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者与他者：两个相互映照的世界——从小说到电视剧：《推拿》的现实演绎

王　兰，王素芳

(海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海南 海口 571158)

盲者与他者：两个相互映照的世界

——从小说到电视剧：《推拿》的现实演绎

王兰，王素芳

(海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海南 海口 571158)

摘要：盲者作为一个弱势群体，在某种程度上却充当了现实世界中灵魂的指引者和精神家园的领航员。小说《推拿》以自身独特的语言魅力和个性化的人物形象，描绘出盲者世界热烈沸腾的生活追求和理想探索；而电视剧《推拿》通过盲者和他者世界的相互映照，以强烈的戏剧冲突勾画出盲人群体内在的价值和尊严，完成一曲人性美的颂歌。

关键词：《推拿》；他者世界；现实演绎

2011年毕飞宇的小说《推拿》荣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2013年通过小说改编的同名话剧、电视剧、电影作品相继问世。一本小说能够引起如此多的艺术样式关注，它的魅力何在？ 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评委会如此评价：“他有力地回到小说艺术的根本所在，见微知著，以生动的细节刻画鲜明的性格。在他精悍、体贴、富有诗意的讲述中，寻常的日子机锋深藏，狭小的人生波澜壮阔。”*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授奖词，《文艺报》2011年9月19日。不仅于此，更在于《推拿》给读者勾勒出一个常人无法企及的陌生地带——盲人的世界。对于缺乏世人关注也需要得到关注的这一特殊群体，长期以来在艺术创作中却处于被忽视的地位。毕飞宇的《推拿》将盲人的爱与恨、情与欲、生命的价值和尊严展示在世人面前，恰到好处地弥补了这一创作空白。

小说《推拿》：盲人世界温暖而励志的颂歌

小说《推拿》以人物为中心，刻画了一系列个性鲜明突出的群体人物：实干有担当的王泉、倔强要强的孔佳玉、敢爱敢恨的金嫣、理想主义的小马、自尊敏感的芒来……小说以沙宗琪推拿中心为辐射点，以颇有领导风范的沙复明和王泉二人为中心，将盲人世界中的各色人物、林林总总娓娓道来。为了还盲者以健全人的尊严和价值，毕飞宇在小说中不厌其烦地展现了各色盲人波澜壮阔的内心世界。相比于电视剧颇具戏剧性和冲突感的动作画面而言，小说的魅力在于那些隐秘的无法言说的无法具象的内心语言在毕飞宇的描述下变成可感觉可体验的一种享受。要从内心深处真正还盲者以尊严，就必须将盲者视同于健全人一样的生存世界。他们的爱和恨和健全人一样浓烈，比如芒来的杜鹃啼血，金嫣对爱情的执着；他们对事业的追求，对亲情的捍卫甚至比常人还要艰难，还要义无反顾。王泉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家自己的推拿中心，让心爱的孔佳玉当上老板娘，实现一个男人、一个儿子对于家庭的责任和担当。但是他们同样要面临股市暴跌、房价猛涨的尴尬现实；他们对尊严、价值和脸面的在乎要比常人更为敏感自尊。对钢琴十分具有天赋的都红因为不满于电视主持人的怜悯和施舍而毅然放弃自己最擅长的钢琴事业。当夹断拇指受到盲人们的特别照顾和集体捐赠时，她的自尊心再一次受到挑战，再次决然离开推拿中心，独立谋生等等，这些丰富的个案一次次将盲人的真实心境生动再现。那些需要温暖又特别脆弱的灵魂一次次感动我们。

特别值得关注的是，毕飞宇致力于盲人内心世界的挣扎，尤其是自我的抗争在当今时代颇具有励志的意味。盲人的世界中最痛苦的不是先天盲，而是后天的盲。“在先天的盲人这一头，他们的沉默与生俱来，如此这般罢了。后天的盲人就不一样了，他们经历过两个世界。这两个世界的链接处有一个特殊的区域，也就是炼狱。并不是每一个后天的盲人都可以从炼狱当中穿越过去的。在炼狱的入口处，后天的盲人必须经历一次内心的大混乱、大崩溃。它是狂躁的，暴戾的，摧枯拉朽的和翻江倒海的，直至一片废墟。在记忆的深处，他并没有失去他原先的世界，他失去的只是他与这个世界的关系。因为关系的缺失，世界一下子变深了，变硬了，变远了，关键是，变得诡秘莫测，也许还变得防不胜防。为了应付，后天性的盲人必须要做一件事，杀人。他必须把自己杀死。这杀人不是用刀，不是用枪，是用火。必须在熊熊烈火中翻腾。他必须闻到自身烤肉的气味。”“后天的盲人没有童年、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在涅槃之后，他直接抵达了沧桑。”*毕飞宇：《推拿》，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113页。这种炼狱即是盲人从一个健全人到失明世界的最大痛苦：自我与自我对抗的一次严峻考验。所以相对于先天性的全盲而言，后天盲身上的冲突是最为强烈的。自我抗争过后，内心才得以圆满和强大。所以小马、金嫣、张一光这些后天盲的群体，相比孔佳玉、芒来、都红这些先天盲人而言，更为坚韧。所以小马的世界是充满丰富的味觉和触觉；金嫣义无反顾地爱上了敏感脆弱的乡下来的芒来；而张一光则在戏谑打闹般的荤段子中享受生命的乐观哲学。

毕飞宇对盲者的尊重是前所未有的，他希望以这种方式唤醒常人对这一特殊群体的关注。所以在涉及盲者和他者的相互关系中，作者显得格外的小心翼翼。人在一个世界中生存，不可避免地会遭遇到与他人的联系。在盲者的世界中，作者以十分温婉的笔调展示了盲者与盲者惺惺相惜的一面，但与此同时也批判了来自现实世界盲者以外的他者带来的困扰。那些自以为是的宽容、那些看似博爱的慈善行动、那些过度的怜悯心，实际上并没有真正将盲者作为一个正常的人来看待，而是为了抬高自身、体现文明人的一种客套和礼仪。孔佳玉和王泉的婚姻困扰来源于弟弟这个大包袱。而弟弟长期以来被母亲溺爱无法自立门户才是最根本的缘由。在这里，王泉不仅是一个孝子，一个长兄，还是敢于担当颇有责任感的典范。而健全人世界反倒是一个灰暗的无能无为的世界。父母对于弟弟的放纵无可奈何，也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过错。而王泉成为一家之主，承受着本不该加载在他身上的负担，所以他通过愤怒、自残来捍卫自己的尊严。孔佳玉之所以背着父母和王泉私奔源于父母的偏见——两个盲眼人无法过柴米油盐的生活；芒来的杜鹃啼血源于自身所爱邓小梅被家人逼婚……在小说中涉及的健全人并不多，作者着墨描写的健全人更少，且都是被批判被否定的消极人物。比如不务正业、吃喝玩闹不负责任的王海、蛮横无耻的高利贷者、无能无为的怀有偏见的父母等等，都是灰色人物，不被肯定。相反盲者世界中却处处都是能人、贤人。王泉和沙复明作为技工的高层，顾客不远千里从深圳来捧场，而且打小就有创业的梦想。不仅有头脑有技术还有领导才干；都红本身是个钢琴天才，在一个月内由“挠痒痒”到成为沙复明心中的爱慕者；张一光舍得用力气，也有自己的一群粉丝……每一个盲者都有自己的闪光点，都有一套自己的拿手绝活。相比之下，盲者比健全人更具人格魅力。

电视剧《推拿》：盲者和他者强烈碰撞的现实演绎

相比电视剧而言，毕飞宇在小说中构建了一个几乎真空的虚拟世界。这个世界以盲人为中心，虽然这个中心也会遭遇外界的股市、房市的影响，也会有来自父母的反对和偏见，但是这个世界最终的主宰者还是盲者。盲者和他者的冲突和融合在小说中被稀释到最低限度。相比而言，电视剧中盲者的困扰既有源于自身的，而更多的是与世界的联系，是与他者的相处时空带来的不适。电视剧将盲者和他者的联系大幅度提升，甚至放到了和盲者自我冲突同等重要的地步。简单来说，小说中的现实世界几乎是黑暗的。在这片黑暗中，惟一的中心就是盲者。至为关键的冲突是自我的冲突。但是到了电视剧，盲者与健全人的冲突、矛盾和联系才是剧本的核心。也只有在这种最残酷的现实检验面前，我们才会真正意识到盲者的痛苦根源。因此电视剧中的《推拿》做了以下改动。

其一是关于沙复明这个角色。剧本中的沙复明完全变成一个高大上的领导人物，有头脑有智慧有远见有大家长的风范。他即是小马心理上的父亲，又是推拿中心大大小小人物的主心骨，他既能看穿张宗琪的心机，又能让地痞牛三勇佩服得五体投地，甘当他的下手，还能斗败无赖包工头吴和平，他懂法律会看书会投资重情重义，惟一的毛病就是是个带有胃病的盲人。小说中那个内心精打细算、乐于排场、有点虚荣、精于行政管理的沙复明一下子变成了他和张宗琪两个主心骨闪光点的合体。沙复明的个人形象由一个个性鲜明的有缺点的圆形人物变成了剧本中那个高大全的类型人物。在沙复明的情节线中最重要的是增加了崔云这个角色。小说中，沙复明因为攀附“美”的含义，暗恋上了据他者口述中美若天仙的都红，甚至将她看成自己内心深处初恋情结中的向天纵的替身。而在电视剧中，都红还是那个美若天仙、清高自尊的都红，但是初恋的化身却分化到现实中的健全人崔云的身上——一个身材臃肿的不幸女人。“你美得就像红烧肉一样的好看”，这大概就是源于盲人从味觉出发的审美观。崔云被丈夫抛弃还不断遭受暴力殴打，但人很善良，做得一手好菜，全身心放在抚育儿子吴迪身上。这样一个不幸的女人，最后被沙复明拯救，组合成一个完满的家庭。因为崔云的加入，现实因素和他者世界不断涌入盲者世界，由此衍生出沙复明和崔云的情感纠葛、吴迪三番两次的出走、吴和平无休止地找麻烦等诸多情节线索，拉长和放大了电视剧的容量和现实广度，固然是为了照顾电视观众追求情节的需要，但是更重要的是还原了盲者生存的真实时空。只有在与他者的冲突和碰撞中，盲者才能真正意识到自身的缺憾和迷失，才能真正体现自身的伟大和强悍。崔云这条线索的加入，不仅没有影响沙复明的个人魅力，而且在与他者的冲突和观照中，更加为沙复明的形象增光添彩。

其二，电视剧中的现实他者还增添了前台——推拿中心惟一的健全人高唯的戏份，将她身上的精明算计成分剔除干净，演变成一个精于现代化管理的女强人形象。她不仅上传下达，成为整个推拿中心的信息窗户和传声筒，而且关键时刻，成为盲者和他者差异的最佳见证人和裁判员。她的出现成为盲者和他者的一个关键地带和缓冲人物。

其三，关于张宗琪夫妇的灰色描写，他们精明算计，不仅盘剥了沙复明的股票收益，侵占了推拿中心大部分利益，而且连饭菜都要克扣，俨然一副惟利是图的嘴脸，是被剧作者完全否定的形象。

其四，剧本最根本的改动还在于大团圆的结局。小说的结尾是开放式的，有点感伤带点无奈，可能毕飞宇自己也无法说服自己在当今社会中能给他们一个美好的交代，虽然他自己本身非常希望盲者都有一个美好的未来，“描写盲人的不幸的时候，毕飞宇的心里是疼痛的，他说小说里的人物虽是虚构，但也是有血有肉的，毕飞宇把他们看成朋友，看成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人。他特别希望作品中的人物能获得更多的幸福。但结果是王大夫没有在股市翻本，泰来在爱情中受伤，都红‘美’得不可胜收却又突然凋零……这结果让人心疼，然而如果每个人都能看到这种疼痛的话，这就是希望。”*禹玲玲：《你可知黑暗不是惟一——毕飞宇和他的<推拿>》，《中国残疾人》2012年第1期。最后的小说中，王泉和孔佳玉还是偷偷摸摸在一起；都红夹断了拇指无法再做推拿，不忍给大家增添负担，再次出走；沙复明的单恋遭遇都红的拒绝；小马对于嫂子的情怀只能葬送在洗头妹的床单上；推拿中心摇摇欲散，面临被解体的风险等等，这个结局是让人悲哀的，甚至有些心疼。正是需要健全人的心疼才能真正唤起我们对于这个特殊群体的关怀和尊重。相比之下，电视剧的结局却是形势一片大好。所有的爱都得以圆满，所有的梦想都得以开花结果，所有的困难都迎刃而解。正如每一次吴和平暴打前妻崔云一样，都会出现一个援助者。这个援助者可以是刚好值班的交警，也可以是路过的警察，甚至是每一个围观者，当然更多的更重要的解救者是沙复明。人间的真善美存在世间的每一个角落。从这一点而言，小说更具有现实批判性，更具有现实意味的深度。电视剧反而有些为圆满而圆满的牵强。

另外，电视剧还利用一些插入式情节，在主干情节之外衍生出一些看似随意却有意的弦外之笔。比如第六集金嫣带着芒来外出乘车，先是被司机误以为诈盲不交车费，后芒来又在盲道上被占道的面包车撞翻在地……这些意外之笔实际上都是剧作者对现实的一种观照。但无论现实因素干扰的多寡，小说和电视剧都无一例外地将肯定和温暖留给了盲者，而被否定被质疑被批判的角色和情节设计负载在健全人的身上。所以无论小说还是电视剧，无论如何改编，实际上它们都传达出同一种声音：真正的盲者不在于看不看得见，而在于心盲。对于假恶丑的现象视而不见，甚至“身体力行”，其人生际遇和人性境界与一个盲者又有何异？甚至是更为低下！

盲者作为一个弱势群体，在某种程度上充当了现实世界中灵魂的指引者和精神家园的领航员。小说以自身独特的语言魅力和个性化的人物形象，描绘出盲者世界热烈沸腾的生活追求和理想探索；而电视剧通过盲者和他者世界的相互映照，以强烈的戏剧冲突勾画出盲人群体内在的价值和尊严，完成了一曲人性美的颂歌！

(责任编辑：毕光明)

The Transition from a Novel to a TV Play—A Realistic Portrayal ofMassage

WANG Lan, WANG Su-fang

(School of Liberal Arts, Hainan Normal University, Haikou 571158, China)

Abstract:The blind, though a disadvantaged group, acts in a way as a guide for the soul and a pilot for the spiritual domain in the real world. With its unique linguistic charm and individualized characters, the novel Massage depicts the blind’s ardent and enthusiastic life pursuit and ideal aspiration; while the TV play Massage portrays the innate value and dignity of the blind via the mutual reflection between the blind and the other world as well as vehement dramatic conflicts, thus presenting an ode to humanity.

Key words:Massage; the other world; realistic portrayal

基金项目：海南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项目“中国当代文学传播机制研究”(项目编号：HNSK12-12)

收稿日期：2015-11-29

作者简介：王兰(1985-)，女，湖北咸宁人，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王素芳(1983-)，女，湖北咸宁人，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影视传播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5310(2016)-04-003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