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为何选择了自杀
2016-05-13宋二光
宋二光
摘 要:芥川龙之介(1892-1927)是日本20世纪初的著名作家,在35岁的盛年以服用大量巴比妥的方式自戕,给后世读者、评家留下了谜团和遗憾。我们或许可以说他不够勇敢、不够坚强。但我认为,他最恰当的判语是不够幸运,在不可抗拒的病魔面前,他实在是缺少一点运气。自己在用脑过度,积劳成疾的情况下离疯狂越来越近,身边又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亲人,看来他选择死亡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关键词:芥川龙之介 死亡意识 心路历程
芥川龙之介(1892-1927)是日本20世纪初的著名作家,他却在35岁的盛年以服用大量巴比妥的方式自戕,给后世读者、评家留下了谜团和遗憾。
本文将以芥川龙之介的死亡意识为中心,探讨芥川的死亡之谜。但笔者不是侦探,不想从破案的角度追究近90年前的死亡真相,只想梳理一下芥川“关于死亡的感觉、情感、愿望、意志、思想,也包括社会关于死亡的观念、心理及思想体系”。[1]即芥川的死亡意识,并作简要评价。
在日本,利他性的或殉国性的自戕甚至是会受到赞扬的,遑论同情。“按照他们(现代日本人)的信条是,用适当的方法自杀,可以洗刷污名并赢得身后好评。”[2]日本人的观念里有这样一个等式:死亡=悲哀=美,死的一刹那就是美的极致,如同樱花般飘落,让人震撼和难忘。令人感到不解的是,芥川死亡时枕边放了本圣经,这是否可以说明芥川深受基督教的影响?然而,虔诚的基督徒是不会自杀的,他们认为自杀是违反《摩西十诫》的,是拆毁上帝在人间的殿堂,剥夺神对生命的主权,是有罪的。芥川从基督教(尤其是天主教)哪里吸收的观念究竟为何我无需详述,我想原罪说必是芥川青睐的。这要从芥川的童年说起,芥川生下8个月后,生母即因精神障碍发了疯,11岁时,生母去世。当时的医学界比现在更加认定这种精神障碍是要遗传的,因此芥川头上就始终悬了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1921年芥川从中国和朝鲜回国后,健康每况愈下,精神障碍也初露端倪,他所畏惧的宿命已开始向他招手。也许只有原罪说才能宽慰他的心灵吧,而日本的耻感文化只能使他感到更加压抑。芥川一辈子都在与自己内心中终将发狂的命运抗争,三十多岁时又要负担姐姐一家人的生活,他自幼身体孱弱,这时又患上胃痉挛、痔疮、精神衰弱、皮疹、肠炎、心跳过速等多种疾病。在与谷崎润一郎关于小说情节之争中又明显落于下风(芥川认为小说的情节和艺术价值无关,谷崎润一郎则相反)。虽然柄谷行人先生认为芥川是对的,后来日本小说的发展也似乎印证了这一点,但在当时,还是有人认为他已经江郎才尽。芥川身体出现了诸多病症后,创作确实遇到了困难,但就在1927年,他还是创作出了《海市蜃楼》、《玄鹤山房》、《河童》、《点鬼簿》、《齿轮》等作品,可以说,他的创作力并没有出现大的衰退。死亡意识更加浓厚倒是真的,正如他在小说《某傻子的一生》(1927)中所写的:“他回想起自己的一生不禁泪水和冷笑一起涌了上来,他的前途不是发狂便是自杀,他独自一人在黄昏街上走着,决心等待着慢慢将他毁灭的命运的到来”。[1]为了应付这一切,芥川不断加大服用安眠药的剂量。他已经离死亡越来越近。“死亡意识不仅影响着作家的创作理念,还深入地影响着作家的自身行为逻辑。这种影响最直观的表现便在于这种隐蔽很深的隐性的死亡意识在特定情境之下主宰了文学家的生活,使深受影响的文学家们在不堪重负的情况之下带来浓重的自戕意识和自戕行为”。[1]
至于说到社会阶级矛盾的作用,郑伯奇的“芥川的自杀与创造社文人投身共产革命相比,无疑是怯弱、虚无的表现”[3]乃是以己之长攻人之短,看似有理,实则刻薄。
芥川虽有虚无之嫌,却还是敢于直面现实的,他没有与时俱进,而是坚持自己的为人为文原则,虽然,我们无法给他满分,但还是要点赞的。芥川为人清正,文风犀利,文坛有目共睹。至于他同情底层人民,却不肯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上,只能视为他个人的选择,大可不必过分苛责。芥川是个哲人,不是革命家,他虽不满社会现实,却不会采取革命手段,这一点从他的怀疑主义人生观就可以推测一二,他是不会为一种社会理想而轻易献身的。
芥川纠结的还是一种知识分子的个人精神出路,尤其是像他这样自认为注定要发疯的人,是像莫泊桑那样疯掉然后死去,还是像列夫·托尔斯泰采取一种近乎自杀的离家出走的方式摆脱世俗的羁绊。要知道芥川所欣赏的西方作品,后期正是《战争与和平》。像芥川这样的博学之人,应该不会不知道列夫·托尔斯泰那轰动一时的离世过程。
我感兴趣的是芥川的内心世界走过了一条怎样的心路历程,到达1927年这个终点的。
在1914年写下的剧本《青年与死》中,芥川肯定了直面死亡的必要性,而且像海德格尔一样肯定死的意义。芥川设计了一个青年A的角色,他因为直面死亡而得以不死。这可以算作芥川死亡意识的初级阶段。
而在1920年写下的小说《杜子春》中同名主人公为了保护地狱中受苦的父母,宁可放弃了超越生死的机会(即成为仙人),在这里芥川已经放弃了青年A的理想设计,而选择了向世俗人情的回归,幸运还是不幸,很快他就会深有体会。“不管做什么,只想像个人样,正直地生活下去”。[4]也许有的读者认为这没有什么了不起,我却认为这是一种更大的直面生活的勇气,因为许多时候,直面生活比直面死亡更难。
至于如何直面生活,芥川在1915写下的小说《罗生门》中做了探讨:如果选择活下去,手上就要沾上罪恶。这是芥川为主人公设下的两难困境,芥川心情阴郁地向我们揭示了多数人如老妇、仆人等等会选择作恶。至于芥川本人的选择,12年后,他已经用自戕的方式向我们昭示。我不完全同意他对世界,对人生的悲观看法,虽然我可以理解他为何要这样看。
就这样,死和生成了芥川作品的两翼,始终贯穿在他的创作之中。
芥川曾说过:“为艺术的艺术,一步走错就陷于艺术游戏论。为人生的艺术,一步走错就陷于艺术功利论”。[5]追求艺术至上的思想让他十分重视技巧的锤炼,倾其毕生的精力去追求艺术上的理想境界。这是一条极其艰险的道路,在这条道路上,媚俗或媚雅都是行不通的。身负精神障碍和家庭重担的芥川举步维艰。他陷入了生不如死的窘境。
尽管如此,他仍然负隅顽抗。与《杜子春》同年而稍早写下的《素盏鸣尊》、《老年的素盏鸣尊》就是强者的赞歌。面对着私奔的女儿须世理姬和苇原丑男,素盏鸣尊发出了这样的祝福:“我向你们祝福……祝你们比我更强,祝你们比我更智慧……祝你们比我更幸福”。[4]370,372这最后一句祝福似乎既是素盏鸣尊的话,又是芥川自己的由衷之言。如果说芥川已经展示了学识、才华,也组建了家庭,并博得了社会的认可,得到了名声,那么他仍然感到欠缺的恰恰就是幸福了。与吉田弥生的初恋失败后,芥川就对养父母甚至整个人类的人性产生了怀疑,认为没有不自私的爱。这样一个幼年丧母,又对养父母失望,与亲生父亲疏远的人,恐怕是很难体验到家庭幸福感的。虽然他已有了自己的家庭,但这个家庭除了给他沉甸甸的责任感外,没有太多的慰藉。而他最担心的是自己一旦发疯了之后,这份责任也无法承担,反成了家人的累赘。那时他的最起码的尊严——“精神的自由”也无法保持,真的是生不如死了。“日本人通常认为生死并非完全对立的,死是生的延续。人死后能得到神力的灵魂,继续在他界生存。这种魂能够回到祖国和故乡,守护活着的人们。”[6]死亡,成了芥川可以选择的归宿。
于是,对死亡的恐惧、无奈和承担纷至沓来,在《枯野抄》(1918)中,芥川细腻地描写了松尾芭蕉的弟子在垂死的老师面前的心理感受。其角强烈地憎恶老师垂死的模样;同窗惟然僧庆幸死的不是自己。尽管老师平日对自己谆谆教导,但师傅死的时候,其角和惟然僧在内心深处却离师傅远远的。正是“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足道,托体同山阿。”这些死亡意识分别在芥川的《病中杂记》、《续文艺的,太过文艺的》、《西乡隆盛》中流露出来,在张冰冰的《芥川龙之介死亡意识研究》中有一定的论述,这里不再赘述。
走过如此漫长艰辛的心路,芥川终于倒在了死亡的诱惑之下。在1918年写下的《地狱变》中,画家良秀在大公的安排下目睹了亲生女儿被活活烧死的情景后,画成了地狱屏风。艺术家在与权力的博弈之中落了下风,继而又因失去爱女而自缢身亡,艺术带给人的慰藉还是无法阻挡失去亲人的痛苦,芥川追求的艺术至上在这里只能惨淡收场。
芥川似乎已生无可恋,食色皆不能动其心。剩下的问题只是如何了结余生罢了。
但我认为,他最恰当的判语是不够幸运,在不可抗拒的病魔面前,他实在是缺少一点运气,自己在用脑过度,积劳成疾的情况下离疯狂越来越近,身边又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亲人,看来他选择死亡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如果我们大胆一点,假设芥川没有自杀,他一直活到二战以后,那时他不过才五十多岁;如果他也没有发疯,五十多岁还有的写,那情况又将如何呢?
川端与芥川,“在能体现人生及艺术追求的死亡观念上,二人又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尤其是他们都以自杀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从中可见日本传统的文学之魂和日本传统的美学思想对他们有着不可低估的影响。”[7]
参考文献
[1] 张冰冰.芥川龙之介死亡意识研究[M].中国知网.
[2] (美)鲁思·本尼迪克特,著.吕万和,熊达云,王志新,译.菊与刀[M].第1版.商务印书馆,1990:115.
[3] 王鹏.民国时期芥川龙之介研究反思[M].
[4] 芥川龙之介作品集——小说卷[C].第1版.芥川龙之介,著.楼适夷,吕元明,文洁若,等,译.中国世界语出版社,1998:384.
[5] 吴金华,吴世富.人生何处无矛盾——浅析《戏作三昧》[M].
[6] 杨本娟.生命诚可贵,死亡亦美丽[J].黑河学刊.
[7] 张晓宁,庄晓丽.芥川龙之介与川端康成的文学个性及死亡观[J].百度文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