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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义修辞视野下的身份符号与对称性叙述

2016-05-13朱婉麟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6年4期
关键词:对称星宿

朱婉麟

摘 要:选择文明社会中的一员,以绑架案的形式使其脱离既有身份,抽身思索“自我”哲学命题的答案。本文试图通过归纳“失名—无名—匿名—命名—实名”的对称结构,并指出这一结构中的主被动、意识活动状态;以家属停止主动搜寻动作为中点,呈现“匿名”所具有的刻意性。以对“16次星宿的描写作为浮标”的分析为窗口,揭示其暗合人物生命线的叙事功用,展现《匿名》的叙事框架。

关键词:对称 名字 星宿

一、引言

从1981年的《雨,沙沙沙》到2011年的《天香》,从青春少女“雯雯”的形象塑造到天香园申氏大家族的错综人际,作家王安忆近年来的小说出现叙事焦点的转化。由原先着眼于都市文化书写转向对于人生哲理的探讨,由市民小故事的演绎延展为普世大命题的思索,这样的转变,在2016年的新作《匿名》中体现得最为明显。作者甚至抛弃叙事过程中的修辞顾虑,多次剥离叙事过渡手段,让步于意识思辨话语,透显出作者叙事技巧以及初衷的嬗变方向。是以《匿名》的叙事手段,提供了透视作家创作思路的平台。

追问自我的性质、来历、去向和归属的命题亘古而今,未能给出或得到一个说服众人的终极答案,驱使这一主题时不时环绕在诸多文学作品上空;命题背后实质上是对人生终极意义的叩问。抛开命题本身,持相当距离反观此问题,反而或隐或显得见答案,或者趋近与答案同质的道理,是作者的权宜之计。这样的策略决定了文本的叙事框架。

首先需要抽身,将身处人事瓜葛的主体抽离既有的价值体系,塑造局外生命体,继而回过头来观照原有生存秩序;此时的重新发问赋予了自我命题以真空状态,但命题走向却发生了反转,急需基因、记忆等具体物质的承载,无意间完成了主人公身份的回归。是以形成了文本叙事主线的对称性特点。欲匿名,先无名;既匿名,复显名。其间,“外公—吴宝宝—二点的爹—老新—吴宝宝—非吴宝宝”的身份符号切换与“上海—林窟—柴皮—九丈—新苑福利院—落水”的地点坐标对应,实现了对称性叙事线路的铺设。为将拥有多个身份符号的同一生命主体凸显,本文暂且以“老人”称之。但仅仅铺设这样的线路无疑显得迷乱,辅之以“天边左上角的星”现身引路,是对被迫离家的老人作出补偿。文本一共出现16次夜空中的星宿。其中,5次描写满天星斗,2次出现流星,8次特写钉在左上角的唯一一颗,1次来自人物口中。并且这四组星辰在文中的分布呈现出一定的叙事权力。[1]文本共二十二章,其中,前十章出现7次,第十一章出现1次,至此结束上半部叙事;从十二章开始为下半部,十二至十九章出现4次,第二十章出现1次,二十一至二十二章出现3次。其分布频率也体现出一定的对称性;循此可以开辟出主人公的心路发展脉络。星辰每一次现身,都是在推演老人的心理思索路径,并且以互相博弈的形式,照亮老人前方的路。

二、被动失名

有一人近乎与读者所知所能齐平——哑子。他的动作,提供给了文本行进的动力。无言的他想要做个实验,挑战既有的语言文字系统,质询跨越时空的历史哲学,于是邀请这样一个掌握着“分类”这样重要学习方法的人,到达自己生命中的静寂,用他的思维,来替他表达无限的时空;在绝对寂静的心境下,操纵文本进入意识流动境地,推演“自我”命题的论证思路。这一人物对于文本的意义,正如《简·爱》中阁楼上的疯女人,甚至未曾拥有一个专属的姓名,而始终被文本以他者的角度来揣度和审视;如果没有疯女人的“疯”,没有她做出“烧掉自己,烧掉罗切斯特的庄园”的举动,以使简·爱与罗切斯特的财产地位持平,则在英国社会阶层等级森严的现实条件下,简爱无法得到理想的生活。同样的叙事地位,在《匿名》中体现得甚为明显——最靠近人生终极命题答案的人,是哑子。他能够在意识清醒、有自我选择权、随时调动主观能动性的条件下,在原始山林和文明社会之间做生活模式的切换;在绝对静寂与视听嘈杂之间做自我思虑环境的调整;对于文本而言,是权力最大的主动者。如果没有他的绑架以及驯服动作,文本便无法启动。

这位主动者做出第一个动作,使主人公被动地失去姓名。第一章末尾处,被绑架的老人下车解手,“忽就看见满天星斗”(王:18)。他上路了,并且在茫茫夜色中,移步换景,身边物事川流不息的情况下,发现了这一能够一直浮现的标记物。紧接着,悬崖边的他明白了处境,不存在拒绝参与实验的选项;此时,投向天空的镜头聚焦,定点在“一座山头上挂着一颗星”(王:40)。同时,哑子做出附属动作——用肢体潜移默化地和老人沟通,迫使老人的心态由拒绝、被动,滑向无意识地依赖和追随上他的眼光和手掌。到了绑架案的关键环节,作者有意弱化了歹徒的心智;莫名地到了该时间节点才确认绑架对象的身份,刻意的不符合流程透露出了实验安排。作为实验样本的老人,即将失去身份符号;却无能为力,只能在一次又一次的梦境中自我麻醉,这时,他终于摘取了天上的那颗星为自己启明。具有“浮标”意义的星辰正式启动,将推动着文本的行进;并且将在文本叙事需要的时候,介入主人公思维演绎的过程,扮演重要的文本角色。

三、姓名无意识

第三章结尾,浮标的确认,暗示着“吴宝宝/非吴宝宝”的身份符号即将失去,老人将经过下一阶段的适应,进入哑子的话语系统。因而在第四章的开头,文本切入哑子的身世背景,意欲拉拢读者。果然,哑子的阿公和老婆婆刚退场,老人就带着他“左上方的星星”(王:59)进山谷了。生存本能驱使他将大部分精力移置到征服自然的动作中来,适应新环境的体能要求渐次击退了对原名的留恋,老人趋于无意识,他在淡忘自己曾经固有的“名字/身份”的条件反射。当然,强化了六十几年的意识不可能一夜之间了无痕迹,“左上角名的星从混沌中旋出来,仿佛要提示什么,终还是没有提示”(王:74)。只不过,痕迹被强大的自然秩序瓦解,无法提供可供辨证的力气。他不断问及“我”(王:76)的实质,却不得解。失去身份符号,也意味着失去自我认同;进入无名状态。夜间,身上的气力回归脑际,他心里的明星便如同锥尖,锐利地穿凿着思想,不确定自我,不确定“此星是不是彼星”(王:87)。实际上,老人的“姓名无意识”仅体现在对自我身份回忆的空白上;见到二点时,其第一反应是追问“名字”(王:148);在他的认知系统中,仍然知道名字是认识人、事的标签;却对自己“无名”的空白标签感到费解。纵然不得其解,却仍然不断质询;当二点进一步将老人驯化后,“左上角的星子”(王:183)标志着老人已经成为杂食动物,他不再是一年前的上海人。但是即使对“我”的能指概念无解,他仍然固执地拥有着自我思想,并且将其投射到骰子数目中。似乎拥有了通灵的天眼,能够从“壹”到“陆”的数目中运用加减乘数等计算方法,联想修辞等补充,试图趋近自己的命运。

主人公反反复复地思索仍然得不到答案,但并不对“思考”这一高度文明行为感到失望,次次磨炼,并没有忘记“姓名”这一标签性概念的意义;却对自己的来历溯源失败。在自己的意识呼唤中,找不到感应物。但文本在消解主人公意识上对“姓名”应答的同时,却着墨于强化追问人生的意义,呼唤着文本对称性结构的后文“复名”动作。

四、不自觉命名

第十次——“红的那个是火,火苗摇曳着,拉出丝来;白的那个是锥子,凿穿玻璃片,刺进眼眸子”(王:213)。阳光热烈,甚至能够拉出如丝一般的火苗,并且锐利,会聚性极强,预示着即将出现的大火;文本此时发出信号,将老人的旅途方向直接调转。火驱使他来到文明社会的初步形态——介于林野以及城市之间的乡里。“星星下雨似的坠落”(王:223),借助二点哥哥的视角,再一次展现流星的陨落。老人离开上海进入深林时出现首次流星,及至从深林来到乡里再现;这成为了文本对称性叙事路线的一个对应点。两个对应性动作的完成,可推证该路线的中点包含在两次流星之间。如何使这个叙述点现身,有赖于老人剩下的路,和文本接下来的叙述。

出了森林的老人来到了九丈,文本进入了下半部。地点转移,也意味着身份符号的重新获得——老新。这个“又老又新”的人,偶尔使用“饭吃”“先你”“去回”等倒装语言结构,透显出其根植于记忆深处的人类文明未曾殆尽,使得敦睦这样的“半文明人”肃然起敬。所长恰到好处的形容透露出了文本的秘密——“天上哪颗星宿下凡?”(王:270)这石破天惊的一语看似问询敦睦,实际上是对文本叙事策略的一种透露。能够补证本文关于星辰意象的猜想——由天入地,干预人事。

确证了这一点,老新也就找到了命题的切入口。第十二次的星星“陡一下,不见了”(王:279)这颗星星也许“是一个破绽”(王:280)。但它通向哪里?星星的闪烁意味着思路的剧烈跳动,甚至变为可视……惯性地,他从历史大背景中找寻落脚点——旧、中、新石器时代,仰韶,马家窑,大汶口,龙山,良渚……。他不可思议地回归上海的那个文明人了。然而,关于自我的命题,人生的意义,还是未能得出答案。但很关键的是,他终于无限接近真相——哑子是他的带路人。得出这个结果,对他而言,意义在于,说明了“作为文明人而睡着,处于无意识状态中”的自己,已经开始觉醒。他即将从无名的状态中解脱出来,并且找寻自己曾经拥有过的名字以及名字所代表的身份符号以及文化系统。

为了呼应这个觉醒,文本再一次发出了一个强有力的信号——乐然。为当前最为疼惜的病孩命名,老新最大程度上调动了文字系统。也唤醒了潜意识深处,那个曾经朝夕相伴,日夜呵护的外孙。想起他,老新离回到文明人状态已经不远。

五、实名确证

哑子的再次出场呼应着叙事路线从上海进入深林所经过的“吴宝宝”节点,体现出了过渡性质的对称性。哑子等人因“吴宝宝”而选定“外公”,则再一次出场,能够带来的,也只能是“吴宝宝”这样的线索。固然未能帮助老人找回最切合自己的身份符号,但离老人的“外公”身份仅隔一个驿站。如同起初,“外公”仅仅思索片刻,就选择了“吴宝宝”这个名号来为自己争取歹徒的善待;现在的“老新”也几乎不费力气,就马上明白这不是自己使用了六十几年的名字。文本假托“张乐然”(小先心)不相信,隐含的意旨是,外孙乐然的抗议。外公走失后,外孙一直以极端的忘却的方式来面对这个事件,却以另外一种方式附身,来左右外公回家的节奏。

第十三次的星星回到了满天繁星的状态。此时已经明确自己找回身份目的的老人显得逻辑清晰。他再一次举头所看到的繁星,不仅仅是满天星斗的形状。而是“稠成一锅粥的星空中,连成的直线暗示一种秩序”(王:389),老人已经隐隐约约找回曾经适应过的那一套文明社会秩序,星群如同人潮,看似杂乱实则各有所指,人们固然各有怀抱,却也共同遵守某种规约。夜深人静时分,也常像眼前的老人一样,举头思索关于“我”的本质命题。

到了这里,我们感到为难。反观老人离开上海的动作,其中有一个关键点,即歹徒所提供的外力。“外公”被迫离开,匆匆间未携带有效信息,加之历经匿名状态,失却了大量显性记忆,仅有少量有效信息弥留;因而其返回通路受阻。循此,诉诸外力,运用文明社会所建立的人际网络,成了不二选择。追问身份的命题,最终落脚于基因,无非套用了“抽象哲理在具象事物中的显现与验证”的道理。

第十四次的星星获得了与人类对话的本领(王:415)。星群如同人潮,星星长途跋涉尔后划过天际,景象如同落入人间。如同是在宣誓自己在文本中一直拥有的叙事地位以及能力。

确认身份后的老人似乎没有感到惊喜,大概只是释怀。人生的意义探寻至此,即便掌握了终极道理,最终也是搁浅在波澜不惊的日子里。动用对称叙事的思维,老人离开上海时乃是被迫,那么,试问,现在的他,是否主动意愿上,想回到上海?此问本来理所当然是对老人复名动作的交代;但此时,这样的“小我”确认在“大我”归宿面前发生了弱化;因而此问归于未解。“水面已经黑了,黑里布着星光点点”(王:433)落水的他开始思考,所思所想,围绕着年轻警察所吐出的“那三个字”,他游离在匿名状态时所经历过的人事中间,如同鱼类归海,文本叙事背景交相映现,沧海桑田之感顿显。“左上角的那颗星,就钉在那一角”万物沉寂。主人公完成了“失名——无名——匿名——命名——实名”的过程,星辰也完成了“满天繁星——左上角的那一颗——满天繁星“的过程,文本结尾更是透过两个特写镜头,传达出诸如敦睦、麻和尚、哑子这样拥有天性的“巨人”,也只不过是“天涯海角”中的“一粒菜籽”(王:448),回归文本对于人生终极意义的探索,到头来,世界和时空的广博面前,一个人的来龙去脉,也不过一粒菜籽。

六、隐匿动作的刻意性

我们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对于轴对称结构而言,对称轴的确立是对称模型得以建立的最本质基点。也即,文本叙事结构的对称性所依托的那个对称点,便是本文观点得以成立的落脚处。纵观文本章节构成,杨莹瑛的寻找一直作为副线交缠着主人公“失名——无名”的过程,却停止参与“命名——实名”的经历。在上部与下部的分界处,作者发出了一个信号——“杨莹瑛决定,年后就向警署申报失踪人无下落,注销户籍,通告社保机构,冻结停发养老金。”(王:202)四十一字自成一段,叙事意图较为明显。虽然叙事主副线各自前进,但是时间平行。丈夫失踪的时日渐长,线索渐多,却终归无解的境地,于是她截止了主动动作,不再寻找。老人经历了“上海——林窟”的转换以及被驯服,即将迎来解脱的山火。可他的“杨杨”却在此时抽身,成了一个对称点。越过这个点,进入下部,“二点的爹”将来到九丈,成为“老新”;回归人间烟火;尔后重新找回“吴宝宝”这个名字,并予以否定,真正回归初始身份。切分文本上半部与下半部这个点,便是文本对称性叙事结构的“中点/对称轴”。而该叙事节点所对应的人物生存状态,恰好是文本中唯一借由杨莹瑛之口指出的“匿名”的状态(p175)。对于杨莹瑛来说,无论丈夫是生是死,身后人必须保持生活常态,是因为问题无法解决,而无奈地刻意隐匿这个人曾经存在的痕迹与记忆;对于老人来说,始终认识到自己的身份有所依托,但这个依托却如同刻意隐匿,自己身处暗处百思不得其解。双方之间,刻意以及“被刻意”所形成的“匿名”化,左右了生活。纵观全文,老人的真实姓名始终未曾明确给出,甚至以年轻警察口中的“那三个字”来完成最后的实名确证,强化了文本隐匿动作的刻意性。

七、结语

无疑,旨在完成作者对于天道性理、文明蛮荒、语言文字、社会秩序、生存状态等等重大命题的探讨,单单建立这样的叙事结构显然不够。文本仍需裹挟大量诸如“麻和尚/青莲碗窑”、“哑子/阿公”、“敦睦/白面牙郎”、“二点哥哥/道士”、“鹏飞/白窟”等面子各异,然而里子同质的案例;出现“遭天谴而导致某方面劣于常人,而在哲理认识上远胜于人”的描写模式;诉诸“眼镜”、“望远镜”、“时钟的走秒声”、“骰子”等具有象征意味的物体,来暗示人物内息动向,借助其生息错落来共同推进叙事目的的实现。本文基于集中探讨文本“对称性叙事结构”的研究目的,未予细索,但不排除其叙事功能。

注释

① 十六次星宿的描写分别出现于文本《匿名》的第18、40、52、53、59、74、87、182、213、223、270、279、389、415、433、447页.出于表达需要,按照出现先后,将其依次编号.如第18页为第一次,第40页为第二次……以此类推.

参考文献

[1] 王安忆,著.匿名[M].第1版.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

[2] 胡亚敏,著.叙事学[M].第2版.湖北: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3] 谭学纯,著.身份符号:修辞元素及其文本建构功能——李准《李双双小传》叙述结构和修辞策略[J].文艺研究,2008(5):3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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