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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门前有个洞

2016-05-14朱凌慧

湖南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刘阿姨婶婶阿婆

朱凌慧

售票员略带疑惑地又问了一遍:“你确定是在青弯下?”她看了看方一一,又补充了一句:“都快到桃园口了。”

方一一看着车又转过了一个回头弯,不由得嘴角往上扬了扬,停顿了片刻后说:“到了。”

司机连忙踩死了刹车,靠着路边停了下来。

方一一下了车,拉着从车顶拿下来的拉杆箱,看着车又转过了一个回头弯,在对面的盘山公路上消失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透着桃花的芬芳。在朦朦胧胧的白雾里找了好久,才发现了那个飘出桃花香味的洞子。

看到那个洞子,方一一脸上的兴奋不亚于看到了长城。是的,这个洞子在她的心中就像是长城一般的存在。不知多少山民在这大山粗壮的腰背上开了一个小口子,并从那口子里掏空了大山的血与肉。方一一缓缓地走进了进去,洞顶全部保留着原始工具开凿的痕迹。那凸凹不平的石块,像是在诉说它们曾经遭受到的击打与切割。沿着年岁已久的伤口,淅淅沥沥流着的是山顶往下渗透的水流。耳边回荡着滴滴答答的声响,似乎每一声都企图抓住在这里经过的路人,侵入他们的骨髓,在他们的灵魂深处留下一曲滴水穿石的回荡。

方一一摊开掌心接住了一粒小水滴,清凉立即从手心荡开了,通过臂膀传向了全身。

头顶上发出一阵嗡嗡的轻响。

一只碰了壁的小家伙撞到了方一一的肩上,她轻轻地摸了摸这小家伙,说:“喂,你好吗?小家伙。”

是一只小小的盐鼠。

越往洞子里走光线越昏暗,肩上的小家伙似乎找到了一个安稳的家,一点也不担心方一一是捕猎人,她轻轻地笑了。

凭着以往的经验,方一一在石壁的一个小洞中找到了一个稻秆火把,把手往里探了探,还真有一盒火柴。沿着火柴盒壁划起了丝丝的火星,火柴上的小煤球燃起来了,稻秆火把也点燃了。吹灭了火柴,在火把透着微微暖意的亮光下,她把火柴盒放回了那个小小的干爽的壁洞里。借着火把的光,她细细地打量着这洞子,此刻应该是走到了洞子的中心地段了,阴凉的水滴还在回奏着它们不停息的歌吟。突然想起了阿婆常说的一句话,“山腰打洞子,阴水落滴滴。”应该指的就是这里吧。从来不曾见过那些高速公路上横穿各大山系腰身的隧道里有过滴滴答答的流水,那些被各式现代高科技工具开凿的隧道里连一丝凹凸都不曾有过,有的就是平平整整的水泥了。她想,还是这留着伤痕的,奏着乐音的洞子有生命的气息。

火把的光照见了洞子里罕见的物件,“桃园洞子,三里半,一九六六年”。三行十二个排列不工整的字跃进了方一一的眼里,泛着青苔的青石板,就那么随性地歪在洞壁下。方一一心底疑惑,六六年不就是那场十年浩劫的开始吗?这桃园的乡民还凿了一个三里半的洞子?纯手工?她一时迷茫了,想从一个文科生的历史复习资料里找答案,可似乎那些高考的难点重点里并没有什么实际线索。她抿了抿唇,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好笑。

举着火把继续往洞子的那边走去,从洞顶突然涌来了一大群的盐鼠,肩上的小家伙似乎也睡醒了,振奋地飞进了盐鼠群里。方一一心里默念,是的,它回家了,回到了爸爸妈妈的身边。盐鼠们绕着方一一转了一会,看到火把后,带着小家伙飞走了。

在洞子里一直往前走,除了偶尔遇见的几只离群觅食的盐鼠,就只剩下滴滴答答的奏乐,几根攀附在洞壁上老化了的残缺电线。电线上连接着几个灯泡,灯泡上结满了厚厚的灰尘和蛛丝,孤零零地挂在那里,仿佛被遗弃的孩子。

走出洞子已经是一刻钟以后了。湛蓝的天空底下,翠青色的竹林像抽了筋似的舞动着。竹林下的水田中,水色微微泛着绿波,推着嫩嫩的稻苗摇曳。水田前头也是一片竹林,传来一阵阵清脆的鸟鸣。两条铺着青石板的小路在洞子口交错,又各自往自己的领地里无限地延伸。一条沿着山势盘旋,曲曲折折地往上攀,迷失在了翠青色的汪洋中;另一条路向下回旋着,一会消失在一个小土丘背后,一会又从土丘的另一边调皮地露了个面。

到处都是翠青色的竹林,那粉红色的桃林呢?明明在进洞口时闻到了那桃花的芬芳,难道是幻觉?

方一一看了看那片翠青色的汪洋,不由疑惑,那汪洋的尽头应该也有一大片桃林,为什么只能看到一片片的竹林?记忆里的景象好像全都不见了,至少六年前和妈妈一起待在上桃园外婆家时,闻见的味道不见了。或许真的是这片汪洋太大太大了,上桃园离这太远了。

是的,太远了。

她轻轻地低叹了一声。拉着箱子往前走,不一会儿,前面传来一阵牛的哞哞声,方一一顿了顿脚步,抬头看见牛群正朝这边走来。一头小牛拦在一头母牛的前面,阻止了母牛的脚步。母牛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瞧着撒娇的小牛。之后低头衔起一口青草,小牛接过母牛嘴边的草美美地嚼着,向前走。牛群浩浩荡荡地走过后,空气里的一股甜味微微被掩着了,方一一感觉又嗅到了另一种甜味儿。她再一次笑了笑,哪有什么甜味,明明就只有牛群留下的牛臊味儿。她继续走,摸出了背包里的手机,刚刚是它在振动,微信,爸爸的。

爸爸问她,一个人在家还好吗?她把屏幕按黑了,没有回复。向前望了望,在下一个回头弯脚下,阿婆家的被单正在院子里飘着,就像在欢迎她。

和方一一记忆里一样,阿婆一家都去果园子里了,连那去年和叔叔去过海城的、三岁的小堂弟也没闲着。在桃树下用一根粗麻绳绑着一块光洁的杉木,小堂弟坐在上面荡着,树上的桃花缓缓地落下,方一一不自觉地拿出手机留下了这一幕。小堂弟兴冲冲地拉着她走到了秋千旁,嘴里咿咿呀呀地说着:“坐,阿姐,坐。方一一坐在桃树下的秋千上,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自己像一个桃花仙子一般,不停地飘着飘着。在海城的家里,楼下的小区里也有很多架秋千,每一次路过看见那大大的舒坦的椅子,不知为什么没有想过坐上去。她用手接住落下的桃花嗅了嗅,又给小堂弟嗅了嗅问道:“阿涛,好闻吗?”阿涛说: “香香。”伸手就要往嘴里塞,她忙把花撒了。拉着阿涛问:“阿婆呢?婶婶呢?”阿涛嘟囔了一声,指着对面那粉白交替的山。方一一摸了摸他的头,从包里顺出了一个棒棒糖,这时小家伙眼神亮了亮,接过糖,想要去拉方一一的箱子。可看着那比他的个头仅仅矮了一丁点的箱子,两手不停地交错着,红着眼就要把糖还给她,奶声奶气地说:“阿婆说了,不许乱吃别人的东西,得干活!”说完清澈的眼睛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方一一。她把糖重新塞回小家伙的手里,把肩上的包拿给他说:“帮阿姐拿回屋里去,算不算帮阿姐干活了?”阿涛兴致勃勃地接过了糖和包飞进了屋子里。她看着阿涛的背影,想,小时候,阿婆是不是也这样告诉过我呢?应该是的。

走进独零零的小院里,看见一树白梨花在一片粉色的花海中脱颖而出,它格格不入,却又成功地抓住了所有人的视角。在这个桃花之乡,桃花的家中,梨花无疑是一位娇客,独特而完美。方一一仿佛也被这梨花的勇气与魅力所折服了,呆呆地站在院门边,就这么看着,看那万粉丛中的一缕洁白。她想,我如果是花,也就是那平俗的桃花吧。

走进屋子里,阿涛把她的背包放在了木制的桌上,桌面上勾勒着一幅方一一看不懂的画,她却十分确信那是一幅画,一幅纯天然的画。她用手摸索着洗得发白的桌面,木桌的纹理把她的手心挠得痒痒的,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海城的家里有一张大理石桌面的大桌子,那是刘阿姨让她的设计师朋友专门设计的。摸上去是冰冰凉的感觉,平滑的桌面上就像附上了一层薄冰,一层没有温度的薄冰。那薄冰在离开家的时候还被自己的杯子凿开了一条细缝。

院子里的木门“咯吱咯吱”地响了,戴着发乌草帽扛着锄头的阿婆直挺挺地立在院子里。片刻后将脸上的惊喜收入了眼角,放下肩上的锄子说:“大丫头,回来啦。”方一一感到鼻尖有点发酸,慢慢地扑进了阿婆的怀里,对,就像刚刚在路上看到的撒娇小牛一样。阿婆用她那枯木枝一般的手搂了搂方一一额前的碎发,一阵泥土特有的芬香钻进了鼻翼。擦了擦眼角,她笑着说:“阿婆,怎么知道我要回来?”

阿婆说:“昨夜里,梦见了,我的大丫头呀比六年前长个了。”说着又瞅了瞅方一一,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说:“比梦里还高些哩?老婆子都快够不着了!”

方一一说:“阿婆在大丫头心里永远都是最高最高的。”

阿婆说:“就你个鬼丫头嘴甜,和小时候一个样,猴精猴精哩,那老婆子就放心哩!”

方一一笑着挽着阿婆的手走进了屋里。

阿婆说:“小馋猫,饿了吧?想吃啥?”

方一一说:“阿婆做的什么都好吃,烧茄子最好吃了!”

阿婆说:“那就青椒烧茄子吧,正好你叔早上摘了新鲜的头水青椒。”

方一一说:“太好了,有口福了,回来的路上一直想着这道菜,馋着哩!”

方一一这样说着,眼前就浮现出来菜园子里紫茄子和嫩青椒的样子,茄棵上,一个个的茄子悬挂下来,像一个个紫色的抱枕一样软绵绵,又油亮油亮;青椒则像一盏盏青灯,亮晶晶的。阿婆锅里烧出来的茄子还有丝丝柴火的气息,在外面是吃不到的。有一回爸爸和刘阿姨一起做了这道菜,可方一一吃在嘴里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就像刘阿姨和她之间一样,总少了些什么。

吃上了心心念念的菜,方一一吃了三碗饭。看着她放下了碗,婶婶收起探寻的目光。嘴角松了松似乎想问什么。阿婆把手上的筷子往桌上一放说:“大丫头吃好了,走了一天了,就回去睡会。”

婶婶到底没忍住,没顾及阿婆的神色,追问道:“高三前的暑假,城里边不给补习?”

方一一知道婶婶接下去还要问她家里的事,赶紧打断了她,故作轻松地说:“桃园里环境好,我就想利用暑假回来好好复习,还有想婶子烧的菜了。”她说着脸上露出了真诚的笑容。

阿婆微微皱了一下眼角,又说:“老二媳妇,大丫头呀就是馋,吃饱了还不去睡会?”

方一一撒娇似的往阿婆怀里蹭了蹭,阿婆轻声耳语:“莫怕,有老婆子哩!”她伸手搂了搂阿婆,又迅速从木梯跑上了楼。

躺倒在床上,她一直没怎么睡着,快九点钟的时候,微信又响起来。群里阿玥上传了一组照片,有她和刘阿姨的合影,有她和爸爸的合影,有她们三个人的合影。

方一一的鼻子莫名地酸了酸,点开那张刘阿姨、阿玥和爸爸的合影,呆呆地看着他们的笑脸,觉得有点刺眼,又带了点嫉妒。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阿玥大大方方地叫了爸爸一声“爸爸”。而自己不管爸爸如何暗示,至今仍然还叫着“刘阿姨”。

或许那场悄无声息的战争,在第一次见面时,自己就已经毫无余地地输给了巧笑嫣然的阿玥吧!

隔着木板,楼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暗夜的统治者鼠大王出巡的阵势,又像是音乐家跳动的乐符。婶婶疲惫的叨唠声不和谐地加入了进来,她说:“大丫头,咋一声不吭的就回来了?娘还不许我问。”许是叔叔的沉默,声音的和谐又被婶婶打破了。“该不会和那一位闹矛盾了吧?当年大嫂不就是带着大丫头回桃园住了几天,就走了。”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声音又大了些,“大丫头要是也走了,大哥不得全怨咱!不行,那女人一看就不是啥好人,不能让她做的事,咱来当责任!明天得好好问问。”婶婶的话被叔叔低沉的声音打断了:“别想太多了,好歹大丫头是咱看着长大的,她容不下丫头,咱们养着。”

许是夜深了,又是一片沉寂,方一一却怎么也无法忽视脑海里的叫嚣,坐在床沿边狠狠地抓着那可怜的棉絮,那棉絮也似乎感到了危险,无力地颤抖着。

六年前和妈妈从桃园回到海城不久之后,妈妈就在一个灰蒙蒙的早晨拉着打包了她的一切的箱子走了。方一一清楚地记得那天早上,妈妈轻轻地打开了她的房门,在她的床头站了许久,脸上的柔情是方一一第一次看见,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妈妈最后低头亲吻了她的额头。听到门被锁上的声音后。她睁开了眼睛,擦着涩涩的眼角,站在六楼的窗台上看着妈妈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翻遍了整个房子,唯一还有妈妈的痕迹的就是留在客厅茶几上的离婚协议书,和被自己锁在柜子里三个人的合影。

爸爸出差回来后,敏锐地发现了房子里的诡异气氛。他拿起又放下了茶几上的协议。脸色苍白地打开了方一一的房门,抱起了在床脚下蜷缩着的她,轻轻地擦干了她脸上的泪珠,哽咽地说:“一一,不怕,还有爸爸!”

她记得那天她就像一只小猫蜷缩在爸爸宽阔的臂弯里,小心翼翼地说:“爸爸,一一会好好上学,好好吃饭,你不要丢下一一好吗?”

她看着爸爸眼里闪动的泪花,在他怀里放心地睡了。

妈妈的离去随着生活的继续似乎并没有改变什么,除了那个下雨天。放学后同桌问,你妈妈怎么还没有来?方一一看见同桌的妈妈撑着伞在滂沱的大雨里走过来。她笑了笑说:“你妈妈来了,你先走吧!我妈妈不会来的,她要工作。”说完自嘲地笑了笑,她想就算妈妈没有走,她也不会来吧。她的眼里只有她的画。

方一一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木窗,晚风里甜甜的桃花香还夹点泥土的芬芳。抚着脸颊的微风柔柔的,就像一个母亲亲吻着她的孩子。妈妈寄回来的那堆画里,有一幅一直压在了她的行李箱底。拿出那幅画,画上是一个笑面盈盈的小姑娘在桃树下荡秋千,弯弯的眼角里透着灵气,像要带着她飘出画卷一般。方一一想这画或许就是在六年前画的,不过六年前的自己可比这画里的小姑娘大了许多,妈妈画的应该不是自己。不过,这画里至少有和妈妈独自在桃园的秘密,那是只有她和妈妈的秘密。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秘密。

那天,爸爸推开了包厢门,拉着刚从寄宿学校放学的她走了进去。包厢里的女人站了起来,她三十开外,身材高挑,头发是呈波浪卷儿的,妆容精致,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她拉起方一一的手柔柔地说:“你就是一一吧?”

爸爸眼角带笑地说:“一一,这是刘阿姨。”又拉过贴着刘阿姨的那个笑脸盈盈的女孩说:“这是阿玥吧?”

阿玥挽着刘阿姨笑呵呵地说:“你就是我的新爸爸?挺帅的,蛮好!爸爸!”

方一一有些惊愕地看着那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子,又看见爸爸眼底浓浓的笑意,那是妈妈走了三年以来,爸爸第一次那么开心。她感觉自己的嘴里泛着一丝儿苦涩。

爸爸对她说:“一一,以后要和妹妹好好地相处。”

听着阿玥乐呵呵地叫着姐姐,她感觉自己有些东西将要慢慢地丢失。但看着爸爸的笑脸,她努力地压住心头那微微的酸意,笑着撑完了整个饭局。

微信又响了起来,爸爸又来了一条微信:“一一,很晚了,要睡觉了,别生爸爸的气了好吗?”

她看了看天空里像无数针眼的星星,在对话框里写下了很长的一段话,似有似无地扯了扯嘴角,手指轻轻抚过眼角,而后又按了清除键,回复了爸爸:“好。”

按黑了屏幕,关了灯,她爬进被窝里。没关上的窗子吹进一阵凉风,隐隐地飘进来几声鸟鸣,虚无而又飘渺。

方一一吃过早饭,阿婆和神色异常的婶婶去对面的果园了,为了让她们信任,方一一拿出了厚厚的复习资料,装模作样地翻着看,等他们消失在山脊的那边,她就扔了资料,坐在了院前的秋千上,看着落在地上的桃花。

被风吹起的落花像水波般荡漾,方一一看着看着就想起了《红楼梦》中林妹妹的葬花吟,想起了那被陈晓旭演绎的肝肠寸断的林妹妹。方一一始终觉得林妹妹在葬花之后其实就已经亡了,至少她的灵魂已经消散了,散在了那满地的桃花里,她亲手将自己埋进了一抔一抔的泥土里。方一一想,林妹妹那般的柔弱,无父无母又无所依靠,可自己呢?妈妈爱她的巴黎爱她的画,爸爸,有阿玥已经很好了。没有林妹妹那般埋葬自己的勇气,这桃园里那么美,还是要活着好好看看。

半上午的时候,她听到院外响起了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她站起来,往门外迎。

方一一大叫了一声:“四爷爷!”

四爷爷戴着草帽,背上背着一个大袋子,手里拿着一张木凳。他看到方一一,和蔼地笑了笑,“大丫头回来啦,你叔呢?昨日里说和我去嫁接。”

方一一笑着说:“叔叔今天带着阿涛去逢墟了。”

四爷爷有点懊恼地摇了摇头,”这小子逗我老头子哩。”说着他就要走。

方一一扯了扯他的衣角说:”四爷爷,进屋喝点茶吧。”

四爷爷摇了摇头,就要走。

方一一说:“我和您去嫁接好不?”

四爷爷说:“你个女娃娃,会?”

方一一说:“四爷爷,不是还有您这老师傅吗?”

四爷爷说:“这日头毒着呢!女娃娃,不怕晒黑了?”

方一一说:“这叫沐浴阳光,没事的。”

说着从四爷爷手里拿下了板凳,走在了四爷爷的前面,四爷爷挠了挠后脑勺眯着眼说:“这女娃娃还和小时候一样古灵精怪。”

方一一从被爸爸妈妈接回城里,已经快十年没有来过四爷爷的苗圃园了,但一走进,瞬时,她就感觉回到了七岁之前的时光。

小的时候,她跟阿婆住在桃园,叔叔和婶婶那时候在外打工。阿婆一个人忙里又忙外,既要管着自家的果园,还养了三头大母猪。她的童年似乎就是在深夜里奶奶的臂弯里,白日里四爷爷的苗圃园度过的。奶奶吃了早饭就把她送到了四爷爷的苗圃园里来。 四爷爷给她几株新剪的枝条,找一个阴凉的地方,围一块地,让她在上面玩。自己则全心地剪枝芽,开刀,放枝芽,包扎,循环地干着。没活干时,四爷爷就戴着草帽坐在地头,一动不动地打量着他的果苗。看着四爷爷那副入神入定的样子,她时常捣蛋地踮着脚丫子走过去,突然爬上四爷爷的肩,吓他一跳。

四爷爷的果苗有很多种类,大多数都是改良山里的野果子。他时常跑上几十里的山路到外乡去借枝芽。他将嫁接好的果苗常常送给村子里的人。所以村里边的人家家户户都种了四季的果子。方一一想,桃园这地方果业发展那么迅速,这中间肯定少不了四爷爷的功劳。

长大了些,知晓事以后,方一一从村里人的口中知道了一些四爷爷的故事。原来四爷爷的小儿子阿虎在十五岁的时候和村里的妇人们上山采杨梅,吃了山上的野果子,回来就开始腹泻,直到见了血。在那个年代痢疾往往是会要了人性命的,不出三天十五岁的阿虎伯伯就去了。从那以后四奶奶就疯了,见了谁都说:“我家阿虎要吃果哩!”时常拿着柴刀见了谁家院子里的果树都要砍。村里人见她这样,知道她内心痛苦,也都不计较了。可那天她却在砍池塘边的梨树时,失足了。等四爷爷外出归来时,见到的就只是被乡亲们捞起来的冰凉的四奶奶了。经历三口之家只剩一个人的事变后,四爷爷承包了村里的池塘,把它填平了,改成了现在的苗圃园,开始一心一意地研究果树的嫁接,几十年过去了,他始终做着同一件事。

四爷爷一进苗圃园中,就像回到了大海的鱼儿,很快就坐到了他的专属板凳上,拿出了他的工具,全心扑在了他的果苗上。

方一一不急不忙地在苗圃园中转了几圈,她见园子里就像西瓜一样被切成了好多块,有长在杂草丛里的桃苗,有长在黑土里的梨苗,有长在撒了白石灰的土里的像李子又像桃的果苗。

方一一走到四爷爷的跟前,疑惑地指着那不知名的苗儿问:“四爷爷,那是什么新品种?”

四爷爷说:“那是新嫁接在李子上的桃。”

方一一惊愕地说:“嫁接在李子上的桃?”

四爷爷说:“在墟里碰到的外乡人说的法子,说这样的桃吃着更脆。”

方一一说:“为什么要在最好的黑土里还撒石灰?”

四爷爷说:“这李子不是咱们本地土生土长的,娇嫩着呢!那桃木离了自己的本木,不特殊照顾咋行呢?”

方一一问:“那桃苗怎么就连草也不除呢?您呀,够偏心的!”

四爷爷说:“大丫头咋这么说四爷爷,这桃苗是咱本地土生土长的,都那么多年了,四爷爷呀,给你保证到时候它存活的肯定不比特殊照顾了的少,那些外来的不好好照顾,就难哩!自家人,好说着。”

方一一的心咯噔了一下,重复了一遍四爷爷的话:“自家人,好说着。”又看了看天空,好像天上有回应一样,就那么呆呆地看着。

绕过月牙般的羊肠小道,回到阿婆在山这边独零零的小院时已经晌午了。远远地就闻着了,烧鳝鱼的香味,婶婶从厨房端出了一钵子色香味齐全的鳝鱼。阿涛伸着胖嘟嘟的小手去抓,婶婶用筷子夹住他胖嘟嘟的小手,他委屈地看着坐在上首的阿婆,阿婆似乎没有看见他一样,他就往方一一的身上蹭了蹭。这时婶婶发话了:“你个臭小子,这是你姐爱吃的,她几年都难得回来一次,你要吃啥时候都可以去田里挖!”说着就笑着接过了她怀里的阿涛。又对一一说:“大丫头多吃点,这可是你叔从墟里回来就赶着去挖的,新鲜着哩,快尝尝婶子的手艺长进了没。”一直默不作声的叔叔,夹起了一条烧得黄灿灿的鳝鱼,放在了她的碗里,说:“太瘦了,多吃点,叔这粮食够多。”阿婆摇了摇头,用筷子指了指叔叔说:“老二呀,大丫头还能吃穷你不成!”阿涛拍着小胸脯说:“不许胡说!姐姐肯定吃不穷咱们家的,把阿涛的给姐姐就够了,爸爸都告诉阿涛了,男子汉大丈夫要保护好家里的人!”说着在婶婶面前抡起袖子,现出了肉嘟嘟的手臂。婶婶嘴里含着的汤喷到了叔叔的脸上,看着叔叔虎着的脸,阿涛钻进了笑岔了气的阿婆怀里。

午后的阳光是惬意的,方一一躺在偌大的石磨上,看着天空,看着远处的牛群,她想要是一辈子都能待在这多好呀。

兜里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爸爸又发来了微信:“一一,看爸爸给你拍的海。”随后的是一张图片,湛蓝湛蓝的海连着天空,在卷起的白浪前,爸爸保持着一个等待拥抱的姿势。

她静静看着那越来越远的太阳和牛群,许久过后,咬着苍白的嘴唇回复了:“很美,比我想象中的美。”

隔了很久,爸爸回复了:“一一,是爸爸不好失言了。”

她勾了勾嘴角,写下了:“没有。”

关上了手机。

她想,你没有不好,只是不再是只疼我一个人的爸爸了。

那天,放了暑假,她收拾了好生活用品,走出了住了一学期的宿舍。站在家里那个向阳的房间里,从打开门开始,这房间就透着不属于她的活力。她看着摆满了阿玥东西的房间,强忍着眼角的酸意,逃离般地拉着行李箱跑到了客厅。

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让坐在沙发上的方一一有丝紧张又带点急切。这是爸爸回来了,曾经坐在客厅偷听爸爸开锁的习惯已经在她的脑海里形成了惯性。爸爸开锁时总是习惯将门往外拉一下,然后干净利落地插钥匙,从来都是这样。

爸爸打开门看到方一一,脸上露出了惊喜。随及也看到了她身旁的行李箱,脸上的尴尬一闪而过。略显紧张地说:“一一,阿玥今年初三要会考了,那屋子向阳空气好些,你总是住在学校,我让阿玥搬进去的。”

停顿了片刻后,爸爸又补充地说:“跟你刘阿姨说了好几次她才同意的。”

她看着爸爸苍白又无力地解释着,把所有可能怨恨的事情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心底那丝气恼瞬时转移成了心疼,她将眼角的酸意往回逼,扯着一个无瑕的微笑,说:“没事,爸爸,那这房子里,还有我住的地方吗?”

又想起了什么一样加了一句:“学校放假了,我没申请留校。”

坐在那个背阳的房间里,爸爸敲响了静悄悄的门。他走进来,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方一一。他低沉的声音从空气里传到了她的耳膜里:“一一,你看这是?”

她看着放在桌角还留着他温度的纸,上边写着:著名钢琴家暑假培训班。这不就是上一个暑假,自己企盼了整个夏天的吗?为什么总感觉心底的喜悦被什么无形地压着。

爸爸说:“一一,爸爸已经帮你报名了,暑假好好休息一下,不要总想着高考了,还有一年呢!”

她说:“阿玥,有吗?”

爸爸脸上讪讪又好像在掩盖什么,停顿片刻后说:“没有,这只是你的。”

她脸上紧绷的神情松懈了,从眼底开始化作了一个有甜甜味道的笑。

鼻尖好像又嗅到了苗圃园里泥土里的芬芳,又看到了四爷爷轻抚着那些外来的“李桃苗儿”,又抚着被他丢在杂草里的桃苗儿,四爷爷那眼里的神色一成不变。那种神色像极了那天看到的母牛看小牛的神情。仿佛又听见了,四爷爷信誓旦旦地说不等十天这些桃苗保准九成以上都长叶。方一一轻吁了一口气,看了看那越来越远的太阳,在心底默默地对自己说:“就十天!”

那天晚餐的时候,爸爸的兴致很高,他抿了一小口红酒说:“今天一家四口终于聚齐了。”

刘阿姨柔柔地说:“是呀,一一好不容易放假了。”

阿玥说:“姐姐都总是不回家。”

刘阿姨点了点阿玥的头说:“姐姐多懂事,哪像你呀,总长不大的样子。”

阿玥嘟着嘴挽着刘阿姨的手说:“长不大多好,爸爸,您,姐姐都得宠着我。”

刘阿姨笑着指着阿玥,明明宠溺无限的眼光却要做出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方一一习以为常地回答了阿玥,说:“高二课多了,就没回来了。”

爸爸收了收眼角的笑意说:“放假了就好好休息,去上上钢琴课放松一下。”

阿玥说:“爸爸,我们什么时候去海南度假呀?”

方一一疑惑地看了爸爸一眼。

海南这个词钻进了她的耳朵里,就像又听见了那年接她回城时爸爸在桃树下的承诺,要带她去真正的大海,去看美人鱼。这么多年了,那场景那画面仿佛又回到了眼前。

爸爸的声音沉沉的:“公司规定了只能带两个家属。”

刘阿姨说:“就让一一和阿玥去吧。”

阿玥兴奋地说:“我和姐姐会好好听话的!”

爸爸用一种乞求的目光看了一眼方一一,为难地说:“刘阿姨那么多年……”

看着爸爸蠕动的嘴唇,脑海里满满都是他乞求的目光。方一一强忍胸口的刺痛,说:“刘阿姨您和阿玥一起去吧。爸爸给我报了大师的钢琴班。”

……

方一一每天跟着四爷爷待在苗圃园里。

这段时间主要是给嫁接好的果苗浇水,锄草,除去根部长的新芽。留什么样的芽?除去什么样的芽?怎样浇水?锄草要注意什么?都是有学问的。果苗在什么部位留芽对以后的存活率是有很大关系的。如果留根部长出的芽,以后长成的果树将和没嫁接之前是一样的品种。所以要除去的芽,也就是嫁接口以下的根部长出的新芽。要好好地保护的是嫁接口以上的部位长出的新芽,那就是嫁接成功后的新品种。浇水也是有规矩的,不能在烈日下浇,只能在日出之前和日落之后阴凉下来以后浇,或者在多云的天气里浇。锄草时必须用手将草连根拔起,还要小心不能碰着了嫁接的口子,口子动了,苗存活的希望也就不大了。

有方一一不停地在旁边问,四爷爷也常常在园子里说个不停。他常常跟方一一说:“这桃苗呀,自家人,不用怎么管它,都会长得很好的!”

离四爷爷说桃苗长叶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一大半,方一一惊奇地发现苗圃园里的桃苗都长出了类似芽苞的球状物。

爸爸又在微信上给方一一发了一组图片,蓝蓝的海空中飞着洁白的海鸥。爸爸难得文艺地说:“我的一一就像那展翅的海鸥,将来在广阔的海空里,往哪都能飞。”

方一一擦干了脸颊上的泪珠,抬头对着天空说:“那爸爸会是我的翅膀吗?”

落日黄昏,坐在院子里,石桌上摆着婶婶精心烧的菜,就着太阳的余晖进行着这一天中结尾的一顿饭。看着一桌为自己精心准备的菜,方一一的心头微微地发酸,她低着头缓缓地挑着碗里晶莹剔透的米饭,闻着香味四溢的米饭在嘴里却涌上了涩涩的苦味。静悄悄的,都是静悄悄的。

阿婆放下筷子,说:“大丫头咋了?”

婶婶忙放下碗筷说:“咋哩?婶做的菜不合胃口?”

方一一摇了摇头,说:“婶做的可好吃了。”

婶婶走过来搂着她,说:“那咋哩?有啥跟婶婶说,这不还有我和阿婆、你叔,啥事都有我们。”

看着阿婆严肃的神情和叔叔微微紧握的手,方一一低头,抬起时扯着一个明媚的笑容,轻轻地说:“我日里嘴馋,多吃了点黄瓜。”说着靠在婶婶的身上。她细细地品味着婶婶身上菜味和汗水夹杂的味道,许久许久。

躺在阿婆的身旁,心安渐渐涌上了眼皮,阿婆嘴里轻哼着的乡谣,就像带来了一双双小翅膀,带着她,慢慢地飞在了蓝蓝的海空。

八天后。

方一一早早地走进了苗圃园,她看见那桃苗都长出了,青黄色,带着微微含羞的嫩叶儿,透过那沾着的露珠,她仿佛看见了另一个世界,那叶儿就像一双小小的翅膀。

四爷爷一脸惋惜地站在“李桃苗”地里,看着稀稀散散的果苗悻悻地说:“这些年算是看明了,这外乡刚引进来的苗,不精细地呵护,就难长好哩,哪像桃苗儿,自家人咋放任都能长好!人老了,精力有限呀,今年好在大丫头来帮我。”

四爷爷后来的感言,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耳边一直萦绕着“自家人”这三个字。

微信又响起了,是爸爸:“一一,小区里的月季要开花了,记得离它远点。”

后面一条是:“我怕你忘了,去年你闻了它的花香,长疹子了。”

她看着天空的白云,向上弯着的嘴角,嘟囔着“自家人”。

一步,两步,三步,方一一慢慢地向前走着,不回头地向前走着。眼角的泪珠飞过鼻尖,落进了石板缝里。在走过回头弯时,她眼角的余光看见阿婆还痴痴地立在路口,才十天的时间,仿佛那个直挺挺立在院子里的阿婆就老去了,此刻只能远远地看着,佝偻的腰身勾勒出了年岁的线条,曲曲折折的。山脊有意地挡着了余光,阿婆成了眼角的一个留影。揩干了面颊上的泪渍,拉杆箱的轮子“咕咚咕咚”地响着,留给身后延绵的一阵清脆的回音。路边的野草上还沾着点点露珠,就像阿涛肉肉的小脸上挂着的水汽,又像婶婶在灶台后额前留下的汗渍。风儿吹过,谢了桃花的树上长着青黄色的叶儿,随着风的节奏,摇摆着。露珠在风里落进了泥土里,也落进了她的心头,凉凉地透着些许寒意。拢了拢身上的外套,一片竹叶挂在了衣袖的线头上,飘飘荡荡,似乎就要掉落了,又似乎牢牢地抓紧了。她期许地看着,风儿刮过它的浮沉,它的坚持,它还是随着风飞向那张开怀抱的尘埃里。方一一微微一颤,逃离般拉着箱子向乌沉沉的天空底下走去了。

水滴声依旧在洞子的深处回荡,就像时间永远只为了那片刻的碰撞而凝固,定格在片刻即是永恒的歌吟中。老化了的电线随着洞口溜进来的风飘飘荡荡,结着蛛丝的灯泡也在幻想着能重新燃起那片光明,摇摆着企图覆灭厚厚的灰尘。方一一站在洞子的这边,远远地看着洞子的那边,好像有着微弱的光,又好像很远很远。她眯着眼,扶着残缺的壁岩,摸索着缓慢地向前走。指尖传来阵阵酥酥麻麻的凉意,岩石的凸凹不平似乎在向她的指尖诉说着当年那迟钝的锥子留下的伤痕。她用掌心轻轻地抚摸着每一块岩石,嘴唇微微地蠕动着,像是在对岩石说着什么,又像是在喃喃自语。走着走着,就要到洞子的中心地段了,眼前的光线越来越暗,方一一握紧了手里的拉杆。看着黑乎乎的前方,她寒颤一下,耳边响起了叔叔的话,“大丫头,不管咋样,叔叔这都给你留着那份粮。”她转身,向着桃园的方向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下脚步,呆呆地望了望前方。毅然决然地转了回来,缓缓地松开了扶着壁岩的手,拉着箱子向前摸索着。箱子轮子“咕咚咕咚”的声音和着洞中水滴奏出的乐音,就像上天早已为他们谱好了同样的节奏,可惜被这坑坑洼洼的地面时不时地给阻断了。方一一低声地数着这首曲子被打断的次数。一只盐鼠飞过,掠起了她额前的碎发,她停住脚步伸手想要接住那调皮的小家伙,小家伙却又顽皮地躲开了,只留下了翅膀碰撞的声音,也越来越远了。

……

走过了黑乎乎的洞子中心,前边那个光点儿,也变大了些。方一一揉了揉眼睛,再睁开眼,就看见了那块石板的轮廓,它还是那么随意地歪在洞壁下。方一一把箱子放稳了,摸索着走到了石板旁,她蹲下,撩开了新长的青苔,摸了摸那些深深刻进了石板的字,说:“你们比我爸爸妈妈还大些呢,你说他们当初是不是也像我一样撩开过你的青苔?是不是也画下过你。”她把耳朵贴在石板上,片刻后抬起头,若有所失地看了眼前面的那个光圈。抿着唇拉起箱子,洞子里又响起了轮子和水滴声的合奏,那声音依旧是入骨的空灵,且夹着些许清脆。

洞口的光线有些刺眼,方一一抬起手臂,用袖子揩干了额前的汗珠,又拢了拢身上的外套。站在洞子口看着外边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哪儿是山脊,哪儿是山谷,哪儿是树,是花,还是小溪,都融在白茫茫的雾海里。眼前那条小路若隐若现,她深吸了一口气,拉着箱子走在了那小路上,走进了雾海里。在白雾里眼前的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方一一努力地睁大眼睛想看得透彻,却总也有这白雾做成的薄纱挡着。方一一拉着箱子,在小道上大步地向前跑着,只有十分钟,车就要过去了。

听见远处传来的鸣笛声,她看着几米远的柏油马路,停住了脚步,低头看着脚尖。车在回头弯转过来了,她深吸了一口气,抿着唇,走上了车。在白茫茫中,司机不停地擦拭着车前的挡风玻璃,又转过了一个回头弯。

方一一看着脚边从车窗飘进来的一片竹叶,弯腰捡起了它,看着白茫茫的前方,低声地说:“你知道我要去哪吗?”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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