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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5-14蒋平

湖南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阿马

蒋平

“不,不,人不是我杀的,我没有杀人!”

望着血泊中的祝春玉,阿马紧张得手足无措。

可谁能证明呢?现场只有他们两个,没有监控,没有录音。祝春玉怎么死的?真相只有阿马说得清楚。他可以描绘当时的每一个细节,可肯定没一个人信,只有疑点重重,只会越描越黑。对这个女人,尽管心底嘴里无数次冒出让她去死的毒咒,心里无数次腾起杀人的冲动,可真要面对货真价实的死亡,却没一点祝春玉消失后的快感。

有的只是恐惧,深不见底的恐惧。

祝春玉是他老婆。

一夜夫妻百日恩。

哪怕天大的矛盾,夫妻之间,也是罪不至死的。真让阿马动了杀人念头,是两年前,发现那玩意儿上长出一粒小痘痘后的事。

小痘痘长得实在不是地方。在这个性病治疗和壮阳广告铺天盖地的年代,不可能不往那方面联想,一想便如鲠在喉。关心则乱,那些广告,如一支恐慌制造器——阿马夜不成眠、食不甘味,先是偷偷在网上查找与性病相关的资料,试着一一对号入座,有些类似,又不完全对,查对到后面,居然有些艾滋病症状,还有高达十年的潜伏期……每想起那三个可怕的字眼,阿马心如死灰,未来一片黑暗。

自打小痘痘到来,阿马心乱了。每天告诫自己淡定,又忍不住时时观察:是否发展壮大了?是否又变了颜色?是否还有菜花状附属物出现……所幸情况不好,但也未继续更坏。可恶的小痘痘一声不吭地待在那,似没柄尖刀,不痛也不痒地直捅心窝。好些回,真想拿把锋利的尖刀将它跟肉体一刀两断……钻心的刺痛中,阿马发现,原来人是多么怕死的动物,身上多余一丁点东西都是恐怖,什么英雄虎胆,刮骨疗伤……全他妈小说里才有的虚构情节。

小痘痘不请自到,祝春玉是第一嫌疑对象。

身为女人,祝春玉太不讲究了,吃饭时爱往别人碗里挟菜;大大咧咧穿短裙坐公交;全家人衣裤袜子扔洗衣机里一锅端;大姨妈来时,从床单、沙发到汽车坐垫,随处留痕,像盖给世界的一枚枚印章。

和祝春玉早过不下去了,分手的念头从偶尔冒泡到口头禅。祝春玉口口声声离就离,谁怕谁,实则一刻都离不了他。就这么僵持着,从女儿婷婷呱呱坠地,到她念大学,一晃十多年,阿马后悔没早点痛下决心。家丑不可外扬,在外面,还得人模狗样秀恩爱,他不想让局里那些明争暗斗的冷面虎看笑话。真要有事,没一个会帮他。

当然祝春玉并非唯一嫌疑对象,自己这方面也理亏。小痘痘降临前,跟初恋情人白小莲死灰复燃。只是,白小莲各方面,跟祝春玉成鲜明对比——她生活检点,举止优雅,浑身上下纯白无瑕,怎么看也构不成传染源。

要弄清小痘痘到底何方神圣,医院是无法绕过去的坎。可那地方,别说碰上熟人,就是陌生人,也会拿异样眼光瞅他吧。网上不是说,皮肤病有很多种,性病只是其中之一。万一不是性病呢?再万一,遇上黑心白大褂,不是性病硬往那方面扯,再设几个套儿让你钻……阿马不敢往下想。

小痘痘带来的直接后果,是增加他跟祝春玉吵架的频率和力度。

一个头脑正常的人,要动杀人念头,不是随随便便的事。何况,这个要对付的人,是相处快二十年的老婆。更何况,老婆没犯大错。可阿马还是被那个可怕的念头左右,感觉小痘痘不走,日子这样下去,自己不死也会疯掉。

说起来,还得怪那个早不来晚不来的全面二胎政策。

不到两年时间,阿马去了五趟井冈山。

第一回,局里发展新党员,到革命圣地宣誓,身为支部书记,肩负带队重任。两个月后是第二次,一把手找他谈话,让他去市委党校进修,说是重点培养。事后才知,是其他科长去过或不愿去,只有他闲赋一些。这个班每期有异地教学,前几期去的是热门景区,近两年“八项规定”查得严,只能定点距离近、开销少的井冈山。

阿马是驴友,驴友多有不走回头路的原则。他立志这辈子踏遍所有名山大川,可在井冈山出了意外。穿红军服爬朱毛挑粮小道的照片被母亲撞见,也想尝试一把。母亲孀居多年,重阳前后,阿马会带她外出散心,这年地点便定在井冈山。接下来一次,是翌年市里的优秀党员表彰,社会实践地点放在井冈山。这第五次更令他哭笑不得,祝春玉回娘家,不经意说起阿马带母亲重阳游的事,丈母娘眼睛睁大了:“井冈山我也没去过呢,好玩吗?”

丈母娘话里有话。那晚,阿马几乎跟祝春玉央求:“你带你妈去井冈山吧。”祝春玉两眼一瞪:“什么你妈我妈的,我可没那兴趣。你知道我是路盲,巴不得我们在井冈山迷路,被野狼叼走,你好再找一个是不是?”

阿马只好改口:“井冈山人山人海,哪来的野狼?我给你们带路,提包,当导游,你是她亲生女儿,陪同去也不行?”

祝春玉斜在沙发上抢微信红包,身子瘫成一团泥:“让我爬山,你得做好背人的准备。你不是好表现吗?不是要当孝子吗?陪了老妈再陪丈母娘,五上井冈山,可以留下千古佳话呀。”

最后还是阿马带丈母娘和小外甥五上井冈山。在黄洋界,丈母娘晕车,小外甥失足摔伤,阿马肩背手扶,苦不堪言。

国家全面放开二胎的消息,正是那天发布的。

这一年,阿马四十岁。男人四十一枝花,阿马进行着一个“完人”塑身计划。

能在事业家庭上达到“完人”境界的,实在是凤毛麟角,即使雄居一代帝王,也难以做到。很长一段时间,阿马的“完人”计划,是身体上的。人到中年,懂得健康的重要。阿马自小体弱多病,早在幼儿园,老师给起一绰号:“烂柴油机”,意为不经打,成为同学的笑柄。直到很久以后,母亲告诉他,起绰号是她的主意。老师贬他实为保他,避免被那些大个头欺负。

小病小恙存在,让阿马自小注重养生,到了中年,身体反而好起来。见多了街头巷尾缺胳膊少腿的丐帮,阿马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人生悲剧。经过调理,阿马将各种老毛病控制住了。前不久,又植进一颗韩国牙,将门洞补齐,真正实现身体上的“完人”。

这一年,初恋情人白小莲投怀送抱,是“完人”计划里值得大书特书的一笔。局里又送他到党校深造,他预感自己要时来运转了。得陇望蜀,就想在家庭结构上拾漏补缺,那个搁浅多年的二胎想法,忽然有所抬头。偏偏这时候,小痘痘斜刺里杀出,将井然有序的“完人”节奏打乱了。

一连多日,小痘痘没啥变化。可越没变化,阿马心里越急。如果它变大、变痒、变颜色,足以证明是不好的东西,可以当机立断。现在它没动静,反令他心存侥幸,左右为难。好些回夜里,一闭上眼睛,那家伙便如孙猴子的救命毫毛,一下幻化出千百个青面獠牙的怪物,将自己大卸八块,一点点啃成碎片。

阿马是独子。十八年前,凭了尚不多见的本科学历,外加一表人才,被教育局长千金祝春玉相中,生活一下起了质的变化。接下来,只消添个大胖小子,完成传宗接代使命,算是功德圆满。怎奈老天不作美,安排的是个女儿,成了父亲一大心病,至死没根除。因为计划生育政策压着,满以为这辈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了,关键时刻,二胎政策的早班车,一下刹在他中年的门槛边。

虽是早班车,于中年女人祝春玉而言,几近末班车。于阿马而言,生,还是不生,已不是问题;和谁生,才是新问题。

阿马掏出笔记本,上面有项改变命运的打分记录。当初选祝春玉做老婆,完全是打分的结果。那阵子他身陷恋爱迷魂阵,好几个对象,优劣各有千秋,比较再三,焦点集中在两个女人身上:一是白小莲,二是祝春玉。

白小莲属贤妻良母型,身材高挑,容貌端庄,麻利能干。阿马分配在瑶乡中学,初遇白小莲,立时相见恨晚。白小莲家境贫寒,高中没毕业辍学在家,静候父母将她换彩礼钱的命。好在她没屈从命运,凭了聪颖天资,自学成才拿到大专文凭,又聘上代课教师,还是里面学历最高的。即便如此,和她结婚,极可能一辈子扎根农村。那时初兴改革开放,城市发展如火如荼,一穷二白的乡村,开始空巢荒地,早已不是知识青年向往的“广阔天地”。

祝春玉的情况,和白小莲形成天然互补。除了玩麻将看肥皂剧,什么也不会,同样高中没毕业,靠家庭背景,被安排在一家机关管财务。找对象高不成低不就的,不知怎的看上阿马。举棋难定的那些日子,阿马不明白世上的事这般鬼使神差?那时他更不明白,祝春玉要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还轮得上他穷教书匠?

做打分决定前,阿马思索最多的,是自己到底需要什么。

需要一具美丽胴体吗?那得付出一辈子你耕田来我织布的代价。白小莲可不是七仙女,她的命太苦,苦水里泡大的女人有二重性。自己缺的是背景,缺的是一位解决进城问题的岳父,祝春玉是唯一具备此条件的女人。瑶乡中学苦熬五年,已到快窒息的地步。工作的压抑早已抵消肉体的快感,只盼“哪壶不开提哪壶”,早日摆脱困境。至于传宗接代,只要是女人,有生育能力的女人,都有机会。这样,仅家境一项,定了50分,占去半壁江山,其余的,容貌20分、身材10分、性格10分、持家10分,白小莲项项可得满分,可由于家境得分近零,总分比祝春玉差去一大截。

在祝春玉名字前划勾时,眼前全是白小莲泪水涟涟的样子,如一柄无影剑,刺得阿马从头到脚阵阵隐痛。他真想随穿越剧回到古代,将白小莲纳入二房,而那张可怜巴巴的工资条,很快将他拉回现实。

阿马做梦也不曾想到,这辈子最大的错,便是那回打分。

第二个发现小痘痘的,是白小莲。

为证实自己不是病源,白小莲第一次当他的面,裸体模特一般,浑身上下剥了个精光。一见那具保养得堪称完美的胴体,阿马哪有心思想别的?冲动之下要上,被白小莲拒绝了,提出让他先去医院,她有位熟人,正坐此类专科门诊,不会糊他。

专科医生叫陶小令,白小莲的高中同学。高考落榜后,靠伯父关系进了卫校,出来后开私立医院。没想医院越做越大,成了“男人的4S店”,几乎垄断市里的男科市场。陶小令先是比量小痘痘的形状,提几个简单问题,随即开出化验单,让他验血。验血之后还要等结果,需一星期后。

再来说说陶小令的伯父,瑶乡中学校长,姓陶,阿马的第一任顶头上司。

陶校长一米八的块头,脾气跟嗓门一样五大三粗,这一切构成天然的绰号“大老粗”。

“大老粗”治校,典型的家长作风。学校上下,从财务会计到食堂小卖部,包括看门老头,全是他七大姑八大姨。他听不进任何教改建议,对阿马的创新式教学嗤之以鼻。奇怪的是他善于钻营,还有政治头脑,教育局对他印象甚好。尽管教学成绩一团糟,告状信满天飞,长达二十年时光,没一任局长动他。

呆在这样的穷山窝,别说无权无势,待遇稍好的毕业班,五年过去仍轮不上他。阿马渐渐明白,这是块不需要知识的地盘。哪怕你才高八斗,也会给目不识丁的“大老粗”狗眼看人低。阿马先是被安排去操场打上课铃,两年后才安排至教学岗位执教鞭,教的还是根本不熟悉的地理。

“大老粗”的脸色,是阿马和祝春玉确定恋爱关系后好起来的——不仅让他教毕业班,还提他当副校长,不久后又变常务,并许愿自己两年后退休,他是不二的接班人选。只是阿马去意已决,瑶乡中学吸引力太有限了。阿马很快通过内部遴选进了市教育局,从巴结“大老粗”的对象,变成被他巴结的对象。

阿马调离的第二年,那所要死不活的中学,出了起超生事件。一对青年教师遭遇“双开”,连累上“大老粗”,处分决定是阿马代表局里宣读的。这成了“大老粗”校长生涯里唯一的污点,犹如稻穗般的荣誉堆里兀现一株稗草,“大老粗”第一次大庭广众之下低下了那只雄鸡般高昂的粗头。那顿中餐,阿马第一次见他喝醉,嘴里骂骂咧咧:“操,什么鬼政策。别人躲在暗处生儿子,老子一没入股,二没分红,三不知情,处分却一点不打折扣。老子,老子现在只想杀人!”

“大老粗”的“杀人”二字,阿马记忆犹新。他琢磨着自己动杀人念头时的心态,会不会是他当年的翻版?

化验结果让阿马虚惊一场,他患的是风湿类疱疹。

对疱疹的由来,陶小令如数家珍。这是种隐性病毒,很多人身上有,潜伏期也长,也许娘肚子里就存在了。这病有传染性,还会遗传。看阿马面露恐惧,陶小令话题一转,开出一大堆药,说只消按他的秘方治疗便没问题,还可以断根。阿马瞥见里面一种进口注射针剂,要价千元,不由皱起眉头:“能不能……不打这个?”

陶小令说:“不打?这病断不了根啊……难道,你不想早点向老婆交作业?”

陶小令所说的“交作业”,是指床上那事。自小痘痘到来,已经两个多月没跟祝春玉亲热了。祝春玉疑心重,阿马用口角搅局的办法,拖延时间,只想等小痘痘自然消失,省得没完没了地解释,同时也方便跟白小莲进一步交往。

祝春玉是老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惯了,婷婷一出生,从喂奶到洗尿片,多是阿马代劳。好容易拉大到两岁,蹒跚学步了,阿马也混上中层干部,工作忙起来,祝春玉才张罗着请保姆。起初,母亲心疼儿子花钱,想自己代劳,几天下来,发现祝春玉是比孩子更难伺候的主,于是慨叹“有些钱注定该别人赚”,便不再过问儿子的家事。打那起,祝春玉和母亲从不单独相处,婆媳关系没见好过。

直到念初中,婷婷才结束保姆带的生活。同保姆姐姐分手那天,婷婷哭成泪人,从一侧面验证祝春玉花在女儿身上的时间过少。祝春玉缺奶水,婷婷喝进口奶粉长大。懂事后,说什么总是别人家的东西好,外国的月亮圆,阿马怀疑女儿思想骨子里的崇洋媚外基因,是那些洋奶粉带来的。性格模样方面,更是有种像种,简直一祝春玉的复制品。某回照镜子,发现长相越来越像祝春玉,不由得大发小姐脾气:“妈,为什么我脸上的显性基因是你的?你存心让我嫁不出去吗?”

婷婷是唯一能让祝春玉服软的人。听闻此言,祝春玉的无名火又往阿马身上烧:“亏你还是搞教育的,生出这种女儿。‘养不教,父之过,你存心用这种方式气死我,想另外找一个是不是?”

并非阿马不谙教女之道,而是没办法教。一放寒暑假,阿马要女儿跟自己学家务,每每答应,一到临场,即以种种借口推给保姆,要不靠钞票零食哄着,总之,阿马身上那种勤俭节约的“八荣”优点,在婷婷身上找不到影子,倒是祝春玉身上种种慵懒、私念、奢靡的“八耻”作派随处可见。阿马私下跟母亲发牢骚——我没生二胎,却养了两个女儿。

全面二胎政策到来,从阿马到母亲到丈母娘再到祝春玉,没一个不动心。尤其是祝春玉,做梦盼着有个二胎,好稳固跟阿马风雨飘摇的关系。唯一的反对者,恐怕是刚上大一的婷婷,那也只是很短暂的。那天,祝春玉打电话征求她的意见,婷婷刚下晚自习,饶舌半天,说她困了,明早再说。第二天早上,答复竟是:“我和闺蜜讨论大半夜,大家一致的意见是:小弟弟会跟咱们分家产分爱,不希望你们生二胎。你们要是敢生,我就死给你们看!”

原来,女儿也在给要不要小弟弟打分呢。这私心,真够狠的。阿马发觉,只有这一点,才深得自己遗传。

没想到过不多久,婷婷又打电话来,说支持他们要二胎了。她新结识一闺蜜,说结婚是活受罪,她将来要做独身主义者。祝春玉一听来气了:“女孩子迟早要嫁人的。女人一生第一大事,是嫁个好老公,嫁得好比干得好更重要。明白吗?”

“那,你说我爸是好老公吗?”

“你爸,他很好啊。”

“那你们为什么天天吵架?”

早在高中时代,婷婷抛出一惊世骇俗的观点:“爸,妈,你们想法再生一个吧。先弄份我心智发育不全的证明,申请一个二胎指标。你们如果嫌带孩子麻烦,我来当保姆。义务的,不要钱。”

婷婷思想上的翻云覆雨,让阿马恐怖。他觉得,孩子任性,是祝春玉宠坏的。现在的独生子缺少竞争,事事唯我独尊,这二胎更有生的必要了。

就在全家人众志成城向二胎进军的时候,阿马偏偏不想要了。不是不想要,而是不想和祝春玉要。这还是打分的结果。

祝春玉做通女儿思想工作,联手丈母娘,组成一个攻守联盟,并且反攻为守,集体将了他一军。那就是,生二胎可以,女人这边,只负责生;男人要负责养,你又没当官,有的是时间,是公认的家庭煮夫,养家是你强项。

阿马反诘道:“那,说说你的强项,是啥?”

“我的强项,就是,就是管好你啦。”

管阿马,确实是祝春玉一大强项。祝春玉的管,实际上是折腾。别看祝春玉平时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跟阿马拼起命来却浑身是劲。结婚之后,阿马从脸到手、脚的青紫血印,旧痕连着新伤,一直玩接力。祝春玉发泄够了,还振振有词:“男人就该让着女人。男人动女人一根手指头都受不了,女人砍男人两刀也没事。”婷婷为此讥讽祝春玉:“妈,拿出你折腾老爸的劲头来,保证啥事都能办成。”

祝春玉的另一强项,是丢东西。先是不小心丢失,隔三岔五,便能听到她丢手机、钱包、钥匙的新闻,她似乎有天生健忘症。换新房之后,不小心丢失变成直接抛弃,稍不顺眼的物什,会当垃圾丢掉。大到阿马的旧书旧衣裤,小到他的钢笔饮水杯,啥不顺眼丢啥,还美其名曰“美化环境,低碳环保”。有一次,丢的是一本《席慕容爱情诗选》,那是二十二岁那年,白小莲送的生日礼物,也是他们定情的信物。阿马当场发飙了。

某回丢垃圾,阿马瞥见两包未启封的纸巾,一看是自己裤兜搜出来的。阿马感觉,祝春玉身上的浪费德行,跟每天的懒觉一样不可改变。比如找东西,喜欢在夜间,一找起来没完没了,常常这个房间的灯开着,那个房间又亮了,最后是半夜里整个家灿烂辉煌。好几回夜半,阿马被厨房异响弄醒,一开灯,发现家里闹水灾,细查是祝春玉忘了关水龙头。祝春玉收入高,有挥霍资本。阿马初时说上几句,吵过之后,索性懒得说,每天跟在后面,她的开关开到哪,他的手关到哪,像环卫工伺弄一爱抛垃圾的路人甲。阿马悲哀地想象,祝春玉丢的不是家里的旧物什,而是他的尊严,对他的尊重,迟早有一天,自己整个人会像垃圾一样被她丢弃。

可祝春玉什么都舍得丢,独独丢不下他。不仅不丢,还像幽灵一样缠死了他。祝春玉说:“阿马,你想做当代陈世美,没那么容易。老天派我来是监督你的。想花心,等八十岁以后吧。”

这些强项,统统给阿马列入条款,作为打分生二胎的重要参考,导致祝春玉的分值不断惨跌。到后来,多条指数显示,祝春玉劣根性方面的显性基因太强悍,跟她这二胎,万万生不得。要是生的还是女儿,身边再多一累赘,等于养三个女儿,这辈子的幸福就该到头了。

白小莲喝的是真墨水,多少懂点医理:“人要生病,是身体上出了漏洞。漏洞是年龄增长形成的,只能控制,没法改变。那些什么靠药断根的鬼话,多半是糊弄人的。”

白小莲的话,阿马言听计从。这回避开疑难绝症,仿佛闯过鬼门关,心情大好。没几日,小痘痘像做了亏心事,不辞而别了。

小痘痘事件,增加了阿马对白小莲的信任。他的思维,不时会回到瑶乡,那儿到处有白小莲的影子。

尤其想起在夏夜,蚊子齐声歌唱,那声音地动山摇。小时候奶奶形容乡里蚊子讲客气,咬人前总会先问:“咬哪儿、咬哪儿?”到下半夜,尖细的长脚蚊,变戏法似的钻进蚊帐,对着梦乡中的人发起总攻。年纪大的人睡眠浅,一咬便醒,只好开着手电灭蚊,受强光刺激,导致睡眠质量不高。阿马猜想,奶奶晚年严重失眠,会不会跟这种灭蚊习惯有关?后来他吸取教训,总结出一套不用手电对付长脚蚊的办法:用薄毛巾被将全身裹起来,仅留口鼻在外,蚊子只能冒险来袭。黑暗中的人格外警醒,双耳像雷达,能准确锁定蚊子方位。阿马想象雷达的发明者,肯定是由夜半斗蚊中获得灵感。长脚蚊得手后,往往一肚子鲜血,飞不动,闭上眼也能得手,将掌心贴近鼻子,闻得血腥味,即可安心入睡。个别狡猾的懂得超低空飞行,成功避开“雷达”,等想起动手,只听得“嗡”的一声,吸血鬼早扬长而去;还有更狡猾的,偷袭成功后,进一步“围点打援”,不再对准面部,而是沿着微露的毛巾被“深入虎穴”,对准那只沾满同伴尸体的手狠咬一口,以示报复。与蚊斗,讲方法讲艺术,是另一种意义的其乐无穷。

阿马结婚不久,白小莲随便找个男人嫁了。老公是个酒鬼,喝醉酒爱打她,包括儿子。很快,她带儿子出走。那酒鬼还不放过,白小莲呆不下了,只好找阿马,让他想法弄她进城,哪怕扫大街刷厕所也成。阔别多年,白小莲还是那般楚楚动人,一见她落泪,阿马乱了方寸。有过好感和性经验的两个人也不再矜持,干柴遇着烈火,很快不能自拔。

印象中的白小莲,似夏夜的长脚蚊,而且绝对是高智商的。当他将自己浑身包裹,逃离这个世界时,白小莲神出鬼没地现身,避开祝春玉的雷达,用她蚊子般的呻吟,以及“围点打援”技艺,令他欲罢不能。他习惯了夜半跟白小莲纠缠,他甚至预见,如果他们有孩子,多半是夜猫子,因为有着与生俱来的熬夜天赋。

和白小莲销魂一夜,阿马忽然发现,自己提不起跟祝春玉亲热的兴趣了。

每次,祝春玉要他多些前奏,序曲没完,那玩意已不争气了。祝春玉进入状态太慢,又欠花样,勾不起他的欲望,跟白小莲没法比。祝春玉不善于学习,只知道玩麻将有技巧,又从不将它移植到床上。一回,两回……祝春玉怀疑他外面有人,又拿不出证据。慢慢的,确信他真是ED。房事一拖再拖,二胎计划遥遥无期。祝春玉有些沉不住气了。

见祝春玉终日慵懒,阿马心里泄气,他越来越强烈地感觉,生二胎,理想对象只能是白小莲。到这个时候,衣食无忧,家庭背景占的分值,已如不争气的熊市,猛跌到20分以下。而身材、长相、智商、持家等决定孩子先天的指标,如一线城市的房价狂蹿到80分以上。尤为重要的,跟白小莲在一起,总有没完没了的激情。关于优生优育、生男生女,阿马掌握一些偏方大全,其中的优质资源,白小莲身上多数都能找到:她的丰乳肥臀,她的高潮频频,怎么看都是生儿子的相,何况有她与前夫的儿子为证。星相学观点,男欢女爱,多半是崽。二胎新政策,是专为他和白小莲而设。他已经错过一次重要机遇,老天爷良心发现,要将机会和白小莲一道重新还给他了。

这一轮分打得毫无悬念,祝春玉一败涂地。

祝春玉给阿马联系了一位男科医生,听说水平很高。

阿马一看医生的名字,顿时心惊肉跳,居然是陶小令,于是死活不愿去,说那是做广告的,白花钱,还不如直接买伟哥。祝春玉不依,说伟哥有耐药性,对心血管不好,对生二胎更不利。有病得看医生,不能讳那个什么疾,忌那个什么医。

自己到底有没有ED?阿马心里清楚,却不好跟祝春玉点破,只一门心思如何快刀斩乱麻,早些将他们的孽缘了结。

局里这厢也有事。随着岳父几名老部下退休,面子工程封顶了。中国式官场,是一种“金字塔效应”,越往高层,晋升范围越窄,竞争程度越激烈。在通往副处级的台阶上,阿马开始了原地踏步,一踏就是十多年。

祝春玉除折腾阿马来劲,还有一事也挺上心。新来的洪局长,夫人是个跑胡子迷。祝春玉闻悉,立即弃下长城麻友,自修成才,很快完成跑胡子高手的蜕变,跻身洪太牌桌上的常客。

祝春玉做这一切时念念不忘向阿马邀功:“我还不是为了你。将来你要是上去了,可别忘了军功章记上我的一半。”

祝春玉以陪洪太为名,乐不思归,倒也方便阿马跟白小莲幽会。所有的家庭不快,基本是这几年发生的。二胎计划摆上议程,本是好事,却成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祝春玉坐得过多,缺少锻炼,患有严重的痔疮,还有腰椎突出、偏头痛,这副亚健康状态,加上四十高龄,真不知拿什么去生二胎。跟阿马争执起来,还振振有词:“我身上的毛病,哪样不是为你落下的?说来说去,你这个爹最好当,女儿从小到大,你操了哪点心?什么都是我在买,什么都是我在管。”

母亲给祝春玉起了个绰号——“辩护律师”。任何没理的事,到她口里都变得有理。天底下最辛苦、最委屈的是她,其实呢,最没资格生二胎的也是她。

祝春玉保持斜在沙发上玩手机的惯有姿势,两张粉唇一张一翕:“昨晚,人家洪太好不容易来家里打一次牌,你多陪人家聊几句,套点近乎也不要紧。整晚守着那破电脑,你以为你谁呀。”

阿马气不打一处来。祝春玉一门心思都在名利上,似乎男人只要当了官,他的所作所为永远正确,这种正确还连带包括了他的家人,真理永远向着当官的一边。

“你不是问我想不想要二胎吗?老扯洪太太身上做甚么。”

“二胎,二胎,当不上领导,没收入,你拿什么来养?”祝春玉原形毕露。

“领导,领导,难道没当上领导做什么都是错?假如我是比洪局长更大的官,不陪他老婆说话,上上网还会错吗?”

自从婷婷出生,每摊上大事、难事,阿马会习惯性地取出那个本本,拟几道关键题来打分解闷,这次跟谁要二胎,更不例外。看看祝春玉那越来越低的得分,阿马陷入不着边际的迷惘——当初定分值,选祝春玉做老婆,明明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为什么感觉不到幸福?究竟是哪根神经出了问题?

阿马想这些时,窗外正下一场豪雨,雨地里停着辆大奔,邻居家的。雨水肆无忌禅地洗濯大奔的玻璃。望着空无一人的豪车,阿马忽有所悟:再好的物件,如果离开人,只能是一堆废物。只有在需要时,财富才显出它的价值。同样的道理,人只有找到社会需求面,才能混出成就感。如今,家境、名誉、地位,不再是当务之急,他需要的是一个身心健康的宝宝,需要的是一位有条件生养健康宝宝的女人。

夜已经很深,白小莲还没下线。祝春玉沐浴完毕,躺在床上,连连催他。

“亲,我得下了。有人在床头叫春。”

“去吧。”短短两个字,阿马听出了酸楚,内心便笑不出来。

阿马变了。由以前的开朗,变得沉默寡言。如今,生二胎可以名正言顺,阿马却觉得不可告人。每一次同学聚会,中年男女搞互动,唱啊跳啊的,阿马不再参与。这不单是性情原因,更多是不想过于粘乎,免得分手时伤感。

每次过斑马线,阿马不再大步流星,而是心事重重。他心里多了责任,那是对二胎的牵挂。远远望着飞驰而来的小车,百米之内,哪怕速度再慢,总会让车先过。见多了司机油门当刹车的报道,对马路杀手的技术和素质总是提心吊胆。

以前热衷的各类外出培训,现在兴味索然。聚会一散,还有几人记得?虽说如今有QQ有微信,天天在里面蹦跶个不停的,多是混个脸熟,或者觊觎你的社会资源,关注你的活动网站,转发拉票相互吹捧。再看那些抢来的红包,全是几毛几分的,一弄几个小时,还要连本带利再发出去,再贴上流量开销——不值啊。

生活里莫名其妙的差错多了。每次出门,不是感觉忘记关各种开关,就是担心门没反锁,折转身来一检查,明明就是弄好了的。阿马怀疑自己强迫症发作,提前更年了。

阿马变得爱说谎了。他发现,男人之所以爱说谎,是有些人宁信谎言,也不愿面对现实。谎言,可为男人换来宝贵的时间和自由。

局里这头,机构改革正在关键点。中层骨干大多年纪偏大,编制这边,却是逢进必考,新人青黄不接。一些部门撤并,超编领导无法安排,又塞进几位副局长调研员,阿马的身份仍是科长,且被俩分管领导掌控,工作量加码,日子苦不堪言。

改革每年进行,但从没正式精减出一个吃皇粮的人,除非自动离职、犯罪或者死亡,无非一朝天子一朝臣,运用各种关系,看谁以更少的付出、更轻的担责,分得更大一块利益蛋糕。单位如此,科室如此,个人亦然。教育局大楼,永远像一座游戏厅,里面出入的各色人等,何尝不是来玩游戏的?只是,大楼有它的游戏规则,那些违反规则的人,不是被驱逐,就是转换到另一幢不需要规则、却没自由的楼里。那些游戏客,有的新鲜,有的恍惚,有的淡然,结果全是在六十岁那年结束游戏人生。人人羡慕的铁饭碗,无非是握有一张游戏票,可以享受庄家提供的免费午餐和打赏功能而已。

机关的味道,如长沙火宫殿的臭豆腐,闻起来臭,吃起来香。每次因“工作需要”躺在公款埋单的星级宾馆,和白小莲缠绵打斗,欲罢不能之时,阿马眼里就有一个聪明健康的大胖小子,从她肚子里欢蹦乱跳地出来。

有消息说,公务员即将延期退休,这苦日子一时还望不到边。洪局的精明处在于,让阿马受累的同时,也赏一些实权,还给配备一位高颜值的女下属。当领导就是好,可以手握国字号铜板,施舍乞丐一般,调动下属的积极性。有女下属向自己汇报,每看到洪局微笑,阿马便有巴结讨好的冲动,曾经的急流勇退、淡泊名利的想法,全到爪哇国去了。何止教育局,纵观所有的游戏厅,雾霾般笼罩,人套在里面,如陷泥淖,难以解脱,又无可奈何。

成天被吆五喝六,忙得看门狗一样打陀螺转,哪还有心情和精力生高素质二胎?更别指望养。和白小莲相处也不短了,日子事先掐好的,奇怪的是她肚子一直没动静。阿马担心,是不是环境和心情,影响了自己的生育能力?

不过,每次和白小莲做爱,激情还在。又一次心满意足离开她魔性十足的身子,阿马不禁笑出声来。

白小莲问他笑什么?阿马说:“我想起一个土谜语,叫‘猛男吃伟哥,打一职业,猜是什么?”

白小莲猜不出。

阿马刮一下她的鼻子:“猜不出来吧?你瞧我这雄风,完全不减当年。祝春玉却说我ED,要我去看什么男科,找的医生还是你同学呢。”

轮到白小莲笑出声来,笑完之后,抛出一个问题:“你打算这样跟她长时间ED下去?”

阿马说不出话了。他在思索那个打分本本,虽说白小莲得分遥遥领先,可祝春玉这堆鸡毛如何清扫,仍没理出头绪。好容易找个由头,分居还不到三天,婷婷来电话说:“爸,快回去看看妈妈吧,家里差点起火了。”细问才知,祝春玉煎鸡蛋时,跑到客厅抢微信红包,锅里的油烧滚了没发觉,最终燃起明火。祝春玉吓得到处找灭火器,找到之后不知道怎么拧开。幸运的是,那火良心发现,自动熄灭了。

依旧是冷战。祝春玉不说话,疑心有增无减。见面又查他手机,还索要QQ微信的登陆密码,所幸事先准备充分,没让她抓住什么把柄。吵架的代价已经升级,杀人的冲动心理再度膨胀。阿马感觉纸包不住火,总会有图穷匕首现的一刻。

白小莲终于告诉他一个意外又不意外的消息:“阿马,我有了。”

这个惊喜,来得不是时候。阿马有些惧怕:“真的假的?你不会是骗我,或者要挟我?”

白小莲将化验单递给他看。阿马看完,还是一脸愁云。祝春玉那堆鸡毛还没完,白小莲这边,已急不可待要宰另一只鸡了。阿马更多的心思是想这个二胎出来之前,如何将祝春玉快刀斩乱麻。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

“我已快四十的人了,你也四十好几了,俗话说‘四十七八,再干也白搭。大不了不当这个芝麻官,可二胎再不要,恐怕永远没机会了。我已用手机录好一张咱们亲热的视频,准备寄给你那个洪局。这样,你那个科长当不成了,正好全心全意抚养下一代。怎么样,心疼吗?”

阿马摸着她的肚皮,亲了一口:“心疼的是你。”

“还有,万一祝春玉说你是过错方,要你净身出户,怎么办?”

“你和宝宝,才是我的聚宝盆啊。难道我不能东山再起?”

光盘传过去快一个月,洪局却似什么也没发生,还赏给他一项肥缺——主持市局下属单位年度绩效考核打分。

说起这绩效考核,可是一年一度在上司心目中位置的证明,被看作是提拔重用的晴雨表。下属单位极为重视,莫不使出浑身解数,削尖了脑袋也想搏取头名宝座。主持考核者,相当于“钦差大臣”。阿马受宠若惊,为充分表现,一路按章行事,实在拒绝不了的红包,连同打分表一并递到洪局案头。

洪局没看打分表,直接将拒收的红包重新塞回他口袋:“打分我不看了。我只想听听,得优秀等次的,是哪几家?”

阿马想想,还是收了:“您直说吧,我保证按要求打出他们的分数。”

洪局笑了:“阿马,我一直觉得你是可塑之才。打分只是一个游戏,真正说话算数的,是制定规则的人。”

阿马有些诚惶诚恐。洪局摸出那只光盘:“阿马,我这个人不才,但喜欢有才的人。谁身上没缺点?做事要看主流。这东西我收到很久了,之所以现在交给你,只是提醒你注意。你还年轻,把工作做好,别的不用担心。”

“洪局,您真觉得我是可塑之才吗?”

“阿马,我的看人、用人观,跟别人不一样。拿这次考核来说吧,不管打出什么分数,我都赞同,但最终排位,不会按分数办,知道为什么吗?”

阿马说:“知道,分数上面还有人罩着。”

洪局伸出大拇指:“我比较欣赏《蜗居》里宋思明的观点,一个人犯事,如果能用钱摆平,那就不能算事。打分是人定出来的,死搬硬套,没人会认真做事,也没人能做好事。人一辈子,任何年龄,任何位置,想法会不一样。等你有机会坐上我这把交椅,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阿马觉得,洪局的话,让他找到了打分规则的漏洞,也让他看到一个不一样的官场。

祝春玉那边,已找过洪局多次,内容都是阿马在外面找小三,请单位严加管教。洪局每次像接待上访户一样,耐心劝解,并将信息及时反馈阿马。

又一次跟祝春玉摊牌,祝春玉没有撒泼,却骂起洪局来。说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这姓洪的哪像个领导,倒像个说客,从头到尾只想着利用人,包庇坏人,是非不明,好歹不分。

阿马心里没好气,这会听到祝春玉数落洪局,不免为他叫屈。人家当官也有难处,这人又不是傻子,周边人不看僧面看佛面。人一当官就是活佛,只要家里出了官,天天会有人冲你笑,其实是冲你家的官笑。你祝春玉从小到大,从局长老爸身上享受了多少间接福利?怎能过河拆桥,说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呢?一个人要是老不知足,只能说明你还想当吞象的蛇。

相形之下,白小莲的分析更精辟一些:“你道洪局真欣赏你呀?听说,局里报的两批副处后备干部,都没你的名字。现在是非常年代,官多兵少,得适应新常态。你熟悉业务,是机关的‘老黄牛、‘白骨精,你要是下了台,他面上也没光彩,那一大摊子糗事,只有他们当局长的顶上。他帮你打掩护,还不是不想让自己下不了台。”

“道理虽如此,可现在我骑虎在背,如何下得去?”

“只有一个办法——将视频发到网上。有了舆论监督,他不得不办你,那样的话,工作也不会丢。还是那句话,不当那个破芝麻官,咱们才能安安心心养宝宝。”

视频在网上公开不久,阿马如愿等到免职通知。同时等来的,还有祝春玉的刀子。

祝春玉的表情,绝望得有些扭曲:“你想要二胎,我可以给你生啊。我哪点亏待了你,为什么骗我这么久?我这辈子就毁在你手里了。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就是做鬼,也绝不让那小三得逞。我,我豁出去了!”

听着她歇斯底里的咆哮,阿马有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来。那些理由,只能讲给自己听,到她耳朵里只会成导火索,只会化作震怒的催化剂。阿马越是沉默,祝春玉越是气急。手臂上被划开两道血口之后,阿马爆发了。

从花指甲中,阿马多次领教过祝春玉的厉害。这回换成明晃晃的刀子,哪敢怠慢,拿过一张椅子东躲西挡,避开致命几击。祝春玉显然疯了,这次拿出搏命的招数。阿马害怕了,他想到了婷婷,想到了白小莲,想到了没面世的二胎,还想到了报警,但眼下,这些救不了他。唯一能救他的只有自己。他睁圆了眼睛,死死盯着祝春玉持刀的手,思索着如何先制服她。

祝春玉到底是女人,三板斧一过,显得气力不支。阿马瞅准机会,一把抓住她持刀的手,打算将刀子夺过来。谁知祝春玉的拼命劲再次爆发,低下头来,对着他流血的手狠命一口,阿马一声惨叫,双臂一使劲,祝春玉整个身子人仰马翻,那把锋利的菜刀,不偏不倚从她脖子上勒过去。祝春玉瞬间倒在血泊中。

祝春玉任性惯了,阿马从没对她用强,这会儿才发现女人,尤其是富养女人的弱不禁风。他呆在那里,浑身僵硬,忘了求援,忘了报警,看着鲜血汩汩从她脖子里涌出,带着她的体温,她的灵魂,很快汇成一条小河,长蛇一般向远处爬行。祝春玉性格偏激,可无论哪方面讲,命不该绝。她死了,带走了她的无理吵闹,她的威胁,他和她的“八荣”、“八耻”,也带走了婷婷的未来。这个家怎么办,自己怎么办?到现在,他才发现,祝春玉的离去,丢给明天的,不是一了百了,而是一堆更乱的鸡毛。

阿马盯着祝春玉,祝春玉死不瞑目的双眼,也在盯着他。双方不说一句话,彼此却各怀一个天大的冤屈。

二次开庭,丈母娘不顾婷婷哭求,非要置阿马于死地。

阿马发现,所谓“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只是建立在和女儿的情感基础上。说到底,没有骨肉亲,还不如路人。非常明显的一场防卫过当,可有了白小莲传出的网络视频,便成故意杀人的重要佐证。他无法辩解。

宣判之后,阿马唯一的要求,是想单独见见白小莲。

监狱方面,满足了他。

白小莲垂着红肿的眼帘,一言不发听他将过程讲完。

“小莲,我说的句句是真话。我没有骗你……要是有那种技术,能将瞳孔里的记忆调出来,马上可以证明我的清白……我是个不孝之子……我这辈子最对不住的人,是你……家父的遗愿,拜托你来完成了。”

白小莲哽咽着:“我当然相信你。只是,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没法帮你了。那孩子,流了。”

阿马如五雷轰顶:“流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就在两天前。”

阿马想起那个打分本,万念俱灰。只有这一次,他成了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当标准答案浮出水面,才发现结果一错再错,错得那般惨不忍睹。阿马怎么也不明白,一份为人生幸福精心设计的打分卷,到头来打死的却是自己。当初列分值的时候,白小莲的身体、性格、持家和智商,是怎么占到80分的?看来,钱能让人疯狂,爱能让人愚蠢。

阿马更不会想到,那天是白小莲第一次对他撒谎,也是最后一次,严格讲也算不上。也许是不愿孩子生下来没爹,也许是不愿让人知道他爹是杀人犯,也许还有其他原因——一个女人,一个独身女人,一个刚从单亲创痛中走过来的女人,一般人很难理解。

和阿马见面后的第二天,白小莲一个人,戴着口罩,去医院将孩子做掉了。

手术后,医生无限惋惜:“是个男孩。你老公还真舍得!”

责任编辑:刘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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