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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谷口

2016-05-14李剑鸣

湖南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舅舅外婆

李剑鸣

我舅舅马二和尚死于一九八九年冬天。我舅舅死的前两天,狼谷口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雪花铺天盖地,整整一天一夜,像满世界被白色的轻盈的羽毛填充了,飘飘扬扬,把个偌大的狼谷口下成了一只白色的巨鸟。冷气瞬间包围了村子,舅舅家后院茅坑里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凌,就连堂屋木架子上的酸菜缸,也冻裂了。我舅舅马二和尚蜷在炕上,透过糊满眼屎的眼睛和窗户纸破开的小洞,看着院子里半尺余深的积雪,他蜡黄色的脸上浮出一丝奇怪的笑。

火盆里的火烧得很旺,外婆坐在炕上缝补旧衣裳,边缝边抹眼泪,说:“儿,你每回一钻山,我这心……就跟着抖哩。”

马二和尚摸了摸剃得乌青的头皮,从火盆里扒拉出一颗烧得焦黑的洋芋,在手里颠着剥了皮,咬一口在嘴里边吸溜边嚼,却正眼也不瞧外婆一眼。对于外婆的好意,舅舅理解成一种虚伪,或者别的什么,总之他那歪瓜裂枣似的秃脑袋还想不出来。早在外爷死后,舅舅就不太跟外婆说话,只有赶上特殊的时候,比如,舅舅心情很好。

外婆叹了口气,接着说:“莫去了,过了冬,我就托人给你寻媳妇呀……”

我舅舅哼了一声。

外婆说:“我豁出老脸去,也不能让你们家断了根……”

我舅舅冷笑一声,说:“豁出老脸?不是早就豁出去了么?”舅舅看到外婆脸色很难看了,这正是他想看到的情形。但接着,他又开始规劝外婆:“你该吃吃,该喝喝,我的事,你就莫管。”

外婆叹了口气。

舅舅抽完一锅旱烟,把烟锅在梨木炕边上磕了磕,又用一根火柴棍慢吞吞地剔牙。他把剔出的一个黄色饭渣子在手指上捻了捻,又在鼻子上嗅嗅,刚要放进嘴里,突然想了想,就嗖地弹了出去。接着,他又用那根火柴伸进烟锅里剜出黑糊糊的烟屎,抹在火盆边上,眼睛透过肮脏的窗玻璃,看着窗外悠远的山头自言自语:“这日子,打山才好哩。”

外婆二话不说,从门扇后头抽出一把篾刀,把墙上挂着的猎枪取下来,砰地往杉木枪托上砍下去。舅舅见状,倏忽从炕上跳下来,一把拉住外婆的手,眼睛一瞪,吼:“你这是干啥?”

外婆坐在炕沿上,喘着粗气,目光瞅向院子外那苍茫的群山,喃喃地说:“你啥时候才能有个正经呢?”

舅舅没有说话,抱起那杆老枪,用袖子擦起来。

外婆说:“前几年说去新疆,说要娶媳妇过日子,结果呢?一分钱没拿回来,倒抱了一窝狗!”外婆说着,又要抬起胳膊,拿篾刀去砸猎枪。

舅舅突然一把抓住她鹰爪似的老手,喊道:“干啥!”

“咋,没了枪,你就活不成了?”外婆喘着粗气,看到舅舅眼窝里透出某种阴冷而坚硬的东西,眼睛不敢往他脸上看了,一时就没了话。外婆躲闪着舅舅尖锐的眼神,缓和了声调,说:“听说,咱这里地下,埋着好些个金子哩,不多久,政府就派人来办矿了。到时候,我托人给你在矿上寻个工呀。”

舅舅低头不语。多年以来,这是他心情最好的一天,也是他和外婆说话最多的一天。自从我外爷出事以后,十五六年的时间里,舅舅和外婆所说的话拢共加起来,也没有今天说的多。本来,他今天心情格外地好。

我外婆起身去做饭。所谓的饭,就是烧熟的洋芋,外加一罐油茶。我外婆从地窖里去挑洋芋,不是所有的洋芋都适合当饭来吃。外婆挑洋芋的经验是,个大,皮皲,模样周正。洋芋皮皲裂,是因为里面含粉儿多,粉儿就是淀粉,吃了管饱,胃不泛酸。我舅舅从炕柜里取出一只碗,碗里盛着炒好的油面。我舅舅把茶罐子煨在火上,滴入几滴清油,待油冒烟,就把早已准备好的茶叶下进茶罐子里,用茶棍快速翻搅。茶叶在欢快的刺啦声中,瞬间由乌青变成金黄。舅舅在茶罐里添上水,同时用筷子蘸一些油面加进去。等水滚了起来,舅舅拎起茶罐把油茶糊糊沏进两只旧瓷茶杯里,油茶就能吃了。这油茶黏稠如粥,再就上几颗洋芋,就是外婆家冬天里的一顿饭。

狼谷口的冬天奇冷。冬天一来,大雪封山,口里的人几乎两三个月没法出门。没法出门的狼谷口人像冬眠一样,把土炕烧热,就在这炕上睡过整整一个冬季。等待春天来了,积雪融化,才开始新一年的劳作。我舅舅是狼谷口唯一一个在冬天的深山出没的人。舅舅吃罢饭,披上我外爷留下的那件破皮袄,站在院子里伸个懒腰,说:“嗬,好大的雪哟!”他从屋梁上解下一块猪肉,给后院的四条大狗喂了食,就牵着它们出门了。肉是前几日刚杀的猪,狼谷口人看见冰凌就杀猪,猪肉挂在房梁上,冻成了冰疙瘩,却不生蛆。狗们吃惯了肉,却也机灵得很,先叼着肉躲在旮旯里,用嘴哈气,用舌头舔,待冰凌化了,就是一顿美餐。

舅舅临走前站在门外,说:“娘,你给烙几张饼呀。”

外婆说:“你当真要去?”

“明日动身。”

外婆不再说什么,叹口气进了厨房。

舅舅牵着四条大狗走在狼谷口的山路上。狗们兴奋得撒着欢儿,而我的舅舅,也吹起了口哨。狼谷口的群山被雪吞没了,空气里散发着雪的味道,潮乎乎地打在脸上,疼,但受活。我舅舅喜欢这种受活,每当钻山的时候,就有一种焦灼的兴奋,让他感到痛苦又快乐。这种兴奋来源于身体,也来源于内心,若弱柳拂面,如耳边哈着热气的窃窃私语,如一条冰冻的溪流解冻,当春天第一缕阳光温润地扑面而来,冰瞬间化成水。这种快乐的水在舅舅的身体里欢快地流淌,发出潺潺的声响,受活劲儿就在这流淌的声响里。

因为常年钻山,这冰天雪地的山路对舅舅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他踩着积雪,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越走越活络,越走越轻快。他从谷口一直绕到山梁上,走了约莫一个钟头,就翻过山梁,进了一道深山沟。这道沟两头尖尖,当中宽,像片柳叶,又像女人的裤裆,所以狼谷口人叫它寡妇沟。沟脑里有一口水泉,水泉上头是石头崖,崖边的树比别处茂密得多,幽深而高大。水泉此时汩汩地顺着沟往外淌着水,水里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快走近水泉时,舅舅放缓了脚步。远远地,他突然看到水泉周围有无数硕大的脚印,这脚印足有一尺来长,比大马瞎熊的脚瘦,但比人的长。脚印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上格外扎眼,舅舅吸了一口冷气,感觉浑身被冻住了。几条大狗也发现了那些奇怪脚印,早已狂奔过去,循着脚印追了出去。

舅舅脸上立刻露出了满意的笑,这笑中带着诡异,让他的脸看起来好像一具日久年深的尸体。果然是它!舅舅舒了口气,坐在泉边的一块大石头上,点起一锅烟来吸。昨天夜里,他就听到了那个声音,这声音悠远而悲怆。舅舅立刻就知道,时隔十几年,它终于出现了。在这之前,舅舅一直以为它已经死了,消失了,或者去了别的地方。前两天舅舅还在想,今年要不要去钻山呢?这十几年来,他每次满怀希望而去,却屡屡失望而归。他几乎绝望了,感觉到身体里渐渐塌出一个巨大的黑洞,洞里水草丰茂,但却让他透不过气。他一直有一种预感,那个声音迟早要出现,毋庸置疑。可是,过去的十几年,焦灼的等待让他希望的火焰逐渐燃尽。它就像消失了一样,十几年杳无音讯。舅舅有时候也开始怀疑,那个东西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过?会不会是幻听,一种先天遗传而来的,神秘又古老的幻听?在这十几年里,他一直充满疑惑。他日日侧耳倾听,夜夜半睡半醒,十几年如一日,几乎要绝望了。在这场大雪还没来的时候,舅舅感觉如果它还不来,他就要死了。他看到自己干瘪的肚皮在逐渐萎缩,眼珠子也逐渐变成了暗黄色,舅舅知道,这是死亡的征兆。那个声音让他兴奋,让他感到踏实祥和。就在他要放弃的时候,它居然毫无预兆地出现了。舅舅昨天听到它时,曾兴奋得差点大叫起来,躺在炕上竖着耳朵一宿没有合眼,现在他的双眼有些发红,但是眼睛却闪着亮光。它来了,它终于来了!

舅舅双唇颤抖,细碎的雪花凝结成碎冰从他杂草般的胡子中间落下来,悄然无声地落进雪地。他握着枪的手也开始颤抖,但这并不是冷,相反,他满面红光,腹内一股复苏的热情在升腾。他趴在地上,像条老狗一样吸着鼻子,对着那脚印使劲地嗅。脚印里带着冰雪的气息,还有些微的腥臊。他伸出手指去触摸那脚印上的雪泥,一股冰冷的感觉好像触电一样让他浑身一紧。他把沾了雪泥的指头伸进嘴里,用舌尖上千千万万触角般的味蕾去抚摸那些冰冷的泥土,他尝到了铁锈的味道,尝到了雪的味道和泥土的味道。

但,它是谁?舅舅并不知道。他只能凭着眼前硕大的脚印和那深夜里凄厉的长啸去揣测,去想象。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它曾不止一次地出现在舅舅的梦里。舅舅觉得它至少有一对硕大的獠牙,它通身的毛乌黑而柔软,但沾满土灰、柴草、垢甲和屎尿。它至少得有一丈高,三尺宽,两脚直立,像个野人。它来去无踪,身手麻利,无所不在。它更善于潜伏,潜伏在狼谷口的每一寸土地上,潜伏在荒草堆里,矮树丛中,山崖上的犄角旮旯,以及任何一个舅舅能想到的地方。舅舅觉得,十几年来,它一直在暗中窥视着他,就连在新疆的那两年,它也始终在他身后的某个暗处,用阴冷而神秘的目光瞅着他的脊背和后脑勺。它是无所不在的,并且,它一定是善于跳跃和飞翔。它的巨大的脚掌一步能跨出一丈远,而若张开双臂,很可能就会像野鸡一样,从一个山崖扑腾着去另一个山崖。更让舅舅感觉到恐惧的是,它会突然蹿到身后,但毫无声息,只是那双大脚踩断的柴草棍发出的劈啪声让你猛然回头,但却只会看到一个闪电般的黑影,瞬间消失。大多数时候,它都不会发出任何声响。

在舅舅的梦里,他扛着枪走在狼谷口草木幽深的山林里,太阳的光白剌剌的,让整个世界看起来就像一张曝光过度的黑白相片。舅舅觉得它就在身后,但是回头却发现什么也没有,只有狼谷口高大而险峻的群山逼仄地压在他的脑后。它太鬼了,像泥鳅一样滑溜,舅舅抓不住,只好拼命地冲着山谷大声吼叫。回应他的,只有一些在山谷里撞碎的声音的残肢,断断续续,四处飞溅。舅舅举起猎枪,朝着身后幽深的树木扣下扳机,枪声炸响如惊雷,一群不知名的野鸟和几只野鸡扑腾着翅膀飞走了。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舅舅从来没有体会过那么寂静的感觉,那感觉好像死了,全世界都死了,没有一点声息,就连风和太阳也死了。他从梦里惊醒,浑身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湿漉漉的。他点上蜡烛,看着屋顶熏得黑乎乎的椽子和挂满灰串子的房梁,旧报纸糊过的窗格上破了几个洞,冷风从洞里灌进来,旧报纸不安地响动着……

舅舅从来没有见过它,但是他曾听过它的叫声,不,确切地说,是外爷向他描述过它的声音。大约十五六年前,也是在这间小屋里,我那十多岁的舅舅从睡梦里被外爷摇醒。那天是外爷人生当中最自豪最耻辱最悲壮也最痛苦的一天,他的大半个手掌在晌午被队长刚刚砍掉,残余的无名指和小指乌黑肿胀,像两根茄子。而整条胳膊,也像一截乌黑霉烂的椽子。舅舅看到血迹渗透了手上裹着的白布,那白布是他小时候的尿布,临时用来给外爷包扎伤口了。外爷挥舞着那残余的手掌,压抑着满心的兴奋,说:“儿,听!你快听!”

舅舅迷迷糊糊睁开眼,醒了醒神,看到外爷脸上油光发亮,但眼神却飘忽着,早就走远了。舅舅竖起耳朵仔细一听,除了山谷里簌簌的风声,他什么也没听到。

外爷激动得声音发抖:“真真儿的,沟脑里,听,像撒泼,像嚎叫,像杀猪,像唱戏……”外爷打着手势,努力地想了半天,终于没有找到一句像样的话来形容那奇怪的声音。外爷由于太过激动,胳膊挥舞幅度太大,挣着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舅舅看到黑暗中,黑色的血液顺着外爷的手腕淅淅沥沥地淋在地上,一股铁锈般的味道跟屋子里发霉的气息混合在一起,那味道说不出的奇怪。

那声音悠远粗粝,仿佛一头狮子的咆哮;又绵长凄恻,仿佛一头绵羊的咩叫。

舅舅看着外爷的样子,有些害怕,又有些想笑。他听了半晌,还是没听到,就问外爷:“是啥?”

外爷说:“不知道,明日我就去寻寻它的踪影儿。”

舅舅立刻来了精神,说:“大,带上我。”

“睡你的觉,还不知道是啥东西,听这声儿,凶着哩。”

“我不怕。”

外爷想了想,摸摸舅舅的脑袋,说:“那你睡,明日一早我喊你。”

外爷点上一锅烟,在黑暗中火光明明灭灭。外爷一宿叹息,黑暗中,借着月光,舅舅看到外爷面色凝重,仿佛一尊青铜雕像。这个印象在舅舅的记忆中异常深刻,并且,这是舅舅有生之年看外爷的最后一眼。外爷消失以后,舅舅呆呆地坐在村口,眯眼看着远处的山和树林,眼前反复出现的,是那个深夜里外爷青铜雕像一样的身影。

舅舅从小喜欢打山。从四五岁起,他就跟着外爷日日钻山。由于风吹雨淋,他的脸跟外爷一样的黑,黑得像狼谷口山林里黝黑而肥沃的土地。他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那衣裳都是外婆用外爷的旧衣裳改的。衣裳都很大,有的因为长年累月的浆洗,已经发硬,罩在他幼小而肮脏的身体上,好像倒扣了一只巨大的背篓。舅舅跟在外爷的身后,好像一条细小的尾巴。

舅舅属于那种精悍短小的人,但四肢粗壮,浑身黧黑色的肉紧绷绷地包在身上,瓷实得像用石杵夯过。他的四肢被树枝和毛刺刮出了无数大大小小的血道道,密密麻麻好像爬满无数血红的蚯蚓。后来,他的短而粗壮的胳膊和腿上,长出了黑乎乎的茸毛,茸毛密实深厚,就像狼谷口山上幽深的草木。那些茸毛起到了保护皮肤的作用,成年以后,他的手脚有那层体毛的保护,再也不会被狼谷口山林里茂密的树枝和毛刺刮出口子了。

那时候外爷手头没有猎枪,于是自己动手,花大半个月时间造了一把弩弓。这把弩弓到现在还挂在外婆家物阁间里的山墙上,上面落满厚厚一层灰土。那时候我外爷背着自制的弩弓,左手牵着一条名叫大黄的土狗,右手拉着我那乳臭未干的舅舅,在狼谷口附近的深山野林里浪荡。狼谷口是一大片原始森林,在秦岭山脉和岷山山脉的交界处,气候潮湿,山大林深,经常有野猪,狼,大马瞎熊等动物出没。我外爷警觉地东走走西看看,稍有动静,即刻伏下身子潜进莽丛中,随时准备扣发弩弓。据说,我外爷曾用这把弩弓射杀过一头两百多斤重的野猪。

外爷叫马老六,这是狼谷口人给他起的诨号。大名叫什么,已经无从知道了。总之,他来狼谷口以后,别人都叫他马老六。之所以叫他马老六,是因为我外爷是个六指。他读过点书,识文断字,从古书上给舅舅起了个名字叫马尔善。尔是接近,靠近;善是完美,或者善良吧。总之,外爷大概是想舅舅能够做一个善良而完美的人,可是这个名字被狼谷口人叫成了马二和尚,这是后话。因为识文断字,外爷的兜里老插着一支钢笔。即使去打山,钢笔也永远插在胸前的衣兜里,从来不离身——尽管那支钢笔已经坏了,再也写不出一个字来。但是,当年外爷就是靠那支钢笔,娶到的外婆,这是他毕生引以为豪的不多的几件事之一。

外婆喜欢有文化的人,喜欢外爷带着眼镜用钢笔写字的样子。外婆生在兰仓县的一户大户人家,家里靠着做茶伙发家,家道殷实。兰仓县不产茶,但这里的人却好吃茶。有俗话说,一口大烟一口黄,给个知县也不当。这里的黄,就是茶。兰仓人吃茶有瘾,早起必要熬上一罐。青铜火盆中间,炭火烧得红艳艳的,旁边依次煨一土陶茶罐,烤上一个猪油饼,灰堆里再埋上两颗洋芋蛋子。待那千层的猪油饼烤得金黄,饼子里的猪油刺刺啦啦发出声响,就把那汤汁一样的茶水倒进白瓷盅子里,随手撕一块饼,放进嘴里,却不嚼,而是吸溜一口茶进嘴,焖着。待茶汁和饼子充分浸泡,两种味道盘错在一起,脖子一仰,温热的美食就顺着食道进入肠胃,身上就冒出一层细汗,满脸红光,整个人通身就活泛了,软乎了。被浓茶汤焖过的猪油饼别有一番味道,酥软香甜,苦涩咸麻,能把人的魂儿给勾了去。

茶要云南贩来的大叶茶才地道,兰仓县因此就有了茶伙这一行。茶伙由东家带着数十个年轻后生做脚夫,牵着骡马出四川,下云南。一来一往,数月有余。蜀道上土匪横行,步步凶险,茶叶常常成了金贵货,有时候比大烟还贵。外婆的祖上就是靠着把脑袋别在裤腰上,拎着几条土枪带人做茶伙,见官使钱,见匪拼枪,九死一生,硬是打下了偌大的家业。

到了外婆这一代,南北贸易通货逐渐频繁,茶伙行也多了起来。虽然家道渐衰,却也是兰仓县为数不多的能挂红灯笼的人家。外婆家的老院是四合天井的院子,门外有青石凿成的门当,门里有一面彩绘的照壁,青砖到底,红瓦遮檐,颇有些派头。解放后,外婆家被打倒了。外婆的爹,作为兰仓县唯一的地主,被人民政府枪毙在了城西的乱坟岗里。那颗子弹打烂了外祖爷的大半个脑袋,脑浆溅出数十丈远。

从此以后,嚣张跋扈的外婆变成了低眉顺眼的外婆。事实上,穿过外祖爷脑袋的那颗子弹也打死了外婆,我是说,那个嚣张跋扈的外婆。年少的外婆懂得了向组织靠拢,在大炼钢铁的时候,外爷当上了大队里的文书。外婆和外爷就是在那个时候相爱的。在后来下放狼谷口的时候,外婆的出身也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

外爷和外婆刚结婚,三年自然灾害就来了。突然之间,县里来了工作组,要求所有的大队和公社交粮食。我外爷带着工作组,把生产队长绑在村口的老槐树上,吊起来打,却也没有找到一颗粮食。那年代,粮食是公家的,不能私藏。我外爷带着工作组在村子里掘地三尺,每一个老鼠窟窿都捅了,终于在大队麦场的草垛子底下搜出了两麻袋粮食。此后,我外爷顺理成章就成了生产队长。

我外爷一家是一九六〇年搬进狼谷口的。那时候队里养出了一口全国有名的大肥猪,毛重两千多斤。这事轰动全国,甚至有人为此写了首诗:

肥猪赛大象,

只是鼻子短,

全村宰一头,

足够吃半年。

我外爷看到报纸上登载的相片和大幅的报道,却高兴不起来。村子里饿死的人越来越多了,他开始心虚。鬼才知道那两千多斤的肥猪是怎么来的,那是一头喂了八年的猪婆,光猪崽子都生了几百只,大是大,但那是长年累月长出来的。这事万一捅破了,得是要法办的,外爷找到大队支书,商量着向组织承认错误,坦白从宽嘛。

外爷当天夜里就给县长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发出去半个月以后,一天早上,我外爷远远就看见几个陌生人坐在屋里和大队支书谈话。过了半晌,有人找到我外爷,说是上级派来工作组的同志,要了解情况。我外爷进了屋,工作组的同志递给他一叠材料。我外爷一看,立马头就大了。这是关于外婆的历史问题的处理意见,当然也不全是历史问题,还有外爷的反革命问题。外爷看完,瘫坐在椅子上,大脑一片空白,只是那多余的六指一个劲儿地抖动着,好像一截被砍断的尾巴根。

这时,工作组的同志笑眯眯地对外爷说:“组织上本着保护同志的原则,免去大队队长职务,决定让你下基层支援大跃进建设……”

外爷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没有说话。他的六指已经不动了,好像半截尾巴,吊在手上。

大队支书拿出一张地图,地图上标着无数的红点儿。工作组的同志抿着嘴下唇包住上唇,做出悲戚的样子,说:“这些地方,任你选一个。”

外爷随后伸出食指随便一戳,就戳到了这个叫做狼谷口的地方,狗日的地方。

“狼谷口是本县最边远偏僻,也是最穷的村子之一。”有人提醒外爷。

外爷想了想,用蚊子似的声音说:“就去那儿。”

作为现行反革命,外爷一家就这样来到了狼谷口。来狼谷口之前,外爷把他们唯一的女儿,也就是我妈送给了一个熟人寄养。说是寄养,实际是改了姓的。没人知道他老人家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是绝望?是重男轻女?还是别的什么?这些都已不重要了。多年以后,当外婆离开狼谷口,在我们家颐养天年时,我妈曾问过这个问题。那时候,外婆已经有些糊涂了,她呼呼地喘着,喉咙里发出一种怪鸟一般的声音,像是哭,也像是笑。总之,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外爷来到狼谷口时,前几年并没有去打山,而是花时间给自家造了一栋房子。那时候日子过得还算安稳,我舅舅就是在狼谷口的第三年出生的。到了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的风潮席卷了中国每一个角落。每每有运动来时,我外爷就作为村里唯一一个黑五类分子,戴着高帽子在村里游行。而由于表现积极,外婆却顺利地走进了人民群众的队伍中,并且越走越远,越走越深。

狼谷口虽然地处偏远,但是整人的花样却不比别处少。积极分子们挥着牛鞭抽打着我外爷干瘦的脊梁,皮鞭每抽一下,我外爷浑身随之一个哆嗦。如果不是村支书照顾,我外爷怕是早就丧生于文化大革命热潮当中的偏远山村狼谷口了。那天夜里,村支书悄悄进了家门,他用发光的双眼瞅着在灶房里做饭的外婆,对我外爷说:“老马哎,好汉不吃眼前亏唦;以后开会之前看我给你使个眼色,你老早就进山去躲躲,少挨一顿是一顿。”我外爷感激地点点头。

此后我外爷开始了漫长而无聊的游荡生活。我外爷像一缕游魂,在狼谷口附近的深山里躲躲藏藏,天黑透了才敢回家去。在这种漫长而无聊的孤寂当中,我的外爷开始没事找事。先是劈柴。狼谷口植被茂盛,到处都是柴禾。一个月下来,家里成堆的柴禾已经堆积成山,一年都烧不完。渐渐的,狼谷口深山里的死一般的寂寥让外爷觉得厌倦,他开始带上舅舅。舅舅贪玩,经常去撵野兔,这让外爷很担心,怕他被长虫咬了。可是舅舅毕竟能陪外爷说说话,打发一路的孤寂。因为这种担心,外爷也就跟着舅舅一块撵兔子,渐渐的,我的外爷迷上了打山。

迷上打山的外爷养了条狗。这条叫做大黄的黑五类走狗,因为与外爷同流合污,没少受村里其他狗的欺负。这时候,大黄跟外爷一样,总是夹着尾巴,能躲则躲,躲不过撒腿就跑。尽管这样,它的身上还是经常有被群狗撕咬的伤痕。大概正是因为这种处处受人欺负的压抑无处宣泄吧,总之大黄见到野物,就像见了仇人似的,拼了命地追逐,扑杀。没过多久,大黄就完成了从一条土狗到一条优秀的猎犬的转变。跟着蜕变的还有我的外爷和舅舅。我外爷从一个书生变成了一个典型的猎人,壮实的身材,黝黑的熊样,粗哑而有力的嗓音。不变的,是他胸前始终插着的那支英雄钢笔,它像一面旗帜,在外爷的胸口招摇。

与此同时,我的舅舅也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山区野少年。受外爷的政治错误和外来户的影响,舅舅的童年没有伙伴,别的小孩都不跟他玩。除了跟外爷打山,舅舅的童年最好的伙伴就是那只叫大黄的狗。除了大黄,舅舅的玩意儿还有外爷的六指。在幽深的山林里跑得累了,爷俩就倚靠在大树下。舅舅坐在外爷长满浓密汗毛的腿上,掰着他尾巴似的六指儿玩。那六指比其他的指头细,并且软塌塌的,摸起来非常舒服。舅舅经常会把它想象成一条尾巴,或者一只温暖的小手。

外爷走在狼谷口的深林里,一手端着弩弓,一手牵着舅舅。确切地说,是用那根六指牵着舅舅。在外爷像野兽一般奔跑着撵猎物时,舅舅感觉到那根六指一动一动地跳跃,好像外爷的心跳。在外爷的六指被剁了以后,年少的舅舅再一次握起那半个肿得像猪蹄似的残掌时,他就知道,冥冥中,他的命中注定了自己将永远奔跑在狼谷口的沟沟坎坎中,并且为追逐那神秘的野兽而倾其一生。

我外爷第一次打到的猎物是一只野兔。那时候我外爷端着弩弓,准头还不是很好。我外爷和舅舅躲进深草丛里,死死盯着不远处一个兔子洞。直到太阳西斜了,才有一只野兔慢悠悠地从洞里出来。我外爷扣发了弩弓,可是并没有射中,箭镞钉进了乱草丛里。兔子先是一惊,站在原地四处瞅瞅,没有发现异常,才放松了警惕。这时我外爷已经第二次拉上了弩弓。这一次,外爷沉住气,慢慢扣发弩弓,可是箭镞还是飘了,只射中了兔子的后腿。兔子正要逃进洞里时,一旁的大黄闪电一般蹿了出去,一口咬住了它的脖子。外爷拎着第一次收获的猎物,高兴得像个孩子。

随着政治运动越来越激烈,我外爷躲在深山里的日子也渐渐多起来。每次钻山回来,外爷腰上总是挂着些猎物,野鸡,野兔,或者獾猪。外爷有时会把猎物分给队长一些,这样他在狼谷口的日子才会好过。

外爷打山有个特点,即便被弩弓射死或者大黄咬死的猎物,外爷上去都会先补上一刀。外爷这一刀会精准地刺入猎物的眼睛,与此同时,舅舅就会发现外爷半闭着一只眼,翘起半边嘴奇怪地笑起来。这个表情曾让舅舅隐约有些害怕,舅舅看到外爷咬着牙将寒光闪闪的利刃插入猎物的眼睛,那一刻外爷仿佛变了一个人。对于舅舅来说,此时的外爷,大概才是一个真正的猎人,让人心惊胆战的猎人。舅舅没见过真正的猎人,但他觉得,猎人应该有杀气。每当外爷的脸上升腾着火焰一般的杀气的时候,舅舅既害怕又兴奋,他想唱歌,唱一首不着调不靠谱的随便什么样的歌,或者站在山梁上叫骂,骂天骂地骂狗日的狼谷口。

在外爷近十年的打山生涯中,最让他津津乐道的,无疑当数猎获那头野猪了。那是一九七六年深秋的一个早上,外婆对外爷说,明日村里要开批斗会。多年以来,由于跟组织走得近,外婆总是消息灵通。外婆说开批斗会,就准会开批斗会。一开批斗会,外爷就钻山了。不钻山,外爷就要挨斗。

外婆说这话的时候,并不拿眼去看外爷,而是瞟向别处。一只苟延残喘的苍蝇在昏暗的阳光里跌跌撞撞,外爷死死地盯住它,在它跌落地面的时候,外爷用力一踩,干燥的脚地上立刻泅开了一朵暗红色的小花。外婆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外爷面无表情地收拾起家当,就带着舅舅和大黄不声不响地走进了满目枯黄的狼谷口山林。秋风萧瑟,狼谷口的山林里一片肃杀,枯黄的草和黑黢黢的光树枝好像无数触须和鬼手伸出地面。到处都是枯枝败叶,舅舅脚踩在干燥的树叶和枯草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好像踩在积雪里。风很干燥,呼呼呼地在树枝间和山谷中打着呼哨,舅舅看到外爷那件破皮袄上九曲十八卷的羊毛在风中瑟瑟抖动。尽管还没煞霜,但狼谷口的秋天已经很冷了。舅舅脸色发青,鼻涕顺着嘴唇掉下来,落在草秆上,溅出一些细小而晶莹的水珠。那些水珠子又打着闪儿跳进草丛里,瞬间被黄土和枯草吸干,没了踪迹。

这是一条羊肠小道,这条路不知被外爷和舅舅踩过多少遍,它像一条白色的蛇,盘踞在狼谷口大大小小的山头上。土已经踏成了熟土,脂粉般厚厚一层,随着脚步被带起,雾一样弥漫着。舅舅对这大西北的山林已经见怪不怪,他感觉这无数被雨水冲刷出的沟沟坎坎,好像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有的像船,有的像月,有的像树。

大黄哈着气兴奋地跟在他们身后。在狼谷口深山里几年茹毛饮血的日子下来,大黄已经变成了一条健硕的土狗。可是大黄只在狼谷口的山林里才会把尾巴高高翘起,在狼谷口众多的野物跟前,它才会凶相毕露,像一条真正的狗一样去追逐和猎杀。每当回到村子里,大黄总是蔫头耷脑的,夹着尾巴,眼睛里那两团火焰也熄灭了。那时候,它根本就是一条丧家狗,谁也无法把它和那个撵猪斗熊的大狗联系在一起。大黄眼神黯淡,看到村里的人总是绕着走,看到村子里的狗也绕着走。因此,就连那些瘦小的土狗,见了它也追着撵着咬,这种时候它总是落荒而逃。我觉得,大黄这一点跟了外爷。

两个人,一条狗,就这样在狼谷口的深山里走着。他们翻上了山梁,远远的刚能看见寡妇沟的时候,突然,大黄急切地吠叫起来。几年的打山生涯让外爷像个专业的老猎手,他对大黄的每一声吠叫所暗含的意义都了如指掌。从大黄的叫声可以判断,这肯定是个大家伙。大黄像箭一样蹿了出去,没了影儿。外爷忙扽住舅舅的手飞奔起来,冷风呜呜地在他们耳边呼啸。他们寻着大黄疯狂的吼叫,奔跑了半晌,下了一道梁,在山坳里看到了猎物——一头二百来斤的野猪,好像一座铁青色的山一般厚重地站在那里。那硕大的身体和厚厚的肉,不知道是毁了多少田禾多少庄稼才攒起来的。舅舅看到大黄的身上冒着血,而野猪正拉开架势往后退,紧接着,猛地一个冲撞,大黄又被撞飞出一丈远。大黄呜呜地惨叫了一声,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依旧挡着猪的去路。

打山的人有句口言:一猪二熊三老虎。谁都知道野猪难打,难打的原因是野猪报复心理极强,脾气火爆,不像别的野物,听到枪响就跑。对于野猪来说,只要一枪打不死,它不但不会跑,还会朝着猎手冲过来,用獠牙顶进猎手的身体。多少好猎手都死在野猪那垂死的一个冲撞和它的獠牙下面。再一个,野猪爱在山野里乱蹭,身上常常蹭满了树胶和松油以及其他的汁汁水水,蹭完了再去沙地里打滚。这些黏糊糊的油汁和沙子混在一起,长年累月下来就成了一层厚厚的盔甲,刀枪不入。当然,舅舅知道这层盔甲只起到保护的作用,却不知道,盔甲还有一些特殊的草木香。这些草木的香气渐渐渗进了肉里,所以野猪肉才异常鲜美。

外爷和舅舅攀上旁边的一棵大树,他们坐在枝丫间,看着大黄像个皮球一样被野猪撞来撞去。外爷举起弩弓,眯着眼瞄准,然后扣发。箭镞飞了出去,射进了野猪的身体,野猪发狂似的冲撞。那支箭深深嵌进了野猪的后颈上——这是野猪唯一的要害处。可是野猪并没有倒下,反而发起疯来,嗷嗷地叫唤着,横冲直撞。大黄突然看懂了似的,借势一个前扑,三两个折腾,那箭镞被它叼在了嘴里。与此同时,野猪猛地一顶,锋利的獠牙插进了大黄的侧肋。箭头被拔出的瞬间,野猪鲜血四溅,而大黄的伤口上,也在汩汩冒血。它们像两个斗败的伤兵,仍旧对峙着,但谁也没力气再做殊死的搏斗。它们只是耗着,熬着,用钢锥一般尖锐的目光盯着彼此,看谁先把谁熬死。

外爷和舅舅在树上躲了约莫半个钟头,那时候狗和野猪都已经双双趴在地上。外爷从树上跳下来,一个箭步冲上去,抽出腰刀,一刀插进野猪的心窝。野猪无力地挣扎了几下,就开始抽搐,只是眼睛越睁越大,怒视着外爷。外爷被这种眼神扎得很不舒服,他拔出刀子,又一刀,刺进了野猪的眼眶。那眼睛顿时好像一只被打烂的灯泡,暗了,空了。

我外爷拔出腰刀插入野猪眼窝的那一刻,脸色苍白的舅舅浑身一个哆嗦,他又看到了外爷脸上狰狞的笑容。外爷一手叉腰,站在猎物前,豪迈得如同一个将军。他朗声朗气地给我的舅舅发号施令:“回去,叫人抬猪!”

舅舅说:“他们来了斗你哩。”

“快去!”

舅舅一路小跑,兴奋和恐惧让他异常活泛。树和草在他的奔跑中齐刷刷地往后退,风依旧哇哇地在耳边呼啸不止。待他气喘吁吁来到家时,院门却是关着的,并且朝里闩了。舅舅跺着脚大叫:“娘,娘!”

院子里的鸡被惊得乱跑,但却没有人说话。

“娘,娘!”

屋里隐约传来一些声音。

“我大打死了个大猪,叫人去抬。”舅舅的声音都变了调。

外婆在里面慌慌张张地说:“就来,就来。”

咣当,门开了。外婆打开门后,舅舅冲进屋里,他看到队长坐在炕沿上,脸色微微发红。队长用仇恨的眼神瞅一眼舅舅,舅舅竟然一时惊慌得忘了要说什么。

“火急火燎的,做啥呢嘛。”外婆抱怨说,却不拿眼去看舅舅,躲躲闪闪的。外婆找了条手巾,要帮舅舅擦脸上的汗,舅舅躲开了。舅舅去灶房里,揭开水缸,舀了一马勺凉水咕咚咕咚灌进肚子,转身又往深山里跑了。

那时候,舅舅是隐约知道了些什么的。他把这些都告诉了外爷。外爷眼睛里的亮光瞬间熄灭,好像一只被打烂的灯泡,暗了,空了。沉默了半晌,他说:“儿,我渴,去打些水喝。”

舅舅转身去打水的那一瞬间,外爷慢慢地举起了弩弓。那生铁打的箭镞棱角上闪着寒光,箭头正对着舅舅小小的脊背。外爷的手颤抖着,食指在扳机上蜻蜓点水似的荡着。接着,他突然慢慢地转过弩弓,把箭头对准了自己的脑袋。外爷面色苍白,好像一只鬼。他的眼里流出大颗大颗的泪,泪水打在箭镞上,也打在衣襟上。外爷对着狼谷口灰蒙蒙的天大吼了一声,这声音响彻山谷。舅舅猛地回过头来,看到那声音从外爷的喉咙里冲出去,像一个巨大的坚硬的墨团,撞在山谷里的石头碴子上,飞溅出无数细小的碎片,碎片又溅起来,有些飞进他的耳朵里,有些撞在另外一些石头碴子、树枝、黄土地上,撞成了更多更小的碎片,最后都消失了。外爷的箭镞最终射向了狼谷口阴暗的天空。

外爷闷头一连吸了好几锅旱烟,因为吸得太猛,外爷有点晕。外爷嗷嗷地呕吐起来,鼻涕和眼泪扯着线儿往地上掉。外爷吐完,突然拿起腰刀,一刀一刀往死去的野猪身上戳去。外爷把猪鞭割下来,在地上用腰刀剁成肉酱,一提溜扔进了杂草中。天快黑时,外爷抬头看着幽暗的天空,自言自语地说:“天要变了,刮风还是下雨,谁知道呢?”说完,外爷就背着受伤的大黄往回家走去。大黄伤势很重,外爷用针线在它身上缝了几十针。

外爷回到家时,外婆已经做好了饭。外爷没有说话,吃了饭,他打发舅舅去外面玩。舅舅无聊地在村里晃荡了一阵,天越来越黑。他回到家时,家里仍旧很安静,只是外婆的头发乱了。舅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看到外婆从破烂的小院子走出去,消失在了黑暗中。外爷则坐在房檐下,一个劲儿地吸烟,烟锅里那暗红色的光,把个月亮燎得更黯淡了。

第二天,狼谷口发生了一件大事。村里要开批斗会,这一次外婆没有通知外爷,可能是她不知道,也可能是她不想说。总之,外爷被揪上了戏楼批斗。舅舅站在人群里,看到外爷被反绑着,头上戴了一顶纸糊尖尖帽。那帽子让他想到了无常鬼,想到了死亡。几条土狗站在人群里,队长吐了一口浓痰,狗们就冲上去,伸出舌头来舔。

外婆站在人群里,舅舅叫了一声,她没听到。舅舅不知道外婆一夜未归是在哪里度过的,总之,她的脸看起来有些憔悴。外婆脸上带着一些不易察觉的表情,舅舅感觉到那表情所代表的是冷漠和悲痛。

队长大声喊着些什么,台下七零八落的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应和着。后来的话舅舅大概听懂了,队长说要剁掉外爷资本主义的尾巴。至于什么叫资本主义,队长没说,他只是强调这尾巴就是我外爷的六指。这个扯淡的罪名,在那个年代,却一点都不显得荒诞。在狼谷口人看来,不管什么,队长说是尾巴就是尾巴。有尾巴的肯定不是好货,畜生才有尾巴。接着,几个人把外爷按在地上,他那生着六指的手被队长踩在脚下。外爷在拼命地挣扎着,嘴里却不出声。队长抡起斧头,一斧头就砍了下去。斧头劈歪了,外爷的六指连同大半个手掌被剁了下来。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叹,瞬间都安静了。戏台上尘土被人的动静惊扰起来,在空气中欢快地飞舞,灰尘迷了外爷的眼睛。

舅舅看到外爷大半个手掌在地上突突地跳着,从粉红变成乌青。外爷的手上只剩下了无名指和小指,它们像两根冻伤的蜡烛,固执地伸着,颤抖着。舅舅吓坏了,拿眼去看外婆,外婆却不见了。戏楼上,队长还是说着什么。舅舅被阴冷的风吹着,突然有些恍惚。他迷迷糊糊感觉自己好像在看一场戏,一场关于斗杀的戏,这出戏的结果是外爷趴在地上,死了一样。舅舅浑身哆嗦,他有些担忧接下来被押上戏楼的,会不会轮到自己。

我外爷的手上只剩下了无名指和小指。狼谷口人说,马老六变成马老二了,嗬嗬嗬!队长把外爷胸前的钢笔拔下来,揣在自己的兜里。队长后来一直揣着那支钢笔,好像一面胜利的旗帜,趾高气扬地飘在他的胸前。

这出戏到此就结束了。由于人多慌乱,外爷那被剁掉的半个手掌也不知道去哪了。舅舅想去找找,可是,他害怕。吃黑饭的时候,外爷才醒过来。醒过来的外爷很虚弱,他坐在炕上透过窗户纸看着天。家里很安静,没有一个人说话。

那是一九七六年,中国大地上发生了三件大事。外爷像个木偶似的,坐在炕上,眼神迷离,一声接一声地叹气。他用肿胀的残掌摸着舅舅的脑袋,舅舅觉得那残掌触摸着他脑袋的时候,一定很疼,他的嘴里不由自主地发出嘶嘶的声音。他看到外爷眼里含着泪花,脸上带着古怪的笑,而额头上那道被批斗时揍出的伤疤,由青变紫。舅舅不明白外爷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外爷对于被剁掉的手掌显得毫不在意,他更关心的是外面的天气。

“天要变了。”外爷把那用白布缠着的手蜷在胸前,透过窗户纸上的破洞,望着狼谷口上空阴沉沉的天,幽幽地说,“刮风还是下雨,谁知道哩?”

“听到了么?”那天深夜,外爷突然问已经睡得迷迷糊糊的舅舅。

舅舅什么也没有听到,但是他却点了点头。那之后,舅舅又沉沉地睡了过去,等着第二天一早,跟着外爷进山,去寻找那头在深夜里叫唤的神秘的大家伙。天亮以后,当我的舅舅睁开眼时,外爷早已经不在了。外爷留给舅舅的最后一句话说:“快睡吧,快睡,天要变了。刮风还是下雨,谁知道呢?”

舅舅不顾一切地冲进深山里寻找外爷。舅舅边走边喊:“大,大……”最终,他在寡妇沟沟脑的水泉边上找到了。确切地说,舅舅找到的只是外爷随身的一些东西。弩弓,烟锅,腰刀,衣裳,裤子,鞋,甚至还有裤衩和几滴血迹。外爷所有的东西几乎都在这里,但独独不见他的人。

外爷就这样消失在了狼谷口广袤的原始森林里。事后狼谷口人对外爷的突然失踪做了一些无端的猜测:一,外爷被野兽叼走了;但是整整齐齐放在泉边的衣服作何解释呢?野兽不可能把外爷剥光了再吃。除非外爷是在泉里洗澡。可是,深秋的季节,那么冷,脱光在野外洗澡,这种说法太荒唐了。第二,外爷被台湾的飞机劫(接)走了。外爷作为黑五类分子在文革期间受到各种批斗,狼谷口人有理由怀疑,外爷是个潜入人民群众中间的奸细。临走前,外爷在苍茫的晨雾中望一眼不远处豆大的村庄,他反感地扒掉自己身上所有的东西。这些浑身上下的牵挂,对外爷来说是一种累赘。三,外爷疯了。外爷因为常年打山,加上我们家族特有的孤傲和沉默,让外爷成了一个彻底的自闭症患者,他脱掉衣服,一丝不挂地跑进狼谷口的深山野林,像个野人一样与野兽为伍。舅舅倾向于最后一种,他觉得外爷一定还活着,或许某一天,外爷就会突然回来,带上他一起,在广袤幽深的森林里奔跑,像野兽一样地奔跑。所以在外爷失踪以后,我的舅舅背着弩弓,开始了他的打山生涯。

大黄在外爷失踪以后,伤虽然好了,但终日萎靡,不吃不喝。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里,舅舅听到骨瘦如柴的大黄在深夜里发出狼一样的嗥叫,这嗥叫婉转凄绝,持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一早,当舅舅起来时,大黄已经浑身僵硬,冰冷如铁。舅舅觉得,冥冥中大黄应该听到了外爷在远山里的呼唤……

舅舅没有外爷那样好运,他在狼谷口的山林里游荡的那几年,自始至终都是孤身一人。他砍下一棵大树,用木头削出一个枪托,前面绑上半截钢管,用铁丝屈成枪针,再把架子车的内胎剪成圈圈,安上扳机,给自己造了一把土枪。他就带着这把猎枪在狼谷口的山林里游荡。这枪威力不大,也常屁火,舅舅曾遇到过很多次打不响的尴尬局面。那时候,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猎物从眼前逃走。可是,对于外爷留下的那把弩弓,他是不愿意触碰的。舅舅看着它安静地挂在堂屋的墙壁上,灰尘逐渐覆盖了原本光洁的木质,一切都变得模糊了,黯淡了。

外爷失踪以后很长一段时间,舅舅也不再跟外婆说话。有一天,舅舅钻山回来,累得浑身瘫软,一头扑在炕上就呼呼大睡。舅舅睡醒以后,外婆端来糊糊汤,看着他把汤喝得呼呼地响。

“跟你大一样,”外婆突然说,“你大要是不打山……”

“我大要不是打山,兴许现在还活着。”舅舅反唇相讥,他把打山两个字咬得很重。

外婆突然脸色变得很难看,半天没有说话。外婆瞅了瞅中堂上外爷的灵堂,黑白照片上的外爷似笑非笑地瞅着门外的远山。那照片是外爷刚当上队长那年拍的,二十出头的外爷模样精干,皮肤白皙,像个城里来的洋学生。

“如果不打山,”外婆重重地叹了口气,说,“你大在文化大革命的头几年,就没了。”

舅舅冷笑一声,说:“对,你干得好。”

外婆又瞅了瞅照片上的外爷,说:“你大心里亮堂得很。你大不瓜,瓜的是你。”

舅舅张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懊悔地用拳头擂着自己的脑袋,又抓起头发,痛苦地撕扯。

“你该寻媳妇了,”外婆平静地说,“寻个媳妇,过日子吧。”

舅舅站起来,浑身突然瘫软无力,仿佛身体里有东西正在塌陷,塌陷出一个巨大的空洞。他的人生,可能要变了。

那次谈话之后不久,舅舅决定外出打工。舅舅去了新疆,临走前对外婆说:“挣了钱,给你引个新疆媳妇。”

舅舅是在一九八四年春天第一次离开狼谷口的,那之前他已经只身在山林里游荡了近十年。十年来舅舅一直想弄清楚,外爷失踪之前的那个夜晚听到的声音是什么,但是舅舅终于失望了。

这是舅舅第一次离开狼谷口。外婆说:“头回出门,寻个熟人,带你。”

舅舅朗声说:“寻啥熟人?还怕被卖了?”

舅舅天不亮就从狼谷口出发,天黑时到了兰仓县。舅舅住在车站旁边的一家小旅馆里,那是一间黑乎乎的小平房,屋里散发出污垢的气息。这间屋里有一面大炕,炕上并排放着三张被子。舅舅选了靠窗的位置睡下。不多久,屋里又来了两个人,挨着舅舅睡了。夜里舅舅睡得极不踏实,黑暗中,他点起烟,火光在夜色中一眨一眨。到了后半夜,突然下起了大雨。这天气也日怪,虽是春天,却又是打雷又是冰雹,冰雹打得屋顶的瓦片稀里哗啦。第二天,舅舅一觉醒来,发现车站门口站着很多人,一问才知道,昨夜的大雨和冰雹冲塌了路面,一时半会,车是走不了了。

舅舅跟其他许多人一样,住在旅馆里,焦急地等着通车的消息。同屋的两个人也是去外地打工,一来二去,就跟舅舅混熟了。两人年纪比舅舅稍长,一口一个兄弟,叫得舅舅心里热乎乎的。舅舅走时,身上带着一百元。这是家里所有的积蓄,舅舅没出过门,外婆怕他出了门一时找不到生计,挨饿。舅舅的钱缝在裤衩里,出去买包烟都要手伸进裤衩里摸索半天。夜里睡觉,舅舅也是双手捂着裤裆。

舅舅在旅馆住了两天,有些待不住了。那两人瞟着舅舅的裤裆,说:“兄弟,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乡里收点大黄,出去卖个好价钱呀。”听到有钱能赚,舅舅想也没想,就答应了。那人说:“咱先商量商量,先搞清楚有多少本钱,多大的萝卜就多大的坑,赚钱要有计划。”舅舅就告诉他们,有一百元哩。两人相视一笑,说:“好嘛,先喝个酒吧。”一人出去买来两瓶烧酒,另一人去饭馆里拌了几个凉菜。三人在屋里喝成了一块,红着眼珠,掏心掏肺地讲着江湖义气。那天夜里舅舅喝醉了。待第二天酒醒时,两个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只留下光着屁股的舅舅,瘫软地睡在炕上。舅舅的裤衩已经不见了,当然,一起不见的还有裤衩里那一百元钱。

舅舅去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称要调查,结果就没有了下文。因为身上没有了钱,舅舅在县城里再也待不住了。舅舅想在县城寻点活干,他没脸回家去。舅舅找到了一家砖窑,每日拉着架子车,把砖机口出来的毛胚子码在车上,然后到砖棚里卸下,码好。砖窑这活儿辛苦,但是舅舅看中了它管吃管住,而且工钱还不错。舅舅在砖窑里干了一个月。一天下午,舅舅在码砖时,那一人多高的砖墙突然就倒了。当时舅舅站在架子车一头,无数的砖块砸在了车子的另一头,舅舅就像投石器上的石块那样被挑飞了。舅舅落在了另一堆砖头上,他是趴着着地的,而撅起的砖块,恰好戳在了他的裤裆里。舅舅感觉钻心的疼痛传遍全身,脸色煞白,浑身哆嗦个不停。在砖窑的工棚里,舅舅像条死狗一样睡了半个月,半个月以后,他拿着一个月的工钱,一瘸一拐地离开了砖窑,狗一样回到了狼谷口。

舅舅回去以后,外婆叹了口气,说:“不去了,咱不去了,寻个媳妇给你,踏踏实实过日子吧。”

舅舅点点头,又摇摇头。此后的大半年里,舅舅睡在炕上,终日里脸也不洗,头也不梳,完全像个监里的死囚。外婆倒是四处托唆了人,寻了几个姑娘,可是舅舅对此并没有兴趣,充耳不闻,只顾大睡。舅舅的枪生锈了,蔫头耷脑地挂在房梁上,虫蛀鼠咬,猪皮枪带都被咬断了。舅舅对什么事都没有兴趣,他用镰刀刃子把头又剃光了。大概就是这时候,我舅舅马尔善被狼谷口人叫成了马二和尚。据说,那时候他常常在深夜里敲着一只破脸盆嚎叫,像哭,像笑,像念经。他的眼眶里常年糊着厚厚的眼屎,眼珠子也变得屎黄。他会在深夜里,背上那杆生锈的破枪在村里游荡,嘴里喃喃地叨叨着胡话。枪成了舅舅相依为命的伴侣,他抱着他形影不离,就好像抱着老婆和娃,吃饭睡觉他都把它抱在怀里。

马二和尚疯了。他走在狼谷口屁大的村庄里,屁股后头跟着一大帮乳臭未干的娃娃,像看戏一样追着看他。他擤一把暗黄色的鼻涕揩在裤腿上,褪下裤子,从裤裆里寻出几个虱子,用牙硌烂了,再舔舔嘴唇。日头也是屎黄色,又大又冷,好像天上挂了一疙瘩冰。舅舅对着日头,日日日地呼喊着,嘴唇上那乱蓬蓬的棕灰色胡子遮天蔽日,好像狼谷口山坡上被霜打过的荒草。这种时候,外婆总站在远处的树下,阴着脸。她会突然间像只老母鸡一样忽闪着双臂奔到树下,解下腰里系裤子的布带,在舅舅措不及防的时候,绑住他的双手,像牵狗一样把他牵回家里。

舅舅疯了,但他比谁都清醒。他认识狼谷口每一条错综复杂的小路,认识每一道山沟,沟脑,认识每一家大人小孩,丝毫不差。舅舅知道吃喝拉撒,也知道生老病死。下雨了,他知道找地方避雨。天凉了,他知道穿衣。他的心里跟明镜一样,只是暂时蒙了尘。

有一天深夜,他在村子里遇到了喝得醉醺醺的队长。那时候队长已经不是队长了。他成了一个猥琐的老汉,整日喝酒,裤裆也常被尿滋得湿漉漉的。舅舅看到他佝偻着腰,身子缩得像一条老狗。他躺在戏楼下的一块石头上,嘴里说着些酒话。舅舅转身要走,黑暗中,他看到那支钢笔还插在队长的胸前,在黑夜里闪着不安的冷光。舅舅突然开始哆嗦起来,眼泪像尿水一样滋滋地流开了。舅舅哆嗦着手,去抽队长胸前的那支钢笔。队长好像触电似的,突然死死捏住衣兜,双脚乱舞着,像一只被翻了个儿的老鳖。舅舅浑身一个激灵,他像从一场看不到头的梦里醒来了,心里某个冰冷得角落里瞬间燃起黑色的火焰,火苗哔哔啵啵烧得他整个人冒烟。他举起枪,对着队长扣下了扳机。可是他忘了,这破枪早已锈蚀了,并且还没装火药。不出所料,当舅舅杀气腾腾地扣下扳机后,枪屁了。那一夜,舅舅的脸色很难看。他绝望地意识到,有些事情是天注定了的,但也许,又并不尽然。

他回到家里,阴沉着脸把那杆破枪扔在了炕眼门上。第二天,他找来一把斧头,把那杆破枪砸了。从此他整个人清醒了,眼屎也揩尽了,胡子也剃净了,不再说胡话,但也不再说醒话。

他就这样闷头熬过了一些日子,到了一九八五年春天,舅舅像蛰伏的冬虫,有一天突然醒来,一声不吭地收拾了行装,离开了狼谷口。这一次,舅舅如愿去了新疆。

在新疆的那两年,舅舅在一家工地做工。工地上的日子苦,但他能扛住。包工头是兰仓县人,对他还算照顾。他整日里和和水泥,搬搬砖头,闲下来就闷头睡觉。舅舅在工地上不叫马二和尚,他有个新外号,叫老屁。这外号是工友们起的,因为他从来不说话,偶尔发出点声响,也只是放个响屁。

因为上一次出门的糟糕经历,我舅舅老屁对于这群污头垢面的工友们敬而远之。他像一条风干的鱼,永远无法沉到水底。他把钱藏在砖缝里,或者其他乱七八糟的地方,每天换来换去,总不踏实。好在他记忆力还不错,藏来藏去,总归能找到。那时候政策严,还没有花里胡哨的耍处,钱就能捏得住。工友们黑了无聊,熄了灯就都把床板晃得咯吱响,但嘴上谁也不说什么。只有我舅舅老屁是安静的。

但是,这种平静的背后却是不平静。在新疆的那些日子,他总感觉到有东西在他的身后喘息,那东西离它很近,他脖颈上的茸毛被哈出的气吹拂着,好像无数细小的虫在爬,有些酥痒。那东西来自遥远的狼谷口深山,来自那个神秘而幽深的地方。在舅舅的感觉中,狼谷口是一口不见底的深井,黑洞洞的横亘在他的身体里。

在许多个深夜里,舅舅总能听到那遥远的叫唤声,那声音像撒泼,像嚎叫,像杀猪,像唱戏。它隐隐约约相隔十万八千里,却又好像来源于他的身体里某个不知名的角落。舅舅想,那怪物究竟是藏在深山还是他的身体?每当这个声音响起的时候,他就会头痛欲裂。日久年深,他觉得这么下去总有一天脑袋要爆炸。他决定回家。

舅舅在新疆待了两年,两年后,也就是一九八七年年底时,他回到了老家狼谷口。可是舅舅并没有如自己说的那样,为外婆领回一个儿媳妇来,而是抱回了一窝狗娃。舅舅似乎比以前更沉默了。外婆在村口接他,欣喜地说:“儿,回了?”

舅舅闷闷地说:“回了。”

“在外头好么?”

“好。”舅舅说。

“苦吧?”

“嗯。”

舅舅说完,就打开怀里抱着的那只纸箱子。纸箱子里四条白色的狗娃正在酣睡。舅舅伸出手指去逗弄它们,外婆的脸色不大好看了。

“出去两年,就弄回来这几个畜生?”外婆质问。

舅舅瞅了外婆一眼,外婆仿佛从舅舅的眼神里读懂了什么,叹息一声,走开了。

这四条狗娃,是舅舅临回来前,花掉所有积蓄,从一个俄罗斯人手里买的。那人用不太利落的中国话告诉舅舅,这是外国猎犬,能咬死野猪,甚至大马瞎熊。听到这个,舅舅动心了。舅舅毫不犹豫就从怀里掏出厚厚一沓纸钞,递给那人,抱回了这一窝狗娃。

那段时间舅舅除了逗弄狗娃,就是蒙头大睡。半个多月后的一天,舅舅从谷外回来时,肩上扛了一杆猎枪。外婆仿佛什么都明白了似的,冷笑一声,不再说话。只有脸上刀刻的皱纹如一张张干瘪的嘴巴,噙着一些无法说出的晦暗。

从新疆回到狼谷口,舅舅从老屁做回了马二和尚。在他专心养狗的那段时间里,我曾去过一次狼谷口。那时候我还小,对这个终日里虎着脸一言不发的舅舅充满了畏惧。他头皮剃得乌青,脑袋大而圆,如果再多几个戒疤,就是真和尚了。我妈有时候会问问舅舅,外出两年的情况。舅舅对此只是嗯一声,或者哼一声作答。没人知道舅舅在新疆的两年里发生了什么,只是舅舅比以往更沉默了。

有一次,我站在长满绿苔的石臼上,看着狼谷口幽深的山林,突发奇想地问我妈:“这山里有狼吗?”

我妈笑了,“现在还哪里有狼?”

这时,一旁的舅舅冷笑一声,反问道:“狼谷口狼谷口,没狼还叫狼谷口吗?”

我说:“你见过狼吗?”

舅舅眼睛里闪着亮光:“何止见过。”

从那之后,我和舅舅偶尔会说几句话,大多数时候是我问他答。比如,我问:“这是啥狗?”

“外国狗。”

“外国狗有中国狗厉害吗?”

“有哩。”舅舅憨厚地笑着。

“你去过外地吗?”那时候,在我眼里,外地是个充满神秘的地方,所有美好的地方,我都把他们统称外地。

“嗯。”

“外地好吗?”

舅舅想了想,说,“好。”顿了顿,又接着说:“咱狼谷口好啊,所有的野兔,野猪,大马瞎熊,想打就打……你外爷是狼谷口最好的猎手……到了外面,你就成了野兔,野猪……”我看到舅舅神色黯然,突然就没了兴致,跑一边玩去了。多年以后,当我扛着猎枪游走在狼谷口茂密的森林里时,舅舅的这番话猛然就被我记起来。我曾多次回味这些对话和舅舅这些年里的所有经历,并且想以此为线索,来寻找舅舅自杀的原因,可我最终还是一头雾水。

我整日在狼谷口的村庄里游荡,对这个屁大的村庄充满好奇。狼谷口傍着一面向阳坡,坡分三层,最下面人最多,约有二三十户,越往上人越少,好像一个豁了口的三角尺。舅舅家住在第四层,那是原本的村庄里新划出的一溜儿地,因为从高处看,那破落的小院就好像鼻梁上的一颗痣,孤零零的。谈不上丑,但却分外惹眼。这地方是外婆选的。

在下放到狼谷口最初的日子,外爷一家被安顿在戏楼上。那是解放后在原来的旧戏楼基础上新修的,正中是五个血红的大字:人民大舞台,红字的上面是一个同样血红的硕大五角星。早年,它是村里唱戏用的,解放后为了庆祝新中国成立,也曾热闹了些日子。后来大家忙活着学习文件,戏就没得唱了,戏台也荒废了。再几年,一茬接一茬的政治运动就来了,戏楼摇身一变,成了批斗反革命的地方——我外爷的大半只手就是在这里被剁掉的。

我外爷一家住戏楼的时候,正是戏楼荒废的那几年。一些杂草和石块在戏台上疯长着,像一个不修边幅的乞丐。那时的队长对城里人还算客气。队长找人用铁锹大致平整了一下,又叫人抱来几捆玉米秆子围了个圈圈,挂上一块床单布,就是外爷的新家了。

又几日,外爷找到队长,要求村上给划一块庄基地。队长想了想,就同意了。外爷和外婆商量,外婆说,住在人堆里,隔家邻壁的闲闲话话,不如选个僻静处。外婆手一指,庄基地就定在了现在的地方。这地方既不远,也不近,与狼谷口村庄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但它终究孤零零的,好像一只白色的大鸟,冷眼与这村庄久久对峙,这大概也充分昭示了主人的命运和处境吧。

队长找来几个年轻后生,每人每天给一个半工分,给外爷家相帮着盖房。队长那时候三十出头,跟所有乡下人一样,穿着垢甲色的衫子。队长跟别人不同的是他有一把大胡子,每回吃晚饭,队长就用手把嘴角的辣椒油揩下来,顺着胡子捋。长年累月下来,这一把胡子被油滋润得漆黑发亮,一根根精神抖擞地蓬在腮边。因为这副好髯口,村人给他起了个诨号叫老骚胡。老骚胡原本是称呼羊的,狼谷口人把没骟过的公山羊叫老骚胡,大概也是跟骚情和胡子有关系吧。总之,在狼谷口人眼中,队长是个攒劲人。“攒劲”在本地方言中含义比较丰富,有俊俏、壮实、能耐、明理等多重意思。队长是个攒劲人,但没娶上个攒劲媳妇。队长的媳妇是前任队长的女儿,这其中有多少纠葛,没人知道。当我在狼谷口看到那个蓬头垢面的老阿婆站在门外,一边用土疙瘩给一个同样蓬头垢面的小孩擦屁股,一边扯着嗓子“啊嗷啊嗷”地叫唤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外婆。老阿婆扯着嗓子是在唤狗,声音粗狂而随意。不多久,几只野狗撒着欢从四面八方跑来,把小孩刚拉下的一泡稀屎瞬间就舔净了。

盖房是个体力活,也是个技术活。队长用一溜儿椽子绑成排,做好两个筑板,然后让外爷和后生们开始在筑板间夯土。夯土是力气活,好在有人帮手,三两天一面墙就打起来了。狼谷口的土色发青,黏性好,打得墙光洁细腻,好像外婆嫩滑的皮肤。待墙打好,再用椽子搭好檐,再用麦草秆苫了,屋就造好了。接着是打土胚子盘新炕。盘好的新炕潮,要烧个十天半月,再晾个十天半月,一来一去,就立秋了。秋后外爷一家搬进了新房,但是新房没门窗,那豁口洞张着,冷风从门窗里灌进去,呼呼呼地,鬼哭狼嚎。外爷就这样零零碎碎,今天做根铆,明天做根衬,零零凑凑把门窗做好了。虽然笨拙,倒也像模像样——至少挡风是没问题的。搬入新房的次年,外婆生下了舅舅。那天,不知道高兴还是难过,外爷哭了。我猜测他哭的原因是,他觉得,舅舅将延续他苦难的生命了。

在狼谷口,我见到了那个叫老骚胡的队长。队长的胡子已经不亮了,乱蓬蓬的像个撕开的鸟窝。那时候我和外婆担了水往回走,他醉倒在地上,红着脸对着外婆笑。涎水从胡子上掉下来,扯着线线。外婆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我,没说什么就走了。他背靠着一棵大树,黑色的中山装上污迹斑斑,大多是呕吐的污秽。他胸前的兜里还插着那支钢笔,油光锃亮,这与他猥琐的形容极不协调,好像乱麻里裹着的一疙瘩金子。我想,他大概经常擦拭那支钢笔吧,要不然它怎么就那么亮呢?真他娘的亮。

狼谷口是我见过的最具吸引力的一片土地。石臼上长着青苔,茅草房安静祥和,旧年的马槽缺了口,还有到处散发出的泥土和牲畜的气息。鸡们悠闲地在树根下和草丛里刨食,猪们腆着肚子到处哼哼,狗们慵懒地眯着眼睛,牛羊在炊烟袅袅的夕阳中反刍,项上的铃铛叮叮哒哒地响着,好像老树上挂着的风铃。狼谷口到处长满枝条盘桓的老树,老树上有掏不完的鸟窝和摘不完的果子。

夕阳西下,外婆在门口的土灶上做烧饼。阳光丝丝缕缕渗进她半黑半白的头发,脸上如核桃一般的皱纹被阳光染成了金色。外婆给灶里加上麦草秆,把大大小小的饼子放进灶膛里。麦草秆烧起来,饼子在灰烬里一个个渐渐饱满起来,好像一只只饱胀的乳房。饼子有大有小,两三寸厚,大的叫锅盔,小的叫火烧。它们被烤成了金黄色,外面有一层厚厚的脆壳,散发着热烘烘的麦子的香气。许多年以后,我曾无数次梦到过自己坐在门槛上吃烧饼的情形,那粗粝而直接的香气,常常把我熏醒,醒来就无休止地咽着口水。

“秕谷子,不打粮……莫去了。”外婆一边从灶膛里扒拉着烧饼,一边说。烟很大,熏得她眯起了烟,眼泪在密布的皱纹里肆意地撕扯。她这话是对我妈说的,但并不拿眼看我妈,只是在灶头上忙活着。那时我妈提出要去外爷的坟上看看,烧几张纸。

在我妈的一再坚持下,外婆终于同意让舅舅带着我们去坟上。第二天一早,舅舅背上长枪,带上我们娘俩和四条大狗,吹着口哨走进了狼谷口幽深的山林。因为是横事,且是一座空坟,狼谷口人觉得离村庄太近不吉利,外爷的坟在十几里外的山梁上。我们在山林里穿梭,树枝和荒草拍打着我们的脸,衣裳也被刮破了。约莫走了一个多钟头,舅舅指着一片荒地说到了。十几年过去,外爷的坟墓淹没在荒草中间,几乎看不到了。在坟地外面,居然有人踩出一条路来。舅舅有些生疑,但没说什么。我们站在坟前,看到坟堆上居然有一些果品献祭,还有纸灰浸染出的黑坨坨。显然,有人来过。我以为是舅舅,舅舅却也好奇地看着,有些惊愕。他趴在地上,狗一样地嗅着那被踩断的草秆和树枝,以及那黄白色的泥土。然后摇头,面色凝重地看着远处幽深的山林。

外爷消失了十几年。显然,这十几年里,一直有人在他的坟头烧纸、祭奠。这个人不是舅舅,也不是外婆——外婆害了关节炎,一年四季都被疼痛折磨着,坟地又离村子很远,她不可能到这种地方。在狼谷口,外爷没亲没故。

一个巨大的疑问盘桓在我们心中。看着狼谷口诡秘的山林,我突然想,外爷到底死了吗?但转念一想,一个人在深山里生活十几年,而不为人知道,不留下一丝踪迹,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最关键的是火,没有火没法生存,但有火,就会被人发现。再说,狼谷口山林里豺狼虎豹,飞禽走兽应有尽有,外爷一个老残废要想在这里活下去,比登天还难。况且,如果外爷活着,来这座空坟干什么?吊唁自己?这有点可笑,并且站不住脚。那么,眼前这条被踩出来的路,又怎么解释?我不知道。

比我更困惑的是舅舅。他在坟地周围狗一样狂奔着,看了又看。他从肩上取下长枪,脸色比天空阴得更紧。他扣下扳机,一声巨响在坟地里炸裂,在空荡荡的山谷里打着回旋儿。我和我妈吓了一跳,但舅舅不动声色,只是看着远处的山坡上一些野鸟和野鸡随着这炸响飞起来,落在另一些林木更加幽深的地方。

暑假结束后,我和我妈离开了狼谷口。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我的舅舅。

一九八八年冬天,舅舅突然托人捎来一只坛子。揭开盖儿,我妈欣喜若狂地叫了一声:“熊掌!”跟熊掌一起的,还有一个红布疙瘩,里面是两颗狼牙。狼牙洁白晶亮,上面已经打好了孔。后来我把一颗戴在脖子上,另一颗送给了一个女孩。再后来,毕业了,她连同那颗洁白的狼牙一起消失在了我的生活中。

那一年,舅舅猎到了一头大马瞎熊。整整一个冬天,舅舅带着他的四条猎狗在狼谷口深山里游荡。舅舅足蹬马靴,肩扛猎枪,俨然一副老猎手的模样。舅舅跟外爷长得越发地像了:同样消瘦的面孔,同样黑红的皮肤,同样如鹰鹫一样尖锐的眼神,还有同样如鸡爪般干枯的小手。不同的是,舅舅肩上扛着的,是一杆亮锃锃的猎枪。舅舅的黑皮马靴踩在狼谷口山林里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呲噌呲噌的声响。

那个中午,当舅舅开枪打死一只獾猪,像外爷那样,把腰刀插进猎物的眼睛以后,正准备带着猎狗们回家,就听到远处三条大狗狂吠起来。舅舅抬起头,看到无数惊起的野鸟慌不择路,在密林深处跌跌撞撞。舅舅顿时来了精神,一路狂奔。一头巨大的大马瞎熊正背靠一棵大树,它的前面,四条猎狗正从四个方向轮流发起攻击。大马瞎熊左躲右闪,早已露出疲态。猎狗们步步紧逼,容不得它有任何喘息的机会。

舅舅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猎犬和大马瞎熊搏斗。他把本来已经瞄准的枪口倒扣下去,提在手里,摸出一根纸烟,点上。舅舅一边慢慢地吸烟,一边眯着眼欣赏猎犬和大马瞎熊搏斗。一条大狗跳起来,要咬大马瞎熊的脖子,却不料大马瞎熊一个侧身躲了过去,同时挥起熊掌扇过去,大狗被扇出几丈远,怪叫一声,白色的被毛上立刻出现几条红色的血道道。大马瞎熊站起身子,比舅舅高出大半个身子。另一条狗一个佯攻,大马瞎熊又是一巴掌挥过来,狗轻巧地躲开了。与此同时,第三条狗闪电般跳起来,一口咬住了大马瞎熊的肚皮。肚皮是大马瞎熊的软肋,大马瞎熊吼叫一声,随之身子一甩,肚皮上就被大狗拉出一道豁口。猎狗们不再攻击,只是轮番佯攻,大马瞎熊终于发怒了,笨拙地追着猎狗们跑。大马瞎熊一跑,肠肚就哗啦流在了地上。大马瞎熊低下身子,熊掌揽着流了一地的肠肚,想把它们塞回肚子里。这时候,猎狗们又发起了新一轮的进攻。

舅舅在一旁看了半天,突然觉得兴味索然,就抬起枪口,瞄准了大马瞎熊的脑袋。随着一声枪响,大马瞎熊的半个脑袋骨肉横飞,鲜血四溅。大马瞎熊惨叫一声,如一座大山一样倒在了地上。舅舅慢慢出了口气,他眉头紧皱,呆呆地看着地上大马瞎熊血淋淋的尸体,随即拔出腰刀,插进了它残余的一只眼睛里……

舅舅在猎杀了那头大马瞎熊以后,曾带着他的四条猎狗拍过一张照片。多年以后,当我无意间看到这张照片时,突然发现,舅舅的猎狗,正是一种叫杜高的猎犬。这种狗来自二十世纪二十年代阿根廷,一个叫做安东尼奥·瑞斯·马丁那兹的人用多种优秀斗犬的基因杂交培育而来,专门捕杀美洲豹和美洲狮。照片中的舅舅站在狼谷口的一面山坡上,抬头望着远山,仿佛在沉思,或者回忆。四条浑身雪白的大狗吐着舌头,在他的脚下像待命的战士一样,等待他发号施令。照片背面的日子,是舅舅猎杀大马瞎熊的第二天,但是舅舅的眼神中带着掩饰不住的落寞和伤感,丝毫没有我想象当中的兴奋和狂喜。在舅舅身后的山坡上,依稀看到几个橘红色的小点,我仔细看了半晌,发现居然是几台推土机。推土机附近还有绿豆大的活动板房,虮子大小的人和拖拉机,正在揭掉那面山上绿荫荫的山皮儿。我想,这大概就是最早进驻狼谷口的矿山了。只是那时候狼谷口人还不同意搬迁,金矿只在周边的山里刨。但是据说狼谷口的村庄下面,才是最重要的矿脉带所在。

二〇〇三年,距离舅舅死去已经十五个年头。那时候的狼谷口地下勘探出了大量的金矿,无数的采矿公司像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占据着狼谷口的各个山头。原先的狼谷口村人,被当地政府统一迁徙在了别处。也许是冥冥中上天的安排吧,我毕业回来,恰好被分配在了矿山。矿山上的日子无聊透顶,除了吃饭,大多数时间只能睡觉。偶尔也会喝酒或者赌博,但我对此并没有多少兴趣。我喜欢闲时在山里四处走走,比如,去舅舅的墓地。

舅舅死后,狼谷口人把他埋在了一个山沟里。十五年后,当我找到那片荒冢时,墓碑早已没有了踪影,而坟丘也成了一个长满杂草的小土包。如果不细看,恐怕根本就认不出来这是一座坟墓。坟墓不远处,几台挖掘机发出巨大的轰鸣,日夜不休。以往茂密的森林早已被砍得精光,山上到处都是机械撕开的口子,裸露的黄土触目惊心地暴露在我的眼前,像是被狗啃了又啃,嚼了又嚼的渣滓。看着满目疮痍的狼谷口,我时常想起我外爷和舅舅打山的情形。

一九八九年冬天,我舅舅坐在炕上,焦急地等着大雪停下来。

外婆还在一边唠叨:“等金矿办起来呀,给你寻个活儿,你就有正当生计了,你放心唦,开矿要占咱的地,咱要不松口,让他们放个人进去,还不是指甲盖大点的事儿。”

舅舅冷冷地说:“我不去。”

“不去你要做啥?成日里钻山?怕是到时候办了矿,这山,这林就没了。”外婆得意地说。

“不做啥。”舅舅心不在焉地说。

狼谷口远山里的声音对舅舅来说,仿佛一个巨大的磁场,牢牢吸引着他全部的注意力。“像唱戏,像咒骂,像嚎丧,像杀猪……”他想起外爷的形容,可不是吗,现在他听到的,和外爷当年所形容的一模一样。这声音每到夜里就会在舅舅耳边响起,吵得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

“娘,你听到夜里有啥响动么?”舅舅终于忍不住,问外婆。

外婆皱起眉来思索:“响动?除了老鼠翻箱倒柜,倒再没听到啥。”

“你睡得太死了。”

外婆瞅他一眼,说:“我睡得死?我连你在厢房里一晚上出几口长气,翻几回身都听得真真儿的!”

舅舅哦了一声。舅舅觉得很奇怪,那么大的嚎叫声,为什么独独只有他自己听见,别人却听不见呢?舅舅用眼神再次去询问外婆,外婆一脸茫然。

舅舅把那把单管猎枪取出来,看到杉木枪托被外婆篾刀砍出一道印子。舅舅心疼地摸着枪托,用腰刀把皲起的木屑小心地刮掉。刮掉以后,舅舅掀开皮袄的襟子,用皮革摩擦着那道口子,直到它摸上去光滑如初。尽管这样,枪托上那道淡淡的疤痕还是让舅舅心里别扭了好一阵子。

舅舅找来一把旧犁,把铁铧从犁头上卸下来。舅舅用铁锤把铧敲碎,乒乒乓乓,这冷硬的声响在狼谷口上空飘来荡去。舅舅坐在屋檐下,随着铁锤一次次抡起,尖锐的敲击声一记一记,直直刺入外婆的耳膜。外婆坐在炕上,看着屋外的舅舅干得起劲,她挑了挑额上的白发,脸上的皱纹就越聚越紧,像天上滚动着浓重的乌云。铁铧裂成无数小的铁块,铁块又被敲碎,待它们都像黄豆一般大小时,舅舅停了手。舅舅擦擦额上的细汗,把这些铁疙瘩装进一只葫芦里。这是他自己造的猎枪子弹,这种生铁疙瘩坚硬无比,射什么都毫不含糊。舅舅要好好准备了,他面临的是一个从未见过的猎物,它可能是一头巨象,也可能是一条巨大的野猪,甚至可能是他从未见过的神秘物种。因为这种不确定性,舅舅要做好充分的准备,以至于在任何一种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时,好随机应变,进退自如。

外婆早已在灶房里烙好了两张大饼。外婆用菜刀在饼上划个十字,饼就成了大小均匀的四牙。外婆从咸菜缸里捞出一些腌制的咸菜,用菜刀平着把咸菜里的水分挤压干,又找来几张报纸,把大饼和咸菜包好。外婆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取出其中一牙饼子,用菜刀豁开,趁着热乎,在里面夹上了一些臊子。

天渐渐黑了下来。狼谷口的夜晚出奇地安静,连雪花簌簌落地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昏暗的油灯下,我的舅舅用破布蘸着清油,把那杆猎枪擦了又擦。枪声泛着柔和的亮光,想着不久之后令人兴奋的打山行动,舅舅感觉浑身舒畅,他伸个懒腰,眯着眼迷迷糊糊睡着了。这是舅舅最近一段时间睡得最香一觉。因为那个声音的折磨,舅舅总是整夜整夜地失眠。那几天舅舅感觉额头涨痛,似要炸开了一般。甚至有几次,舅舅光着身子走出院子,站在大门外的山坡上,迷茫地瞅着月光下黑压压的群山。当决定再次钻山去寻找那个大家伙时,舅舅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现在,舅舅鼾声起伏。

舅舅是在后半夜离开家的。那时候,舅舅在睡梦中,那个声音突然又在耳边叫起来。舅舅猛地睁开眼,看到外婆正像木偶一样,倚着炕柜呆呆地坐着。外婆说:“回屋睡吧,我没敢叫你。”

舅舅说:“娘,你听到啥了么?”

外婆说:“你最近咋了,啧啧。”

舅舅说:“娘,你莫哄我,你听到啥了?”

外婆说:“我真的啥也没听到。”

舅舅抓着外婆的胳膊,使劲地摇着,几乎是在乞求了:“娘,你莫哄我啊,莫哄我。”

外婆说:“娘这么大岁数了,哄你干啥?”

舅舅望着屋顶黑漆漆的椽子和房梁,像在沉思什么。突然,舅舅起身,跪在外婆面前,眼睛里闪着泪。舅舅突然像个孩子似的哭起来:“娘你听到了,你一定听到了,你莫哄我……”

外婆想了想,说:“我听到了。”

“真的?”舅舅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

“真的。”外婆平静地说。清油灯发出幽冷的光,火光在舅舅和外婆的脸上不停地跳跃。

舅舅止住了哭,灰暗的眼神重新发出亮光:“娘,是啥声音?”

外婆说:“跟你听到的一样,你听到的是啥?”

舅舅皱起眉,使劲地回忆着,然后用和外爷一模一样的语调说:“是嗥叫,像唱戏,像咒骂,像嚎丧,像杀猪……是不是?”

外婆叹口气,摇了摇头,接着又点了点头。

舅舅倏忽起身,穿好皮靴,披上大衣,背上猎枪和干粮。外婆一把拉住他:“儿,黑天半夜的,你要干啥?”

舅舅嘴角露出一个神秘的笑,没有。

外婆愣在那里,干瘪的嘴巴洞张着。她突然觉得眼前的儿子是那么陌生,又是那么熟悉。她分明从舅舅身上看到了外爷的影子,不,确切地说,他就是外爷。待她回过神来时,舅舅已经消失在了屋外一片苍茫的白雪中。

舅舅循着声音的方向一直走去。舅舅走得很快,地上厚厚的积雪压根没办法阻止他。几条大狗紧紧跟在舅舅的周围,像四名忠诚的卫士。翻过山梁时,舅舅摁灭了手电筒。这狼谷口的每一条岔道每一个山坳甚至路上每一个坑洼,舅舅都一清二楚。即便摸着黑,舅舅也能轻易地躲开路上每一个塌陷的坳口。距离那声音越来越近了,舅舅有些紧张。他站在原地,熟练地给猎枪里灌上火药和铁砂。大狗们依旧绕在他的周围,寸步不离。随着声音越来越大,舅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舅舅兴奋得喘了粗气,脸色也涨得通红。他想象着,那个神秘的大家伙一旦出现,四条猎狗就会一拥而上,而在此时,他会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舅舅走到沟脑的水泉跟前时,那声音却又渐渐远了,越来越小。从声音的方向来判断,那家伙似乎回到了狼谷口村里。舅舅带着猎犬狂奔起来,又从山梁绕回了村子。树林里积雪压断了无数的枝丫,舅舅奔跑时不小心给绊了一跤,鼻子磕破了。舅舅抓起一把积雪敷在鼻子上止血,脚步却并不停下,反而更快了。待舅舅跑回村子时,却发现那个声音又在山梁后头叫唤。舅舅有些气恼,他骂一句粗话,继续往山梁后头奔去。这一夜舅舅来来去去奔跑了三次,那声音却好像跟他捉迷藏一样,还在远处。

舅舅浑身精疲力竭,瘫坐在地上。他看着四条雪白的大狗,他们今天似乎也像傻了一样,没有表现出任何发现猎物的迹象。舅舅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这声音只是一个幻觉?可是,外爷分明失踪了,外爷的失踪自然也跟这神秘的声音有关,这一点不容置疑。舅舅脑子里一片混乱,他陷入了迷茫。

几天后,当狼谷口人发现舅舅的时候,舅舅已经浑身冰冷。舅舅倒在沟脑里的水泉边上,浑身已经冻成了一坨冰。舅舅怒眼圆睁,大半个脑袋已经飞溅在周边的雪地里,血水冻成了红色的冰块。几条大狗依旧守在他身边,村人发现它们时,它们都已经奄奄一息。

舅舅是自杀的。我舅舅死的地方,有香烛,有血迹,有搏斗过的痕迹。舅舅的周围扔着无数的烟屁股,显然,这次自杀,是舅舅深思熟虑的结果。因为猎枪枪管很长,舅舅把背带绑在了枪机上,用脚扣发了枪机。这一枪直直对准他的脑门射了出去,舅舅应声倒下。与此同时,四条大狗围上来,看着舅舅抽搐的身子,狗们开始呜呜地放声悲鸣。可是,舅舅在生前,跟谁搏斗过?为什么他浑身是血,为什么他又开枪自杀?狼谷口人猜测了很久,也没有答案。但是,对于山大沟深的狼谷口来说,死个人并不算什么稀奇,况且还是像我舅舅这样的人。

舅舅死后,外婆把灶房里擀面的案板拆了,把铁丝烧红在上面烫了舅舅的名字,作为他的墓碑。舅舅的死亡也是横事,狼谷口人异常忌讳。因此,他跟外爷一样,也被埋在了偏远的地方,两座坟,两头山,遥遥相望。外婆坐在院子里,看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群山,嘴里嗫嚅着:“是儿不死,是财不散。”

舅舅死去的那个夜晚,狼谷口还发生了一件大事——队长消失了。没错,跟我外爷一样,是消失。队长的消失,着实给狼谷口人带来了巨大的恐惧。人们吃惊地发现,队长家的院子里,只留下一串硕大的脚印,那脚印跟舅舅在水泉边上发现的一模一样。村人认为这是同一只怪物。可是脚印到了村里的大道上,也就消失了。因为大道上脚印纷杂,人和猪牛驴马鸡的脚印都有,那双硕大的脚印就消失在了这些繁杂的脚印中了。狼谷口人相信了有怪物的说法,有人推论是这样的:那怪物跟舅舅打架,结果舅舅没输,怪物也没败,最后怪物逃走了,而舅舅含恨饮弹。舅舅之所以自杀,是因为作为一个猎人,他没有打下这只一生都在追逐的怪物,从而羞愤难当。至于队长,则是怪物慌不择路逃跑进村时,顺带手就扛去打牙祭了。此外,人们还联想到了我外爷的失踪,原来他不是被台湾的飞机接走了。他的命运跟队长一样,也被这只神秘的怪物弄走了。

事情发生后,狼谷口来了一辆警车,几个警察。警察们在山里搜寻了几天,终究一无所获。又几天,因为很多人不习惯山里的生活,在他们把村里能吃的鸡都吃完以后,就走了。

这件事让狼谷口人对眼前浓密幽深的山林产生了恐惧,原本不同意采矿队进驻的人,也逐渐松了口。相对现代机械对田地的毁坏,狼谷口人更害怕那密林当中的神秘怪物。舅舅死后的翻年春天,无数推土机和扛着铁锹钢钎的工人走进了狼谷口。

舅舅死后,外婆就离开了狼谷口,再也没有回去过。多年以后,外婆依然活着。外婆头发苍白,人却格外精神。她整日地坐在窗前,眼瞅着远处星星点点的山,一动不动。她活成了一棵老树,一尊古佛。在外婆弥留之际,曾告诉我妈,她死后要用汽油烧掉尸身,骨灰也不要留下。兰仓县兴土葬,外婆的要求有点惊世骇俗了。我妈执意要把她安葬在狼谷口,给外爷做伴。外婆却突然嘴唇哆嗦起来,她的胸腔里呼哧呼哧地响动着,好像一只发疯的老狮子。她用仇恨的目光瞅着我妈,我妈最终没有再说话。

弥留之际的外婆有些神志不清,她反反复复念叨着我的舅舅。她时而糊涂时而清醒,糊涂的时候,外婆说,不应该把他埋在狼谷口,不如烧了的好。她这么说的时候,眼泪扑簌扑簌落下来,在她苍老的皱纹间川流不息。她清醒的时候,又会说,他就该埋在狼谷口,他就是那里的人。这种时候,外婆依旧会流泪,只是脸上看不出哀伤,更多的是一种让人无法理解的东西。

她的眼麻了,耳也背了,脑子也糊涂了,经常把我当成舅舅。每天放学回家,总会守在门口,一把拉住我的手,说:“儿,回了?”我点点头。她记得的大都是狼谷口的事情,人和名字。狼谷口的每一棵树她都心里有数,每一家的鸡狗猪羊她都认识,却独独不认识我和我妈。有时候她会指着脚地上的一只破板凳,说:“儿,谁家的猪娃子又蹿进屋了。”

外婆过世的前一天夜里,突然清醒了。她把我妈叫到炕沿上,伸出鸡爪子一般的老手,抓住我妈的胳膊,说起话来。那是一次彻夜长谈,至于谈话的内容,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窗户的时候,外婆就撒手去了。外婆死前最后一句话是:“女子,日头出来了?”

我妈妈点了点头。

外婆突然笑起来,脸上的皱纹舒展得好像一朵花。外婆淡淡地说:“好了,日头出来了。”说完这句话,她就咽气了。按照外婆生前的意思,我们把她的尸身烧了。我妈没哭,我也没有。我们乘车把她的骨灰撒进了秦皇湖,那里鱼虾肥美,四季常春。

外婆死后,我妈带着我再次来到狼谷口。那时候的狼谷口已经全村迁走,只剩下破落的泥瓦房。村子里没有一个人,所有的院子都空荡荡的,好像一个鬼村。不远处,推土机已经揭掉了附近的山皮,原本苍翠的群山皮开肉绽,触目惊心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们走进老院,房门上的锁已经被人撬开了。炕上铺着厚厚一层麦草,脚地上扔满了无数的卫生纸团和用过的避孕套。显然,这里成了矿工们偷情的地方。

我妈在屋里瞅了瞅,就关上房门走了。我们此行是去寻舅舅的坟墓。穿过同样幽深的荒草,我们找到了舅舅孤零零的坟。那块被外婆用案板做成的墓碑风吹日晒,已经变得灰头土脸的。墓碑上的字迹也已经模糊,但大致还能认得出来。我妈点上香烛,献上果品。少顷,她突然从包里抽出一把刀子,开始刮墓碑上的字。她把墓碑上舅舅名字前的姓——那个歪歪斜斜的“马”字刮掉了。做这些的时候,我妈一言不发,但神情却异常悲壮。

我问妈,为什么刮掉这个字?

我妈顿了顿,说:“这是你外婆的意思。”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看着新鲜的木屑缓缓地落下来,落进荒芜的深草里,最终消失在狼谷口苍凉的大地上,没有一点痕迹。

我们一家人的命运,都是与狼谷口分不开的。几年以后,当我大学毕业被分配到狼谷口矿区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冥冥中这一切都是上天注定的。矿上的生活比我想象的无聊,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无所事事。但是你每天还得待在那里,寸步不离。这种封闭的环境让人发疯。我站在山坡上,看着那座古老而神秘的村落一点点被现代机器剥开,毁坏,土石像水一样哗啦啦地从高处流下来,突然会有种想呐喊的冲动。这种时候,我会想起我的舅舅。

我一直在想,舅舅听到的那个让他整夜睡不着觉的声音究竟是什么?而又是什么,让他死在了狼谷口山梁后的水泉跟前呢?对我而言,狼谷口是神秘的,神秘中还带着一些恐怖。但我终究再没有勇气去村子里走走,只是无休止地睡眠。几个月以后,我收养了一条土狗,这条狗叫黑炭。黑炭跟它的名字一样龌龊,但却长得很快。我把剩饭喂给它,看着它可怜巴巴的眼神,我会突然高兴起来。

后来,我跟矿上的一个女子恋爱了。那个女子叫李丽,微胖,短眉毛,嘴唇边隐隐约约有些黑色的绒毛。李丽是那种自以为幽默的人,她总爱说一些自以为幽默的话,可是这幽默往往没有效果。聊天时,每当她的话一出口,原本哄笑的人们反而都会安静下来。出于同情,我会有意无意地笑两声。她因此引我为知己,觉得我才是全世界唯一一个懂她的人。所以,许多天以后,在一面荒芜的山坡上,我饥不择食地解开了她的裤腰带。她的腰很粗,肚子上被裤带勒出的花纹让我想到蜥蜴。

再后来,我们顺理成章地开始了谈婚论嫁。结婚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我妈和李丽都在忙活着婚事。她们现在比我着急,有种饥不择食的感觉。我记得我上学的时候,曾喜欢过两个姑娘,一个送过狼牙,一个没有。她们都很漂亮。换句话说,她们一个脚趾头,都能把李丽比下去。那时候我妈有着极度的高傲和优越感,对于任何女孩都看不上眼,觉得那些庸脂俗粉,她们都配不上我。不想,三五年过去,她像我一样,原有的优越感不知道都丢哪儿去了。她对李丽很热情,谈不上满意,但是支持。

在我看来,谈婚论嫁是件可怕的事。这意味着,此后我将过上平淡无奇的生活——跟所有小夫妻一样,为一日三餐奔波,为孩子的学业发愁,这是非常可怕的。在大学里的那些日子,我曾用一百个版本设想过我未来的生活,但现实却在这一百种生活以外。那时候我时常有一些豆腐块大的文章在校报上发表,我还有个外号叫马尔克斯。现在我有了新外号,我的外号叫马尾巴。

我和李丽住在矿区里一间四壁漏风的活动板房里,黑炭的窝搭在我们的床板下面。那天夜里,风呼呼地吹着,月亮挂在天上,时隐时现。我和李丽因为月亮的问题发生了争执。我说月亮是从东边升起,李丽说是西边。我们争执不下,差点动起手来。后来,我关了灯,把她压在身下。在我如牛一般喘息的时候,我突然发现黑暗中有一双眼睛注视着我。我瞬间一个激灵,待拉开电灯时,却发现是黑炭。它已经从床板下烂棉絮堆成的窝里跑出来,站在脚地上瞅着赤身裸体的我们。这时,李丽拿过一个本子和一支笔,要和我一起给我们未来的小孩起名。

我拿眼看去,那本子上密密麻麻写着买牙膏花了一块五、洗衣粉一块二、袜子八角一双。我一连打了三个喷嚏,浑身开始发抖。整整一夜,我都在高烧中说着胡话。在迷迷糊糊中,我看到狼谷口碧绿如海的群山,看到我舅舅背着猎枪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在草丛里撒尿。后来,天说黑就黑了。在黑暗中,我听到远处的山谷里传来一阵阵奇怪的声音,这声音悠远粗粝,仿佛一头狮子的咆哮;又绵长凄恻,仿佛一只绵羊的咩叫。它像撒泼,像嚎叫,像杀猪,像唱戏……紧一阵,慢一阵;急一阵,缓一阵。

第二天醒来,我就做了一个决定——我要去打山。我开始为此做准备——我要搞一杆土枪,一些火药钢珠,一个干粮袋,一只行军水壶。我还要一身行头:衣裤,靴子,手套……一定要皮制的,这样就不会被树枝刮破。我还要一把高亮度的探照灯,能充电的那种,最好不要太重。除了这些,眼下还有最重要的,也是最让我头疼的事。我该怎么跟李丽和单位领导说,我要离开这儿,去山林,去打山。有时候我想,索性什么都不要了,统统滚蛋,我要去打山。

我四处打听猎枪的消息。几经周折,从一个熟人那里打听到,离单位三四十里地的黄泥镇有个造枪的匠人,一杆长枪六百元。我是在一个深夜里偷偷走掉的。我背上一袋馍馍,灌满一壶水就出发了。我在微凉的星空下抬头看着漫天的星星眨眼,一边设想着他们在第二天发现我已不在时的那种惊愕的表情。

我是这样想的:如果能干好这件事,那我一辈子就当一个猎人,把家安在深山里。然后我每天背着枪早出晚归,过着原始人似的狩猎生活。那样的话,即便我娶一个乡下女人,也会觉得理所当然。我留着长长的头发和乱糟糟的胡须,可以三五天不洗脸,三五个月不洗澡,一年不剃头。我的老婆,说不准是我英雄救美,从野兽的利爪下救出的流落凡间的仙女。也许还有更多的奇遇,在打山的路上。

我如愿地在山林里吹着口哨,牵着狗走走停停,间或拿着枪随意乱瞄一阵,但始终没找到值得开一枪的目标。我走了一天一夜,到了晚上,我觉得必须找个山洞,在里面露宿一宿。可是事实是,这可不像想象的那么随心所欲,因为林子里没有一个山洞。或者说,我没有找到。高大的灌木的藤蔓缠绕着老态龙钟的古树,古树参天,置身其中让人有种幽冷的感觉。没有办法,只能在某棵树下凑合一夜再说。到了后半夜,我几乎冻死。后半夜的天气凉如冰水,哪里有什么浪漫?当早晨的露水打湿了我里面的衬衣时,我有些后悔了。也许我早就后悔了,在昨天傍晚的时候,但出于打肿脸充胖子的硬汉想法,我最后把所有的懦弱全部在心里镇压了。

在我出走后的第二天黎明,我就遇到了一场大雨。其实应该不大,甚至可能是小雨,是我的心理感觉把那场雨给无限放大了。这场雨让我意识到一个严峻的问题:我把打山这事考虑得太儿戏了。我没有带火机,火柴,任何的火种,在野外生活几乎是不可能的。还有,我走了一天两夜,倒是见到过几只兔子,但是一个也没打着。黑炭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像一只丧家犬,它夹着尾巴走在树林里,一两声野鸡的叫唤都能吓得它哆嗦。雨一下,火药湿了,加上前一天的风餐露宿,饥肠辘辘的我几乎认定自己就要死在这一场近乎闹剧的活动之中。

在黑夜里冒雨摸索时,黑炭走丢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一回头,发现身后跟着的黑炭不见了。荒山野岭,狼谷口山大林深,对我来说,现在想起,依然后背发凉。那真是一场离奇的冒险。各种古怪的动物发出古怪的叫声,在黑黢黢的树林里,你沿着一条细如羊肠的小路,没有目的地走。这期间你还要担心会不会突然之间从黑暗里冲出一头野兽来,要了你的小命。你浑身发冷牙齿打颤,一步一哆嗦,你随时要担心会不会有披头散发的女鬼蹿出来,把你吓昏过去。冷冷的雨滴打在你脸上,你的脸一天没洗,和着汗水就有一些咸咸的液体流进你的嘴巴。你还要担心会不会突然间跌下悬崖……我在黑夜里打着矿灯摸索。我高一脚低一脚不知走了多少时候,终于看到了一个小村子。没错,是村庄!

我一踏进村子,整个村庄的狗都围上来,冲着我狂吠。其间有一只黄色的大狗咬了我的裤腿,我庆幸它是皮的,没咬破。后来我跌跌撞撞,进了一户人家的大门。说是大门,其实只有一个篱笆墙中间的缺口,没有门扇。最先,我没打算打扰那一户熟睡的人家。我摸到屋后的炕眼跟前,想扒出些灰来取暖,却发现炕眼里根本没火。我蹴在房檐下,身体却异乎寻常地冷,但神志还算清醒。我怕他们把我当贼,那就麻烦了。于是,敲门。进屋。那户好心的人家答应收留我一宿。

我在一间没有炕的小屋里蹴了一宿。主人端来一个火盆,煨上几个洋芋和一个土陶茶罐。我一边烤火,一边喝茶。后半夜我开始打盹,坐着就睡着了。我睡到中午,迷迷糊糊起床,告别了老乡,又往深山里走去。

我已经完全没了方向,大脑昏昏沉沉,被那白剌剌的日头一晒,更加难挨了。我在山里又转了一天,除了浓密的树林和荒草,依旧什么都没打到。下午的时候,天又转阴了,雨断断续续下起来。我爬上一面向阳坡,脚上沾满黄泥,实在走不动了。我坐在地上,冻得瑟瑟发抖,人也开始迷糊了。就在这时,我发现了一个山洞。

山洞被一些干草和树枝挡着,洞口不大,里面却宽敞。我端着枪慢慢走进洞里,一股难闻的味道穿出来。我打着手电,约莫走了五六米,洞突然宽敞了。我在地上刨出一块平整的地方,把洞口的干柴抱进来,点起一堆火,想把衣服烤一烤。随着火光亮起来,我突然看到黑暗中有一些白森森的东西。借着火光,我终于看清了,是一堆骸骨,人的骸骨。我浑身一阵哆嗦,但受着好奇心的驱使,打开手电,缓缓走过去,眼前的情景让我震惊了。

地上散乱的干草堆里,躺着两具尸骨。一具尸骨的右手只剩下两根指头——他规整地躺在地上的干草中,依稀看得清那一身藏蓝色的中山装,虽然干瘪破旧了,但风纪扣依旧系着。显然,他是被人精心规整过的。另一具骸骨就在他的脚下,四肢蜷缩着,好像被随意扔掉的死狗一样。这具尸骨却少了一只手。我仔细看了看,在黑暗中,我看到第一具尸骨的脚下有一点光亮诡异地闪烁着。我仔细去看,那是一只断手,手里紧握着一支钢笔,钢笔已经断了,但依旧死死地卡在他的五指间……

我站在原地愣了一阵子,眼泪突然就出来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慢慢从洞里退出来,又砍了些树枝,抱了些石头,把洞口堵好。我一边流泪一边走,感觉自己像一具行尸。天黑的时候,我看到了狼谷口矿区星星点点的灯光。

走进厂铺,人间的气息迎面扑来。我推开活动板房的门,看到睡眼惺忪的李丽半睁着眼,问我这两天去哪了。我说:“回家了。”李丽哦了一声,翻了个身,继续睡了过去。她的鼾声尖细刺耳,好像从远山里传来的悠远的长啸,像哭,像笑,像嚎丧,像杀猪,像唱戏。我脱掉湿漉漉的衣衫,拉开被子,躺在床上。我们的鼾声此起彼伏,夫唱妇随;我们睡得像两只死狗,安心而绝望。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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