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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副刊上的“盛世遗民”与文人文章

2016-03-16

关键词:笔会

张 均

(中山大学 中文系,广东 广州 510275)

“笔会”副刊上的“盛世遗民”与文人文章

张均

(中山大学 中文系,广东 广州 510275)

摘要:在“新的人民的文艺”的体制压力下,1956年复刊的“笔会”副刊,实是被排斥在主流之外的“旧文人”或“盛世遗民”们展开“文化斗争”的场所。“笔会”刊发的词、诗、小品、笔记、赋等文人文章,广涉历史掌故、地方风物、酬唱应答。它们不仅复活、召唤了旧式文人遗世独立、游离现实的审美趣味与人生情怀,且多少恢复了被“阶级”重塑了的古典文学与新文学的自我形象。“笔会”由此构成当代文学内部的传统“幽魂”与异议空间。

关键词:“笔会”;盛世遗民;文人文章;文化斗争

1950年7月15日,胡乔木在《光明日报》表示:“今天社会上有许多人感觉到没有议论自由”,应该“使他们团结在光明日报的周围,而使《光明日报》成为一个‘自由论坛’。做‘野无遗贤’是《光明日报》的责任”*胡乔木:《光明日报的任务》,《胡乔木谈新闻出版》,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02页。。不过从事实看,《光明日报》在此方面收效有限,倒是地处上海的由前自由主义者徐铸成主持的《文汇报》颇有所成。上海是“旧文人的大本营”,其“旧文人”不仅包括已被指责为以“非常腐化堕落”的故事“麻醉了许多好青年”*丁玲:《在前进的道路上》,《丁玲文集》第6卷,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25-26页。的鸳蝴派文人,还包括许多操词章曲赋之事的民国旧派文士乃至前清“遗老”。甚至,部分因各种原因而边缘化的新文学作家也忝入“旧”列。1956年10月1日正式复刊的《文汇报》“笔会”副刊,可谓此类在野“遗贤”的荟聚之地。“笔会”不仅如实记录了时代剧变中部分“旧文人”沦为“盛世遗民”*据当年批判徐铸成的文章说:“全国解放后,他的野心不能实现,表现很消极。有一个冬天,他和他的一个朋友在北京天坛看太阳,感叹地说:‘我俩只能做“盛世遗民”。’他认为党不照顾他,对党表示不满,工作一置不积极。”朱友石:《看徐铸成的“民间报”》,《新闻战线》1958年第2期。的情绪和经验,而且还在“毛文体”逐渐统摄汉语写作的1950年代,以大量七律、绝句、词、曲、掌故、笔记等已成“封建旧物”的文人文章,重新“复活”了某种与“新的人民的文艺”颇显“异质”的人生情怀和审美情趣。这两方面,皆折射了当代文学内部不同文学话语和利益之间的斗争与“协商”,具有不应被“遗忘”的文学史价值。

“毛文体”是学界对受毛泽东影响的写作风格的一种提法,并不那么严谨。它有三点趋向(或曰“约束”):其一,语言上不再以文白杂糅为美,而以明白晓畅、老妪能解的现代白话为追求;其二,写作中或显或隐地寓有阶级立场,或含有李陀所分析的“建立写作人在革命中的主体性”*李陀:《汪曾祺和现代汉语写作:兼谈毛文体》,《花城》1998年第5期。的过程。其三,乐观气度。此三点对1950年代写作影响颇大。在此情况下,传统文人文章就变得不合时宜,日渐淡出。而在此背后,则是数代“旧文人”情感与生命经验的被抑制。恰如埃斯卡皮所言:“任何集体都‘分泌出’相当数量的思想、信仰、价值观或叫做现实观”,*〔法〕罗贝尔·埃斯卡皮:《文学社会学》,王美华、于沛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149页。“旧文人”在思想与趣味上与传统“幽魂”关联甚密。他们多习以诗词曲赋记述内心,且一直存在一些以填词作句而风流相赏的“圈子”,对新时代深感疏隔。当然,这种情形或也“正常”。研究者指出:“中国革命的特点是一个完全的底层革命,革命的成本是底层社会所承担。知识精英在革命前、革命中和革命后的地位是边缘化的,这种边缘化集中体现在对革命感受的陌生、与革命队伍的遥远,最后是在新政权中间缺乏适当的有机联系去接受和传递自己的意志和愿望。”*老田:《毛泽东时代高积累政策决定的知识精英职业利益空间》(2004年5月22日),凯迪社区(http://club.kdnet.net)。而且,“隔阂和对立情绪是长期的和双方面的”,新政权对“旧文人”(乃至知识分子)的态度亦比较淡漠。其时党的报刊遵循的是列宁办报思想:“少登载些政治空谈。少登载些知识分子的议论,多接近生活。”*〔苏〕列宁:《论我们报纸的性质》,《列宁全集》第3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93页。因此,党的报刊(尤其是文学副刊)被要求“走群众路线”,而“不是根据编者主观的爱好和兴趣,或某些少数读者的要求来办副刊”*哈华:《关于解放副刊》,《文艺报》1950年2卷12期。。所谓“某些少数读者”即指知识分子。

在此情形下,奉命复刊的《文汇报》就明显被领导和文艺界赋予“补救时弊”的期望。徐铸成回忆,复刊之际邓拓曾对他表示:“我们被帝国主义封锁,也已自己封锁多年,你们应当多介绍各国科技文化发展的新情况以扩大知识分子的眼界,有利于他们研究提高水平。也要关心知识分子的生活,他们有什么困难,你们可以反映。再如室内外环境如何合理布置,业余生活如知识分子喜欢种花养鱼等等,你们不妨辟一个副刊,给知识分子介绍经验,谈谈这些问题。”*徐铸成:《阳谋——1957》,牛汉、邓九平编:《荆棘路:记忆中的反右派运动》,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1998年,第268-269页。“种花养鱼”,毋宁是像邓拓对“旧文人”生活方式的比喻。可以说,自复刊之日起,“笔会”副刊就是“旧文人”的再生之地。当然,它的作者未必全是“旧文人”,其实亦有重要党政人物参与(如阿英、田汉等),但他们展示的毌宁是他们作为“旧文人”的一面。而“旧文人”的审美趣味与人生情怀,往往又寄之于诗词、小品、笔记等文人文章。因此,“笔会”搜求在“野”“遗贤”的编辑定位,对于当代文学内部文类多样性的重建具有重要意义。对此,胡乔木有明确期望:

文艺都应该搞一些“真正老牌”的小品文——即中国传统的小品文。小品文同杂文似乎没有什么区别,但从传统的习惯看,杂文似乎斗争性更强些,而小品文则偏重于抒情叙事。总之,都是散文。中国文学从来是以散文为中坚。中国文学史主要就是散文文学史。……副刊应该担负起复活中国几千年散文传统的任务,把中国小品文的传统继承下来并且发扬光大。*胡乔木:《改进工作问题(1956年4月15月)》,《胡乔木谈新闻出版》,第232-233页。

“复活中国几千年散文传统”的任务,“笔会”无疑落实得极好。当然,散文、小品并非笔者所称“文人文章”的全部。相对于现代体系中的小说、诗歌、话剧等文类,我们将“旧文人”所习写的旧体诗、文统称为“文人文章”。

从1956年10月1日到1957年6月“反右”发生,“笔会”大量刊发了“旧文人”种类繁多的文人文章。其文体,广涉词、诗、小品、笔记、赋等,而词又有文人词、民间词之别,笔记亦有文言笔记与白话笔记(随笔)之分。在笔记中,尤引人注目的,是以专栏形式连载的各类文字。比较知名的有叶恭绰“遐庵谈艺录”、阿英“晚清小报录”、张伯驹“我所收藏的中国古代法书”、王统照“炉边琐谈”、黄裳“看剧小记”、张静庐“出版杂记”、金兆梓“逞肊之谈”、吴小如“读人所常见书日札”,以及焦菊隐“菊隐随笔”、张文元“儒林内史”等。这些文人文章记载了各色“旧文人”或“旧知识分子”在建国初期特殊的生存感受。默尔·戈德曼认为,1949年后“大部分知识分子欢迎共产党,因为他们厌恶国民党,因为他们赞赏共产党能够统一国家,能够在几十年的战乱之后提供财政保障”*〔美〕费正清、麦克法夸尔编:《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1949-1965)》,王建朗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249页。。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真实的——即使经过《武训传》批判、“胡风案”冲击,知识分子仍保持着民族主义热情。“笔会”文章(尤其旧体诗词)比较真实地记载了这种普遍情绪。诸如《国庆颂·调寄“浪淘沙”》(高潮)、《双喜吟》(高潮)、《东方红遍环瀛十六韵》(黄炎培)、《鹧鸪天·闻湛江港将开港喜赋》(叶恭绰)、《周总理出国访问报告读后志感·调寄南乡子》(黄绍竑)、《南乡子·读黄季宽先生〈周总理出国访问报告读后志感〉用原韵和作》(吴湖帆)、《沁园春·欢迎伏罗希洛夫同志》(龙榆生)、《题武汉长江大桥》(吴琼华)、《三门峡纪游·一九五七年初视察三门得句》(田汉)一类作品,都洋溢着由国家建设激发而生的盛世之感。其中,不乏词笔、意境皆佳之作,如沈祖棻《浪淘沙·题长江大桥》:“横渡大江中,愁水愁风。忽惊破浪夺神工。一道长虹飞两岸,桥影临空。形胜古今同,三镇当冲。莫凭往事吊遗迹。平却向来天堑险,多少英雄!”这些旧式文章,反映出“旧文人”对新兴国家的共鸣,也有效地参与了国家认同的生产。而另有一些诗词,更以日常形式记载了作者细微而真实的情绪,如王利器《北京竹枝词》云:“今日门前家长齐,接回儿女过星期,谁家小小浑忘事,却把妈妈叫阿姨”,“拖儿带女学当家,百货楼中望眼花,忽听播音播招领,才惊身畔没娃娃。”*王利器:《北京竹枝词》,《文汇报》1957年1月18日。

除感奋于新时代外,这些文人文章还略施讽刺之笔,指责社会现象。不过,其批评对象往往指向已经成为“过去”的军阀政权或国民党政权,如“菊隐随笔”中刊出的《如此“调查了解”》(1956年11月26日),讽刺蒋介石到冠生园“调查”物价的形式主义。时亦有针对建国初期社会众生相的,如张文元“儒林内史”专栏中的《士别三日》,谈及学生对老师称呼的变化:入学时称“王老师早”,毕业时称“再见,王教授”,工作后称“咦,王同志,好久不见了”,升官后则呼为“老王,那里去?”*张文元:《士别三日》,《文汇报》1956年10月15日。又如前《西风》主编、1950年曾在《文艺报》上作过检讨的黄嘉音的“伊索寓言新解”专栏中的《两个口袋》一文。伊索寓言中说,每个人身上都有两个口袋,前面口袋装别人的缺点,后面口袋装自己的。对此,黄加注曰:“如果你那个装着自己缺点的口袋,还是挂在背后的话,应该把它也放到前面来,让自己不断地看到自己的缺点,不断地纠正自己的错误。”显然,这类讽刺在“分寸”把握上颇见用心:“旧文人”难以具备“中心作家”的批评勇气。

比较而言,“笔会”刊发的“文人文章”之于此代知识分子经验的记述,更具价值的是有关他们在此“天翻地覆”之时代真实内心情绪的反映。无论这批“旧文人”面对民族重新崛起有多少感奋,但他们中间多数人作为“盛世遗民”的边缘身份(包括部分位高权轻者实亦如此)却是更为私人的经验。对此,陈思和表示:“以留在大陆迎接新政权的作家来说,内心世界也是各种各样的,有的纵情欢呼,有的小心窥视,有的惊惶失措,也有的隐姓埋名,……从那时期的文学创作中我们大致可以看到,在一个比较单纯的革命时代里,知识分子的心理世界却是不单纯的。”*陈思和:《重新审视50年代初中国文学的几种倾向》,《山东社会科学》2000年第2期。并不“单纯”,实在是“旧文人”的实际精神状况。多多少少,这些心境会在“笔会”上有所流露。比如刘大杰《北望》诗。诗前题语云:“病中割肠,卧床三月,卷帘小望,满眼春光。得何其芳、陆侃如、游国恩三同志来信,谈中国文学史编写事,寄诗答之。”诗则称:“一病惊三月,新年复旧年。奋飞心尚远,欲步足难前。剖腹休言苦,断肠亦可怜。倚床常北望,朋辈自翩翩。休言文章事,能追骥尾乎?病余诗意冷,心淡笔尖枯。烟月长今古,河山壮画图。江南肠断日,春色满平芜。”*刘大杰:《北望》,《文汇报》1957年3月29日。显然,此诗含有不遇之怨艾。“倚床常北望,朋辈自翩翩”,是对何其芳、游国恩等旧朋“高升”当途的企羡,“休言文章事,能追骥尾乎?”是对自己被时代“遗落”的愤懑与不平。以此观之,此诗况味与孟浩然的“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大略仿佛。而这背后,折射出中国旧式知识分子驳杂的仕宦情绪。不过,有关此类“盛世遗民”心境的记述并不多见,但它们在文人文章中的留存,是建国初年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历史“痕迹”,也是当代文学内部“毛文体”一统天下之下“缝隙”的显现。

“笔会”文人文章的价值,更在于某种文人文学趣味和人生情怀的展示。按照W·C·布斯的分析:“每一部具有某种力量的文学作品——不管它的作者是否头脑里想著作者来创作——事实上,都是一种沿着各种趣味方向来控制读者的涉及与超然的精心创作的体系。作者只受人类趣味范围的限制。”*〔美〕W·C·布斯:《小说修辞学》,周宪译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137页。而对“趣味”,董桥亦有所解释。他认为,“趣”乃“品味、癖好之微妙”,“属于纯主观的爱恶,玄虚不可方物,如声色之醉人,几乎不能理喻”,“正是袁宏道所谓‘世人所难得者唯趣。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态,虽善说者不能下一语,唯会心者知之’。”(《说品味》)那么,所谓“旧文人”的“唯会心者知之”的“趣味”又具体为何呢?可以说,它表现为中国古人一种以对世界的空无体验为底而以对现世物象细节的涵咏品味为表的审美趣味。恰如林语堂所言:“我们信奉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得意须尽欢……我们会毫不犹豫地放弃那些捉摸不定、富有魅力却又难以达到的目标,同时紧紧抓住仅有的几件我们清楚会给自己带来幸福的东西。我们常常喜欢回归自然,以之为一切美和幸福的永恒源泉。尽管丧失了进步与国力,我们还是能够敞开窗户欣赏金蝉的鸣声和秋天的落叶,呼吸菊花的芬芳。秋月朗照之下,我们感到心满意足。”*林语堂:《中国人》,上海:学林出版社,1994年,第335页。无疑,这种闲适的、自逸于山水、文字的趣味在“五四”以后大受批评。用丁玲鄙屑的说法是,这类趣味把文学当成“一个很艺术的玩艺”,而“五四”文学恰恰反对这种趣味,而以改造社会为要紧之务:“他们对旧社会是了解得深彻些,他们深感痛苦,他们是以战斗的革命的姿态来出世的,而且担任了前锋。他们要求文学革命,痛恨文言文,他们去实践,写白话文小说,写新小说去反对文言文,而且他们写小说,写诗,不是因为他们要当小说家或诗人,也不是觉得这是一个很艺术的玩艺,也不以为艺术有什么高妙,他们就是为的要反对一些东西,反封建,反对帝国主义去写的。”*丁玲:《五四杂谈》,《文艺报》1950年2卷3期。而到了革命和“毛文体”的年代,这类趣味就更遭排斥。

在《人民文学》《文艺学习》等刊物上看不到这类“趣味”的痕迹,甚至在私人交游中也日渐廖落。“笔会”则给予这种趣味以公开、自由的空间。恰如徐铸成所说:“为实行邓拓同志的建议,关心知识分子的生活情趣。”*徐铸成:《阳谋——1957》,《荆棘路:记忆中的反右派运动》,第272页。徐所谈“知识分子的生活情趣”,即与革命相疏离的旧式审美趣味。这在“笔会”文人文章中有明确体现。这些文章据内容可分为三类。其内容或异,但“趣味”实乃共之。一是历史掌故。为“笔会”撰稿者多有海上名宿,如开辟“遐庵谈艺录”专栏的叶恭绰,出身前清世家,祖父兰台(南雪)为清末翰林,曾官户部郎中、军机章京。叶恭绰少秉家学,京师大学堂毕业,以书画、收藏名世。早年为“交通系”重要成员,活跃于政界,晚年别署矩园,室名“宣室”。此般人物,大有“遗老”之概。其他掌故作者如夏枝巢、郑逸梅等实亦类似。“笔会”刊登文史掌故颇多,如《康有为进用原始》《说刻丝》《墨缘彙观著者可确定为安歧》《词林典故》《宋陈简斋铜印》《陵园仰止亭诗事》《洪承畴墓志的发现》《谑名偶志》《大方善谑》《徐光启的九间楼》《第一部油印书籍》《反面人物信札中的太平天国史料》《看南宋画院的名作》等。掌故本身是知识性的,但谈昔论往之中,自有趣味存焉。试以夏枝巢《居仁日览》小文为例:

袁世凯之在位也,命内史诸人于史鉴中,采取有关治乱之源,民生利弊之事,及先代诸名臣奏议,分类择录,日进一册,名之为:“居仁日览”。居仁者,就所居之堂名。日览者,仿《太平御览》例也。闻初颇依时披读,后渐搁置,而内史之采录如故。余尝见之,盖用宣纸精裱,界朱丝为栏,缮写亦极工整。闻当时秉笔者,为夏寿田、严复诸人云。*夏枝巢:《居仁日览》,《文汇报》1956年10月3日。

袁世凯也好,洪承畴也好,这些有关“前朝旧事”的漫忆,无关批判,甚至无关感伤。如此文字中间,更多流露的是将历史付与谈议的“闲”与“远”的精神姿态,以及由之而生的某种智慧的愉悦。另一类文人文章集中于地方风物。它的作者大都是闲散“旧文人”,如已被排斥在“文坛”之外的前鸳蝴派作家。其中,陈慎言在“笔会”上开辟了“北京俗话”专栏,范烟桥开辟了“苏州的桥”专栏,专门介绍地方古迹及特殊风物。此类文章涉笔甚广,其“风物”甚至还可延至蟋蟀(程小青《蟋蟀琐谈》),延及蝌蚪(周瘦鹃《闲话蝌蚪》)。无论是介绍北京樱桃沟,还是谈论江南蟋蟀,其目的都不在于启蒙主义或社会主义现实主义那种“改变社会生活的作用”*〔英〕艾勒克·博埃默:《殖民与后殖民文学》,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210页。,而在于给现实中的文人提供一种疏离现世俗务的文字世界,创造“闲”而超脱的精神境界。施蛰存《闲话重阳》一文,颇可代表这种风物之“趣”。此文由王维诗句“遍插茱萸少一人”衍发开去:“不过疑问还有。到底这插戴的茱萸是花呢,是叶呢,还是果实,在唐宋人的诗词中还看不出来。查图经本草云:‘吴茱萸今处处有之。江浙蜀汉尤多。木高丈余,皮色青绿,似椿而阔厚,三月开花,红紫色,七月八月结实,似椒子,嫩时微黄,至成熟则深紫’”,“这样看来,插头的原来是茱萸子,或者说是球果,决不可能是花也。遗憾的是,唐宋人既说这种植物是‘处处有之,江浙蜀汉尤多’,而我却至今还不认得,真该为‘儒者所耻’了。”*施蛰存:《闲话重阳》,《文汇报》1956年10月12日。这般文字,有明末小品的风致。而夏枝巢有关北京兰花的记述,俨如宋人笔法与心境:“兰花,云花,太平花。闽人蒋斌,有兰花百盆,皆珍品也。蒋逝移赠公园,未易岁而尽萎。周养庵家,某岁云花盛开,不移时而凋。惟故宫之太平花尚在,年年有往赏者。是花闻清初四川省所进,以北方不恒见,特署与佳名,然实则是玉蕊聚八仙之类耳。”*夏枝巢:《北京花事》,《文汇报》1956年12月5日。在政治运动频繁的年代,“笔会”这些文人文章以闲远、幽静、不闻现世的旧式风度,复活、召唤出了中国人内心那种脱世的隐逸情怀。甚至毛泽东这种毕生致力于社会改造的现实豪杰,也为“笔会”所吸引。在接见徐铸成时,他即以“琴棋书画、花鸟虫鱼”八字称赞“笔会”风格。“笔会”因此构成了“新的人民的文艺”的异数。王晓明认为:中国现代文化“从一开始就显露出强烈的务实倾向。它的几乎所有核心观念,都是针对现实的社会危机设立的——怎样理解中国的危机?中国是不是还能得救?如何才能得救?中国人需要在观念上作哪些改变?读书人又该对国家负什么责任……新文化满脑子都是这一类的焦虑”*王晓明:《思想与文学之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第3页。。“新的人民的文艺”同样承载此类焦虑。而“笔会”复活的趣味与情怀与之相去甚远。

这类“旧文人”的古典趣味在第三类文人文章中更为突出,此即酬唱贺吊之作。唱和应答乃古人雅集之风,进入新中国后,酬唱作为文人生活方式与群体认同的一部分,仍余脉未尽,“笔会”刊发此类旧体诗词甚多。1957年,苏联汉学家艾德林教授访问中国,与中国“旧人物”多有往还。“笔会”先后刊出了夏承焘、龙榆生赠词。夏氏赠词《醉花荫》云:“赠别黄花香满袖,莫问销魂否。翻得醉花荫,赢得佳人,到处呼‘诗友’。欠我杭州诗几首?问白堤杨柳。临去看吴山,一片眉痕,浓似西湖酒。”诗里词外,飘动着隐逸情致,仿佛旧式文人之间相互欣赏、相互交流场景的重现。而贺诗更见文人之间心心相印、彼此共享的文化精神。1956年10月,出版家张元济逢90岁生日,友朋纷纷以诗贺寿,如叶恭绰《调寄沁园春·贺张菊生先生九十岁生日词》,如陈叔通《贺张菊生九十生日》。后者为长调,曰:“党锢余生幸独全,匆匆五十九年前,沧桑历尽开新运,红起东方照大千。记曾科举尚相沿,通艺开先设在燕,自是识时为俊杰,望风兴起武城絃。首开风气译兼编,回忆书棚共砚田,事与时移欣有托,犹推耆宿领群贤”,“谊兼师生老弥坚,霜雪相看各满颠,每岁南归皆省视,榻首低语尽缠绵。佳儿定省最欣然,尤爱雏孙学业专,留得涉园图卷在,故知名德绍家传。鹿裘带索是神仙,犹耆肥鲜足睡眠,我少九龄惭薄植,尚凭劳力驽加鞭。风光大好菊花天,掩映修髯分外妍。安得飞觞遥共醉,期頣有等续吟篇。”此诗大有古风的朴直,熔知交之谊与论人断世于一体。较之贺诗,吊诗则另见古典气质中的讽世之痛或“物伤其类”的喟叹。前者如谢无量之吊孙中山。1956年11月13日,“笔会”刊出谢无量《一九五六年十一月恭逢中山先生诞辰九十周年纪念赋此诗》。诗称:“弥留仍受命,感激竟佯狂;执绋西山晚,韬精北海藏。微躯沾疾病,薄力愧承当;世论终思禹,孤怀昔就汤。为邦赖贤哲,盛业正开张;空惭旧宾客,重到一凄凉。”后者则如盛家伦猝逝后一时并至的哀悼之作。其中叶恭绰六绝《悼盛家伦》音韵流畅,意境古朴,而感伤尤深:

朝来洒泪独伤神,默默无言叹息频,似有无穷烦恼事,谁知为恸盛家伦。家伦近岁始论交,踪迹虽疏意自超,不以恒惰来待我,回思那禁泪如潮。老来伤逝总凄其,朝露情怀只自知,争忍歌声闻夜半,歌声肠断在临歧。博学宏才世所希,穷搜佳籍助遐思,香烟缭绕炉灰烬,忍忆回谈七调碑。千里送君终一别,况兼永别阻临丧,不知灵爽今何托,明月依然在屋梁。家世茫茫孑一身,卅年漂泊更何因,他年若撰声家史,莫漫篇中失此人。*叶恭绰:《悼盛家伦》,《文汇报》1957年5月15日。

这种物伤其类的吊挽,折射着与“新的人民的文艺”颇不协调的趣味、情怀以及某种旧式文化认同。由于盛家伦尚非“新的人民的文艺”中的“典范”人物,所以这种知音之唱并未引起反弹,但对鲁迅就不太一样,施蛰存吊鲁迅诗就一度引起争议。施蛰存早年与鲁迅有过“庄子与文选之争”,现人去事存,施不胜感慨,赋诗相吊。全诗对鲁迅有崇高评价,尤其末四句:“感旧不胜情。触物有余悼。朝阳在林薄。千秋励寒操。”以物寄情,借景抒怀,深有物是人非之痛。不过,在鲁迅已被“圣化”的时代,施蛰存这种知音叹稀的伤感尤其他在小序中显示的与鲁迅平等对话的姿态,也受到非议。小序原文为:“余早岁与鲁迅先生偶有龃龉、竟成胡越。盖乐山乐水、识见偶殊。宏道宏文、志趋各别。忽忽二十余年、时移世换、日倒天回。昔之殊途者同归、百虑者一致。独恨前修既往、远迹空存、乔木云颓、神听莫及。丙申十月十四日、国人移先生之灵于虹口公园。余既瞻拜新阡、复睹其遗物。衣巾杖履、若接平生。纸墨笔砚、俨然作者。感怀畴昔、颇不能胜。夫异苔同岑、臭味固自相及。山苞隰树、晨风于焉兴哀。秉毅持刚、公或不遗于睚眦。知人论世、余岂敢徇于私曲。三复逡巡、遂怆恨而献吊云。”对此“小序”缺乏自认错误的态度,萧充颇为不满,并撰文予以批评。

酬唱贺吊、地方风物、历史掌故,这三类文人文章构成了复刊以后“笔会”重要的精神认同。一种属于文人阶层共有的趣味和情怀在“琴棋书画、花鸟虫鱼”的面目下得到重建并生长。在“新的人民的文艺”的年代,它毋宁是不合法的“知识”。但在“鸣放”整体氛围与《文汇报》作为自由主义报纸的特许下,尤其在政治领袖同样潜藏着一颗“旧文人”灵魂的现实情形下,这种趣味又以合法方式存在着,并创造了为各式“盛世遗民”所共享的话语空间。挪用凯尔纳的说法,“笔会”具有不可或缺的文学史价值——在新文学尤其是“新的人民的文艺”中,旧式文人或士大夫式“趣味”“被压得鸦雀无声并从主流文化中被一笔勾销了”,但“笔会” 毋宁是以“斗争”的方式,帮助这些“被排除在主流以外的群体的种种观点、经历和文化的形式”得到了适宜“表达”。*〔美〕道格拉斯·凯尔纳:《媒体文化》,丁宁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6页。

凯尔纳提及的“文化斗争”在“笔会”中未必有明确规划,但其文人文章的确有这方面的事实效果。这不仅指文人文章对旧式文人趣味的复活与再现,亦指这些文章客观上对古典文学传统和新文学传统的重新塑造。何以如此?其实缘于1949年后古典文学与新文学在“新的人民的文艺”主宰叙述中的被动处境,古典文学尤其尴尬。对此,周蕾分析说:

典型的世界文学大都用上一种面向未来和倡议进步的修辞,要中国文学跟世界文学并列这份热切渴望,由是同时地产生了一个“尚未启蒙”和“传统”的中国,这个“旧”中国跟颓废、黑暗和死亡等隐喻结下了不解之缘,成为“新”中国的“他者”。*周蕾:《妇女与中国现代性——东西方之间阅读记》,台北:台湾麦田出版有限公司,1995年,第180页。

显然,古典文学作为“旧”中国的一部分,亦“跟颓废、黑暗和死亡等隐喻结下了不解之缘” 。甚至,随着“新”的标准的推移,一度逐古典文学而代之的新文学也被推入落伍与保守的位置。故在1949年后由新民主主义主导的“新的人民的文艺”叙述中,古典文学传统与新文学传统都经受了异己逻辑的“再叙述”,多少都他者化、沦失了其本来“自我”。在此情形下,“笔会”就具有了不可忽视的“文化斗争”的意义。它的作者多有在文学趣味上对新民主主义并不热衷的“盛世遗民”,并不那么臣服于党的文人在“新的人民的文艺”/新文学/古典文学之间建立的等级界限。故而,在他们撰写的诗词曲赋、笔记小品中,没有延安文学的影子。相反,屡屡呈现着与革命不甚相同的文学记忆与审美想象。如果萨义德的话是可信的话——“知识分子的职责:挖掘出遗忘的事情,连接起被切断的事件”*〔美〕爱德华·萨义德:《知识分子论》,单德兴译,北京:三联书店,2002年,第25页。——那么,“笔会”毋宁承担了“知识分子”的职责。

“新的人民的文艺”的文学史叙述,无论对于古典文学还是对于新文学,皆以“阶级”一词作为主导概念,这就使后两种传统不可避免地遭到“扭曲”,而不完全是它们自身,甚至不再是它们自身。鲍尔德温认为:“传统并不是中立和客观的,不是某种等待着人们去发现的东西,传统是文化地建构的。在建构和重构的过程中,有些东西被包容进来,而另外的则被排除出去。”*〔英〕阿雷恩·鲍尔德温等:《文化研究导论》,陶东风等译,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12页。显然,“人民性”和“进步性”分别成为古典文学、新文学被“建构”的标准,而它们作为知识阶层在不同时代精神趣味和生活方式表达的特征就往往“被排除出去”。“笔会”文人文章则大不相同,它们不以“阶级”为追求,而以自在性情谈文析理,因此颇能见出古典文学和新文学真面目。古典文学方面,“笔会”诸多文章有所议论,如施蛰存《秦时明月汉时关》(1956年10月6日)、闻乐《诗经注解质疑》(1956年10月27日)等。施蛰存《秦时明月汉时关》文,展示了“旧文学”的精微与丰富:“明代诗人李于麟选唐诗,认为这首诗是唐代七言绝句中压卷之作。这样一推崇,引起了明清以下许多诗评家的议论。王世贞首先作了一个解释:‘李于麟言唐人绝句当以秦时明月汉时关压卷,余始不信,以少伯集中有极工妙者。既而思之,若落意解,当别为去取,若以有意无意,可解不可解间求之,不免此诗第一耳。’(艺苑巵言)王世贞的意思以为这首诗好在有意无意,可解不可解之间,所以它不落意解,就是说不能从字句上去解释,所以好”,“直到明末,唐仲言著唐诗解,才对这首诗有较好的解释。他说:‘匈奴之征,起自秦汉,至今劳师于外者,以将之非人也。假令李广而在,胡人当不敢南牧矣。以月属秦,以关属汉者,交互其文,而非可解不可解之谓也。’……这一说法,因为是从修辞学的观点来解释,就非常切实。”*施蛰存:《秦时明月汉时关》,《文汇报》1956年10月6日。这种“交互其文”的诗歌艺术,不关阶级不关“人民性”,但无疑是旧式文学“趣味”的真实表现。较之古典,“笔会”涉及民国新文学的篇什更多。在1950年代初期,党的文学管理部门一直致力于新文学经典重估工作。一方面,通过对少数代表性作家(如郭沫若、茅盾、老舍等)酬以名誉性高位,以示对于新文学“过去”经典位置的承认,另一方面,又通过有限的文学史评价、作家的自我修改乃至否定,剥夺其作为现实的文学资源的意义,使之“作为风化了的遗迹而被贬降到过去”*〔美〕阿里夫·德里克:《中国历史与东方主义问题》,罗钢、刘象愚编:《后殖民主义文化理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第74页。,沦为“死去的经典”,不再成其为“新的人民的文艺”的效仿对象。但“笔会”显然没有参与此项文化工程。相反,大量新文学亲历者在“笔会”上忆昔谈往,如《子恺老人的生活》(1956年12月3日)、《回忆初期的开明书店》(钱君匋,1956年12月19日)、《我惊喜地看到了秋瑾遗像》(胡明树,1956年10月11日)等,这类往事追怀还往往对“新的人民的文艺”的史述形成质疑。如石挥回忆唐槐秋说:“在‘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今天,我想起了他,一位话剧界的老前辈,话剧职业化的开拓者。尤其在今天不太被人们提起而渐渐遗忘了他的时候,希望重新回忆一下他的过去,我以为是有好处的,无论是他好的一面或是有缺点的一面。……我建议在中国话剧运动史上对唐先生不能以‘一笔带过’的态度来对待,而应以相当的篇幅来评论他,给予他以正确的评价。”*石挥:《怀念唐槐秋先生》,《文汇报》1956年10月6日。在这里,质疑的实质在于对于阶级史述的疏隔甚至“斗争”。又如若瓢和尚《回忆郁达夫》文,文字幽静淡泊,所忆郁达夫亦只是一不拘形迹的文人,而笔不涉“反封建”之类。文末附有和尚吊亡诗一首:“毁家一怒走炎荒,骸骨未收慨鬼伥;湖上寻诗无好句,旧游处处感凄凉。”此诗也只就事言事,且充满故人伤挽,而与“不断进步”的阶级史述毫不相涉。从某种意义上讲,在新文学被“阶级”不断重构的情形下,这类回忆就不无恢复、抵制意义。这种“恢复”最集中地体现在有关鲁迅的回忆与评述上。建国初,根据瞿秋白“两期论”(从进化论到阶级论)重构鲁迅作为一位“阶级战士”的形象,一直是鲁迅研究的核心。然而,“笔会”却对马克思主义逻辑下的“鲁迅”深表质疑。赵俪生表示,“鲁迅论美国”、“鲁迅论科学”、“鲁迅论妇女”、“鲁迅论辫子”等研究题目令人颇感“担心”,因为研究应当“首先深入内容,从深入中找到自然的逻辑划分的线索,然后具体地考虑专题去进行研究”,而“从表面进行形式的划分”,“只能对鲁迅先生进行‘凌迟’,或者至少也是替鲁迅式讽刺杂文提供更多的资料而已”。*赵俪生:《稍谈研究鲁迅的方法》,《文汇报》1956年10月15日。“凌迟”之说可谓对“新的人民的文艺”史述的尖锐讽刺。早年乡土小说家许杰谈及鲁迅时,也很有意“恢复”鲁迅的启蒙者形象,大力强调鲁迅国民性批判的现实意义,认为《弟兄》“自然不及《狂人日记》那样的鲜明,但他挖掘之深,概括之广,一直到了现在,虽然我们社会制度已经改变了,但那种由于私有财产制度长期统治形成的思想状态,不是还深深地潜藏在我们的思想深处吗?”“鲁迅的现实主义的深广意义,我以为,在这种地方,又体会到了。”*许杰:《鲁迅的〈弟兄〉》,《文汇报》1956年10月16日。不过,较之这种挑战性回忆,“笔会”更多是从日常细节谈论鲁迅,如绍兴周家长工鹤照回忆鲁迅旧事(见罗洪《他是个忙人》,1956年10月8日),如许广平回忆鲁迅的“朴素的战士的生活”(见许广平《鲁迅的日常生活》,1956年10月9日)。尤其钦文的回忆,更是围绕着鲁迅睡觉、休息等琐事细节展开:“鲁迅先生当面送给我他编译的法捷耶夫的《毁灭》,我看他亲自给我包扎,是包扎得这样齐整美好的,因为我已经买了一本,一直到抗日战争中遗失,我始终不忍把那个书包打开。”*钦文:《鲁迅先生的工作和休息》,《文汇报》1956年10月17日。这类琐碎而真实的回忆,与“阶级战士”无形中拉开了距离,在50年代可谓是“主导叙述”外一种有意味的“杂语”。

这种有关新文学和古典文学传统再现的“杂语”,以及“旧文人”审美趣味和人生情怀的复活,以及诗词曲赋等文人文章的新生,都使“笔会”在1949年后逐渐固化的文学体系中获得了稀缺性价值——它有力地对抗着来自“主导叙述”的排斥,为久被“遗忘”的旧式文章及其情怀争取了有限的话语空间。不过,恰如詹姆斯·卡伦所言:“各个社会集团和阶级使用媒体和其他资源推广自己观点和利益的机会是不均等的”,*〔美〕詹姆斯·卡伦:《媒体与权力》,史安斌、董关鹏译,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46页。这类盛世遗民的文体与情怀并未获得长久的自我表达。随着“反右派运动”的发生,它们也受到一定削弱。当然,由于这些文人文章多以闲散之态出现,由于高层领袖旧式趣味的存在,兼之“笔会”并未对当时思想秩序形成现实“威胁”,这类文章及其作者在“反右”飓风中也算是有惊无险,并得到一定程度的延续,并为“新的人民的文艺”的整编留下几许飞地。

(责任编辑:毕光明)

“Adherents of Prosperity Era” in the Supplement of the“Pen Club” and Literati Articles

ZHANG Jun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Sun Yat-Sen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275, China)

Abstract:Under the pressure of the “new people’s literature and art” system, the “supplement” of the pen club, which resumed its publication in 1956, was virtually an arena for “cultural struggle” conducted by “scholars of the past era” or “adherents of the prosperity era” who were excluded from the mainstream culture. Literati writings published by the “pen club” like Ci poems, poems, essays, diaries, Fu, etc. mostly involve historical anecdotes, local scenery and responses in the form of dedication poems, thereby not only having revived and summoned traditional intellectual’ solitary and aloof aesthetic taste and life feelings but also somewhat restored the self-image of classical literature and new literature which was reshaped by “class”. Therefore, the “pen club” constituted the space for traditional “spirits” and dissent within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Key words:“the pen club”; adherents of the prosperity era; literati articles; cultural struggle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十七年文学杂志与文学生产”(批准号:10YJC751118)

收稿日期:2016-03-16

作者简介:张均(1972-),男,湖北随州人,文学博士,博士生导师,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5310(2016)-04-000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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