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研究的经典性和持久性
2016-03-16杨春
杨 春
(中华女子学院 学报编辑部, 北京 100101)
张爱玲研究的经典性和持久性
杨春
(中华女子学院 学报编辑部, 北京 100101)
摘要:张爱玲小说的价值在于她的经典性和典范性。张爱玲小说是关于双城记、市井的、女性、人性的、“原欲”的小说。作品大量使用蒙太奇、颜色和意象使用等艺术手段。目前的研究角度有:从海派文化的确立分析张爱玲的作用,从创作理论分析张爱玲的心态,从女性主义的角度分析张爱玲的女性内审意识,从日常生活分析张爱玲的非启蒙,从张爱玲的创作主题分析多主题,从叙事角度分析张爱玲的叙事特点等等。当下张爱玲的研究状况和研究的潜力体现在:张爱玲正在不停地被撰写,张爱玲资料收集工作还有待加强。运用西方现代的文艺理论对张爱玲进行解读不失为一种有效途径。
关键词:张爱玲;研究综述;研究角度;经典性
张爱玲的创作是极为深刻的,在中国女性文学史上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张爱玲以其超人的气质独特的面貌发出女性独特的“声音”,表现出了女性主义倾向。她充分利用文学这个表达意识形态的话语场所,采取委婉的方式向传统的权威领域发出自己具有对抗性的声音,特别是对已经建立的男性一统天下的意识形态进行反思、质疑和重新建构。张爱玲非凡的才能和胆略是十分令人敬佩的。对于女性主义来说,声音就是身份和权力的代称,有了声音便有路可走。*〔美〕兰瑟:《虚构的权威》,黄必康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3页。张爱玲的作品呈现出了时代和历史、国家和地域、民族和阶级、性别和婚姻等等因素的社会属性特征,小说中清晰可贵的思想启迪反映了中国的生存哲学和终极信仰。而另一个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和价值在于她的独树一帜,她清晰地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她反思“五四”启蒙文学,从强调“崇高”,奉行男权叙事,主张写人生的启蒙文学转向强调“日常”、建构女性叙事、主张写人性的非启蒙文学。*刘锋杰、潘莉:《张爱玲“非启蒙文学”的几点认识》,《中华女子学院学报》2015年第2期。
张爱玲小说是内容与形式的完美统一,这使得张爱玲小说如宝藏般发出经久不衰的夺目的光彩,余味无穷。她运用了电影、戏剧、绘画等等艺术手段,她的艺术风格在传统与现代、英雄与普通、常态与非常态、宏大与日常、传奇与反传奇、真实与奇异、希望与绝望、回忆与现实之间徘徊,并且塑造了一段段人间的传奇。从叙事学的角度重新审视张爱玲的作品,将会重新发现张氏的艺术性。兰瑟教授指出:“在以男权为中心的现代社会里,女性主义表达‘观念’的‘声音’实际上是受到叙述‘形式’所谓制约和压迫;女性叙述声音不仅仅是个形式技巧问题,而且更重要的还是一个社会权力、意识形态冲突的问题。”*〔美〕兰瑟:《虚构的权威》,第320页。叙事学的兴起和研究为探索张爱玲作品的意义和价值开辟了更加广阔的空间。张爱玲在话语层面采用作者型叙述声音模式、全知叙述者叙述视角、女性人物主要视角、男性人物视角以及女性认知叙事视角等叙事策略,在话语层面为叙述声音建立了权威性,从而委婉含蓄但却清晰地发出了女性的声音。张爱玲在作品中以女性视角塑造和建构不同于历史的故事人物,如《霸王别姬》,使得女主人公成为故事中的主角并登上了历史的舞台。这些都是对以男性为中心的文学语境下的话语的重构。*杨春:《张爱玲的女性主义声音和叙事策略——基于〈霸王别姬〉的研究》,《中华女子学院学报》2015年第2期。
在中国文学的历史长河中,张爱玲,作为一个女性作家,她是一个符号,亦是一个异数,在星河灿烂的文学史上,她用自己的文字与性情为世人织就了一段传奇。因为特殊的际遇,她身上承载了太多文学和非文学的复杂因素。历来中外学者和专家从她的作品和生平传记中源源不断地衍生、发掘出新意。张爱玲以她的参差对照,不彻底的美学,凄凉的笔触,以及末世的荒凉视野赢得了中外文学专家与研究者的研究热情。自上世纪40年代以来,傅雷、胡兰成、夏志清、王德威等著名学者所撰写的关于张爱玲的文章,在深入透析张爱玲其人其文的同时,亦为张迷及研究者提供了可贵的线索,资深的研究眼光与独到的解读视角,进一步奠定了张爱玲在文学史上的地位。
张爱玲的研究伴随着文学的发展而发展,由单一的文学意识形态的研究发展成为多元化形态的研究,特别是当文学理论的研究越出文学研究领域之外,人们开始用语言学、哲学、社会学、经济学、符号学等理论开始探讨张爱玲的著作,使张爱玲的研究突破了单纯文学研究的视角,走向了多元化的研究领域,诸多的文学研究思维方式使得张爱玲的研究散发出钻石般恒久的魅力。同时女性主义、后现代主义、新历史主义、后殖民主义等理论的引入为张爱玲的研究开辟了广阔的视野。这说明张爱玲研究虽然已经如火如荼,但是关于张爱玲多元化、多学科和多视角的研究才刚刚开始。
不同的学者从不同的学科和不同的视角研究张爱玲,其复杂性和丰富性可以在多学科中得到展示。人物传记研究可以研究张爱玲生平和创作活动、张爱玲书信、张爱玲和李鸿章家事、张爱玲祖籍暨家系、张爱玲与胡兰成、张爱玲与胡适、张爱玲与林语堂、张爱玲与鲁迅、张爱玲与苏青等。空间地理可以研究张爱玲故居、张爱玲公寓、张爱玲生活或爱情地图。服饰研究可以研究服饰设计的民族性、张爱玲的美食记忆、张爱玲的著作权。美术可以研究《张爱玲传奇》插图创作、张爱玲与西方现代绘画、现代绘画色彩的巧妙运用、绘画天赋与特点。语言文字研究可以研究张爱玲的翻译、语言特点、比喻艺术、作品中的词群(如红绿蓝词群研究)。张爱玲与电影研究可以研究张爱玲编剧电影研究、文字与影像、电影化造型、文学改编电影。世界文学可以研究张爱玲与简·奥斯汀、张爱玲与毛姆小说、张爱玲与伍尔芙、张爱玲与艾米丽·勃朗特、张爱玲与玛格丽特·米切尔、张爱玲与萧伯纳、张爱玲与林芙美子、张爱玲与劳伦斯。而张爱玲的其他研究还有如学术高地、张爱玲热、作品中的女性形象、男女关系、现代性、悲剧性、象征意义、日常生活哲学、叙事艺术等,张爱玲与庐隐、萧红等的文学创作关系,张爱玲的都市时空、双城记、反父权体制、红楼笔法等等,这样复杂多面、包罗万象、颇多建树的张爱玲便多维度、多视角地立体化呈现在研究者和读者面前。
一、 持久的魅力
作为一位女性作家,张爱玲在文本创作与个人经历中普遍涵盖了关于爱情的寻找、欲望的渴求、人性的压抑、痛苦的报仇、麻木的死亡等等主题。夏志清说:“凡是中国人都应该读张爱玲。”胡兰成说:“张爱玲是民国时代的临水照花人。” 李昂说:“这个女人好像替我及我们许多女人都活过一遍似的。”李碧华说:“在这个世界上,能叫一个扬眉女子低头,挫其锐气的,只有两样——政治。爱情。” 陈克华说:“世界上有华人华文的地方,就有人谈论张爱玲。”木心说:“她称得上活过、写过、爱过。”季季说:“1943年后,要走进张爱玲的小说世界,不是很困难;要走进张爱玲的生活世界,难如登天。”美国哈佛大学教授王德威说:“人人仿佛张爱玲。”
傅雷是对张爱玲的灼灼其华给予高度的关注和评价的第一位。以翻译《高老头》《欧也妮·葛朗台》《约翰·克利斯朵夫》等作品闻名的翻译家傅雷,深受中西文化的浸染,学养精深,美术造诣很高,精于西方文学,通晓很多语言。他撰写了《论张爱玲的小说》一文,对张爱玲进行了评价。同时以张爱玲的《金锁记》《倾城之恋》《连环套》为例,对张爱玲的艺术进行了评价和分析。他认为张爱玲的作品中西融合,通透如玉,新旧揉合,意境交错,收放自如,火候把握得好,是“收得住,泼得出的文章”*傅雷:《论张爱玲的小说》,陈子善:《张爱玲的风气——1949年前张爱玲评说》,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 2004年。。胡兰成说:“鲁迅之后有她。她是个伟大的寻求者。”今天在张爱玲的研究材料还不是十分完备的情况下,虽然胡兰成对张爱玲的评价多多少少带有个人色彩,而且有的评论家认为胡兰成对张爱玲的评价过高,但胡兰成的评价不失为一份十分宝贵的资料。胡兰成认为张爱玲和鲁迅都看到了社会没落的一面,鲁迅是咆哮和呐喊,而张爱玲则是要求人们回到人间,回到安稳的生活中来。*胡兰成:《论张爱玲》,陈子善:《张爱玲的风气——1949年前张爱玲评说》。而在对张爱玲整个评价过程中有两次重要事件无疑对张爱玲在中国文学史上地位的奠定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一是夏志清的为海外读者编写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将张爱玲第一次写进了文学史,这不仅引起了西方学者对张爱玲的兴趣和关注,也为后来引起大陆学者对张爱玲的关注做出了重要的贡献。二是北京大学中文系钱理群、温儒敏和吴福辉编写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将张爱玲收入了中国文学史,从而正式地确立了张爱玲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
在海外华文文学界,张爱玲的作品一直引发广泛关注,大陆虽然在上纪纪80年代后期才开始重新认识张爱玲,略显迟疑,但研究界对张的执著与痴迷毫不逊于海外学人。张爱玲以其独有的魅力,受到了全世界读者的青睐和研究者的推崇。“张迷”遍布全世界,“张看”“张腔”“张调”成为文学界一道独具特色的风景线,台湾的朱天文、朱天心、李昂以及施叔青,香港的钟晓阳、黄碧云、李碧华,大陆的王安忆、贾平凹、苏童、叶兆言等作家都深受张爱玲影响,张爱玲被尊称为“祖师奶奶”。张爱玲对女性心理的深刻洞察、对人生的睿智感悟、对人性的细腻观照、文学观念的现代性创作、张氏的创作元素的中国表达以及“张看”的独特苍凉视角,都被后来的许多女性作家青睐和追捧,而且得到了继承与超越。张爱玲成了一个“素朴的底子”,成为中国女性文学创作的先驱者。
张爱玲小说的价值在于它的经典性。张爱玲旷世的才情,因其作品深入人心而像落地的麦子不死,其风格也得到了后辈人的推崇而源远流长。张爱玲的作品具有开创性、独特性、开放性和多元性,其作品中丰富鲜活的人性、兽性和神性相互交织,更是令人叹服;张爱玲的作品既透露着张氏的人生观,也折射了历史时代的集体无意识;既反映了个人的价值观,也诉诸了海派人文的特点;既有着当时的历史的时代性,也映射着当下的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其作品民族经典性是不可磨灭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张爱玲的经典性超越了个人的意义,具有民族性和全人类性的特点。
张爱玲小说的价值还在于它的典范性。其作品的意识形态、精神价值是值得反复诵读的,其完善的知识体系和审美诸系统的变化与整合,是值得重读与反思的,因为其作品展现了现代文学经典在延传中变异和重构的发展趋势。张爱玲塑造的城市俗人群,展示了海派作家的日常生活意识和处事哲学,体现了“为生存而生存”的“俗人哲学”,即表现为自私又独立,世俗又理性,物化又能主动,有自我意识但又有局限性。
二、多样性的主题
张爱玲的小说是关于城市的文学。人类作为主体在城市里生存,参与城市的创造与更新,同时又被城市重塑。张爱玲以自己的取舍描绘着城市这个封闭又开放的世界,其笔下勾勒的城市景观和风貌,无不在建构现代化语境下的人类生活方式与思想状态。张爱玲以参差对照的写法,挑战读者的传统阅读体验,在反高潮式的故事结局的书写中,刷新了读者的阅读眼界。其文本中多种艺术手法的使用,进一步升华了平凡故事的内核,以入人性的表现深度,从而达到了不同于一般的小说艺术造诣。张爱玲的笔触所及一般为平凡生活中的都市男女,在他们身上可以隐约地透视时代变迁对人物命运的影响。她对宏大历史事件的规避,体现了她对平凡生活的热爱与忠诚,以及对个体生存体验的尊重,表现了在城市高灯悬挂、灯红酒绿、一片喧哗的环境中人们所产生的生存痛苦与人性挣扎。张爱玲的小说是典型的城市生活小说。
张爱玲的小说是关于时间和空间记忆的小说。时间和空间叙事是张爱玲的小说非常重要的两个视角,张爱玲是运用时间和空间叙事技巧的大师。人类生活的表象世界由时间与空间两个维度构成,在这其中,人的思想与活动不能超脱于这两维之外,时间与空间的变换带来的是人类生活世界的更迭变迁。张爱玲的小说文本中人物的命运变迁,与时间和空间的变换有着极为紧密的关系。人在“无涯的时间的荒野”里所面对的命运悲欢与波折起伏,是张爱玲所热衷于表现的写作宿命。
张爱玲的小说是关于双城记的小说。张爱玲的小说充满着双城的叙事视角,双城视角使得张爱玲具有了审视城市的不同价值观和意识形态。因为个人生活体验的关系,张爱玲对上海与香港这两个地域特色各异的城市的书写,一方面构成了人物命运变迁的重要特征,另一方面则展现了她独特的城市记忆。因由时间与空间的变化在小说进程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它们既可以涵盖日常琐事的记录,也可以成就关于历史性事件的书写,甚至能够乘着想像将一个人物的前世今生呈现于笔底,而丝毫不失贴切。总之,关于时间与空间两个维度的书写,可以在作家笔下呈现出不同的人生百态与个人传奇。与此同时,“双城”所涵盖了异质文化体系和价值观念。从《沉香屑·第二炉香》就可以窥视到香港的生活: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国社会,男的像小闹钟,按时吃饭,喝茶,坐马桶,坐公事房,脑筋里除了钟摆的滴嗒之外什么都没有。女的成天地结绒线,茸茸的毛脸也像了拉毛的绒线衫。身处香港的人的精神上的感受是恍惚的,昨天他称呼它为异邦,今天却发现它是惟一的故乡。
早年因为战争,在上海与香港之间徘徊的境遇,思想里惘惘的威胁,无形中成为张爱玲作品的底色记忆。城市文化对于作家的影响是文学影响力研究中的一个透视点,受到不同城市浸染的作家,城市的历史变迁和文化定位赋予作家以不同性格和文化特征,使作家在创作中会呈现出不同的风格,所以不同城市文化在小说中的作用常常成为文学研究中不可缺少的研究点。张爱玲的小说撰写了一系列的“香港的传奇”“上海传奇”和“双城传奇”。香港传奇以《沉香屑:第一炉香》为代表,这也是她小说生涯的开始;“上海传奇”以《金锁记》为代表,这也是张爱玲小说的代表作;“双城传奇”以《倾城之恋》为代表,是张爱玲最富传奇色彩的小说。
张爱玲的小说是关于市井的小说。张爱玲喜欢现代作家中两个,一个是张恨水,一个是老舍,她对老舍的市井小说独有情种。市井化、通俗化是张爱玲小说的特点,她的小说多描写市井中的小人物的喜怒哀乐,饮食男女的生活,这实际上是生性孤高贵族的张爱玲的一个愿望,也就是要成为一个自食其力的小市民。她在散文中抒发了对真实而普通的市井生活的喜爱,她喜欢听电梯的声音,喜欢闻面包的香气,喜欢逛商品玲琅满目的街道。她的小说描写了市井生活的原汁原味的风貌,市井意识、市井情趣和市民价值取向成为小说的立足点,也成了旧上海的一道独特的市井风俗画。她的作品在新旧时代交替中描写滚滚红尘中市井人们的生活百态,亦雅亦俗,大红大紫。她精心刻画人物,他们为了生存,痛苦、压抑、挣扎而算计地活着。张爱玲写尽了小市民的悲欢离合和苦恼,道尽了俗人俗欲的无奈和渴望,如,作品中的多款旗袍的描写,就反映了老上海的复古风情,让观众感受到一个民国时期的“花样年华”。
张爱玲的小说是关于女性的小说。从她小说中的人物样态与作者本人的创作谈等方面看,张爱玲并不是一位女性主义作家,但是她对女性生存困境与心理流变的描摹,体现了对个体人物人情人性的尊重。她笔下的女性,有的是落迫贵族的后裔,急需在变幻不定的社会中寻找一隅以寄身,而不得不委屈隐忍;有的是浮华都市中偏安一侧的小白领,她们微小的情爱需求,在张爱玲看来都是值得浓墨描摹的。通过对这些女性人物的书写,作者无形中向人们展现了现代都市中人类的生存困境和情感需求。与此同时,作为女性对立面的男性,却被作家隐匿和消解,形象或被弱化或被丑化。这种对男性形象的消解,无形中迎合了女权主义者所执持的颠覆父权策略,暗合了世纪末香港、台湾、上海等地高涨的女权与女性主义运动。张爱玲在小说中自觉地运用女性主义的观点来看待女性问题,关心女性的命运,关注女性的生与死,爱与恨,物质与精神、主体与客体的各种状态,在小说用女性独特的生命体验进行文化反思,通过建立女性自我的世界,解构以往的性别歧视的社会,主张建立男女平等的社会,揭示社会、文化、家族、利益等对女性命运的影响。张爱玲展现了各种各样的女性,她们或用青春、或用美丽、或用爱情与男人周旋和斗争,她们形态各异,身份各异,纷繁生动,她们痛苦、挣扎而又物质和精明,呈现出多彩的女性世界。张爱玲的小说很多是回答了“娜拉走后”的女性们各种各样的可能性生活状态。有进行自我拯救而获得成功的王娇蕊,有逃离后借助香港的陷落而得天时的白流苏,有刻薄的变态的曹七巧,有自甘沉沦堕落和无奈的女大学生葛薇龙,有花凋谢了一地而遗落满地记忆的死去的川娥。
张爱玲的小说是关于人性的小说。因为个人经历,以及战争对个人生存体验的重创,张爱玲进而有机会去观测不同境遇下的人性。有人的地方就有烦恼,首先,她以“家”这个小世界来体现平常人的悲欢离合,浮世悲欢下的丰富多彩的人性,体现了她对历史意义上追崇的“伟大的人生”的消解,以及对于对个体生命千姿百态的生存状态的尊重。文学的切入点永远是“人”,永远是对人性的考量和探究。张爱玲书写的华丽与无奈的人性,在一定程度上突显了作者个人对人性的悲观与绝望,但即使如此,作者依然保持着生生不息的爱,这种爱是俯视浮华而凉薄的人世后而隐藏在文字下面的温情。热衷于“参差对照”写法的张爱玲,在文本创作中,往往选取事物的两极,在两极的对抗映射中,让小说呈现出巨大的艺术张力。物欲与情欲、传统与现代、物质浮华与精神退废这些对抗性叙事元素,在张爱玲的小说中随处可见,抗争、徘徊、痛苦、挣扎表现了现代人性的复杂性、多元性与多变性,阐释了现代人精神存在的危机和困境。
张爱玲的小说是关于“原欲”的小说。张爱玲熟读西方的名著,她吸收了西方小说的意识流、蒙太奇以及心理刻画等表达方式。傅雷曾说张爱玲:“作者的心理分析,并不采用冗长的独白或枯索繁琐的解剖,她利用暗示,把动作、言语、心理三者打成一片。”张爱玲对小市民的欲望有着惊人的好奇和关注,在她的小说中她自觉不自觉地对于人性的变态、人性的异化、人的潜意识进行了细致入微地刻画,寂寞、孤独、缺少爱。情欲得到极大压抑的曹七巧是张爱玲“原欲”小说杰出的人物代表,而《色戒》更是将互为欲望的猎人和猎手的原欲关系展示得淋漓尽致。
三、丰富多彩的艺术性
张爱玲的小说大量地使用电影戏剧的艺术手段。喜欢电影和戏剧的张爱玲可以为观看一场电影而放弃一次浪漫的旅游,大量的观影体验和撰写的大量的电影剧本,使张爱玲在创作中能纯熟运用电影化的表现手法。她在小说中借用电影蒙太奇的表现手法,通过镜头将人物在岁月与情境中的苍茫与虚无感,表现得恰到好处,呈现出很强的画面感。比如在《金锁记》中,作者利用电影蒙太奇手法十分巧妙地表现了七巧在岁月无声流逝时,这样写道:“金绿山水换为一张她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运用了时光闪回的手法。《茉莉香片》中通过蒙太奇手法把聂传庆和母亲冯碧落都比喻成绣在屏风上的鸟,展现了时间的轮回。张爱玲对这些电影手段进行利用、超越与创新,从而丰富了小说的艺术表现手段。不守旧敢创新的张爱玲,在创作中对于声光色这一电影媒介的借用,令她的小说达到了炉火纯青的艺术高度。
张爱玲小说擅长使用颜色。张爱玲是一个绘画大师,她用生花的妙笔,描绘出一幅幅绚丽多彩的画面。在她的笔下人们往往可以看到画家梵高、莫奈和达芬奇的身影。她的用色有神、洒脱、超然,甚至比这些大师还更大胆,更夸张。她曾评价梵高的《向日葵》的颜色像浮雕那样高高凸起来,“大量的堆上去”,不够强烈,不够鲜亮,有些闷。苏青曾夸奖张爱玲在颜色的使用上简直就是一个“仙才”,很多颜色“也许人间本无此颜色”,“对于颜色的渲染,就连最好的图画也赶不上”。张爱玲对色彩极其敏感,因为颜色会“使这世界显得更真实”。她能够将色彩、文字和音乐生动地联系在一起。她能够精妙地将颜色和气味联系在一起,因为“颜色与气味常常使我快乐”。所以用惊世骇俗、巧夺天工、炉火纯青用来形容张爱玲的妙笔绝不为过。张爱玲作品中的颜色大胆、跳跃、有激情、有感染力,有寓意,能震撼读者的心灵。从张爱玲使用的色彩词语上能够听到音乐,看到画面,闻到气息,触到感觉,有着强烈图画似的意象感。同时作品中的颜色表现出复杂性、对比性、主观性和象征性等特点。
张爱玲非常善于运用意象。张爱玲赋予了月亮、鸟、酸梅汤、镜子、花、雨等意象新的含义。如《小团圆》中有关“雨”的描写,“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恳切地描写了一个可能面临失爱的女子的心路,暗示了一个有关人性的悲剧故事。除了对意象的经典刻画,张爱玲的一些人生随感也会不失时机地映现在文本中,这些深刻的人生见地,使故事得以升华。她说,“人生最大的幸福,是发现自己爱的人正好也爱着自己。”张爱玲更是将人物内心刻画得淋漓尽致,“振保觉得她完全被打败了,得意之极,立在那里无声地笑着,静静的笑从他的眼里流出来,像眼泪似的流了一脸”,这段描写有“声”有“色”,同时也承载了她对时代的精准预言。她的小说有“情”有“意”,这些情意表达了她对生活的感受,正如聂传庆“他把手按在壶柄上,可以感觉到那把温热的壶,一耸一耸地摇撼着,并且发出那呜呜的声音,仿佛是一个人在那里哭。他站在壶旁边只管发呆,一蓬热气直冲到他脸上去,脸上全湿了。”张爱玲还不时流露出自己的价值观,她从不标榜自己,自称俗人,“我喜欢钱,因为我没吃过钱的苦,不知道钱的坏处,只知道钱的好处”。
四、对张爱玲研究的角度
对于张爱玲的研究呈现出多样化的研究视角,这些视角从不同角度反映了张爱玲的不同侧面,使得张爱玲呈现出立体的状态。
有从海派文化的确立来分析张爱玲的作用的,指出张氏最主要的贡献是在上海的弄堂,老旧阴湿的城市里借助对“良心”、“情与爱”的不断书写确立了中国城市文化——海派文化。张爱玲挣脱乡土文化,是老中国新兴神话的新文学都会文化的代表。*吴福辉:《老中国土地上的新兴神话──海派小说都市主题研究》,《文学评论》1994年第1期。倪文尖指出:“在王安忆形成城市认同的过程中,张爱玲的启示性是相当关键的环节。”*倪文尖:《上海/香港:女作家眼中的“双城记”——从王安忆到张爱玲》,《文学评论》2002年第1期。
有从创作理论来分析张爱玲的心态及创作的。宋家宏指出张爱玲是个奇特的现象,对她进行多种角度理解、解读、分析、书写具有意义。张爱玲的不幸的童年、没落的家族、动荡的现实等外部世界的感受和体验,对创作主体心态及人格心理的发展起着重要的作用。张爱玲的创作风格呈现“失落者”的风貌。*宋家宏:《张爱玲的“失落者”心态及创作》,《文学评论》1988年第1期。
有从女性主义的角度来分析张爱玲的女性内审意识的。于青指出张爱玲的小说揭示了妇女的被压迫、虐待、轻视、玩亵的社会阴暗面。书写了传统意识的顽习、女性意识的匮缺、女性的苦闷、重压下艰难挣扎以及女性的个性解放问题。张氏作品苍凉背后隐藏着对生命的探索和对女性主义的探索。*于青:《并非自觉的女性内审意识——论张爱玲等女作家群》,《安徽大学学报》1989第4期。
有从日常生活来分析张爱玲的。赵园指出张爱玲通过卑微的日常生活描写打面开向沪、港“洋场社会”的窗口。通过窗口,可以窥视里边的世界,封闭狭小,光怪陆离,人们忙忙碌碌,百无聊赖,却又不失和谐,被时代忘却了,自己也忘却了时代,过着神仙般的生活。*赵园:《开向沪、港“洋场社会”的窗口——读张爱玲小说集〈传奇〉》,《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3年第3期。
有从张爱玲的创作主题来分析的。张爱玲的创作以上海、香港、南京等大城市为生活场景,描写了男欢与女爱、悲欢与离合、堕落与繁华、荒凉与颓废等主题,这些主题在张爱玲的笔下写得有声有色。
有从叙事角度研究张爱玲的叙事特点的。张爱玲表层结构是关于女性与男性关系的故事,深层结构中隐藏着一个关于女性在生存勇气、智慧与创造文明方面再生的神话,构成“故事下的故事”*刘锋杰:《“故事下的故事”——张爱玲作品的叙事分析》,《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 年第5期。。另外研究张爱玲小说的叙事策略的有宋永祥《张爱玲小说的叙事策略》、王平《沉香屑第一炉香》的叙事策略探究;研究张爱玲小说的叙事时间与叙事空间的有王百玲《论张爱玲小说的叙事时间与叙事空间》;研究张爱玲小说的叙事者的有郑思《隐含作者张爱玲的叙事策略》,但是利用苏珊·兰瑟等女性主义叙事学理论来研究张爱玲小说的还非常少。*杨春:《叙事时间策略和叙事时间维度——张爱玲的时间叙事》,《学术探索》2015年第2期。
五、当下张爱玲研究的状况和研究的潜力
张爱玲在当下被广泛接受是具有深刻的历史背景的。随着历史被回顾和反思,人性被关注和复苏,欲望被正视和关怀,精英文化被大众文化所取缔,对英雄主义的向往慢慢地被对日常生活的关注所取代,以及市场经济下的享乐主义和拜金主义的复苏和兴起,张爱玲所描写的日常生活以及生活态度和感受,引起了人们的共鸣,这是张爱玲热的最主要的原因。同时她对旧上海的风貌的描写,对过去大家族式小资生活的描述,对日常生活的细致入微的感受,也吻合了当今时代的要求。此外,张爱玲的豪门贵族的出身,传奇的经历,以及后来的隐居生活,这些都为她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所以更加激发了人们进一步研究她的兴趣。
张爱玲是一个不停地被撰写的过程。已经出版的研究著作有李振声、张新颖《张爱玲作品欣赏》、陈永健《初挈海上花:评张爱玲国译本〈海上花列传〉的小说艺术》、王朝彦、鲁丹成《苍凉的海上花:张爱玲创作心理硏究》、魏可风《临水照花人》、魏可风《张爱玲的广告世界》、陈子善《张爱玲的风气:1949年前张爱玲评说》、淳子《张爱玲地图》、水晶《替张爱玲补妆》、张爱玲、宋淇、邝文美著,宋以朗编《张爱玲私语录》、肖辰《醉花阴:张爱玲传》、白落梅《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张爱玲的倾城往事》。张爱玲的生平传记也有8部之多,如余斌《张爱玲传》、孔庆茂的《张爱玲传》、王一心《凉世才女张爱玲》、阿川《乱世才女张爱玲》、费勇《张爱玲传奇》、刘川鄂《张爱玲传》、于青《才女奇情张爱玲》等等。另外肖进编著的《旧闻新知张爱玲》一书更多地发掘、搜寻有关张爱玲的真实资料,包括稿费、公园受辱事件等,再现了市民社会视野中的张爱玲貌。张爱玲也是一个不断被出版的过程。一方面出版界为了利益不断出版和发行张爱玲的作品,另一方面影视等现代媒体也不断地改编张爱玲的作品,促进了张爱玲作品的传播和研究。
除了上面的著作中涉及到的张爱玲的资料外,还有张爱玲弟弟的张子静《我的姊姊张爱玲》和胡兰成的《今生今世》,止庵和万燕的《张爱玲画话》,台湾的唐文标《张爱玲研究》、水晶《张爱玲的小说艺术》,陈子善《私语张爱玲》《作别张爱玲》《说不尽的张爱玲》《记忆张爱玲》,海外的王德威《落地麦子不死:张爱玲与张派传人》等也都为张爱玲的研究填补了很多的空白和缺憾。包括后来的夏志清先生在台湾出版了《张爱玲给我的信件》,对于了解张爱玲具有重要的价值。但是张爱玲的资料特别是她在美国的隐居生活的资料还是比较缺乏。另外在现有的中国现代作家传记中,张爱玲的材料是最缺乏的,比如张爱玲、其父亲、母亲、姑姑、和弟弟的身世详情,还需要完善和补充。
很多学者致力于用西方现代的文艺理论对张爱玲进行解读,从傅雷、夏志清到林幸谦(《女性主体的祭奠:张爱玲女性主义批评》《荒野中的女体:张爱玲女性主义批评》),到李欧梵(《范柳原忏情录》《现代性的追求》《上海摩登》《苍凉与世故》、《重读张爱玲》),两岸三地和海外学者薪火相传,共同建构“张学”神话。但是对张爱玲的解读还正在开始,比如符号学、翻译学、语言学、心理学等方面的最新成果,对于张爱玲的研究和挖掘,以及对文学以及相关学科的研究都具有价值。如张爱玲的接受美学研究(如赵飞《“误读”与张爱玲的文学接受》、张玉《接受美学视角下小说英译之研究》),叙事学研究(如《叙事学视角下张爱玲〈鹿苑长春〉译本改编研究》),翻译研究(如李小芹《张爱玲翻译研究》、李世平《从译者主体性视角看张爱玲中英自译小说》《从女性主义译论视角看张爱玲〉海上花〉英译》、秦雅琼《张爱玲翻译思想研究》、肖惠方《改写理论视角下的文学自译》)等各个角度的研究正如火如荼。目前比较文学的研究也正在进行,如王进《流亡异邦的中国文学:张爱玲的启示》,陶小红《张爱玲小说与〉红楼梦〉》,陈娟《张爱玲与英国文学》。特别有研究前景的是关于张爱玲的翻译创作的研究,比如将海明威《老人与海》的三个经典的版本(海观译的(新文艺出版社,1957),吴劳译的(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和张爱玲译的(今日世界出版社,1955)),进行对照研究,就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特别是将翻译界非常有名的这三位翻译家的作品对照研究,并结合海明威的原著,进行材料对比研究,将有非常厚实的收获。
张爱玲的研究队伍十分庞大。知网每年有七八百篇文章,博士和硕士论文也有将近百篇。但是大陆的老一辈权威学人囿于既定的文学史格局和观念,对张爱玲注意不够;年轻一代研究者还刚刚起步,难以肩负正确全面评析张爱玲的重任。加之两岸学者交流较少,信息沟通不够,未能联起手来,还需要共同提高研究水平。
关于张爱玲的研究可以运用叙事学的理论,包括叙事交流(隐含作者与隐含读者、叙述者与受述者、叙事交流模式)、叙述视角(叙述者与感知者)、叙事时间(时序、时距、频率)、叙事空间(故事空间与话语空间、故事空间与视角、故事空间与情节)等,能够挖掘她是如何构建作品的;解剖作品的叙述结构、叙事传播、叙事影响、表层结构以及深层结构,对张爱玲叙事学的研究具有深远的意义和作用,同时也会促进叙事学的发展。同时将叙事学的理论结合社会语境分析,从哲学、经济学、历史学、电影学、广播电视学、民俗学、社会学、政治学、伦理学、美学、宗教学等相关学科的知识对张爱玲的作品进行阐释,也不失为张爱玲研究的一种有效途经。
(责任编辑:毕光明)
Canonization and Persistence of Studies on Eileen Chang
YANG Chun
(Editorial Department of Journal of China Women's University, China Women's University, Beijing 100101, China)
Abstract:The value of Eileen Chang’s novels lies in their canonization and typicalness, for her novels are mainly concerned with tales of two cities, marketplaces, females, human nature and “original desires” and marked by an extensive use of such artistic means as montage, colors and images. At present, studies on Eileen Chang have been implemented in perspectives as follows: an analysis is made of Zhang Ailing’s role from the establishment of Shanghai culture, of Eileen Chang’s mentality from her writing theory, of her consciousness of female inner examination from feminism, of her non-enlightenment from her daily life, of her multi-themes from her creation theme, and of her narrative features from her narrative perspective, etc. The present situation and potential of studies on Eileen Chang is embodied in the fact that Eileen Chang and her works are being analyzed while the collection of data on her and her works still leaves much to be desired. It is an effective means to interpret Eileen Chang by using modern western literary theories.
Key words:Eileen Chang; studies review; research perspective; canonization
收稿日期:2015-12-25
作者简介:杨春(1970-),女,辽宁大连人,中华女子学院学报编辑部副教授,主要从事女性文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5310(2016)-04-0016-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