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部电影给爹看
2016-05-14陈夏雨
陈夏雨
“爹,小琴也同意了,今天就接你去省城看病割药。” “儿子”跪在“父亲”的病榻前,声音已经有些嘶哑。
“父亲”半躺着,腰后垫了一床花被褥。他喘了口气说:“你城里,眼屎大的屋,莫羞人。我嘴里蛇苦,就这几天的事。你去提点酒、斫点肉、捉只鸡、倒斤子,新鲜辣椒新鲜鱼,让我吃了好上路。”
“爹……”
“你的底子我晓得,三十几岁的人了,崽乃,要争气。你娘的坟……”
“娘的坟不是寻不到了么?”
“Cut!停!停停停!”我气得大喊。灯光顿时明晃晃地照亮了整个伙屋,一个旧三门衣柜,一张镶花板的老式床。摄像老师也抬起了头,“父亲”和“儿子”都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我刚才怎么说的?做儿子的,注意你的口气,口气!你父亲不愿跟你回城,你要耐心地又带点强制性地恳求他。各单位注意,重拍!”
摄像老师小声报告“开机”,镜头对准“父亲”。场记把小木板放在“父亲”的脸旁,对着麦大声喊道:“《时辰》室内第九场,镜号五,第三次,三,二,一,预备——”
“Action!”我坐在导演椅上,看着监视仪,大声下了指令。场记手上的小木板“啪”地一打,发出清脆的响声。演员开始了表演。
孙小妮端了一杯热水,站在我身边,等我口干的时候随时递上来。虽是暮春,屋内已有些热了。干了十几年副导演,搭帮孙小妮这次砸钱,我才真正干上导演。小妮骂我神经病,说我卖了房子耍电影却不去帮父亲治病;只有我知道父亲身上的病无药可救了。
父亲总说,这个世界真好,吃野菜也要留条命来看;又说,这些野菜长得恨人呢,吃进去水嫩嫩的。
父亲一有时间就栽树,院子里满是各种各样的果树,有柚子树、李子树、板栗树、桃子树。他也自己种菜,且只吃自己种的菜,他总说别人的菜就是别人的命,他不吃。家里常年堆着成捆成捆的药材,几里之外都能闻到药味。父亲很怕死,每天吃蛇苦的药。
邻居都笑话父亲傻,笑他儿子没出息。是的,我从小用泥巴做相机,大一点就玩模具相机、傻瓜相机,工作后玩单反、玩DV,后来还玩上了拍电影。记得读书的时候偷了别人的一个模具相机,差点被开除学籍。那次父亲把我绑在门口的梅树上,一顿饱打,梅树上的叶子都打落一地。我在乡邻面前从此抬不起头,就不喜欢和父亲说话了。我工作后,他把那棵树便宜卖给了城里的树贩子,可邻居还时不时提醒他,“还记得吗?你那个时候经常把你儿子绑在树上打,那个狠啊!你崽也真没出息,穷就穷,干嘛去偷呢?”
母亲病危时,我正在云南的一个山里拍戏,就差没跪下了,导演还是不准假。我竟然没回家送母亲最后一程。为这个,父亲找到我单位当着我同事的面,指着我鼻子,劈头盖脸喷了我一脸口水。我和父亲从此话就更少了。每年春节,我也很少回家。
后来婶子告诉我,父亲只要一犯病,就要她把他锁起来。村里的人笑话他像个囚犯,他却对邻居说他儿子是导演,这是为了拍电影,他是被锁上镣铐的英雄李玉和。村里的人因此更加笑话他傻。父亲和他们争得面红耳赤,“莫看低我崽!” 我知道父亲是担心给我带来麻烦,他怕自己发病时会把小孩子推到塘里去。
我这次回来拍电影,一是堵堵闲人们的嘴,再就是这几年村里的年轻人都去城里了,几乎每过几天就会有空房坍塌,我怕以后拍不到这样的景致了。
我一走神,又觉得不对了,耳机里传来哼哼唧唧的声音。我恼怒地喊到:“咔!录音老师,怎么有杂音?”
“廖导……”录音老师看着我,面露难色。
我回头对小妮说:“去,劝劝我父亲,让他别出声。”
父亲年轻时参加国民青年军205师蒋经国的部队,一寸江山一寸血,从江西打到台湾,又从台湾坐船到东北。辽沈战役、北平起义之前,戴金表,英气逼人,神气十足。后来他起义了,跟随林彪的四野一直打到海南。解放海南后转业回乡,当过副县长,管武装部,又因犯事分到学校教书。可怜他文化不高,怎么能教书?只好教政治课。可他又偏偏最不懂政治,好心说了坏话,被批斗得要死。一辈子也是苦命人,好不容易熬到老了,等我有点出息,父亲这副身子骨,黄土已经埋到脖子了。他痴呆了,再加上精神官能症,有时半夜起来,还会大声疾呼:“这个事不能这样搞!这个人不能随便抓!”
父亲还活在过去的岁月,眼神里常常透着一种焦虑和不安。我一年才回来一次,每次回来他都会责怪我不卖房子,要我捐款,还说不许搞贿赂,一辈子不许我有钱,钱太多会被抓!我一个农二代好不容易有钱了,在城市旮旯里混出个名堂了,他却嚷嚷说要我到什么四野林彪部队里去,要准备攻打锦州了。
“来,大家准备,聚光灯注意,不要太近,长杆话筒拿高一点,不要穿帮。来,摄像老师,近景,从儿子握着父亲的手摇到父亲和儿子的脸。”
场记把小木板搁在“父亲”脸旁,大声对着麦喊道:“《时辰》室内第九场,镜号五,第四次,预备,三,二,一。”小木板“啪”地一打,又发出清脆的一响。
“Action!”我大声命令。
儿子抓住父亲的手,开始表演。
“Cut!停!”我又喊了停,“还有杂音!怎么搞的?今天完不成进度,后天‘出殡、下葬怎么拍得完?现场制片,去看看!”
现场制片正在那儿喊:“看热闹的各位乡亲父老,请你们不要越过这条线,不要说话。现场请关手机,安静,安静!”
听到我的指令现场制片点了下头,就离开了。
不一会儿孙小妮小跑着过来,“快去看看你父亲,制片搞不定。”
我摔了一下台本,“尽添乱!”
小妮倾身过来,在我耳边说,“后天无论如何要杀青!钱不多了,不能拖。”
我走出伙屋,穿过堂屋,快步走进爹的房间,“爹,不要吵哈,明天就拍完,拍完就进城割药。”
父亲的阵痛似乎正在发作,他死死抓着床上垫的稻草,大拇指上的灰指甲掐进了甲床。而其他四指基本上都不能正常伸直,像一把老树根。我拉了拉被褥,盖到他胸部,几只死去的硬翅昆虫从被子上滑落。有只苍蝇嗡嗡叫着,贴在窗户玻璃上跌跌撞撞地想爬出去。稍微倾斜的床脚上走出一路弯弯曲曲的白蚁路,像父亲腿上痉挛的静脉。四只床脚被白蚁蛀空,只剩下壳子,父亲稍微动一下,床摇摇晃晃的,就会掉下很多白色粉尘。
父亲被锁半年多了。不锁住,他会乱跑,走失。他喜欢在土车上插根三角红旗,旗子上写着“青年突击队”。背上背一大堆泛白的旧军装,他说是要去给公社送公粮。身边总跟着一群野猫野狗,他就用自己的饭勺子喂饭给它们吃。他还和狗们讲话,喊它们“爷爷”。
父亲会把满头的白头发剪掉,撒在地上,或扔在自家的大门口,点起火烧。头发冒着小小红点,弯曲,伸展,烧焦,一股特别的糊味到处窜,他就拍掌大笑。犯病的时候,没人敢拢他的边。
我请了个婶子照顾父亲。婶子说怕他跌入水里淹死,负不起责,所以出去搓麻将、打跑胡子,就算父亲没犯病也把他锁起来。最初是用旧衣服绑他,他就撕咬衣服;后来用麻绳,他也会用牙齿咬开;现在只好用根手指粗的狗链锁他。不过,一日三餐婶子都会做好喂给父亲吃。
父亲老年痴呆,又糖尿病多年,上次陪他去检查,还查出了胃癌。现在他躺在床上,一边喊叫,一边使劲摇晃脚上的铁链。沉重的铁链碰撞出的“哐当”声,在静谧的乡下显得格外刺耳,好在乡邻也已习以为常。
“痛,痛啊!”父亲双手抱头,大声喊叫。一群比寻常蚊子还小的鸡屎蚊,不依不饶地粘在他松弛的脖颈上。
我虚坐在父亲的床边,用餐巾纸擦了擦他的脖子和脸,抓住他的右手,放在自己掌心,抚摸着他手指上的茧子,“爹,你莫做声,拍完就给你看。”
父亲的耳朵张了张,好像想要竖起来,耳旁鼓起青筋,尖心听我讲话。他的目光从深深的眼眶里放了出来,辨认着我,嘴角渗出一些白沫,脸上显出一抹奇怪的神情,“崽乃,救救爹!”
我攥紧他的手不放开,“爹,过两天拍完了就带您回城,给您治病。”
父亲的眼神闪了闪,星光点点地暗了下去。
“你拍什么电影?”父亲突然问,好像正常人一样。
“《时辰》。”
父亲环顾了一下四周,嘴角又瘪出更多的白泡沫。他对一个进来看热闹的邻舍说:“我儿子能拍电影,嘿嘿!”
邻舍也故作高兴地附和:“你死了都还要吃饱,崽真拍电影了!你李玉和没白练嘞。我们眼热嘞!”
父亲突然像小孩子一样望着我,眼光幽幽地恳求:“崽乃,帮我打开链子好不?”我瞥了一眼那张满是胡碴儿的熟悉面孔,就见他双眼瞪圆,嘴巴半张,脸上浮现出彻骨的绝望。他能说这样的话,表示他这个时候是清醒的。
“爹,我们在拍戏,你莫四路里乱跑。”
“我没病,我不乱跑。”他突然撑起身子,附在我耳边轻声说道,“我不装病,他们不叫你。”
我迎着父亲狡黠的目光,“爹,婶子带您出去走走吧。”婶子立即凑过来扶我父亲起来。
父亲这下显得非常高兴,左手伸过来,握着我的手不放,像见到了大领导。他把左脚从被窝里抽出来,脚上链条又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婶子打开了锁。父亲自己穿上了皱皱巴巴的衣服,脚上套着长筒棕色袜子,又一瘸一拐的,四下里找鞋子。在床下找到一只,还有一只浮在屋角的小便桶里,像一只死老鼠。
父亲眯着眼睛,显得很不好意思,像个小孩做错了事一样掩饰自己的窘态。婶子拎着一双黑套鞋进来了。他用劲推了婶子一把,婶子差点跌倒,我一把扶住。婶子脸色下沉,想要骂人又不好开口。麻雀子在窗边欢唱,父亲贪婪地望着窗外的天空。
孙小妮过来把我拽了回去,边走边说:“都在等你,你还在这里磨蹭。你也知道钱不够了。”
“知道了,知道了!莫啰嗦。”我嘘了一下,示意小妮声音小一点,别让父亲听到。
小妮不依不饶:“一个镜头NG那么多次,你以为是拿去参加奥斯卡的吗?”
我也火了:“这是我的第一部影片,怎好马虎?”
院子里“喳喳”叫着的麻雀让我有点烦,我挥挥手想赶跑它们,它们却不怕我,两只细腿继续在地上跳来跳去。我捏了颗纸团扔过去,那群麻雀才飞起几只,扑棱着翅膀上下翻飞,越过篱笆,歇在了屋顶,“叽叽喳喳”地叫得更响,好像都在嫌弃我。
我回到导演椅上喊:“全场安静,准备!”
父亲应该出门了,没有了“哼哼唧唧”,这条拍得很顺。
孙小妮冲了杯咖啡放在桌上,我啜了一口,吐了出来,“亲爱的,你是要烫死我吗?”
“你这个导演真难伺候咧。”小妮说完还笑了笑。很多小孩看我们松懈了一点就都围了过来。有个小孩还学我,“亲爱的,你是要烫死我吗?”引得大家哄笑。小孩瞅着我小口小口地抿着嘴品咖啡,就不停地咽口水。我把杯子递过去,小孩抿了一口,吐出舌头说:“蛇苦咯!你和你爷老倌一样天天恰药啊!”
我哈哈笑了,喊了声,“转场!”大家就忙碌着拆卸灯具,搬动摇臂、摄像机。
我先到了院子里,看到传了至少五代,有两百多年的谷桶,和几个缺胳膊断腿的老旧柜子被搁置在猪栏屋的房梁上。还有一个谷仓,厚实的门板还在,挂了一把生锈的大锁。一个筛谷用的风车,搁在屋檐下。黑色带把的大药罐倒置在石阶上,母亲以前煎药也是用的这个罐子。那时院子里总弥漫着草药味,邻居开玩笑,感冒了只要到我家门口站一站就好了。
村里大量明清时期修筑的石头房子一个接一个坍塌,这个村庄很快会被时间轻轻抹去。我要多拍些空镜头,留下这最后的镜像。
现在要拍那口井。
小时候,我父亲就在这口井边教我如何打水:先用一根绳子吊着一个木桶,把水桶斜斜地抛入井里,这样桶子容易吃进水;等桶里有了三分之一的水,就猛一抖绳子,把桶口再次拉斜,让水奔涌进桶里;等桶里有了三分之二的水,手上便有重量了,稍稍往上提升绳子,待水桶刚刚离开水面一寸几,突然一松绳,让水桶重重地落进水里,水桶就被水完全淹没了;最后两腿叉开,站在井口的一角,手上拿稳绳,慢慢往上拉,满满的一桶水就提上来了。
父亲的技术最好,一抛一抖一拉,三个动作一气呵成,一滴水也不会荡出来。井底浮起的那张脸,就在水桶里微微荡漾,慢慢绽开。水里的脸又清又亮,夏天清冽,冬天温热。
那时我母亲还在,每年春节,母亲都在井边杀鸡、杀鸭。我就围着井跳来跳去,像鬼一样,大喊大叫,逗得母亲经常回头看我,低头笑。
我喜欢拿着鸡的食袋玩。洗尽食袋里浅绿色的渣滓,捏住末端,用力向食袋吹气,食袋便成了一个圆鼓鼓透明的球了,比我的脑壳还大。“球”越来越大,捏不住了,不小心,手一松,食袋“噗”地一声冲到了父亲的脸上。父亲的脸立即红肿,瞬间变成猪肝色。我撒腿就跑,逃了几十米远,才敢回头。
剃头匠每周会来村子里一次,给村里人剃头。父亲习惯刮光头。小时候调皮捣蛋,我曾经偷偷跑过去弹他光头钵儿,叫他灯泡亮。这一弹不要紧,他脱了鞋子,追我打了半个村子。我还喜欢上课的时候用粉笔扔老师的后脑勺,不巧的是,总是能扔中。我其实很恨我自己怎么那么好的眼法呢。
我能够这么放肆大胆和父亲逗把,还是因为哮喘。父亲要打我,我就及时哮喘。每逢病一发作,父亲就挑个箩筐,一头是稻谷、豆子之类,一头是我,到处找土郎中治病,把稻谷、豆子给人家做医药费。回来时就在另一个箩筐里放几块大石。后来父亲就用这些石头建了一栋房。
我出去工作后,父亲和母亲留在家里。母亲跟我说时常看不到父亲的影子,连他的气味也闻不到,他柜子里的衣服都是冰冷的,没有感觉。就算回来父亲也一身的酒气,味道是满了,一屋子的馊水味和酒气掺杂在一起,让人作呕。我知道父亲是拈花惹草去了。母亲本来身体就不好,不久就过世了。我一直愧疚自己没能给母亲送终尽孝,心想对父亲怎么样都得送他上山。
这井水至少在地下流了数百年,现在已经干涸。煤矿的巷子打到了我家院子下面,井底裂缝,水漏走了。为了恢复当年老井的模样,我让人在老井的原处挖了个坑,坑里放上一个深木盆,木盆里放入石头和石膏泥,再倒入水,打造成当年老井的样子。又在老井的边上画了棵大梅树。
可惜附近的水也发黑了,河里还漂浮着一层黄色泡沫,还原不了当年清澈的井水了。
“小妮,请两个老乡挑的井水呢?”我喊道。
小妮摇了摇头,“他们去了,说是井边取水的人太多,都没地方站人了。”
“让一让,水来了。”父亲弓着背,挑了一担水过来了,“崽,还有一个地方的泉水更清凉,别个一般都不会走那么远,要翻几道山梁。”
看热闹的老乡说,“崽乃,你回来了,你爹的病就好像好了。他到每家每户都打了一转,又发糖又发烟。”
父亲嘿嘿笑着,把水桶放下,大声嚷道,“我本来就没啥病!”
我说,“爹,您不要担水了,再担我就筐掉不用。”爹爹就咯咯笑着离开了。
我要给大红梅树一个特写。
那年春节,好多人来我家拜年,我抢先上桌用手抓了腊肉吃,就被父亲绑在了红梅树上。他剥光我的衣服,折了红梅枝条抽打我,花瓣一朵朵都打碎了。我裸露的背上、肚子上、屁股上都是红印子。不是我母亲哭着拦下,我身上会被打烂。他打完我,自己也蹲在一边流泪。很多亲戚劝,越劝他越哭。来的客人多,只有一小碗腊肉,被我偷吃了一大半。我是大半年没见过肉了。
场记在小木板上面用粉笔写上:第五十二场,镜号五,第一次。片名:《时辰》。
我用喇叭对着院子东边的升降台喊:“第二号升降台,请用八十毫米镜,由七点五米摇至两米对焦……”
第一个角度,“父亲”挑着水桶走进院子——摄像机对准“父亲”。
再换个角度,表现“父亲”在井边洗菜时的自在、愉悦——活嫩的青菜在清水里摆动。
重叠近景,年轻“父亲”粗壮光滑的手,重叠幻化成老年“父亲”树皮一样龟裂的手背,树根一样的手指。一头黄牛站了起来,小牛犊趴在母牛的身下摆着耳朵。麻雀纷纷飞上枝头,左右张望。
“父亲”开始说台词:“我们的祖辈曾经在这里用火烧草、用耕犁开荒,撒播希望的种子。可现在等待着我们收割的只有死亡。难道命运早已注定,我等凡夫俗子只能逆来顺受?”
我父亲看着大门外的田野,目光虚着,嘴巴喃喃地说:“我崽专门为我拍部电影,我这一世,已经赚了。大城市喊走了崽,几十岁的老娘也都去做保姆,剩下我们这些老弱病残没人要,没人管。他们用挖机挖走了我们山上的大树,用汽车拖走了我们山里的煤、铁。但是,只要他们留下空气、土地,我们平头老百姓也无须想得太多。”
父亲说到这里,喉咙有些硬了,眼里全是泪,头慢慢勾了下去,手一直在发抖。我背过脸去,不敢看父亲的双眼。当父亲抬起眼睛来看我的时候,我却丝毫没有发现父亲有任何悲伤,他眼里反而涌动着一种坚定的希望。
孙小妮压低声音说,“我送你父亲进屋去吧,这里风大。”我怔了怔,孙小妮的手轻轻拍在我背上。
父亲看着我,“呵呵”笑了几下,像是小孩子讨赏一样。他不知道,他的“自言自语”又让我们白拍了一次。但是这次我和大家都鼓起了掌。
父亲看着几个摄像机摆在那,就站在镜头前“咯咯咯”地笑得像个细孩儿一样。那个扮“父亲”的老演员说什么,他也跟着学舌,大家都哄笑。
“你们别笑了,笑什么笑,请闲杂人等站开点行不?知道重拍一次要费多少钱不?重来!肃静,肃静!”孙小妮板着副难看的脸色,边说边朝着我父亲冲过去。
大家都不笑了,可父亲却更起劲了,继续做着各种小丑的动作。小妮对我直瞪眼,我只好过去把父亲牵开了。
“爹,您没事吧?”
“我没事,就是想做下演员。等你们拍完电影,我就跟你们去城里。”父亲亢奋起来,“一定要喊村里的人都来看,我崽是第一个拍电影的,有出息,还接老爸去城里享清福。”
“爹,您终于同意跟我回城了!我拍完就放给您看。”
“好,我还要喊那几个老东西来看,我和他们打过赌的,我说我崽肯定会回来拍电影。他们笑我,说我们爷崽都喜欢吹牛皮。”他边说边咯咯笑着,回到自己房间去了。
没有父亲“捣蛋”,这些镜头都拍得很顺手。孙小妮朝我翘起了大拇指,她最担心今天拍不完,明天无法拍出殡和下葬两场大戏。
半夜里我总被空房坍塌的声音惊醒。
拍到最后两天,演员和工作人员都有些倦怠了。 今天要去山上拍几个空镜头。天刚蒙蒙亮,我就起了床。我试图和小妮谈谈,希望这部片子能走地下电影的路子,真的送到戛纳电影节去,说不定可以拿个大奖。
“你就别做白日梦了。”小妮还没等我说完就打断了我。
“如果有资金,能来个‘高空镜头航拍,从飞机上就可以拍到我们整个村的全貌。”
孙小妮说:“一个数字电影,还要航拍?为什么不说要蹲在月球上航拍一下地球呢?”
我嘘了一声,“别让爹听到,他耳朵很尖。你不懂,我是导演,我负责。” “你负责?房子已经卖了,你还要卖老婆吗?”
没想到小妮当真生了那么大的气。女人就不能和她上床,上了以后她就会变成另外一副面孔对你。我一走出房间,却看到了父亲。他瞄了我一眼,叹了口气,脸上阴沉沉的,走到灶屋帮婶子烧火去了。小妮追出了房间,又对我吼了一句什么话,我不敢听清,应该很难听,很多人都看着我们俩。说实话,我也是为了拍部电影给爹看,卖了房还缺少资金,才答应和她结婚的。
那群麻雀又来了,叽叽喳喳叫着,飞飞停停,他们注定飞不了很高,只能在并排停着的几辆车顶上起起落落。从摄像升降机上飞到灯光组的车上,拍打着小翅膀低空盘旋一圈,又落到发电机组的车顶。小脑壳左边侧一下右边侧一下,看人的眼色。
运升降机的车太重,车轮把石阶上的苔藓都压翻了,青板石也塌陷断裂,木槿花的枝条和粉红的花朵被轮毂别到了车底。父亲的老屋还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建的,是方块泥巴砖垒起的,屋顶盖着黑瓦。
院子里有几只野猫,喜欢倦怠地靠在窗户上,晒着日头,把这里当家。老鼠结群在猫眼前走来走去,猫都懒得叫一声。
灶屋冒出紫色的炊烟,父亲咳嗽着走了过来,似乎是想了很久才凑近我说,“你莫太要面子。没钱了,不要硬撑。我和村里人就说你拍完了。”
我看了看父亲的眼睛,“爹,那怎么行?”
“虽然你是拍戏,也要选时辰。”父亲又提出了这个问题。
“我知道,爹,我们需要租个棺材做道具。”
“什么?棺材还要花钱租?你们直接用我的就好了。反正我跟你回城,棺材也是用不上,埋了就不要取出来了。”
“爹,您真个不忌讳?到时还会唱花鼓戏,开‘追悼会什么的,太吵,不如您去别人家宿一晚。”
“你选的下葬的地方是你娘老坟的旁边吧?挺好。有个堂兄弟是在城里的房子里死的,被强行烧成了灰。好在后人把他埋回了祖山,真有福气。你帮我带几杯米酒去。”
父亲看孙小妮走过来,就走开了。
小妮在我身边转了一圈,就招呼大家吃饭去。
当地的厨子做了一碗腊肉,大家还没伸出筷子去搛头一块,一只手就像树根一样伸了过来,五根粗陋的手指,抓一把腊肉就放进口袋。大家惊讶地抬起头,看到了父亲狡黠得意的笑脸,大家都愣住了。孙小妮喊我快点牵父亲走开。
我还没来得及尴尬,却听到父亲说:“我崽最爱吃腊肉了。”父亲显然没有忘记我偷吃腊肉被他打的事。我没说他,牵着他的手走开,送他回自己的房间。
他把腊肉从口袋里掏出来,放在我手上。我捧着油腻腻的腊肉走出去,站在大门口发呆。
父亲虽然不清醒,可是还总求着我给他治疗。父亲不知什么时候才能·····
父亲又折了回来,似乎有话。他看着我,我望着他。眼眶里全是泪。喉咙发硬,说不出话,就都叹了口气。父亲最后也只绷起脸对我点了点头,心里的事好像蛮重。
吃完早餐,我招呼队伍浩浩荡荡开出院子,走过那条古老的青石板路。村里的房屋果然多半坍塌,剩下的房子三三两两的,都裂出一道道闪电一样的黑缝,基本上没人住,大门挂了锁,门角落都是灰色的蜘蛛网。路上很少碰到人。
稻田里长满高高矮矮的野蒿子。我们沿着有水流声的方向走过去,绕过水塘,顺着一条小路上了山。一路上到处是尖叶马根和苔藓,杂乱低矮的灌木丛和爬满灰白菌类的黑色树桩。好看一点的树都不见了,遗留下来的枯木枝干已经腐朽,散发出潮湿霉烂的气味,已经让人认不出本来的样子。
上山的泥巴路原本很烂,日头一晒,显得更坚硬。几座长着鲜绿羊霍勒的坟冢,零星散落在山坡上。一条小青蛇探头探脑,吓了孙小妮一跳。她往我身上靠了靠,“我怕,我最怕蛇了。”我嘬起嘴巴,嘘了一声把蛇喊走。
翻过两个小坡,我满头是汗,后面扛设备的兄弟已经大口喘气,停下休息。
有几颗毛栗落在他们脚底下的草丛里。他们踩碎外壳,把栗子剥出来,都是些小栗子,已经发霉。小妮小声对我说:“明天拍出殡,群众演员不够,我看剧组得全上,你演个孝子就好了。”
我放慢脚步,答非所问,“小时候爹带我在山上放牛,一边还可以采草药。我家从来不请医生,爹就是郎中。身上哪里长疮,蛇毒,刀伤,我爹扯几把草敷敷就好了。你看这个,是龙葵,可治癌症。”
“你骗三岁小孩吧,哈哈!”
“这个是夏枯草,爹和我以前经常采,卖到药店换钱,让我交学费。”
“你这个乡巴佬,以为城里人好骗啊?”
“崽撮你!这是牵牛花,喜欢长在这样的山野灌丛中,能够治腹泻。还有半夏白术天麻汤,可治风痰吐逆,头痛肢麻,半身不遂,口眼歪斜。但是半夏吃过量了就会中毒身亡。我现在要是郎中一定不会穷死。”
埋我母亲的这块山坡塌陷了,裂缝如沟。山体内走的都是煤矿的各种巷子,风眼。
我走过几座新坟,把父亲要我带上的米酒撒在地上,鞠了个躬,心里默念:今天晚辈在此拍戏,打扰了。
父亲一犯痴呆,就喜欢去串坟找母亲说话。母亲的坟塌陷了,找不到了,他就只能往天上撒钱纸,酒往天上泼,纸马往地缝里烧。
父亲在母亲的坟墓原址搭了一个草棚。他常跟我唠叨,说这里开阔,阳光,比一般的房子还好住。一棵野苎麻刺破草棚长了出来。小时候,我们总是把苎麻的叶子扯了,剥了它的皮,扔了草茎,可以看到里面流出白色的浓浆。我们用它的纤维做绳子,晚上埋伏在路边,去吊女娃的脚。
这次我特意为母亲用水泥沙子筑了坟,又在母亲坟边另挖了一个坟坑,并请了阴阳先生看罗盘,用银针在地上划十字重新开坟,定下时辰。
不远处一棵歪脖子樟树,有根枝桠可能被去年的积雪压断了,光秃秃地伸出来,露出一截白色,像是倒栽在树冠里的一棵狰狞愤怒的龅牙。
去年春节我来这山上看景,雪花傻呼呼地朝树叶扑去,树叶承受不了,一点头,雪花从树叶尖子上滑落下来。我赶紧抓了一把冰土垫在掌上,把一片雪花接住,捧在手心。我想留住它,怕它融化,不敢下山,捧了大半个晚上。雪花在我手掌融化的那一刻,我就决定一定要拍好这部电影。
小妮在那边大喊:“大导演,你发什么愣呀?都等你呢。”
我跑了过去。摄像机,摇臂都已经架好。
我坐在导演椅上,开始发令:“来,升降车保持稳定。焦点有点虚。俯拍!”
山脚下的房子稀稀拉拉,显得又暗又矮,像是一坨坨快要风干的,没人要的狗屎。朝山脚流过去的溪流,仿佛从樟树树冠里流出来,直接流进山坡上的坟墓。突然山上生出一股大风,冷飕飕的。我的脚板也觉得有些透心凉。我望了望母亲坟上的草棚,被风吹起翻了过来。有几根干草随风飘走,挂在了不远处樟树树梢上,像母亲散乱的枯发。她就站在草棚下,望着我,没有一句话。
没想到几个简单的镜头竟然拍到天黑。
屋檐下檐老鼠“叽叽叽叽”的叫声更加大起来了,窜来窜去。
一进屋,小妮就开始叨叨:“你真的要你父亲去我们租的那巴掌大的房子去住?我们上班哪有时间照顾他?”小妮突然提出这样的问题,我有些吃惊。
“我们不是说好了嘛,我答应跟你结婚,拍完电影,我要接爹回城看病。”我有些烦躁。
“谁知道你父亲的病这么严重?”
“你!”我顺着椅背一屁股坐了下来,手撑住脑袋,感觉有些昏昏沉沉的。
门外传来怯怯的脚步声。我打开门,是父亲,我吓我一跳,“爹,您,您怎么来了?”
“崽,咋事又吵起来哒?”父亲手上端了一个大瓷缸,瓷缸里微微飘着白色的水汽。我闻到了浓郁的中药味。
“爹,我们是在讨论电影。”我撒谎。
“崽乃,我的耳朵不聋。”
“爹,当年娘上山,我都没回。我不应该啊。”我想把话题扯开。
“不怪你,你也是为了给父母挣面子。”
小妮犹犹豫豫地走了出来,“伯父,我是想让他租大点的房子,让你住得舒适点。”小妮立即辩解道。
“心意我领了。你们回来热闹了一下我就很满足了。”
我递过去一根纸烟,他放下瓷缸,笑呵呵地从腰带上抽出两个竹筒做成的烟斗。他左看右看,不知道用哪一个吸我递过去的纸烟。
我把纸烟点燃,直接放到他嘴边。
父亲猛吸了一口,烟雾吸进喉咙,在他肺里打了一转,从鼻孔慢慢冒了出来。
我低声说道:“爹,那可不成,无论如何您也要去!”
父亲扔了烟屁股,重新端起了那个大瓷缸。他的手颤抖了一下,有一些黑色药液荡出缸沿,流到了他端杯的手指上。他躲闪着我的目光,低下头说:“好吧,你快点拍,拍完就拿给我看。”我闻见他满嘴的中药味。
父亲喝的草药,味道很浓,我家砖墙缝里都散发着中药味。我们家的鸡也从来不感冒,它们从小吃各种药渣长大。屋角黑色的蜘蛛趴在雷达一样的网上,都是一副吃中药的样子。父亲本来一向身体很好,自从来了一个化工厂,村里就陆续死了四个人,都是得了同样的怪病。父亲算经得事的。我姥爷,爷爷,奶奶,甚至再往上数三代,都是寿星。
小妮的电话响了,是她妈妈打来的,问她在乡下有热水洗澡不,有酸牛奶喝没?也没说几句就挂了,她妈妈要准备去跳广场舞。小区广场上,每天有几百上千个老太太,在山响的音乐声中,动作整齐划一,曼妙多姿,翩翩起舞。这些城里的老太太,每月固定领着数千元退休工资,看上去,生活得体面又有尊严。
“爹,这药很苦吗?”我问道。
爹回头看着我,笑了笑,“苦!想要命,牛屎都要吃。”
“我尝尝。”我几乎是要把瓷缸抢过来。爹迟疑了一下,说,“那你尝个半口吧。”他把大瓷缸递过来,瓷缸仍有些温热。我端在手上,有些往下沉。我啜着嘴唇慢慢靠近缸沿,药味窜进了我的鼻腔,越来越浓,我不禁打了个喷嚏。爹呵呵地笑着看向我。我将碗慢慢侧倾,细细抿了一小口,立即瘪起嘴巴,紧眯眼睛,吐出舌头,连咳几声。
“蛇苦咯!爹。”
“蛇苦也得吃,总比活着被老鼠啃死好。上村有个老婆婆七十多岁,她儿子和儿媳都出去打工了,家里没其他人。她眼睛刮蒙,完全看不到光。也是怕生火烧了屋,就不煮饭,只吃生米,指甲里都是发绿长霉的米粒。后来糖尿病加重,身子完全瘫痪起不了床,动不得了,身子就都臭了,死邋遢,生孽个。身上的褥疮溃烂,引来了老鼠。先是一只,后来来了一群。她手脚都不能动了,只能鼓起眼珠看着老鼠撕咬她的身子。开始她嘴巴里还大喊打打打!老鼠也会跑开一下。叫得多了,只听到喊打,又不能打,老鼠就不怕了,每天饿了就来啃她的肉。她只能流着泪,每天自己饿着肚子,睁着眼睛看着自己的肉把老鼠喂饱。不晓得啃了多少天,她就活活被老鼠啃吃了。等人发现,喊回她儿子,他娘就只剩下一副骨架了。眼睛,嘴唇,鼻子,五脏六腑都被吃尽。骨架上爬满了乌泱泱的黑蚂蚁。”
父亲那两道恐惧的眼神,像两只老鼠窜出来直扑我的脸,我猛地打了个激灵。父亲话刚说完,脚下就窜出一只大老鼠,“叽叽”叫着溜走了。父亲跺着脚,立即抱住双肩,缩成一团。
孙小妮走过来在我胸前打了一拳,“你神经吧?没病喝药?”我慢慢地把瓷缸还了父亲。父亲颤抖着接过来,又望了望地上肆窜的老鼠,果断地仰头,一饮而尽。他喉节上下移动了几下,口腔鼓了鼓,擦了擦嘴角黑色的药液,看着我们咯咯发笑。他这一笑,让我觉得父亲很亲切,又觉得总和他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
“天上有个太阳,地下有个月亮,不知道,不知道哪个更亮,哪个更圆,噢噢噢噢噢……”声音很小,低沉嘶哑,是父亲。他坐在大门口的白炽灯下,一拨拨蝇蛾,纷纷飞来,在父亲头顶绕成一团小圈圈,像龙卷风似的,从头部往上旋,像他的灵魂在出窍一样。父亲带着浓重本地腔的嗓音,在浩瀚无边的黑夜,弱弱地呜咽。
我走过去。父亲听到脚步声,靠着椅背挺直了腰板,望着我,又很快从竹椅上起来,赶紧回到了他房间。这两天大多数时候父亲都像正常人,我暗忖是不是医生看错了?
我跟了进去。他在房间背对着我,不理我。他将闪着雪花不出声的旧彩电拍了两下,没什么变化,又拍了两下,叹了口气,回头看着我。我看到了他脸上的泪痕。那个时候,我以为父亲是想我母亲了。母亲在世时,父亲总是因为一些小事和母亲吵吵闹闹,有几次甚至动过拳头。母亲走了以后,父亲就经常扛一把锄头去母亲坟上培土、除草。村里人告诉我,父亲在母亲坟上一呆就是一整天,唱起这首歌眼泪鼻涕就一大把。我靠近他,抓住他一只手臂说:“爹,您受苦了。希望您以后不会再这么痛苦了。”
父亲眼里明显闪着盈盈光点,他终于忍不住,泪水流了下来。他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崽,你能这样说,爹的心思就全解了。小时候怪我下手太狠,不该当那么多人面一而再再而三地揍你。是我不会当爹。你们现在对我这么好,我好想看到你们的娃再走,哪怕是帮你们带一天,两天呢。你要好好待小妮。”
小妮从灶屋正端了碗面走进来,听到了父亲的话,她手一颤,碗差点跌在地上。她大喊了一声,“爹,您不要想东想西咯!”父亲张大眼睛看着小妮,脸上展露出难得的笑容。他听到小妮终于改口喊他“爹”了。小妮也没想到自己会喊“爹”,瞬间脸都红了。她把面条碗往我手上一递:“快让爹趁热吃了这碗长寿面,明天拍完后就帮他过生日。他今天都没好好吃饭。”我望着小妮快步走出房间的背影,心里一热,视线也模糊起来。小妮嗓门像喇叭,心却像针尖。我这才想起明天是父亲的生日。
我把面条递到父亲手上,父亲推了推,还是接住了。他抬起头,还想说话,可没说出来,喉咙硬硬的。他埋下头,大口大口吃起面条。我看见一粒粒泪珠闪着白光滴进了面碗。父亲有意压抑的啜泣声,混在吃面条的渍渍声里。母亲走后这么多年,还没人帮父亲过过生日。我转过背,将父亲桌上先前吃剩的咸菜肉末炒饭倒进垃圾袋。
吃过晚饭,我们开始了拍摄。
“强光灯,卤钨灯 ,散光灯打开!小型聚光灯,用五百到七百瓦的就可以了。反光板不要太近。”
“化妆师怎么搞的?粉底霜太薄,睫毛油太浓。眼线液,唇膏太明显,用少一点。眼影,眉型,眼线,都要朴素真实,不要忘记了这是一个乡下老人!”
没有噪音,甚至没有狗吠,没有喂猪声,也没有喊小孩吃饭的声音和男人女人吵架的声音。非常静默。只有寥寥几个群众演员。
“群演呢?副导!明天出殡一定要给我备足群演!少了你也给我做孝子!”
“来,来,来!给演员脚下放个小石头,标个记号,出画入画,注意起幅落幅的位置。”
我大呼小叫,充分享受拍电影的乐趣和成就感。一百多号人围着我转,听我指挥。以前我做副导演时把我呼来唤去的摄像老师、灯光师,都对我刮目相看。小妮喜欢看我工作时认真严肃的样子,她朝我竖起大拇指。我干了十几年副导,喊做导演就做成了,整个剧组在我的指挥棒下井然有序地运转。我知道父亲一定躲在哪个角落偷偷看着儿子得意的样子。
果然,我们拍老人落气的镜头时,他不知道从哪里悄悄靠了过来。他说:“老人快要落气的时候,要选择一个好时辰。时辰选择得好,就可以旺一个甲子。如果选得不好,就会霉三代。”
我父亲对时辰很有研究。他拿着一本厚黄历,热心地做我的参谋,“棺材里要多放些木炭,石灰。你们拍戏弄这么大的排场,真个死了人都没这样热闹。今天子时死咋几好。子时死,人升天。”
制片,道具和几个老乡一起把父亲的棺材抬到了堂屋中间。演父亲的演员躺在棺材里,身子下面一层石灰一层木炭。等老演员从棺材里出来后,再拍盖棺盖的过程。棺盖从棺头向棺脚推,徐徐关闭。在棺盖和棺材合缝上后,四周贴起三指宽的绿色纸条,作为封殡,这是一种仪式感。
各种颜色的花圈摆放在灵堂两边的墙上。白纸黑字书写横幅,“沉痛悼念史老大人”。金山银山就放在棺材的周围,还有黄色绿色的衣箱叠得很高。再把讨到的百家米放在灵堂亡者的供桌前,每个亲人用小杯子舀上一杯,大家围着棺材转,转一圈就泼一些米在棺材上,就像喂饭给亡者吃一样。
大孝子穿上一身白色长孝衣,孝巾系在腰上。孝子们跪在灵堂的旁边,等待亲友来祭拜。用秸秆捆成的枕头,垫在跪着的膝盖下面。牌位前面还放着香蕉、橘子、苹果,一些剪好的白纸花覆盖在水果上。
接着拍群众吃大肉。
副导演走遍了邻近的几个村,才请来了几十个群众演员。本来拍戏用的菜都是假的,只是菜面上放些真菜,下面都是细石头或者木头凑的。但我决定上真菜,虽然这样会增加很多费用。小妮这次意外地没有和我吵。我嫌人少了,要多来些人,来几十桌最好。我要借此机会和父亲一起风光一下,显摆一下。让那些曾经喊我小偷,说我和我父亲都是吹牛皮的人都来看看,我是真的回来拍电影了,是为父亲拍的,我父亲扮李玉和没白练。厨子,洗碗的女人,烧火的老头,所有能请动的人都来吃饭。告诉他们不用送礼金,而且还有礼包带起走。
副导演又和外联出去跑了一通,又喊了不少老人过来。小妮没想到我喊来白吃白喝的人越来越多。她还是没和我吵,但是也不怎么和我说话。
我让群众演员坐在八仙桌旁吃饭。乡下人很好奇,总有些人看镜头,还浑身那个不自在,害我们重拍了好几条。最后,小妮说,“乡亲们,我们只拍十分钟。拍完就可以随便吃随便喝,走时还可以每人发一盒烟。”
父亲站在人群之外,比小妮还不高兴。虽然表面上很大方的和张三李四大声地打招呼,但是脸皮下是不高兴的。父亲敢战场杀人,却怕事。他曾瞒着我做酒,希望家乡父老放过我。他觉得我有钱,别人会打土豪,去揭发我、批斗我。
现在他却有意见了,“新鲜辣椒新鲜鱼,请这么多人吃,还不送礼,还要给他们发烟打红包,真是划不来。你以后要回来结婚,把这些红包收回来,以后要买房养崽。”父亲糊涂的时候要我卖房给他吃药。病好了点,清醒了,又要我回城买房。
我怕父亲多事,得罪人,就要婶子带父亲去别人家借宿。父亲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在人群中拉住我,眼神里满是祈求,“我今晚去别人家睡。你明天拍完之后就马上拿回来给我看。你一世都扯白,但小妮对你是真心实意的,你要对小妮好一点,赶紧生个崽。”他似乎还有很多话,但我示意婶子带上药把他拽走了。
请来的花鼓戏早就搭好台子,开始演出了。既然花了钱请来了,我就让他们干脆真的唱几场,让乡亲们乐呵乐呵。
拍完花鼓戏,我们就去拍外景。大孝子和二孝子走在前面,几个人抬着一把空椅子。走头的人手里握着一个竹筒,里面装着木屑灰,起先灌入了柴油,点上火,沿着河边走一遭,边走边倒一点在路上,虽然是演戏,但也要祈求诸神多照顾,把妖魔邪气除一除,第二天好顺利出殡上路。
一早起来就有人说昨晚真的看见一个穿黑衣黑裤的鬼。制片将信将疑,放了很多鞭炮,还特意放了铳驱邪。“砰!砰砰!”的几声响,把窗户上的玻璃都震出了裂璺。
天气蛮好,父亲帮我们选的出殡时辰是辰时。
辰时一到,鞭炮齐放,大鼓猛擂,唢呐朝天,花圈一举,演员一哭,“孝子”就进门摔碗。“孝子”把一只白瓷金边的大碗高高举起,再猛地摔在地上。可碗一落地,却像落在稀泥上,没摔碎。
我大声喊,“你用力摔!没吃早饭么?重拍!”
那个“孝子”又摔了几次,还是摔不破。他朝我喊:“廖导,这个碗,摔不烂,邪门了!”
我走过去,“怎么啦?”
他指着碗,“摔不破!”
“我试试!”我接过碗,朝地上一摔,正好摔在一个鹅卵石上,破了。摄像老师大喊:“导演,你再摔一个碗。我拍个碗碎的特写!”我接过一个新碗,又摔了一次,瓷片一下细碎飞溅。
摔过“丧子盆”,出殡便正式开始了。村里的壮劳力都进城了,方圆跑了几十里路才找到五个“精干”。人少了,就只好由剧组工作人员穿上老百姓的服装演金刚。村上几个六十多岁的老人,看他们抬得那么难受,不服老,也来帮忙做“精干”。
大家发一声喊,“呸啾!”吐了一把痰,棺材就像模像样地被抬了起来。送殡的群众演员也凑不齐,我们剧组包括我都披麻戴孝凑成一个队伍,哭哭啼啼的。
我扮演的是一个孝子,流着泪,走在送殡的最前列。婶子也是群演,她哭得稀里哗啦的,引起很多人笑。两班锣鼓,前面一班,后面一班,敲得非常闹热。唢呐吹得那个欢,像是做酒娶喜娘一样。
棺木出院门时,大头在前。仪仗队、各种纸幡、粗细乐班都一一跟上。出了门后,再掉个头。我手里端着老人的牌位,孙小妮穿一身白衣捧着的遗像,是美工随手画的黑白像。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走在路上,每碰到一户人家就放爆竹,我们跪下来磕头谢恩。外联这点做得很到位。
几里路远的人都围过来看,知道是拍电影,大家都好奇。懂事一些的老人家都眯着眼笑,说演得好,演得隆重,像真的一样。小孩子一路跟着哈哈大笑。这可能是村上最后的土葬了,老人们看着眼热。
棺材抬到一个拐角的地方,却过不去。加上接野丧的“精干”十多个人一起抬,还是过不去。接野丧的都是不请自来,愿意帮忙抬棺的男人。他们和丧家一般没多少来往,说起话来就没轻没重:“接个野丧,本来想赚包烟,怎么这么重?好像哪个地方被鬼扯住了。”
旁边一个老人说:“你们做孝子的,赶紧到棺材前面下跪。”我和其他“孝子”双膝跪地,叩头,额头触到了地上,连叩三个响头,棺材就真的过去了。
到了坟坑,就把棺材放了下去。填上泥土之前,要让演亲人的演员嚎哭一阵。镜头对准婶子,她哭号着扒在棺材上不肯起来,其他演员把她拉开。“童男童女”的头和脚已经被扭向后,置于棺木一侧。黄土一铲铲盖在棺材盖上,镜头的特写,直到黄土把棺材全部覆盖,堆成了一个坟堆。再将“哭杖”和“引魂幡”插在坟头,烧化所有纸扎。花圈都插在坟堆上,围成一个手掌状。鞭炮大响一阵,镜头特写亲人脸上的泪水。
四面八方的人群涌向盆地一样的坟地。从坟口拉一个全景,一个新坟就生在了山坡上。
回到家,我把摄像机连接好电视机后面的输入端口,选择了有父亲的镜头按了开机。只见父亲坐在椅子上说,“过去了的日子,留给了我很多回忆。我崽对我这么好,让我脸上有了面子,我这一世,已经赚了……”
我跑到父亲房间喊:“爹,我拍完了。快来看电影!”父亲没有应声。我这才想起,昨夜婶子安排父亲去别人家睡去了。这个时候可能还在和别人扯谈。
我跑到邻舍去接父亲。邻居说父亲昨天确实去过,但是没有在他家睡。要我去别的人家找找。我就转了几户人家,都说昨天父亲去过他们家,扯了很久谈,还说了很多笑话。但是就是没在他们家睡觉。
我好不容易找到婶子。婶子说,“昨夜我送你爹去了别人家搭铺。今早去接他吃早饭,没看见人。快回去找找,别跌进哪个池塘。”婶子看一下我,又看一下地上乱蹦的麻雀。
我和婶子立即分两路寻找。
我直接奔回了家,打开老屋的每扇门,搜寻每一个角落,到处大喊:“爹,爹!你在哪?”
最后我又在他房间仔细搜寻了一遍。抖了下枕头,竟然掉出几十只胖胖的蠕动着的白蚁。我双膝跪地,头钻到了床下,爬到了漆黑的床底,边喊爹边到处去摸,从床头摸到了床尾。我摸完靠墙壁的两个床脚,还是没有人。我转身从床底往外爬,一个人影就跪在床前。
婶子跪在我面前不起来,只是哭。我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她迟疑了很久才抬起头,一脸的泪。她用拳头捶打自己的头部。
我攥住婶子的拳头,使劲摇晃,“到底怎么啦?”
“是我帮他盖的!他要我帮忙,他说他反正已经喝下了毒药,你尝的那口就是毒药,喝一小口不会要命。他是当着你的面,把一大缸子半夏喝下的。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对我说,你想我一个人在屋里让老鼠活活咬死么?他跪下,口吐白沫,慢慢躺倒,眼睛往上翻。我摸了他的脉,已经不跳了……”
婶子掏出一个红色的存折和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慢慢展开,我看到了开头几个字:“崽,今天是我的生日。祝我生日快乐吧!”
婶子还在哭,说你爹喝药躺进棺材后,药性还没完全发作,还有点多余的时间。他就索性爬出棺材,又把菜园整理了一遍,移了棵树。自己发了香,点了蜡烛,烧了钱纸。还了一把锄头给邻舍。将放完的鞭炮纸箱垒起来,好让儿子卖钱。
开始口吐白沫的时候,父亲才又躺进去。要婶子帮了忙。
父亲成全了儿子的大孝。
棺材下葬后,难怪有人说听到棺材里有捶打的声音。
其实,我,也曾,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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