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墨白的苦难叙事
2016-03-16杨文臣
杨文臣
(信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 河南 信阳 464000)
论墨白的苦难叙事
杨文臣
(信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 河南 信阳 464000)
摘要:出于对苦难的切肤体验,墨白反感文学对于苦难的任何遮蔽、美化和虚幻性超越,他忠实地书写生活在苦难中的人们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书写他们对现实生活的恐惧、迷惘和绝望,以及苦难侵蚀下人性的寒冷和麻木。墨白的苦难叙事是具有历史性的,社会的现代转型、不平等的城乡二元体制以及基层权力的压迫,是墨白小说中苦难的背景和成因。要想真正走出苦难,除了建立公平公正的社会体制,还必须对现代性进行反思,建设一种更具女性特质的、非竞争性的文明形态。
关键词:墨白;苦难叙事;现代性
苦难,无疑是文学最重要的主题,没有之一,很大程度上苦难就是严肃文学的代名词。小说家北村在一次谈话中指出,“圣经说‘在世间有苦难’,所以我不明白小说除了发现这种人类的悲剧之外还能干什么。因为幸福是不需要去描述的,只要享受就可以了。”*林舟:《苦难的书写与意义的探询》,《花城》1996年第6期。一个对人类充满拳拳爱意的作家不会看不到人类经历过的和正在经历的那些肉体上和心灵上的苦难,不会没有一颗悲悯和同情之心。苦难也是墨白小说最重要的主题之一。作为出身社会底层、在苦难的浸泡中成长起来的作家,墨白一直在关注那些生活在苦难之中的人们,和他们息息相通。“我可能是这样一种人:对世间苦难的人们充满了同情心,或者悲悯之情。我想这应该是我的本质,一个作为具有人道主义精神的普通人应该具有的本质。”*墨白:《梦境、幻想与记忆——墨白自选集》,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415页。正视苦难,书写苦难,剖析苦难的成因,探寻走出苦难的路径,是墨白自觉的追求和使命。
一
青年评论家斯炎伟尖锐地指出,当代中国丰足而鲜活的苦难叙事资源,却未能孕育出多少令人震撼的苦难叙事文学。“写运动”和“写政策”的斗争文学,高扬理想主义过滤掉现实苦难的“知青文学”,用堆积琐碎的生活表象淹没精神困顿和苦痛的“新写实小说”,以及用空洞的“分享艰难”号召民众但根本不为他们的苦难进行申述的“现实主义冲击波”,都未能正视苦难。当前作家们则倾向于将苦难叙事欲望化,大量由欲望无法填补所带来的痛苦,几乎成为叙事的全部内容。即便是在张承志和张炜等思索苦难问题最持久、执着与深入的当代作家身上,苦难也因他们虚幻性的超越而被化解,在张炜对大地的玄思和膜拜中,在张承志对哲合忍耶不遗余力的宣扬中,苦难的生存图景令人遗憾地变成了一幅幅美仑美奂的叙事场景!*斯炎伟:《当代文学苦难叙事的若干历史局限》,《浙江社会科学》2005年第6期。
墨白的苦难叙事向我们呈现了另外的景观。他不讨好政治,不追求虚幻的超越,也不迎合读者出于道德或自我投射需要而产生的对走出苦难的期盼。苦难就是苦难,就是不幸,任何试图给苦难蒙上一层瑰丽色彩的做法都是对苦难的背离。我们不应该虚假地给苦难寻找出口,或者赋予苦难意义以超越苦难,而应该忠实地书写生活在苦难中的人们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书写他们对现实生活的恐惧、迷惘和绝望。只有这样,才能触痛读者的心灵,引发大家对苦难的憎恶和思索,从而有助于在现实层面上远离苦难。墨白的这样一种立场和他对苦难的切肤体验是分不开的,在他的笔下,苦难的生活呈现为一片无边无际的灰霭,无论人们怎么努力,也难以将其驱散。
短篇小说《灰色时光》显然有墨白自己生活的影子,小说开篇写道:
我永远忘不了那天的太阳。但至今我也没有弄明白那天早晨的太阳为什么像一个毛绒绒的蛋黄,在那蛋黄发着混浊的光亮被一块灰云彩吞噬之后,天和地都变成了灰色。那个时候我正在异乡的集市上可怜巴巴地喝着那碗稀饭,我看到了太阳痛苦不堪的样子,我听到了那团灰云彩的狞笑声。我的心被凌迟一般。后来我对妻子说:“我无能为力。”*墨白:《灰色时光》,《作家》1990年第4期。
这种渗透着主观情绪的意象正是“我”的生活的写照,惨淡蹇涩,度日如年。“我”是一个民办教师,微薄的收入不足以维持日常的开销,尽管已经非常地节俭。繁重的苛捐杂税、无法回避的人情世事、父亲去世办丧事留下的巨大亏空,让“我的心永远处在黑暗之中”。周末去贩点蒜卖,却遭遇意外,赔光了本金还出了车祸。“这就是日子,这就是那蛋黄一样的太阳被灰色云团吞噬之后所呈现出来的灰色时光。”
1987到1991年间,墨白写下了《琳的现实及其以后的生活》《兽医、屠夫和牛》《爱神与颅骨》《幽玄之门》《逃亡者》《苦涩的旅程》《情与仇》《蒙难记》《仲夏小调》《寻找乐园》《瞬间真实》《母亲的信仰》《父亲的黄昏》等一批格调类似《灰色时光》的中短篇。在这些小说中,沉重的灰色几乎是惟一的色调,偶尔有点希望的亮色浮出,也迅即被更浓重的灰色淹没。
《琳的现实及其以后的生活》讲述了高考失败的琳不甘心把自己的一生交付给媒人,交付给嫁人和生儿育女,她终日辛苦地劳作,种蒜、收蒜,幻想着那个在《颍水》上发表了一篇表达对她的爱意的诗作的高中同学能够把她和她的蒜拯救出来,然而现实是如此地残酷,他最终没有来,他的诗作也被证明是抄袭,爱情和梦想同时破灭,琳只能回到原来的生活轨道中。
《爱神与颅骨》中,生存的巨大压力碾碎了“我”考上大学的梦想,只能靠吹响器这种下九流职业讨生活。出于爱,“我”赶走了要与“我”生死相随的青枝,但生命从此变得苍白。后来青枝意外毁容被未婚夫抛弃,“我”满怀希望地要重新走近青枝的世界时,她已经割破了自己的动脉。在送葬的路上,“我”为青枝吹了她最喜欢听的曲子。那高亢而又悲凉的唢呐声,吹出了人生无尽的坎坷、辛酸和生生死死。一曲终了,“我”用三轮枪抵住下颌追随青枝而去。
在《幽玄之门》《逃亡者》和《瞬间真实》中,死亡也在终篇时降临。《幽玄之门》讲述了因贫困而辍学的臭从对裹摔破的深恶痛绝到主动接过父亲的活计直至被炸死这一段不长的生命历程,揭示了贫困对于生存的巨大压力。粗鄙贫困的现实无法挣脱,走向婚姻从而得到点肉体的欢愉就成了活着的目标,然而这点卑微的希望也因贫困而无法达成,死亡对臭来说是悲剧也是解脱。和臭相比,《逃亡者》中的运来可以算是一个有想法有魄力的男人,但他和杏花同样也无法摆脱像恶狗一样追得他们喘不过气来的贫困,周围的人像冰凉的河水一样对他们没有一丝同情,那条从家乡流过来的颍河成了他们最后的归宿。在《瞬间真实》中,墨白写道:
这个秋叶飘零的夜晚,我看到了一个一望无际的黑色草地,我看到了有两只可怜的灰羊羔在黑色的泥沼里挣扎,它们的身子一点点地往下沉,泥浆已经满过了它们的胸膛,挤压得它们喘不出气来,它们绝望地哀叫着,可是四周洪荒,月球一样荒原而寂静。*墨白:《瞬间真实》,《当代作家》1991年第6期。
这段话诗意地呈现了主人公“我”以及所有那些底层民众的生存境况,看上去孔武凶悍的“我”在这个洪荒般的世界中,不过是只可怜而绝望的灰色羊羔。
《蒙难记》是墨白惟一一部书写主人公通过自己的奋斗走出贫困的作品。“到后来,在他腰缠万贯的日子里,他不止一次想起这次自杀的过程”这句话暗示了主人公将来的成功。但在小说讲述的当下时间中,雷震雨活得是那样的挣扎:被贫穷和病痛折磨而死的母亲、儿时玩伴的成功带给他的羞辱、深深相爱的银杏被迫嫁给他人、创业的艰难多舛以及那个愚钝麻木却死在他的向阳棚中的父亲……墨白根本不愿意让我们分享雷震雨苦尽甘来的喜悦,不愿用自我奋斗的美好前景来鼓舞我们,他惟一在意的似乎只是把我们的心灵浸泡在那海水般无边无涯的苦难中。
墨白的这种选择显然并不讨好读者和评论界,他也明了这一点。和墨白的这些小说大致在同期问世而取径相反的《平凡的世界》之所以引起巨大轰动,就是因为读者更愿意看到“从平凡和苦难中升腾起来的崇高的信念和力量”。孟子云: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若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这段话经过后人的不断阐证,牢牢地铸就了国人对待苦难的励志态度:苦难是磨刀石,是成就事业、升华人生的必经之途。从这个意义上说,苦难并非不幸。墨白也不会否认这种态度的合理性,对于沉陷在苦难中的个人,除了怀着这样一种信念去超越苦难别无选择,他本人就是在苦难的焠锻中成长起来的。但墨白忧心的是,这种对苦难的颂扬和膜拜是不是在一定程度上麻痹了我们的思想,遮蔽了苦难背后的种种社会历史原因?无论如何,苦难是一种恶,没有人愿意主动选择苦难。墨白希望通过他的苦难叙事引起我们对苦难的憎恶和思考,以便从社会而不是从个人层面上走出苦难。孙少平现象毕竟是少数个案,即便是在走出了苦难的孙少平们身上,也深藏着我们看不到的苦难所造成的精神创伤。
二
在我们的观念中,和苦难系在一起的字眼除了励志,还有一个是真情。所谓“岁寒知松柏,患难见真情”,所谓“人逢难处思知己,雪中送炭情不已”。我们真是一个重情重义的民族,我们的文学中充斥着相互扶持、患难与共的模式化叙事,而且总是能够赢得喝彩。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也表明了我们是一个虚伪的民族,我们只愿意看到和编织在苦难中呈现的能够带给我们伦理满足的一面,而无视与此相反的另一面,那就是苦难侵蚀下人性的寒冷和麻木。
《逃亡者》中造成杏花和运来不得不逃亡的直接原因是,为了筹齐因炸鱼而负伤的儿子的巨额医疗费,杏花的母亲把女儿以5000块钱的价格偷偷卖给了那个苍老而丑陋的老黄。虽然母亲是救子心切,但这种葬送女儿一生的做法依然让我们冷彻心扉。《父亲的黄昏》中被儿女们榨干了血肉的老父亲落难了,面临牢狱之灾,面对9000元的巨额欠款,儿子们先是准备送已近风烛残年的父亲去新疆流浪,在父亲被抓未能成行后,他们选择了沉默……儿子们的境况的确艰窘,可是他们的选择依然让人心痛。苦难磨钝了我们的感知,风化了我们的情感,这在《蒙难记》中演绎到了极致。因为雷震雨从军队复员后只带回了400元钱,一向善待他的准岳父蛤蟆叔翻脸不认人,不仅取消了他和银杏的婚事,并将银杏许给种大棚发财的春耕,而且在雷震雨的母亲死后故意寻衅不让下葬,引发一场械斗。外人的态度尚可理解,家人的冷漠就让人无法忍受了。为了丧事上花费的几个钱,大嫂拿出泼妇做派,与他反目成仇。最难以捉摸的是父亲——和母亲相濡以沫多年的那个人,他无论如何不同意砍掉院子里的大楸树给自己的妻子做棺材,后者为了省下治病的钱用一种极其凄惨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生命。三个儿子依次跪在他面前也没有打动他的心,他只想着安顿好自己的来世。
雷震雨到后来也没有弄明白,到底是什么东西把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变得这样铁石心肠。或许,多年前当父亲种下这棵楸树的时候,他心里就已经开始盘算着等树长大了用来给他做棺材了。或许,在二十年前当雷震雨还在娘的怀抱里的时候,这个健壮的中国男人就已经开始准备他人生的后事了。在后来的时光里,这个问题常常会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始终也没有弄明白是什么东西造就了父亲这样的人。*墨白:《蒙难记》,《清明》1990年第5期。
父亲铁石心肠固然与迷信有关,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无边的苦难。因为今生太苦,才对来世寄予厚望,不容有任何闪失。多年来艰苦黯淡的日子已经让他对自己此世的生活失去了信心,他不相信雷震雨许诺的柏木棺材,这棵已成材的大楸树是他惟一能抓得住的财富,即便是自己的妻子,也不能把它拿走。雷震雨暂时还不能理解,他胸中生长着对不近人情的父亲的仇恨。而对于我们来说,与其去责骂这个麻木而绝望的老人,不如去诅咒将他浸泡成这个样子的苦难。
亲情尚且会被苦难风化,遑论常人之间。为了反衬和批判城市人际关系的功利化、冷漠化,我们的文学常常将农村的人际关系描绘得温情脉脉。在1987年到1992年之间陆续写成的《寒冷》系列短篇中,墨白拆除了这种虚假的想象,呈现了一幅幅令人怵目惊心的生存场景。《争夺》中为了几棵苇子,父亲和麻脸展开了殊死的较量,最终两败俱伤。《杀戮》中,因贫穷娶不上媳妇的羊蛋、狗蛋兄弟为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女人而大打出手,导致狗蛋丧命。《围困》中的清明用极其残忍的手段折磨自己新娶的媳妇花枝,以报复在娶花枝时遭受的“勒索”和屈辱,终于被警察带走。……为了一点卑微的物质利益,或可怜的性的满足,人们野狗般相互撕咬,仇恨像瘟疫一样传递蔓延,人性的光辉黯然失色。
同为河南作家的李佩甫在2012年就他的新作《生命册》接受《中国青年报》采访时说,“我上世纪80年代认为金钱是万恶之源,专门写了一篇《金恶》,到21世纪,就是写三部曲之前我发现我错了,贫穷才是万恶之源,尤其是精神上的贫穷,贫穷对人的伤害超过了金钱对人的腐蚀。”*王波:《李佩甫:贫困才是万恶之源》,《中国青年报》2012年4月17日第10版。这也是墨白对于贫困的看法。和一些先锋小说家纯粹地展示人性的丑陋和阴暗不同,墨白总是将其放在特定的现实语境中。如果生存资料极度匮乏,人类就会退行到动物阶段,人性就会消隐,精神就会湮灭。墨白无意于藉此为小说和现实中的那些人和事做辩护,进入他的文本我们会看到他非常痛心和尖锐的批判。墨白要提请我们注意的是,如果不正视贫困(苦难)之恶,单纯站在道德和精神的高处进行呼吁,是无法把人性拯救出来的。
三
文学注目苦难、书写苦难,是为了走出苦难。陈晓明指出,苦难是具有历史性的,历史叙事则是苦难存在的形式。*陈晓明:《无根的苦难:超越非历史化的困境》,《文学评论》2001年第5期。找出苦难产生的社会历史根源,是走出苦难的先决条件,也是墨白的苦难写作一直在关注和思索的。
我们所经受的苦难,和社会向现代的转型有很大关系,在这一点上墨白和陈晓明达成了共识。社会转型打破了原来稳定的社会格局,导致了新的社会分化,对人们的心理产生了巨大的冲击。《仲夏小调》中麻狗是一个典型的旧式农民,勤劳、节俭、顾家。在男耕女织、自给自足的经济模式下,他可以过得相对殷实,但在小农经济趋于瓦解的时代,他过得不仅越来越窘迫,也越来越没有尊严感。紧跟时代步伐的赵启和小眼成了这片土地上的“新贵”,他们购置农业机械,开工厂,结交官员,鼻孔朝天,目中无人。他们的存在对麻狗形成了巨大压力,和他们打交道甚至听到他们的消息都会破坏情绪,麻狗变得烦躁易怒。小说最后,经历了屈辱的打麦风波后,对苦难的感受终于从麻狗平时那些模糊的烦怏情绪中生长出来了:
麻狗走到场里一屁股坐下来,他的耳朵里充满了女儿伤心的哭泣声。麻狗突然意识到,这耻辱是他这个没能耐的爹给女儿带来的,就连大白桃也跟着自己过得不胜人。麻狗有些痛恨自己,他想,我凭着一双手拼命地干,可咋就不胜人哩?麻狗坐在那里哆嗦着,就连身下的麦子也在瑟瑟地颤抖。*墨白:《仲夏小调》,《莽原》1992年第3期。
《蒙难记》中,对故乡梦绕魂牵的雷震雨复原回乡后发现,过去那简单而快乐的日子以及温情纯善的人际关系都不存在了,现在的人们如此看重金钱,他带回的400元的复员费成了一个讽刺。从回到家的那一刻起,苦难像阴霾的天空在他的四周和大地结成了一只无形的网,后来的日子里他的心情一直是沉重的,再也没有快活起来。金钱主宰一切,情感、尊严、健康乃至生命,所有价值都被转化成了金钱的价值,金钱带来一切,也剥夺一切,这正是现代性带给人类的生活境遇。但金钱从来都只青睐于部分人,它无情地把人们分成穷人和富人两类。贫富之分古来有之,但穷人的境况从未像现代社会这样不堪。之前贫困只是物质层面上的匮乏,并不一定影响人在价值论上的自我认同,安贫乐道的古训甚至赋予了贫困以伦理上的优越性;但在现代社会,安贫乐道被视为失败者为自己辩护的陈腐借口,没有钱不仅意味着物质上的匮乏,还有存在的价值感和尊严的缺失,这种双重的剥夺使得现代人遭受的苦难显得格外触目。
不平等的城乡二元格局是中国现代性进程中的畸形产物,是墨白小说中苦难的背景,也是苦难的成因之一。虽然在人类历史上城市很早就出现了,但其从未像现在这样侵犯过农村。过去城市繁华而遥远,只是农村人口中的谈资,顶多是他们憧憬着能前往一游的地方,不会对他们的生活产生直接影响。建国后我们的城乡二元格局是在不平等的体制推动下形成的,出于优先发展城市的考虑,各种资源都在政策的强力调动下向城市集中,农村因不断失血而日益破败。在国民待遇上,城市居民享受到优越的教育、医疗、文化资源和各种福利,而农民的物质和精神生活都极端贫乏,他们要缴纳繁重的税捐却得不到一点反哺。事实上农民就是社会的二等公民,承担着各种苛刻的“义务”却不享受任何权利。而且,户籍制度还把农民牢牢限制在土地上,禁止他们向城市流动。即便后来放松了对农民进城的限制,但他们也只是“民工”,是为城市服务的下等人,在待遇、地位和人格上都无法和城里人相提并论。城乡之间,霄壤之别。但城乡又并非各自封闭的,那一条条通往城市的公路上运送的不仅是农产品和廉价的人力,还有城市的诱惑和农村人对城市的渴望。农村沦为城市的附庸,在城市的辐射下,不仅农村的生产方式、经济结构在发生改变,农民的情感结构和价值观也在发生改变。城市的铜臭气息轻而易举地熏醉了农民们,但平等、民主等现代思想观念却很难植入他们的心灵。城市和城市人的存在让那些身处社会最底层的农村人感到卑微和屈辱,给他们以沉重的精神创伤,强化了他们的苦难意识。
在后来整个由冬到春的这段时间里,运来仍然在那家油坊里打工。运来抽出时间陪着杏花一次次去看电影,看着人家一对一对地搂着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她就忍不住叹气,可是运来却对他们充满了仇恨,运来说,有啥神气的,他们只不过是投对了胎!我就不信这一壶!杏花,你放心,我们总有一天会活得像他们一样有滋味!*墨白:《逃亡者》,《百花园》1992年第11期。
运来和杏花苦苦挣扎着要改变自己的命运,然而现实却像是浩渺的沙漠,任你筋疲力尽也走不到边际,而且随时会被流沙吞没。不公正的体制造成的城乡距离天堑一样难以逾越,将无数人浸泡在苦难的咸水中。近年来国家通过取消农业税、发放农林补贴以及着手建设农村福利体系等措施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农民的生存境况,但生活环境和条件较之城市还是有很大差距,进入城市做城里人还是很多农村人尤其是年青人的梦想。虽然以户籍制度为基础的城乡壁垒已被打破,但高额的房价以及进城后的谋生问题又构建起了新的壁垒,城乡二元对立结构依然存在。对于那些想留在城市但却只能像候鸟一样往返于农村和城市之间的打工者们来说,苦难的旅程还没有结束。
四
社会的现代转型和城乡二元结构体制构成了我们的生存境遇,这一境遇对农村的底层民众来说是残酷的。在社会向现代转型的推动下,农民体力的价值被贬低,财富向少数资产拥有者手里集中,农村社会出现新的分化。而且,相比传统的阶层分化,这种分化没有来自伦理或宗教上的安慰(或者叫麻痹),它时刻提醒着人们要为自己的贫困感到失败和屈辱,城市的存在更进一步加剧了他们的屈辱感。可以说,这样一种生存境遇决定了苦难不是某些个体的不幸,它是广大农村一种普遍的生存现实。虽然不是每个沉陷在社会底层的个体都会受到饥饿、疾病和死亡的困扰,但每个人都能感受到生不如人的沮丧、卑微和屈辱,除了那些愚昧麻木的灵魂。而且,他们抗击风险的能力极其微弱,生存环境又无比凶险,随时都可能被某种力量推下苦难的渊薮,诸如封建意识观念、农村的陋习陈规、基层权力的压迫,等等。其中,基层权力的压迫在墨白的苦难叙事中出场的频率是最高的。
在《苦涩的旅程》中我们看到,每当柱子和紫竹挣扎着爬出困难的泥沼时,都会被记脸给重新推回去。长着一副丑陋嘴脸且内心更加丑陋的记脸是权力和邪恶的化身,他敢于觊觎美丽的紫竹,他能够操作这一切,无非是依仗有一个当局长的父亲,因为不正常的政治生态,父亲的权力就成了他的权力,他可以藉此为所欲为。为了防止记脸再对柱子不利,紫竹最后被迫离开颍河镇。作者没有告诉我们她的去向,但可以肯定的是,她逃不出记脸的魔掌。
权力总是无处不在、无所忌惮,即便是在《隔壁的声音》中那隐藏在大山深处远离世间喧嚣的红旗林场。树被砍光了,林场要改建成风景区,局里就残酷地用俩个小钱将工人们遣散。这片山林不光是领导的,也是工人们的,这里有他们的青春和热血。对于这些被隔绝在深山老林中辛苦了一辈子的工人们来说,将他们驱赶出去等于把他们逼入绝境。爱打抱不平的四叔不断上访,试图为工人们讨回公道,但换来的是儿子国庆被冤诬枪毙,四婶满身伤痕地死在男厕所的粪坑里……这一切山外没有人知道:
四叔,你每见一个人就向他讲述你的遭遇吗?四叔,你不停地对人们讲述,可是,在我们历史的叙事里,有谁能看清你的面孔呢?四叔,历史和你无关。尽管你也使用汉语,用汉语表达自己的情感和遭遇,可是,在浩如烟海的汉字里,我们从来找不到关于你的文字。是呀,四叔,有谁还能记住你呢?在这个世界上,在这样一个用丑恶的行经换取成功的年代里,谁又去关注一个小人物的内心世界呢?四叔,你真的成了一个冬眠的熊瞎子,在这棵被岁月掏空的古树里睡着了。*墨白:《隔壁的声音》,《山花》2007年第10期。
四叔的孩子们和那些善良的人们还在以四叔的方式活在林场,抱着越来越渺茫的希望。不止是他们,到处都有四叔这样的人,在苦难中挣扎,最后被淹没、被遗忘。
在有些篇章中,权力不是将人们推入生存困境的直接力量,但它的存在加重了人们的苦难感受。《父亲的黄昏》和《告密者》中,我们看到,人们在为亲人的安危而奔走呼求时,碰到的是权力那冷冰冰的面孔,这让他们感到渺小和无助。
我说,我想问一下,颍河镇上那个要蒜钱的案子在这儿吗?
等一会儿。屋里的女人说完,就再没了声音。我立在那里,看着那扇绿色的门,那是一扇新漆的门,在我的感觉里,那门的颜色和楼下的冬青一样的不真实,那颜色犹如一阵凝聚了的狂风在我的感觉里呼啸,使我有些旋晕,我站立不住,就后退了两步,依在了栏杆上。*墨白:《父亲的黄昏》,《山花》2004年第4期。
在整个寻找母亲的过程中,“我”和大哥一直在这样的焦虑和屈辱中煎熬着,“那个昏暗无光的冬日,后来成为我记忆里的一首凄伤的歌。”《告密者》中寻找丈夫的花子和郑凤兰感受到的屈辱也许比“我”更强烈,她们面对的是老郑和来中——蛮横无理、官腔十足的颍河镇同乡和后辈。两个饥肠辘辘的女人一个中午都在“全鱼宴”门外候着那些大腹便便满头油光的公仆们,没有得到哪怕一句安慰。望着扬长而去的吉普车:
她们傻子一样站在那里,花子感到自己受到了莫大的委屈,她像和谁赌气似地站在那里,有泪水漫漫盈在她的眼睛里,花子说,咱这还算人吗?谁想欺负谁欺负。*墨白:《告密者》,《收获》2001第2期。
政府不仅有管理职能,也有服务职能,从根本上说,管理也是为了服务于全体民众的利益最大化,但在《父亲的黄昏》和《告密者》中,我们只看到了管理,蛮横粗暴的管理,毫无一点人道关怀。出于各种历史原因,底层民众们愚昧、无知、保守、盲目,他们需要权力部门的引导、组织、扶持和帮助,这也是后者的职责和义务,但他们却专注于自身利益,把民众踩在脚下来显示自己的高贵显赫。表面上看,两部作品中人们的困境都是自身造成的,权力部门抓人无可厚非,但他们的冷漠和不作为让我们看到他们不会为民众们的利益做出一点努力,相反他们威势煊赫的存在只是让民众们愈加感到屈辱、渺小和无助,他们难道不应该为民众们的苦难负责吗?
五
近年来,随着国家围绕改善民生做出的一系列政策调整,以及科技带来的生产力的飞速发展,底层民众的生活水平得到稳步提高,曾经笼罩他们的贫困的阴霾正一点点地消散。然而,这不意味着他们可以走出苦难了。墨白写道:“人类的苦难在不断的发生,在这个即将过去的世纪里我们的肉体承受了太多的苦难,我们的心灵承受了太多的苦难。战争饥饿自然灾害疾病充满了我们的记忆,而更多的苦难是来自我们人类自己,来自我们的精神世界。”*墨白:《事实真相·序言》,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01年,第5—6页。是的,只要我们还未实现精神的独立和人格上的平等,我们就不可能真正告别苦难。
根深蒂固的等级意识一直在束缚着我们的头脑。直到今天,很多当权者们依然认为自己理所当然地高人一头,他们对民众轻慢、冷漠,本质上和封建统治者对待下等贱民的态度是一回事。民众长期被这种权力压迫和塑造,对其顶礼膜拜,不加反抗,又助长了权力的傲慢张狂。但我们不能把一切责任推给封建传统,封建等级意识之所以能延续到今天,作为重要载体的不合理的权力体制难辞其咎。不受约束的权力就是一种特权,有特权就有等级,特权意识和等级意识同气相求、互为表里。建立公正合理的权力体制,打破特权意识和等级意识,营造一个良好的社会环境,对于改善民众的生存境况和重塑民众的精神意义重大。
除此之外,我们还应对现代性展开反思。竞争是现代性以来才逐渐形成的一种主导性的社会意识,也是现代性的推动力。而且,这种竞争又总是以金钱为衡量标准和最终追求的。竞争就意味着有成有败,就意味着社会分化。公平竞争只是一种理想,为了在竞争中胜出,人们往往不择手段,从而不可避免地带来人性的沉陷,带来怨恨和伤害。《岸的影》中,战士和新社从小一块长大,关系亲密得胜似兄弟。随着家底较好且精于算计的新社在发财致富的路上遥遥领先,战士的心中逐渐被仇恨填满。在仇恨的驱使下,他丧失了理智,为抢夺一片沙滩将铁锹抛向新社,结果砍中了明媚——新社的妹妹,善良、美丽、宽容且深爱着他的女孩。在《情与仇》和《月光的墓园》中,我们也看到了战士的影子。《情与仇》中丰收为了击败秋老开,把秋老开的女儿、深爱他的丁香作为复仇的手段;而《月光的墓园》中老手也因为仇恨而辜负了一直在等待他的青萍,毁掉了自己的人生。社会的现代转型带来的竞争和社会分化,导致了人们的生存困境和苦难意识,也导致了人性的沉沦和异化。人们在与苦难的搏斗中,遗失了纯真,磨钝了情感,为了挣脱苦难却不期将别人推入苦难之中。正如陈晓明所说,苦难在某种意义上是现代性的产物。要想彻底走出苦难,仅仅靠发展生产力和建立公平、公正的社会体制还不够,我们必须建设一种新的文明,一种不是由竞争主导、煽动欲望和仇恨的文明。在这种新的文明形态下,人们彼此善待,有尊严地活着,不再有等级的分化,不再有屈辱、嫉妒和仇恨,也不再有苦难的侵扰。
这是一种永远无法实现乌托邦吗?我相信墨白不这样认为。如他所说,苦难更多的是来自我们人类自己,来自我们的精神世界。是的,现在我们看到的人性令人沮丧,嫉妒、仇恨、贪婪、自私、没有信仰、欲望膨胀……但这并不是人性的本来面目,这只是在由男性主导的文明中被塑造出来的人性。在明媚、青萍、丁香等女性人物身上,我们看到了人性的另一面,她们善良、包容、不慕名利、用爱而不是仇恨来面对这个世界。墨白苦难叙事中的主角大都是男性,他们活得挣扎,满腹辛酸,也满腹怨恨。除了解释为墨白更便于从男性人物的视角来观察和感受世界,或许还有另外一种解释,那就是女性的宽容、平和使得她们的苦难意识本就比男性弱得多。在短篇小说《太阳》中,我们看到“她”的苦难并不是来自生活的艰辛和自己的衰老,而是染上了赌博恶习的儿子。当得知儿子已经收心正谋划要做皮革生意时,苦难就消失了,“她抬起头来,看到了西边那轮火红的太阳。”墨白从未在自己的文字和访谈中谈论过女性主义,但他的作品却包含着深刻的女性主义思想:我们要建立的超越现代性的、更加人性化的文明,必将是一种更具女性特质的文明,它将把我们从欲望和仇恨中解放出来,超度我们走出苦难。
(责任编辑:毕光明)
A Discussion on Mo Bai’s Misery Narration
YANG Wen-chen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Xinyang Normal University, Xinyang 464000, China)
Abstract:Because of his profound experience of misery, Mo Bai is opposed to any concealment, falsification and illusionary transcendence of misery, thus he is able to faithfully picture the living conditions and mental state of people living in misery, portraying their fear, confusion and despair of the real life as well as their cold and numb human nature under the burden of misery. The misery narration by Mo Bai is historical, and the modern transformation of the society, the unequal rural-urban dualism and the oppression of grass-roots power has constituted the background and cause for misery in Mo Bai’s novels. To virtually get out of misery, besides establishing a fair and just social system, it is also necessary to reflect on modernity and to construct a feminine and non-competitive form of civilization.
Key words:Mo Bai; misery narration; modernity
收稿日期:2015-11-09
作者简介:杨文臣(1980-),男,山东兖州人,文学博士,信阳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文学理论研究与批评。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5310(2016)-04-0029-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