“第二天早上,水池里又落下个王子来。他是来找公主的。和尚们把他送下了山。可是,到了第三天早上,水池里又落下一个人!你猜是谁?”
子语摇头。其时,坐在门口桌前的女军人,站了起来。护士忙着收拾雾化器具。女军人没有径直出门,而是转过身,朝子语他们走来。先是望了望她爸,眼里含着笑意,夹带一丝好奇,似乎想仔细打量一下,在自己做雾化的这截时间里,背后讲述者的真实面目。刚他们三个进门时,她正低头玩手机,没有留意到他们。虽然他在给子语讲故事时刻意压着嗓子,不想吵着屋里的其他人,但毕竟房子小,安静下来连蚊子飞过的声音都能听见,所以保不准她听见了他的讲述,暗地里也许为他的胡编乱造惊讶。可能她也有个比子语大不了多少的孩子,有过被孩子不断追问“然后呢”的讲故事经历。当然,也许她根本没听他讲,只是被子语做雾化时的不哭不闹如此乖顺所吸引。不到真正懂事年龄的小孩,一般都会害怕和抵抗做雾化。它的难受,不同于打针吃药。打针痛,吃药苦,它不痛不苦,却是一直被罩住鼻孔和嘴巴,仅靠一截塑料管道来维持呼吸,憋得慌,像一头困住的小兽,由不得不想挣扎和逃离。况且,打针吃药只是一下子难受,雾化不行,每次得十几二十分钟时间,没几个小孩能熬到最后,除非天生的安静与能忍耐。
女军人走近后,子语她爸才发现,她的脸并不黑,不但不黑,反倒皮肤白嫩,五官也极其周正,好看,穿着军服,戴上军帽,更显几分英气和飒爽。跟刚进门时看到的她,两个样。想必是刚进门时自己看走了眼,抑或是雾化起了作用,还原出她的本真形象,要不,二者兼而有之。她来到子语面前,弯下身子,脸凑近子语的脸,蜜蜜地问:“几岁了?”子语板着脸望着她,在陌生人面前,子语总会显得有点紧张,表现出一种谨慎和隐隐的抗拒,但并不胆怯,向她伸出手,竖起三根手指。“三岁了?长这么高。你好乖,好可爱哟。”她白嫩的指头,碰了碰子语的脸蛋,一面直起身子,一面朝子语摆手,“再见。”他说:“谢谢阿姨。跟阿姨再见。”子语仍旧不说话,只拿眼睛望着她,朝她摆摆手,一直盯着她走出门后,目光重又缩回到他身上,“谁掉水池了?”
“魔鬼。一个魔鬼!”她爸在说出“魔鬼”两个字时,不只是语气,表情也随之一变,俨然魔鬼真的降临,且正落在雾化室里,落在他们身边。子语顿时被吓住——不吓住才怪,猛地扑向她爸,双手箍紧他的脖子,全身颤抖。她爸笑出声来。笑里掺杂多种滋味。既有一种恶作剧成功的小小得意,也有吓着了子语后的愧疚和自责,还有对子语因此陷入恐惧后的怜爱和疼惜。他抱紧她,“你看看,哪有魔鬼?爸爸在,魔鬼不敢来的。魔鬼只在故事里,宝贝。”待她的紧张情绪缓解后,他把她扶回凳子上,替她重新戴好口罩。她的两只手,仍旧紧紧地抓住他。
“啪”地一声微响,雾化机上的指示灯灭了。子语立马摘下口罩,将自己的嘴巴鼻子释放出来。要不是她爸的故事扯着她,早就吵着哭着不干了。以往她妈单独同她来做雾化,每回都是半途而废,做不到几分钟,便自行扯了口罩,死活不肯再戴上,强行按在她嘴上,四肢朝外抻,又吼又闹,最后只得迁就她,不做了。子语不怕打针吃药,但怕做雾化。每回也只有她爸的故事,才能使她变得安静和乖顺。
不过是转移她的注意力。有时子语吵着要买某样东西,她妈怎么劝她都不听,她爸就会忽然手指朝空中一戳,“你看,子语,那棵树上站着一只什么?老虎!好大的老虎!”子语止了哭闹, 愣愣地望着,“在哪?我怎么没看见?”“刚还在!一准是钻进树洞里去抓黄鼠狼了!再别哭。再哭,它又会跑出来的!”子语爱吃肥肉。她妈只容许她一餐吃一二块,多了不行。子语就吵,不肯再吃饭。她爸突然指着窗外对子语说:“快看,天上飘着的那一块一块的是什么呀?”子语跟着看,失望地说:“白云。” “不对。是肥肉。天上长了好多好多肥肉!来,快趴到我背上,闭上眼。爸爸带你飞到天上去吃肥肉!”子语趴上来,闭上眼,听从她爸嘴里呜呜呜地开飞机,身子在屋里跑着打圈圈。“好,到了。现在你可以张大嘴吃肥肉了。别睁开眼。睁开眼就会从天下掉下去!”子语很听话地张嘴闭眼,嘴里吧嗒吧嗒吃得欢。“好吃不?” “好吃。” “还吃不?” “还吃。”一场哭闹化成了一场游戏。
她爸起初是哄骗她,但到后来,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当成是一种虚拟的真实。而子语呢,明知是假的,却也愿意顺从她爸的思路,当成是一场好玩的游戏。两人就像一对配合默契的演员,彼此从虚拟的情景中获得快乐。她爸本就对某些奉为经典的老故事老儿歌很反感。她妈教唱《两只老虎》时,他会毫不犹豫地打断她:“别唱了!好好的老虎,怎么就一只没有眼睛,一只没有尾巴?这不明摆着虐待动物嘛?”《三个和尚》他也不让讲。“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这是什么鬼逻辑?这不把小孩教坏嘛?写故事的人只怕是脑壳有毛病,干嘛不多编一些富有想象力的故事呢?”所以他才要给子语讲“第四个和尚”。
她爸原本并不是个擅长想象的人。或者说,之前他的想象力一直在沉睡。凡跟他打过交道的,普遍印象,他这人很实在,实在得近乎迂腐。生活中他的确是这样一个人。这样的人,往往骨子里有一种不做不休的执着,所以才显出迂腐来。就拿他追求子语她妈这事来说。他跟她中学同学,一个班。他个子矮,坐前排,她个子高,坐后排,隔着教室里最远的距离。她美丽得像个天使,骄傲得像个公主,课后身边总有一帮男生或女生环绕,听差似的听她发号施令,伺候着她。他则内向木讷,不善言辞,不懂得如何讨好女生,只知道读死书,只要是老师布置的任务,就像领了圣旨。初中三年,高中又三年,他一直暗恋她,常在她没有察觉的情况下,默默地为她做一些事情。上课前,抹掉她桌上凳子上的灰尘;放学途中,捏掉她即将经过的路面上的口香糖;班级组织郊游的时候,赶走朝她走近的野狗……毕业后,她走她的阳关道,他过他的独木桥,只是他总也不能集中精神去爱上别的女子,所以一直单着,等到她被爱情弄得遍体鳞伤,一个人带着不足一岁的子语过生活时,他才得以机会走近她,以他的实在,终于赢取她的芳心。之后又以他的想象力,赢得了子语的亲近。
“做完了?”她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子语身边,低垂着头,拉着子语朝外走。以往每回子语一做完,她妈就忙着给她打开水杯盖,将吸管伸到她嘴前,子语吸了几口后,又吩咐她将嘴里的水吐进垃圾桶,牵着她,同她爸一道出门,临走,不忘交代子语跟护士阿姨道再见。但今天,她妈将这些程序给省略了,她爸便朝护士说了声“谢谢”,出门后无意中回头,望见护士正弯下腰,与男友嘴粘着嘴,男友伸长手臂箍住她的脖子。她爸赶紧扳正头,跟在子语和她妈后面,走出雾化室的拐角。
出了大门,一股冷风扑面而来,像是在门外守候多时。“不冷吧?”他怕冻着子语,将她的连衣帽戴上,又将她上衣的头一粒扣子扣紧,她却趁机向他伸开双臂,“你这小懒猫!”他笑笑,顺手抱起她。
在他抱起子语直起身子那会儿,视线正好落向她妈的正面,这才发现,她脸色惨白,双眼迷茫,像个绝症患者,从头到脚,蒙着好厚的一层霜。
“怎么啦?哪儿不舒服?”伸手摸摸她的额头。
她不做声,眼里冒出两行泪水,身子站立不稳似的朝他倾过来,抱住了他,准确地说,抱住了他和子语两个,脑袋趴在他的肩头,接着便是一阵呼吸接不上来的抽泣,全身抖得厉害。
“到底怎么啦?”他反手拍拍她的脸,掌心湿湿的。
不知是怕自己的身子压着了他,还是怕自己接下来说出的话压着了他,她脱离他的身上,走开两步,说:“他,回来了。”
他略为一怔,但并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他回他的,不搭理就是。”
刚在雾化室她接的那个电话,一准是他打来的。两年前他离家出走后,她换了手机号码,他怎么知道她的新号码?不过,像他这种人,要弄到别人的电话号码,不是件难事。难怪她在子语做完雾化才进来。这个电话接得够久的。也许她并没有接那么久,挂断电话后,躲进走廊尽头的厕所,抑或别的什么地方,平息内心的情绪。但显然效果不佳。看她现在的神情,依然像只惊弓之鸟。
“他不会放过我的。不会。真不会的。就像从前每次一样。”她语气喃喃,像是在梦呓,身子仍旧抖着,话语好似被抖落的树叶,双眼里浸透恐怖,“他说不管我愿不愿意,都要回到我身边,我还是他的妻子,子语还是他的女儿。要跟我和子语一块生活。说我最好不要反抗,不然,就要害死你——他知道你跟我在一起,还要把子语带走,叫我这辈子别想再见着子语……他是说得出做得到的。一贯心狠手辣。以往每次都这样。都把我往死路上逼。畜生。你这个畜生。”
她蹲下去,双手握拳,锤打水泥地面,止不住地号啕大哭。
他走近她,矮下身子,松开子语,子语抱住她的头,情绪被她传染,脸绷得紧紧的,眼里有了泪花。他轻轻抚摸着她耸动的背,想对她说,不用怕,从前你是一个人对付他,现在有我,你、子语、我,我们三个是一家人,谁也别想拆散我们!但他并未说出口,只是取出子语的水瓶,拧开盖子,递到她面前,“喝口温水吧。”她顺从地接过水瓶,瓶底朝上地往嘴里灌了一口,没让嘴巴碰着瓶口。收好水瓶,他将她拉起来,她止住哭,勉强撑起身子,“走吧。总会有办法的。”用手箍紧她的腰,以防她的身子萎落,子语走在她的另一边,小手牵着她的手。前坪的一个保安走过来,问:“钱包被盗了,是不是?”他回答:“没事的。谢谢。”
这会儿,他感觉自己的心跳迅猛。笼罩在她身上的恐惧,无可避免地已经向他蔓延。他没见过“他”。跟她共同生活的这两年里,她一次也没提及过“他”。只是从她母亲和旁人嘴里,对她与“他”之间的事情,多少知道一些。她是在一次朋友聚会上结识他的。他长相英俊,个头挺拔,又热情健谈。两人旋即坠入情网。她自以为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白马王子,陶醉在美好的爱情之中。但这样的日子不长。她很快觉察到,他是个花心萝卜,每隔一段时间,便会陷入另一张情网,沉醉在另一个女人的怀抱。每次被她发现之后,他都是痛悔不已,信誓旦旦地做出承诺,但过不多久,错误又会重现。这份爱情所带给她的痛苦,远胜于快乐。她提出分手,他却粘着她,怎么也撵不走。也曾尝试逃脱,躲在一个自以为他找不到的城市,却被他找上门来。实在难以忍受,有回割腕自尽,当鲜血从身体中涌出,却又心生害怕,害怕给父母的余生带来过度的悲伤,赶紧拨打了120。后来他威胁她,一旦她离开他,他便报复她的父母。有回去外地参加一位大学同学的婚礼,中途手机没电,联系不上她,他误以为她又在出逃,跑到她父母家,手里挥舞着一把菜刀……结婚生女后,她指望他能收心,安分了不到一年,在一次跟朋友K歌的时候,又迷上一个坐台女,居然跟她去了东北,一去再无音讯。上个月,她向区法院提起了离婚诉讼。他竟又突然降临。
他的恐惧,一部分来自对她处境的担心,无论如何,不希望她再度陷入过去那种痛苦不堪的生活;一部分来自对自身前景的忧虑,毕竟她不是他法律意义上的老婆,子语也不是他法律意义上的女儿,他害怕因此失去她和子语,失去这两个自己深爱的人。
紧靠医院前坪的,是个十字路口。他抱起子语,同她妈朝十字路口走去。在人多的地方,他习惯将子语抱起,有时候还会让她骑在脖子上。不只是出于安全的考虑。还一个原因,人太多,子语在地面上行走,视线会被无数双脚遮挡,抱着她,视线就与大人平行,看得更高,更远,骑在肩上的话,视线更是无阻无拦,一路上,会有诸多惊奇的发现。
这个十字路口,只是老城区的一个普通十字路口。路口不宽敞,四围也没有华丽的店铺和高耸的楼房,明显地小而旧。形同教堂上的十字架。“竖”的一笔,长些,粗些,是一条南北向的老城区主干道,像是一件早已过了使用期的产品,弯弯扭扭地变了形,只两个车道宽,刚好容纳正反两个方向一辆车通行,公交车往来频繁,老水牛似的蹒跚而过;“横”的一笔,又窄又短,不过是条人行道,小车要是强行进出,必定要将两边摆放的摩托车、电动车和自行车,以及一些卖小吃和卖小菜的三轮车挪走,两边各约百米长,东端起于军校的一道侧门,门外一截很陡的斜坡,西端起于一个厅级单位的后门。军校和厅级单位各自圈了好大一块地,夹在两块地中间的,则是凌凌乱乱的小单位和店铺,一家生产油漆的老牌企业,一家电信公司的下属部门,一家电子音像出版公司,还有医院,银行,加油站,菜市场,小学,幼儿园,超市,和一块被圈起来尚未开发被附近居民临时种上蔬菜的空地,等等,店铺更是五花八门,因此这一块,俨如一个巨大的汉堡包——两块面包中间夹裹着一大堆杂碎。这块地有个古朴的名字,叫德雅村。地中间的十字路口,像是一个圆心,又像是一个漩涡,人和车在这儿汇聚,又从这儿发散出去。路口没有红绿灯。无论汽车、摩托车、电动车、自行车、贩卖小菜的三轮车、拖货的板车,还是行人,通过路口时,只遵循一个原则:先下脚为强。寻着空隙,开车的一脚油门,走路的一溜小跑。车子拥挤着朝路口驶来,行人驻足在路口两岸引颈张望,只要发现路口稍有空隙,车子就会加足马力一飙而过,行人就会迈开步子一冲而前,待到过了路口,车子和行人重新放慢步伐,随着拥挤的车流和人流,缓缓而前,所以你要是留心,一准发现这个场面的有趣:通过路口前,车流和人流就像按了慢进键;经过路口时,却又像突然按了快进键;过了路口,又重新按回慢进键。
“我不吃蛋糕。”子语冲她爸说。路口边有家“马里奥”,店里有种十二元一盒的小蛋糕,子语很喜欢吃,他每回来银行取钱,总要顺便提一盒回家,子语说“不吃”,是反义,不过是在提醒他。他说:“我们过马路去打弹子,好吧?”子语说:“好。”她妈曾经同子语勾过小拇指,每回出门,爸爸妈妈只能满足子语一个要求。子语一直遵守这份约定。现在他们三个,停在十字路口的东面,等汽车过身后,再跨过路口,从西面的人行道走回家。他们住在厅级单位的旁边,从厅级单位的后门外左拐,走一截上坡的小道,二三十米远,就到了一栋五层楼的旧房子,他们住四楼,两居室。
一辆203路公交车驶过后,路口留下一段空隙,但后面的一辆丰田越野,呼地加大油门朝前冲去,将两边正要过马路的人纷纷又赶了回去。他也跟着收回了自己迈出来的双腿。嚓——丰田越野一声急刹,横在路口,两边的人发出惊叫。他当时隐约听到嘭地一声响,似乎撞倒了一个人,但不知道那是子语她妈。当他环顾身边没看见她,再看车前地上趴着的那件橙色棉衣,才意识到这场车祸跟自己有关,才意识到她被车子撞上了。
他奔过去,蹲在地上,抱起她的上身,拍着她的脸,“醒醒!醒醒!老婆!”她像睡着,并无反应,他猛地嚎叫一声,满是绝望,以为她死了。
她睁开眼,一脸茫然,明白自己躺在地上后,挣扎着要起来,他松出一口气,搀扶她,“哪儿痛?看看伤着哪?”
司机居然没下车。他心里顿时冒出一团火。几步蹿上前,用力拽着车门,车门没动,锁了。他捏紧拳头,捶打玻璃,玻璃发出沉闷的回声,却依然将他与司机阻隔在两个空间,“你他妈出来!”他朝车内吼着。
玻璃缓缓地放下来,放到一半,止住了。锅盖头下面是个圆乎乎的球,球上是一副漠然的表情,两只眼睛望着发冷,眼球往上窜,只露出下面小半截,其余全是眼白。“打坏了车子,你赔得起不?”语气跟他的眼白一样,寒光闪闪。
“你他妈出来!”他的愤怒仍在,手臂撑进车里,想将司机揪出来,司机却身子一偏,让他抓了个空。又将玻璃按上去。他双手抓住玻璃往下摁。玻璃停止了上升。他心里生出一个念头,去路边捡个大石头来,将车子砸了!司机这时却从车里伸出一根烟来,“缓口气,老兄。出了车祸,自然有保险公司来处理。我刚打电话了。现在我们所要做的,就是冷静下来,客观面对,是不是?”
“放你妈的屁!要是撞的是你老婆,你会‘冷静吗?你会‘客观面对吗?”
“喂,请把嘴巴放文明点。”司机把烟收回去,自己点着,吸上一口,朝窗外吐烟雾,“这里面有个很简单的道理,你可能没弄明白,是我的车撞了你老婆,不是我撞了你老婆,知道吗?”
“你敢说,这车不是你他妈开的,是它自己在走?”
“是我开的。但撞你老婆的,是车,不是我,我撞的,归我负责,车撞的,归保险公司负责。懂不?待会保险公司来了,该怎么赔怎么赔。”
“好啊。不关你什么事!我一把火把这破车给烧了!”
子语她妈恍恍惚惚地走近来,牵扶着他的手臂,“这样的一个人,你跟他吵什么呀。”司机却伸过来一只打火机,“你不抽烟的吧?给你,要烧就放胆烧了。”
丰田越野后面堵了长长一线车,纷纷按喇叭催促,有的司机等不耐烦,急冲冲地跑过来,叫嚷着:“这么磨蹭干嘛?有事的话,用手机拍个现场,将车挪到一边,等交警来处理!没事的话,快点开走!莫害了我们后面一大片!”
子语她妈扯着他走开,“穿的衣服多,还好。没感觉哪里痛。算了,走吧。”他青着脸,心里的那团火依旧在蹦跳,“便宜了这畜生!”她像是突然记起什么,问他:“子语呢?”他听了,脑袋发麻,记得是在扑向她妈之后,松开子语的,后来就把她给忘了。现在她在哪儿?两人的目光将四围梭巡个遍,不见子语身影,她妈的眼泪立马冒出来,“赶紧分头去找!”一个往东边,一个往西边。一面找,一面扯开喉咙喊:“子语——”有个卖菜的老叔,提供线索:“是不是穿着黑白格子衣服,头上扎着个冲天炮,三四岁左右?刚被一个女的牵走了。应该走不远,就在附近。”
当他站到银行门口,扭头张望时,发现子语从“马里奥”出来,被一个女人牵着。连忙跑过去。女军人笑眯眯地望着父女俩。她脱下军服,倒又添了几分妩媚。“刚看见她孤零零地站在马路边,就把她带过来了。问她喜欢吃什么蛋糕,她说喜欢这个。你好乖的。”子语手里提着一盒蛋糕。谢过女军人后,他给子语她妈打电话,约好在超市前面会合。抱着子语跨过十字路口,在超市前等了一会,她妈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一把搂住子语,无声地哭了。把子语搂得紧紧的,生怕她再从身边消失。
子语说:“我不打弹子。”超市门前摆着两台摇摇车和一台弹子机,他掏出一枚硬币,交给子语,子语收了,并不从他身上下来,说:“真的不打。下回再打,好不好?” “好。子语好懂事。”他亲了下子语的脸,又将她妈拢到身边。
“魔鬼来了,然后呢,爸爸?”子语问。
“然后?”他顿了顿,说,“我们先回家,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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