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宇宙不存在
2016-05-14于怀岸
于怀岸
据说,上帝在人的脑子里安装了七根弦,一弦不少,智商和情商都是超一流之人,若是缺了一根,则是个常人,缺了两根,就是个庸人了,缺三根以上者,则为智障。陆晓晗从童年一直到青年,都是一根不少,且弦弦相通的人,所以他成了这个世界的宠儿,一路顺风顺水地茁壮成长。陆晓晗可以说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父亲是名教授,母亲是外科医生,自己从小就学习好,小学是语文课代表,初中是数学课代表,高中是学习委员,十七岁保送上了一流大学,接着读研读博,毕业后分到一家省级研究所,不到四十岁就做到了正高职称的研究员。三十岁那年,陆晓晗娶了老婆,太太刘苏敏是省话剧团的演员,貌美如花,当年的婚礼是在中山路的希尔顿大酒店举行的,轰动全城。婚后几十年,他们相敬若宾,举案齐眉,美满幸福。
要说陆晓晗一生中真有什么不如意的话,那就是他与太太刘苏敏没有孩子,他们一直是丁克家庭。当然这是从外人的眼光来看的,事实上也并非就是陆晓晗和刘苏敏婚姻的瑕疵,那些为了事业而放弃孩子的高知和艺人,在我们这个时代多如牛毛,不独独就陆晓晗和刘苏敏这一对夫妇。
陆晓晗供职的单位是省科学研究院理论物理研究所,从事的是高能天体物理学的理论研究。这门学科主要是研究天体上发生的各种高能现象和高能反应过程,像高能粒子和高能光子的能量转化,X射线源、Y射线源的产生和释放等等。反正,这是一门相当高深的学科,别说一般的常人难以弄懂,就是跟陆晓晗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刘苏敏也一窍不通。陆晓晗是那种标准的科学家,家里百事不伸手,整天埋首于一堆堆比砖头还厚的书籍和半人高的数据资料里。那些书和纸要不就是爬满一串串蝌蚪或蚂蚁似的文字,要不就黄渍斑斑,灰尘扑扑,散发着一股股刺鼻的霉味。刘苏敏每次进他的书房搞卫生都要皮肤过敏,手臂上起好多红色的小斑点。刘苏敏有时也发脾气,说陆晓晗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书房是另一个世界,研究的东西也是另一个世界。总之,在刘苏敏的眼里,陆晓晗就是和这个世界不搭,他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到底是哪一个世界,她也说不清楚,但她相信,陆晓晗绝对是浩瀚的星空里的另一个星球上的人投胎转世错了而来到他们家的。在家里刘苏敏一般都喊陆晓晗“外星人”,陆晓晗只是憨憨地笑,算是默认。
陆晓晗其实并不是那种迂腐的科学家,虽然在家里或在单位上班,他可以三五天不刮胡子,一件夹克能穿一星期,一旦外出,譬如开学术会议、在大学里授课或讲学,他也会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索,刮净胡须,剪好指甲,穿着很正式的深色西装,花格衬衫,打一条红蓝相间的条纹领带。陆晓晗不像很多中老年科学家,削瘦、清癯,白首佝腰,未老先衰,他中等身材,壮实,饱满,虽然年过五旬,他的头发还不白,身型也没有走样,既不显羸弱,也不显臃肿,若是走在大街上,腋下夹着真皮公文包,极像处级以上的干部的派头。在校园里,下课后他也常被一些女生围着问这问那,很难说那些女生是对高深的天体物理学或遥远的星空世界感兴趣,还是对他本人感兴趣。
不过,现在陆晓晗外出的机会很少了。一年前,陆晓晗竞争物研所副所长失败,跟所长李剑平和主管业务的副所长肖正民闹得水火不容,特别是跟肖正民,两人几乎都不说一句话了。因此外出开会、讲学、授课的机会基本上轮不到他。别说讲学授课的机会,就是所里申报的国家课题研究也轮不到他。另一个方面是现在陆晓晗把主要的精力用于研究宇宙黑洞去了,他现在很忙,几乎没有外出的时间。这个课题是他的导师吴天华院士拉他进去的,当然课题是由一个小组来做,陆晓晗只是小组的一员。小组成员加上导师吴天华,一共四个人,陆晓晗主要承担黑洞潮汐变化与引力相互作用的理论研究。陆晓晗知道这是国际天体物理学界的一个前瞻性课题,它一旦获得突破,将会推翻著名物理学家霍金的对黑洞潮汐和引力的计算方式,从而给宇航事业带来新的拓展。这个课题的方向,简言之就是陆晓晗的导师,我国最著名的天体物理学家吴天华认为霍金计算黑洞潮汐的方法是错误的,他的计算方法只运用牛顿力学和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计算得出的结论是错误的。吴天华认为不管是牛顿力学或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在空间极度扭曲和收缩的黑洞天体里,肯定会出现偏差,因为霍金忽略了一个广义相对论效应:体积缩小。黑洞的质量越大,引力越强,时空收缩就越厉害,体积缩小效应就越明显。举个例说,如果一艘宇宙飞船进入黑洞,按霍金的理论,它会被强大的潮汐力撕碎,或者被拉成一根面条。而吴天华不这么认为,他认为这艘飞船越靠近黑洞,体积相对于黑洞就会越来越小,最后成为黑洞中的一粒微尘,接近于无限小的宇宙飞船就根本感受不到黑洞潮汐力和引力的作用,因此飞船会安然无恙地通过黑洞,到达另一个广袤的宇宙空间。
一开始,陆晓晗并不看好导师的这种假定,以他的理解黑洞潮汐的作用力肯定是存在的,而飞船进入黑洞后体积和速度也会产生作用力。这两种作用力的大小和变化到底适合不适合万有引力和广义相对论,才是研究的主要方向,但这个研究起来太复杂了,非一日一年之功,需要漫长的过程。但吴天华是他的恩师,拉他进入小组,他不好推辞。陆晓晗所在的这个研究所虽地处偏远省会城市,但是我国观察天体最佳的地方之一,也是国家天体物理学的重镇之一,建有很好的试验室和模型室,陆晓晗又一直在研究天体宇宙,从宇宙学转向黑洞学,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那也是吴天华拉他进入课题小组的重要原因吧。
当然,这个课题会有一大笔科研经费,而且导师一直待他不薄,陆晓晗从这个课题里可以得到一大笔钱。陆晓晗家虽然不缺钱,但谁会跟钱有仇呢,是不是?
陆晓晗就这样一头扎进了黑洞学的理论世界里去了。一直以来,陆晓晗都是那种做事有板有眼,做一行就要做好一行的人,虽然他不是国内最顶尖级的天体物理学家,但他从没有停止过向第一流科学家迈进的脚步。最初一年里,陆晓晗的工作进展并不大,数学模型一直构建不起来,理论推导也没有方向。不仅仅是他,他的小组的其他同事们的进展也不大,他们也找不出有效的计算公式和数据来支撑导师的这个理论。但这并不等于陆晓晗想要放弃,正好相反,陆晓晗一头扎进了黑洞里出不来了,越往下研究,他的兴趣越大,通过对国外最顶尖的天体物理学家的最新研究成果的了解,通过模型的模拟演算,陆晓晗发现导师吴天华的假定并不是凭空想象的,而是有很大的可能性。陆晓晗是个科学家,他更清楚,有些理论,哪怕只一个假定,是需要一个科学家穷其一生的精力去证实的,甚至需要几代科学家接力,就像哥德巴赫猜想那样。陆晓晗觉得他的后半生的精力,肯定要耗费在这个黑洞里了。他清楚地知道,只有证实了这个理论,他才会出得来。
陆晓晗曾经想放弃研究去做行政工作。说白了,就是想去当官儿,是跟太太刘苏敏的工作调动有关,他在这上面受了气,否则,以他的清高,断然不会去考虑竞争研究所副所长这个劳什子的职务,也不会与李剑平和肖正民闹得水火不容。以前,他跟李剑平的关系一直是不错的,跟肖正民更甭说了,早在二十多年前,他们就是同门师兄弟,都是吴天华院士的研究生。陆晓晗是高肖正民一届的师兄,肖正民则是师弟。后来做同事,也一直相处融洽,两家人常有交往。肖正民的研究领域是光学天文学,与陆晓晗的宇宙学不是一个方向,在学术上他们没有冲突,也没有竞争,同事十多年,彼此从未发生过龌龊。若不是陆晓晗头脑发热,想当研究所副所长,那么他们会一直很好,融洽地相处下去。
陆晓晗一时头脑发热,想当副所长是他受了所长李剑平的气。受气的原因是陆晓晗想把刘苏敏调到研究所图书室上班。刘苏敏在省话剧院工作,二十年前,陆晓晗跟她谈恋爱时,省话剧院还是个万人钦慕的好单位,话剧演员也是人人敬重的明星大腕。但没红火几年,一到九十年代初期,话剧就没人看了,话剧院也就要死不活的了。话剧院一直隶属于文化厅,那几年文化厅机构改革,改来改去,话剧院成了差额拨款的事业性单位,基本上处于自谋生路的状况,编剧们下海写电视剧去了,演员们跑的跑,调的调,没门路的跟着团长下乡找演出。刘苏敏不想到处跑,她吃不了那个苦,好在那时文化厅的一个副厅长是个天体学爱好者,跟陆晓晗关系不错,由他打招呼让刘苏敏转到话剧院办公室,守守电话,差额工资由院里补齐。就是这样的不死不活也没拖几年,话剧院就完全解散了。什么是解散,就是这个单位不存在了,人员分流的分流,下岗的下岗,各人凭本事各找出路,有门路的调去别的单位,没门路的自己回家练摊去。当时刘苏敏想调去省图书馆,陆晓晗就去找那位爱好天文的副厅长帮忙,他也一口应允了,但拖了半年,一直没弄好,他自己也退休了。事情就不了了之。
那半年刘苏敏没上班,天天就待在家里。她跟外面的人接触不多,也不喜欢逛商场或去外地旅游,整天就在家里,不是看电视,就是搞卫生。刘苏敏这年四十七岁,可能是快到更年期了吧,她爱干净,嘴巴也多,总是喋喋不休地抱怨陆晓晗邋遢,抱怨陆晓晗没有本事,天天就知道研究什么外星空,那些东西看不见摸不着,能当饭吃呀?陆晓晗被她烦死了,一再怂恿她再找个工作去上班。刘苏敏心高气傲,给别人去打工,犯不着,她想去的好单位,陆晓晗又没有能力摆平。
陆晓晗因为这事苦恼了一年多。一年后,有一天,陆晓晗从实验室出来,碰到肖正民。他告诉陆晓晗所里图书馆的老魏到点退休已经开始办手续了,那里要缺一个编,要陆晓晗赶快去找李剑平把嫂子弄进去,晚了这个编别人就占了。陆晓晗就兴冲冲地去所长办公室去找李剑平。
李剑平正在办公室里看文件,抬头看到推门进来的陆晓晗就说:“老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这事真不好办,老魏退后,那个编上面要求公开招聘,招聘条件是四十岁以下大学本科以上学历,这些条件刘苏敏都不符合。”
陆晓晗正奇怪李剑平怎么知道他想要刘苏敏进所里的图书馆,李剑平又说:“肖正民已经给我讲过了,招聘条件是所里领导班子定的,不可能更改。”
所里的图书馆馆员有九个编,他们每个人是怎么进来的,包括老魏,陆晓晗心里都清楚,听李剑平这样说,就冒火了,说:“刘苏敏是大专文凭不假,前年你侄女进来,她是什么文凭,只是技校吧?”
李剑平整理着手中的文件,头也不抬地说:“刘苏敏年纪大了,开会讨论时,领导成员都坚持不能超过四十岁,说年纪大了,过几年又要退休……”
陆晓晗更火了,说:“去年小温调走,胡书记的老婆不也是进来了,她总比刘苏敏还大吧,图书馆就是家属的养老所,你们的人要进就进,刘苏敏要进来,你们就要制定条件了,这公平吗?”
李剑平生气地说:“今年机构改革,是上头要公开招聘,所领导又不是针对你一个人制定招聘条件的,老陆你讲点理好不好?”
陆晓晗咬牙切齿地嚷道:“李剑平呀李剑平,你要我讲道理,你们啥时跟我讲过道理?”
于是两人就吵了起来。李剑平气得拍了桌子,陆晓晗也一把掀了椅子。吵声惊动了整层办公楼,很多人在李剑平办公室门外探头看热闹。陆晓晗和李剑平足足吵了十多分钟,陆晓晗语气高亢,声音激昂地痛斥李剑平执政物研所五年来的荒唐和不公。门外看热闹的人只是笑而不语,谁也不进去劝架,最后还是肖正民急匆匆地跑来把陆晓晗架走的。
这是陆晓晗进物研所二十年,经历了四任所长三任书记以来的第一次大爆发。事后,有人对陆晓晗说他骂得好,也有人对他摇头苦笑。陆晓晗这次发飚,算是彻底把李剑平得罪了,刘苏敏进图书馆的事当然也黄了。物研所招聘通知发布两个月后,招了一个二十六岁的女研究生。这个研究生是从农村出来的,陆晓晗看了她的简历,也查了她的背景,她跟所里的领导班子所员没有任何瓜葛。
本来,陆晓晗跟李剑平的关系就不远不近,两人除了领导和被领导,平时很少有工作之外的走动或交集,但表面两人彼此都会客客气气的,现在李剑平恨死他了,连这种表面的平衡也被打破了。每次在楼道上碰面,李剑平看到陆晓晗都是脸色铁青的,陆晓晗也懒得理他,一扭头就过去了。陆晓晗知道以后所里有什么好事,譬如外出考察、交流、讲学等等,是没有他的份了的。
半年后,陆晓晗没有想到他把肖正民也得罪了。
这年七月所里的班子要增加一个业务副所长,据内部消息透露备选的人员是两人年龄、学位、资质、学术成就上都旗鼓相当的肖正民和一位研究核放射的胡炳润。最初备选人员里并没有陆晓晗。陆晓晗在刘苏敏进图书馆这事上受了刺激,到现在心里的痛还没有消隐,他想要是他是所领导的话,刘苏敏的工作何至于到现在还没有着落,她早就在所里的图书馆上班了。陆晓晗知道李剑平所长的职务还有一届,他断然不会同意自己当选副所长,但既然搞机构改革、搞民主测评,他还是可以搏一把的。于是陆晓晗就悄悄地给同事们和所里的职工们放话,让他们在民主测评时选他。陆晓晗平时在所里并不张扬,几乎没得罪过任何一个同事和职工,大家对他的印象都还算不错,那些科学家和职工们也都知道一年前他在所长办公室里大骂李剑平,觉得陆晓晗给他们出了一口恶气。再之,他们也一直觉得陆晓晗这人一贯清高孤傲,怎么会突然想当副所长了,而且是这么直白地拉票,实在是有意思,所以大家虽然心里觉得奇怪,甚至可笑,但却乐意成全陆晓晗。民主测评会上唱票的结果是陆哓晗自己也没有想到的高居榜首,比第二的胡炳润高了七票,更是比第三的肖正民多了十一票。
最后陆晓晗没有当上副所长。民主测评只是一个环节,或者说一种形式,并不是最终的结果。最终结果既不是陆晓晗也不是胡炳润,而是肖正民当上了副所长。为此,陆晓晗失落了大半个月,他怎么也没有想明白当上副所长的反而是票数最少的肖正民。陆晓晗只是想不明白,但他对肖正民当副所长丝毫没有意见。反而自民主测评之后肖正民倒是对陆晓晗有了意见。陆晓晗感觉到了肖正民在刻意疏远他。除了那天开完民主测评会从会议室出来时,肖正民对他说了一句“想不到老陆你还藏有这一手!”之后就再没跟他说过话了。肖正民当副所长后跟李剑平不同,李剑平是碰到他怒目而视,肖正民则是熟视无睹,看都不看他一眼就绕道了,仿佛物研所根本就没有他陆晓晗这个人。陆晓晗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接,如此几次,陆晓晗也懒得给他打了。奇怪的是,每次他有事要找肖正民,让刘苏敏打电话,肖正民都会马上接听。陆晓晗也想不通他哪里得罪了肖正民,难道是他想当副所长的举动吗?他不是没有当上,而是你肖正民当了吗?陆晓晗虽然脑子里七弦一弦不少,但人情世故的事总是觉得比宇宙黑洞还高深莫测变幻无常,一想他就脑壳疼,所以他的办法就是干脆不去想,随它去吧。
陆晓晗每天都扎在黑洞理论里,查资料,找数据,推算公式、建造模型,他已经一年多就是家里和试验室两点一线。他的身体瘦了一圈,脸也白了一层,惨白,那是缺少户外活动的原因。但工作的进展仍不大,不仅是他自己的工作,整个团队的人都没有突破性的进展。也就是说,他们干了一年多时间,基本上还是在原地打转。科学成果这个东西从来就不是一蹴而就的,它是要用大量的汗水和心血慢慢结晶凝聚而成的,这点陆晓晗心里清楚,作为科学家的老婆刘苏敏心里也清楚。刘苏敏记得很多年前她跟陆晓晗结婚后不久陆晓晗就给她说过,苹果不落在牛顿的头上也会落在另一个人的头上。所以刘苏敏对陆晓晗的工作一直是支持的,也是抱着很大的希望的,她希望陆晓晗能够洞穿某一个宇宙的秘密,从而成为全世界顶尖级物理学家,以陆晓晗的天赋和勤奋,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刘苏敏对陆晓晗工作的支持最大的表现就是放弃了生孩子的机会,也可以说是放弃了她作为女人的一项权利。婚后第二年时,刘苏敏曾经怀过一次孕,四个月的时候,她在陆晓晗的劝说下做了人流。那时陆晓晗刚刚获得副研究员职称,被所里任命为某一项课题的学术带头人,而他母亲又因为病重躺在医院的病房里,他不想因为孩子被拖累,刘苏敏就听了他的。现在刘苏敏也并不为此后悔,她的牺牲换来了回报,毕竟陆晓晗不仅成为了天体物理学的知名专家,他在国际天体学杂志上发表的论文以及吴天华院士非常倚重他就是最好的证明。
刘苏敏虽然不后悔没有生孩子,但她现在却感到很孤独。陆晓晗在家时整天都关在书房里,很少能跟她说句话,去试验室的话更是一整天见不着他,她在家里就非常闷,外出溜达也没什么好去处,更没有伴,原来戏剧院的姐妹,有的走穴去了,有的做生意开店了,还有两个比她年纪大几岁的老姐姐带孙子,更是忙得不亦乐乎。刘苏敏除了照料陆晓晗的生活,几乎无处可去。说是照料一点不假,除了给陆晓晗洗衣做饭,她就像个保姆一样,与他很少有交流。这些年来,刘苏敏感到她与陆晓晗的交流越来越少了,陆晓晗的研究她不懂,而陆晓晗对生活上的衣食住行、人情世故又完全不闻不问,他们越来越无话可说了,这才是刘苏敏备感孤独的真正原因。她有时真想像别的夫妻那样跟陆晓晗大吵一架,但陆晓晗那种温吞的性子,连架也吵不起来。刘苏敏曾听所里的人跟她说过陆晓晗因为她的工作在办公室里跟李剑平大吵了一架,酣畅淋漓地痛斥了李剑平一通,她至今还不相信这是真的,认为是物研所的人为了“解气”而故意夸张的。
近来,刘苏敏发现陆晓晗的状态似乎有些不大对劲,平时并不挑口的他每次吃饭时都嘟嘟囔囔的,嚷嚷什么刘苏敏听不清楚。一开始刘苏敏以为他是在背公式,后来这种嘟囔越来越频繁,声音也越来越大。还有一个事也很反常,以前陆晓晗从外面回家,要是忘了拿钥匙,或者房门被刘苏敏打了反锁,他都会先轻声地敲门,一般敲四五下没开,他就会打家里的座机或她的手机,这一年来陆晓晗不这样了,他不敲门,也不打电话,而是直接拍门,拍得嗵嗵山响,就像对面彭教授家十一岁的小孙子放学回来一样,拍不开门的话,还用脚踢门,弄得整个楼道的人都听得到。要是半夜三更,整栋楼的人都能听到。
刘苏敏觉得应该跟陆晓晗好好谈一谈了。这天晚饭时,刘苏敏做好了菜,喊陆晓晗出来吃饭。陆晓晗在餐桌旁一坐下来就嘟囔了起来,刘苏敏问他:“你在说什么?”
陆晓晗没理她,低着头还在嘟囔,刘苏敏就提高了声音,开玩笑地对他说:“晓晗,你哪时信基督教了,天天吃饭前都做祷告?”
陆晓晗抬起头,一脸茫然地看着刘苏敏,说:“没有呀。”
刘苏敏说:“没信教那你怎么天天吃饭时都在嘀咕?”
陆晓晗更茫然了:“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呀。”
刘苏敏说:“你每次回来都是擂门的,特别是晚上,邻居们意见很大,你知道吗?”
陆晓晗生气地说:“我又不是小孩子,我怎么会擂门?”
刘苏敏又说:“晓晗,你是不是很在意那个副所长的职务,没当成,现在还放不下?”
陆晓晗说:“我是做研究的,谁会在意那个行政职务。我当然晓得我不可能当副所长,李剑平不走,他怎么可能让我当上呢?我只不过是看不顺眼李剑平的一些做法,想给他添添堵罢了,我的目的达到了,民主测评我和胡炳润都排在肖正民前面的……”
刘苏敏说:“可你把肖正民也得罪了。你想想呀,最没面子的不是李剑平而是肖正民呀。”
陆晓晗耸了耸肩,说:“人家都不投他票,我有什么办法?”
陆晓晗越是嘴上不承认,越是脸上显示出茫然和无辜的表情,刘苏敏的心里就越发毛。陆晓晗嘟囔和踢门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只能说明一点,他有病了!但陆晓晗能有什么病呢?他一切看起来像是好好的。
刘苏敏说:“晓晗,这一年多来,你做了什么离奇的事你自己知道吗?你是不是感觉压力太大,要不,你休息几天,我们外出旅游一趟,放松放松?你以前就给我说过,科学上的难题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解决的,有时是一两年,有时是一二十年才能有突破,你别那么拼命了,毕竟你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不比那些小青年的体力。”
陆晓晗叹了一口气:“真是老了哦,是感觉到有些累,特别是哪时都想睡,有时不知不觉就打瞌睡了。”
几天之后,陆晓晗过完五十三岁生日后,变得更加怪异了。生日的当晚,刘苏敏给陆晓晗买了生日蛋糕,还开了一瓶红酒,陆晓晗表现得非常正常,和刘苏敏用英文合唱了生日歌。陆晓晗的酒量一直不大,从结婚以来刘苏敏就没见过他喝白酒,但两人分一瓶红酒的量还是有的,因此他也没有喝醉。晚上睡觉,上床后他还抚摸刘苏敏的身体,两人做了一次爱才睡着。第二天七点,刘苏敏先醒来,就起床洗漱。到八点时做好了早餐,刘苏敏见陆晓晗还没起床,就去房里叫他。陆晓晗还在呼呼大睡,她就没叫醒他。陆晓晗平时作息时间是很规律的,早上八点还未起床几乎可以算是特例了。但这天他一直睡到上午十一点才起来。起来后也没洗脸刷牙,套上衣服就出门了,刘苏敏追着问他去哪里,陆晓晗也不回答她,径直就下楼了。刘苏敏不放心,就跟了出去。陆晓晗也没发现她跟了出来,急匆匆地往小区门外的大马路奔去。等刘苏敏追到马路上时,看到陆晓晗挤上了22路公交车,她还没过马路,公交车开走了。刘苏敏家住的小区就是物研所的集资房,离物研所单位不到一公里远,平时陆晓晗上下班都是步行,除非赶时间才会坐公交,可以坐2路和14路公交,但22路公交并不经过物研所。刘苏敏就非常纳闷陆晓晗要去哪里。
这晚陆晓晗很晚才回家,也没吃晚饭,一进房倒头就睡。
一连三天,天天如此。陆晓晗总是一觉睡到十一点多才醒,然后马上就出门,晚上回家倒头就睡,刘苏敏摇都摇不醒他。第四天,刘苏敏跟踪上他,跟着他坐22路车一直到白石山下的白石大道才下车。白石山下是大学城,这里有好几所大专院校,陆晓晗家以前也是住在这里一所大学院内的。刘苏敏跟着陆晓晗下车,看他到底往哪里去。陆晓晗以前的家现在已经没有了,那是一栋老楼,他父母去世后房子被学校收了回去,再后来那栋房子推倒重建成一栋教学楼了。陆晓晗没带公文包,更不像是去大学里讲课的样子。刘苏敏下车后躲在一棵树后看陆晓晗到底往哪里去,陆晓晗穿过马路后她也跟了上去,一直跟着他走了十分钟,她看到他走进了一所医学院的大门,然后往一栋教学大楼后面的一栋小楼走去。刘苏敏就再没有跟上去了。
从医学院出来的时候,刘苏敏发现这里的一切似乎有些眼熟。她仔细打量了一下四周,当她看到一堵红色的围墙的时候才蓦然想起,这所医学院早在二十前年是一所卫校,这堵围墙另一面就是陆晓晗父亲供职的大学教工楼。当年陆晓晗家就住那里,陆晓晗也是在这个地方长大的。刘苏敏心想,可能陆晓晗自己已经意识到他生病了,来医学院找熟人咨询病情吧?
刘苏敏的心里反而轻松了一些。
出人意料的是,这夜陆晓晗没有回家来。半夜里刘苏敏醒来后没有摸到他,起床找遍了房间、厨房和卫生间,也没有找到他。第二天天刚亮,刘苏敏就出门去找他,刚出小区门不远,她就看到陆晓晗躺在公共汽车站牌外的铁栅栏下咧着嘴冲着她笑。一开始,刘苏敏并没有认出那是陆晓晗,而是认为那是一个疯子。因为那个人不仅没有戴眼镜,而且没有穿衣服,袒胸露乳地赤裸着上身,下身的裤子和皮鞋也脏兮兮的。那个人冲着她笑的表情也很怪异,一眼就能辨别他是个疯子。刘苏敏只是觉得他的脸很熟悉,她似乎认得这个人,于是她就仔细地看了一眼他。这一看刘苏敏就大吃一惊,那人是陆晓晗!
刘苏敏一下急哭了,忙奔过去扶陆晓晗:“我的天呀,你遭打劫了吗?你的上衣都去哪里了?”
陆晓晗冲着她笑,笑得很诡异。他把嘴巴凑近刘苏敏脸上,说:“我本来是想裸奔回来的,可刚脱完上衣,被一个青年人揍了一顿,我就不敢脱裤子了。”
刘苏敏顿时嘴巴张成了一个大大的“O”字型,半晌后才说出话来:“晓晗,你疯了吗?你是不是疯了?”
刘苏敏扶起陆晓晗,哄他回家。她现在确认陆晓晗确实生病了,不是人们常说的抑郁症就是精神病。总之,陆晓晗是真病了。回家后她给陆晓晗洗好澡,哄他睡下后,刘苏敏一直在犹豫要不要给陆晓晗的单位通报,告诉他们陆晓晗精神出了问题,需要他们安排治疗。特别是要不要给肖正民说。刘苏敏知道陆晓晗是个爱面子的人,他裸奔的事情一旦传出去,万一陆晓晗被诊断不是精神病,物研所的人也会认定他是个精神病人,不仅陆晓晗的名誉完了,她刘苏敏的面子也跟着完了。左思右想,刘苏敏决定先不告诉陆晓晗的单位,明天自己带陆晓晗去看医生。若是陆晓晗的病情不严重,根本就不必让他们单位的人知晓。但她还是给肖正民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陆晓晗生病了,在发高烧,需要请几天假。肖正民只是说让她照顾好老陆,其他也没说什么就挂了电话。
第二天早晨刘苏敏起床后,发现陆晓晗又不见了。刘苏敏坐22路车来到那所医学院找他,找了一整天,也没找到陆晓晗。晚上,刘苏敏知道再也瞒不住人了,不得不打肖正民的电话,告诉他陆晓晗失踪了,让他找人帮着一起找。
此时陆晓晗已经坐了七个小时火车加上五个小时的汽车,到达了省内一个边远的小县城麻城。从汽车站出来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麻城的天空下着细细密密的小雨,街面灯光昏暗,冷冷清清看不到一个行人。下车前陆晓晗就感觉饥肠辘辘,一出车站就在街上的夜宵摊上吃了一碗馄饨。明天还得赶往距离麻城七十里外的一个小镇,吃完后他就在车站附近找了一家宾馆住。这是一家私人小宾馆,四十块钱一个单间,房间简陋不堪,陆晓晗澡也没洗,躺在又窄又硬的床板上,他感觉到全身冷冰冰的,腰部和双腿又酸又痛,此时他脑子里却一片空白,只盘旋着一个强烈的念头:赶往万家镇,找到万家玉。
万家玉一直是陆晓晗生命里的一个黑洞,是他研究不透也折磨了他大半生的一个巨大的黑洞。只有陆晓晗自己知道,他之所以劝说刘苏敏打掉孩子,而且后来一直没有再生,就是他怕有一天会碰上万家玉会难以作出抉择。陆晓晗是二十二岁大学毕业那年遇上万家玉的,那时万家玉是他父亲任教的那所大学隔壁的卫生学校的二年级学生,刚刚十八岁。当时那所学校不叫医学院,而是一所省属的中等专科学校,主要功能是给省内边远地区培养医护人员。那些学生大多都是来自边远偏僻的县城或乡村,毕业后也要分配回自己的小县城或乡镇医院。陆晓晗的母亲有时也去那所学校兼课。事实上陆晓晗正是通过母亲认识万家玉的。那年,陆晓晗准备考研,整个暑假都将在家里复习,但暑假期间母亲刚好要去外市医疗援助五十天,陆晓晗的父亲是个书呆子,从来就不会做饭菜,于是母亲就从卫校里请了一个女生来家里做钟点工。
这个女生就是她代课班上的万家玉。
那时的万家玉已经出落得婷婷玉立楚楚动人,她身材修长,面容皎洁,双目明亮,每次笑起来右颊有一个小小的酒窝,很迷人。其实,最先引起陆晓晗好感的不是万家玉的长相,而是她的勤快,能干,她不仅仅把陆晓晗家里收拾得干净、整洁,陆晓晗父子都特别喜欢她做的饭菜。万家玉做的菜色香味俱全,比陆晓晗妈妈做的要高几个档次。万家玉来自偏远的农村,据她自己说家里兄弟姐妹多,很穷,从小她洗衣做饭喂猪什么活儿都干,就是上卫校后每年寒暑假她都不能回去,要靠自己打工赚生活费用。万家玉的菜做得好,是因为她去年暑假在一家餐馆的厨房里打过工,偷师来的。万家玉一般是上午十点来陆晓晗家,收拾房间,拖地、抹桌大约要一个多小时,十一点半做饭,十二点吃饭,吃完午饭她再去洗衣。开头几天,一干完活儿她就回校,下午五点左右再来陆晓晗家做晚饭。时间久了,她跟陆教授和陆晓晗父子都熟了,有时干完活儿,她也跟陆晓晗聊天,陆晓晗也喜欢跟她聊天,陆晓晗从来没有去过农村,对农村的生活有种天然的好奇,万家玉不仅是个聪明的女孩子,也是个健谈的女孩子,而且在陆晓晗的眼里,她特别本真,不虚荣,不像他的许多大学女同学那样掩饰、包裹自己的过去。万家玉有什么就讲什么,讲自己那地方的贫困和自己家的贫穷,讲她小时的趣事甚至蠢事,都是那么地真诚和率直地表达出来。这让陆晓晗对她特别有好感,甚至怜惜。那时的陆晓晗虽然也只是一个懵懂的小青年,但却早就情窦初开渴望真正的爱情了。
等陆晓晗的妈妈外援回来时,陆晓晗和万家玉已经陷入恋爱状态了。当然是地下恋爱,陆晓晗的父亲在儿子男女感情这方面是个马大哈,根本就没有发现儿子跟钟点工的恋情。妈妈回来后,学校也开学了,万家玉回校上学,而陆晓晗准备考研,没有找工作上班,就在家里复习,所以他还能常常跟万家玉约会。所有的初恋都是最美好的,妙不可言的,陆晓晗当时就是那种感觉。当然,万家玉也是。他们都深信深爱着对方,永远也不会分离。
事实上他们很快就分离了,当年年底陆晓晗考上了中科院研究生,第二年三月就去北京上学了。那时根本很少有人能用电话联系,他们一直在通信,只有寒暑假时陆晓晗回省城后他们才能聚在一起。陆晓晗那时是一心想娶万家玉,读研究生第二年寒假,就是万家玉中专四年级第一学期末准备实习时,陆晓晗向父母坦承了他跟万家玉的恋情,陆晓晗想请母亲帮忙让万家玉留在她们那所医院里实习。实习之后马上就会面临着分配,原则上万家玉是要分回自己县里去的,若是没有过硬的关系的话,她不可能留在省城。陆晓晗自己没有社会关系资源,但他母亲有。母亲是她们医院的副院长兼外科室主任,对于她来说让万家玉进她们的医院应该是不太难的事,特别若是万家玉作为她准儿媳妇的身份,分量足够她动用一切社会关系办成此事。
陆晓晗倒不担心父亲会反对他和万家玉的恋情,但特别担心母亲会极力反对,陆晓晗心里一直觉得母亲的内心里是瞧不起农村人的,他没想到母亲并没有过多地盘问他跟万家玉怎么恋爱上的,怎么发展关系的,更没有跟他大谈娶一个农村媳妇的利与弊,而是很爽快地答应了陆晓晗的提议。母亲给陆晓晗说她尽力而为。万家玉就进了母亲的那所医院实习。陆晓晗以为,以母亲的力量,万家玉毕业时分配进那家医院也是没有问题的。
半年后,陆晓晗放暑假回到省城时,他已经找不到万家玉了。万家玉毕业了,但没有分配在省城里,也就是说万家玉已经离开省城回乡去了。
母亲告诉陆晓晗她想尽了一切办法也没办法把万家玉留在省城,一是国家的政策卫校生从哪里来必须分回哪里去;二是她只是个主管业务的副院长,没有人事权;三是她给院长和卫生厅长送礼了,人家也答应了,但最后被放了鸽子。人家光动嘴皮子不想冒风险,她也没办法。
母亲对陆晓晗说:“忘记了吧?”
陆晓晗:“我非她不娶。”
母亲说:“现在她分配回了老家,再要调来,更不可能了。虽然我给她们学校教务科打了招呼,她算分配得好的,在县人民医院,但县城和省城是不对等城市,以后要调过来,几乎没有可能的。你还是忘记了她,专心你的学业吧。”
陆晓晗说:“那就等我研究生毕业分配到他们县里去吧。”
陆晓晗知道万家玉是麻城的,于是他就给万家玉写信,信寄麻城人民医院收。但每封信都是石沉大海。陆晓晗这才想起来,自从今年五月份就没收到过万家玉的信了。过了半个月,陆晓晗依然没有收到万家玉的回信,就想自己跑到麻城去找她。他到了火车站,买好了票,候车时被母亲生硬地拽了回来。整整一个假期,陆晓晗被父母亲寸步不离地看管起来。暑假结束,陆晓晗回了北京上学,再也没收到过一封万家玉的信。哪怕就是陆晓晗的每一封信万家玉都没有收到,但她是知道他的北京的地址的,可是她也没有再来一封信了。
从此陆晓晗与万家玉失去了联系。
陆晓晗一直想不明白,万家玉怎么就不联系他了,是因为他没有帮上她留在省城吗?可是他是答应要娶她的,而且是非她不娶的呀!生活中有很多谜,哪怕你就是科学家也解不开,万家玉的突然失联就是如此。陆晓晗痛苦了一段时间后,他把精力用在了学习上,读完研接着考博。他曾经发誓再也不会结婚了,除非有一天万家玉突然出现在他眼前,但奇怪的是他自己,也从未再有过去麻城寻找万家玉的冲动了。
再遇万家玉的奇迹并没有发生,终身不娶的信念陆晓晗也没能坚持住,读完博分到省物研所的第一年他的父亲突然脑溢血去世了,第二年母亲又查出了胃癌。母亲逼着他跟刘苏敏相亲,然后结了婚。直到昨天,陆晓晗才在医学院的档案室里查到万家玉的分配档案,发现当年她并没有分配到麻城人民医院,而是分到麻城的一个小镇万家镇卫生院。这时,陆晓晗才意识到当年万家玉突然失联,其实是母亲从中作梗了。否则她根本没有必要骗他说万家玉分配到的是麻城人民医院。现在想来,当年全国偏僻地区医务人员奇缺的情况下,省卫校外科专业毕业的万家玉分配进县人民医院才合理,她被分配到小镇上去很可能也是父母的报复。
陆晓晗的眼前浮现出母亲刻薄的面容,他能想象到当年母亲是用怎样的语气讽刺挖苦一心想嫁给他的万家玉,那语句里肯定有“癞蛤蟆” “乡巴佬”,甚至“小娼货”这样刺耳的声音。这些声音,也许现在还盘旋在万家玉的心灵里,阴魂不散。
万家镇是一个非常破败的小镇,只有一条主街,两旁大多是二三层的灰旧的砖房,不时还夹杂着一栋栋小木屋。木屋都年老体歪了。万家镇跟陆晓晗想象的有上万家人住不是一回事,他看到两边楼房前的招牌大多是“万小平超市” “万武米粉店” “万治民小吃店”等等,他想万家镇的得名可能是因为这个镇子大多数居民都是姓万吧?陆晓晗走在主街上,问了几个人镇人民医院在哪里,人家都说你往前走,往前走。直到走出主街,来到一片田野上,他也没看到镇人民医院的牌子。陆晓晗又往回倒,再问人,终于在主街背后一条不起眼的巷子里找到了镇卫生院的牌子。现在已经没有镇一级的人民医院,都改称卫生院了。卫生院倒是崭新的三层小洋房,楼前有一个大院子,陆晓晗进了大厅,发现挂号窗口里没有人,对面的取药窗口也没有人,他喊了几声“有人吗?”才从药柜后面晃出一个满脸青春痘的头颅。陆晓晗问他:“你们医院有个叫万家玉的医生吗?”
小青年想也没想,脱口而出:“没有这个人。”
陆晓晗央求道:“你再想想,她叫万家玉,今年差不多五十来岁了。”
小青年说:“我不要想,我们卫生院只有四个人,只有一个姓万的医生,是男的。”
陆晓晗说:“她是三十年前分配到你们镇人民医院的,也许现在已经退休了?小同志,你好好想想,有不有退休人员叫做万家玉。”
小青年说:“哇塞,三十年前我都没还出生呀。”他很认真地说:“退休人员里也没有万家玉这个人,这个我清楚,我不仅发药,还管兼任卫生院的会计,退休人员的工资表都在我手里,真没有万家玉这个人。”
万家玉当年分配到这里是没有疑问的,当然可能她早就调走了。陆晓晗再问小青年说:“你们院长办公室在哪里?”
小青年指了指楼梯口,说就在上面。陆晓晗上了二楼,在住院部一间病房里找到正在给病人打点滴的院长,一个四十来岁的女医生。她告诉陆晓晗她是卫生院年纪最大的医生,也是调来时间最长的医生,在镇卫生院工作十二年了,但她不知道万家玉这个人。
陆晓晗问她:“医院有档案吗?”
女院长说:“没有,十五年前镇卫生院还叫人民医院时起了一场天火,那时医院是一个木质的院子,所有房子都烧成了一把灰,别说档案,就是铁管做的病床都烧歪了,看起好好的,一捻都是灰。”看到陆晓晗失望的表情,她建议道:“你可以问问医院附近的老人,医院被烧过,但地址一直没变,万医生真的在这里工作过,老人们会记得的。”
陆晓晗出了卫生院,对面屋檐下正好有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婆婆搬出椅子坐在屋檐下,他走过去问:“老人家,您认识万家玉吗?”
老婆婆口齿不清地说:“谁呀?”
陆晓晗指了指卫生院,说:“以前在这个医院上班的万家玉?”
老婆婆说:“你问的是哪一个家(嘉)玉?水电所的万嘉玉,还是大水井的家玉,她俩都在镇医院上过班,后来都调走了。家(嘉)玉的老公是个军人,随军去了广西呀,家(嘉)玉嘛,也早就调进城里了。”
老婆婆的本地口音很重,陆晓晗根本分不清嘉玉和家玉,就连她的话也听得似懂非懂的,但他听明白了这个医院曾经有两个万家玉,就说:“她现在应该五十来岁的年纪。”
老婆婆咧着没牙的嘴笑起来,说:“两个家(嘉)玉差不多大的,都有五十来岁了。两个家(嘉)玉都调走快二十多年了,都从没回过镇上来。听人说,县城的那个家(嘉)玉调走没几年出了车祸,瘫了,好造孽呀!”
陆晓晗问:“您知道县城那个家(嘉)玉的住处吗?”
老婆婆说:“不晓得。不过你可以到街上万家超市去问万家平,问他儿子也行,他们知道的。”
从万家镇赶到麻城时已经快到傍晚了。麻城的天空还是阴沉沉的,风也大,陆晓晗走在县人民医院宿舍区里,感觉到丝丝凉意。从万家平儿子那里他得知万家玉住在县医院宿舍区9栋3单元1楼。万家平不在家,万家平的儿子是个十六七岁的学生,陆晓晗问他姑姑是省卫生学校毕业的还是市卫校毕业的,他不知道。陆晓晗又问了几个街坊老人,都说那是好几十年的事了,记不得哪个家(嘉)玉在省里念过书哪个家(嘉)在市里念过书。陆晓晗心里很忐忑,他不能确定这个家(嘉)就是他要找的万家玉。
敲门后,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开的门,女孩开完了门也没跟他说话就一阵小跑返回厨房里。陆晓晗一眼就看到正对面的厨房里燃烧着幽蓝色的火苗,女孩子正炒着菜时来给他开门的。陆晓晗第二眼才看到坐在客厅里的万家(嘉)玉。客厅没有开灯,光线很暗,他只能看到万家玉的一个轮廓。陆晓晗走近她,才看到她不是坐在沙发上的,而是坐在轮椅上的。她的双腿有没有,看不到,她的膝盖上盖了一块毛毯,遮住了下半身。陆晓晗在她身旁蹲下来,他看到的是一张枯瘦的满是皱纹褶子的脸。若她真的只有五十来岁的话,那就很显老了。陆晓晗从她的脸上看不到当年万家玉的一点痕迹了。他仔细地看她的额头和眼睛,她的双眼微闭着,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假寐,陆晓晗看到她的额头和眼角的皱纹里布满一条条细小的白色的伤疤,应该是她车祸时留下来的伤痕。陆晓晗轻声地问她:“你是万家玉吗?”
同时他用手轻轻地磕了一下她的肩膀。
她醒过来了,表情惊讶地盯着陆晓晗,问:“你是哪个?”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仿佛刚从一个噩梦里醒来。
陆晓晗再次问她:“你是万家玉吗?”
她答:“人家都说我是万家玉,你是谁?”
怎么会是这样的回答,陆晓晗有些懵。他说:“我是陆晓晗,你认得我吗?”
她摇了摇头。
陆晓含失望地站起身来,她不是他要找的万家玉,他从她的表情里看到她听到陆晓晗这三个字时没有一点反应。陆晓晗慢慢地走向门口,这时他听到她又说了一句话:“你们别问我,就像宇宙不存在一样,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走到门口时,那个开门的女孩从厨房里出来,对陆晓晗说:“我姑妈那年去乡下出诊,出了车祸,同车的三个人死了两个,她捡了一条命,不仅双腿没保住,大脑也严重受伤,从此就不认得人了,也不记得过去的事了,谁问她她就说好像宇宙不存在一样。”
陆晓晗问她:“你知道万家镇邮电所那个随军的万家玉镇上还有亲人吗?”
女孩答:“我不认识那个万家玉呀。”
陆晓晗坐在车站旁的一个夜宵摊一把巨大的太阳伞下喝酒。他已经不记得他有多少年没有喝过高度白酒了,今晚他却想喝个酩酊大醉。天正下着大雨,太阳伞上噼噼啪啪地响,伞檐上的雨线连成一片,直往下泻,溅湿了陆晓晗的皮鞋和裤脚。在这样的雨夜里喝酒,陆晓晗只记得三十年前跟万家玉在省城的夜市街疯狂过一次,这是他人生的第二次。不可能再会有第三次了,因为他知道他不可能再找得到万家玉了。当然也不是不可能,只是他已再无心性去找了。
陆晓晗喝完第三塑料杯白酒时,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向他走来。那个男人径直地走过来,低头钻进他的太阳伞内,坐了下来,说:“老陆,一个人跑一千多里来喝闷酒,你真有闲情逸致啊!”
是肖正民。陆晓晗惊呼起来,“你怎么找到我的?”
肖正民指了指对面电线杆上的摄像头,说:“全国顶尖级科学家失踪,麻城的县领导敢不给我调看全城的摄像监控吗?你下次再要玩失踪,得找个背街的巷子去喝酒。”
陆晓晗骂了一句:“狗日的科技!”又问:“我是问你怎么晓得我到麻城了?”
肖正民抓起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说:“你妈告诉刘苏敏的。”
陆晓晗说:“你胡扯,我妈都去世快二十年了。”
肖正民说:“没胡扯,你妈临终前告诉过刘苏敏要她看好你,别让你跟麻城的一个乡下女人跑了。你失踪的那天刘苏敏带着我去了那所医学院,我们问了人,知道你在查那时卫校学生的档案,我们就知道你来麻城了。刘苏敏要跟着过来,我没让她上车,就是想给你们一个缓冲的时间。”
看着陆晓晗默不做声,肖正民碰了一下他的肩,问:“老陆你没事吧,刘苏敏说你疯了,我不信,看起来好好的嘛。”
陆晓晗反击道:“你才疯了呢?”
肖正民抿了一口酒,笑着说:“那些天是怎么回事?”
陆晓晗有些烦躁地说:“你别问我,我不记得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到麻城了。”
肖正民说:“真的?”
陆晓晗说:“真的,我不知道,这些天,就像宇宙不存在一样。”
肖正民追问道:“什么意思?”
陆晓晗说:“我的意思是假如一艘宇宙飞船穿过黑洞天体,黑洞里的潮汐力是无限大,飞船的速度也是无限大,两个无限大的速度相互作用等于零,也就是说飞船通过黑洞时就像宇宙不存在一样,当然黑洞也会不存在,根本不会感受到任何作用力,飞船不会像霍金推测的那样被挤压成碎片或被拉成一根面条,也不会像吴天华老师推测的那样飞船的体积会缩小。再打个比方,就像一粒子弹穿透墙体,墙体肯定会对子弹有着强大的挤压力,只要子弹的速度足够快,无论墙体的挤压力多大都可以忽略不计,子弹穿透墙体时就像墙体不存在一样,子弹不会体积缩小,更不会被墙体撕碎或拉成一根面条……”
肖正民说:“听起来有点意思,这是你们小组正在研究的那个课题吧,有进展了?”
陆晓晗没有做声。肖正民看到他仰着头正在看着夜空。此时雨已经停了,大风吹散了云层,浩瀚的夜空中有几颗明亮的星星闪烁着光芒,像一只只眼睛,俯瞰着地球上的芸芸众生,包括陆晓晗和他自己。
肖正民转过头来,看到陆晓晗的脸上挂满了泪水,忙问他:“怎么啦?”
“就像宇宙不存在,”陆晓晗终于哭出声来了,“她就是万家玉,我今天见到她了,但我没有认出来是她。她一直没有结婚,是我害了她一辈子,也害了刘苏敏一辈子,我他妈的就不是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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