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拿》,盲人的诗
2016-08-02曾薇佳
曾薇佳
【摘 要】对于盲人来说,看得见的东西不一定是真的,看不见的东西才真的存在。
【关键词】娄烨;推拿;盲人;第六代
中图分类号:J90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16)07-0138-02
在回顾电影史时,我们总是嘲笑第六代的幼稚,认为他们总是饱含着小布尔乔亚情结去看待城市中边缘的小人物,自视清高地去俯视那些弱势群体。的确,今年戛纳电影节,贾樟柯《山河故人》的失利和侯孝贤《刺客聂隐娘》的成功越发证明了这一点:拿中国的文化缺点去取悦西方人的时代渐渐消逝。所谓贾樟柯以及整个六代的“野心”在于凭借挖掘出中国社会边缘化的东西,以此窥视中国城市化进程中的种种弊病。而侯孝贤的胜利在于完全信任中国古典文化,把中国真正的魅力用独有的电影语言展现给世界,或许不是展现,更多的是一种自己的精神追求。相比于此,贾樟柯更像刻意而为之,为了获奖而不断重复着自己的主题。贾樟柯失败便在于此,类似《天注定》这样的故事,必然只存在于中国的这个阶段,无法被全世界接受。
娄烨无疑是六代的一分子。《苏州河》的迷离,《颐和园》的激烈,《春风沉醉的夜晚》的混乱,《浮城谜事》的癫狂,都是他独特的电影标签。在我心中,《推拿》依然是标准的以存在主义为内核思想的电影,人与人之间难以互相理解,他人即地狱的思想痕迹随处可见。经过岁月打磨,娄烨从那个主动的“六代”变成了被动的“六代”,从自己酝酿剧本变成挖掘好的小说来改编。当然,这并不影响娄烨的自我发挥,他用自己的方式给这部电影深深印上了属于自己的印记。
近两年国际电影界反映残疾人群体的电影有几部非常出名,比如说2014年戛纳电影节上震惊四座的《聋哑部落》;同是2014年圣丹斯电影节颇为青睐的《盲视》。追溯到更早,还有拉斯·冯·提尔的经典之作《黑暗中的舞者》。这些作品都有一个共同点:使用了独特的镜头语言来表现残疾人的视点。譬如《聋哑部落》,全片无一句台词,只用手语表现聋哑人之间的交流(演员全为非职业,聋哑人),加之不亚于健全人社会的戏剧冲突和压抑气氛的表现,震撼人心程度可想而知。《盲视》则用超现实的镜头与现实拼接,最大限度地扩大了银幕所能承载的信息量,以此来展现女盲人的内心世界。《黑暗中的舞者》则用大量扛拍的晃动镜头、不同颜色的滤镜、时而歌唱以及女主角戴不戴眼镜来表现女主情感的变迁。这种方式,即把观众带入与残疾人相同的视角进行电影的表达,我称之为“浸入式”手法。
当然,电影是用来看的,不能只呈现音效。娄烨尽了最大可能弱化观众(健全人)与盲人之间的代沟,使每个人能够在观片时深深感受剧中人物的痛苦。比如说开头,由旁白引入,这个女声平淡无奇没有丝毫感情,仿佛就是单纯承担叙事任务的。但这个旁白与其他电影中的不同,它同时在提醒人们,这是一部有关盲人的电影,是为了这个群体而拍的,旁白更像是盲人影院里的剧情讲解员。还有一点,电影营造了看与被看的关系。一般情况下,人物在银幕上可以和观众以及其他人物进行交流,偶尔有些情况是人物打破了银幕的阻隔直接和观众对视,比如《筋疲力尽》里的米歇尔在开车过程中对着观众说话,比如《四百下》最后安托万在结束了长跑之后迷惘地看向镜头,和观众分享他年轻的困惑。但这部电影不同,所有的人没有视线的交流,他们出现在银幕上只能被观众注视,而没有能力与观众或其他人物交流。本片的高超之处在于,这个预期被完全打破,观众非但不能以健全人的高人一等自居,反而在剧情的逐渐深入中发现自己在很多地方还不如一个盲人。他们会发现这些早已被命运抛弃的人们在生活中迸发出顽强惊人的生命力,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独特活法。
剥去一切外壳,我们会发现盲人的生活可能比健全人简单许多,他们的世界不是“看脸的世界”,他们的爱情不需要外观。也许只是一丝气息,就能成为两个人相爱的理由。还记得小孔第一次出现在小马面前吗?小马正在接水,但听到了,不如说嗅到了“嫂子”小孔的气息,他立刻停下手中的活动,去追寻“嫂子”的方向。他不知道小孔的长相,只知道她身上的气息使自己着迷,只知道他喜欢的人是“嫂子”。但这种无根基的爱情往往如丘比特盲着放箭的结果一般悲惨,小孔的未来属于王大夫,她没有理由背叛他。小马的未来注定是和小蛮一起,像所有前方没有灯光照亮的情侣一样,“喜欢故事”,但“反正故事都是假的”,他们会一起在城市荒僻的角落努力挣扎。都红的未来或许会是像女强人一般,成为自己的推拿店老板,或许会平淡地度过一生,这些都是变数,但有一点是不变的:她离开沙宗琪是因为小马离开了,她的生活没有了寄托。沙老板最终病发并以养病终老的根本原因,也是都红离开了沙宗琪。沙宗琪最终像《红楼梦》所说那样“树倒猢狲散”,成了一具留在那个时代的记忆空壳。它在岁月的流沙里具象成为了一种符号,拆散了一些人,也成全了一些人。这里的盲人们没有争斗,争斗的都是那些看得见的人,大家相互作用,维护着世纪末的短暂和平。它是这一群盲人最后的心灵栖息地,能够踏踏实实靠自己劳动挣钱过本分日子的最后一站。沙宗琪的消失意味着一切都土崩瓦解,人们越发物欲,可能连盲人也不会安守这样的准则,更不要说健全人的世界。
我想着重谈两场戏。一场是王大夫回家还债;另一场是从小马复明到复盲整个过程的戏份,其中包括都红的手受伤。
王大夫在还债路上心理有极微妙的变化。一开始拿出腰包绑在身上让人以为他要悉数替弟弟把债务还清,但在路上被出租车司机歧视,以及沥沥细雨让他的观念发生了改变:如果还这样憋屈的活下去,受健全人压迫的状态永远不会结束。这压迫的来自他的弟弟、讨债人、他身边的健全人、甚至他的父母。在他刚进家门时,阴暗的色调,压抑的声音都让人有不好的预感,这一切随着他一巴掌打在弟弟脸上而结束。镜头语言的转换意味着王大夫压抑的生活就此结束,接下来他勇敢地以死相逼也让我们看透人间冷暖:在门外的弟弟无动于衷,屋内的父母夺刀极其虚假,丝毫不让人感觉像是救自己的孩子。债主最后的放弃倒不是说怕王大夫真的抹脖子,而是同情这个受着家人默默歧视的可怜盲人。整场戏十分流畅,加之旁白更凸显了戏剧张力。
再说小马复明那场戏。娄烨自己在采访中说小马是不是真的复明并不重要,这里表达的更多的是一种开悟的体验。我也感觉这一段更像是小马的一段梦。最终都红的手被挤成骨折,小马从床上惊醒,他去开灯,发现自己依然看不见。但都红的手确实受了伤,这也使得这一段更加扑朔迷离,蕴含了巨大的信息量和前因后果。小马因想保护小蛮而挨打,之后产生自己复明的幻觉,我理解为:他想清楚了自己的身份和地位,继续待在这里,只会让小蛮受苦,自己也永没有出头之日,以盲人的能力无法保护小蛮。这是小马内心的世界:渴望睁开眼看一看早已和他互相抛弃的命运,又害怕看清现实后,与他想象相差甚远的残酷。他的开悟使得潜意识里都红放松了对事物的戒备,在停电的黑暗中,健全人反而没有盲人看得清楚,都红反而被健全人所伤。都红的美貌是她的负担,盲人是不需要外貌的,但由于她太美,反而会招致种种麻烦,比如沙老板虚荣的纠缠,比如随时都虎视眈眈的客人。随着小马的离去,都红也默默地离开了沙宗琪,这是无奈下的唯一选择。她与沙老板跳最后一支舞,互相看不见,被人群冲散,就这样转身离去,这是最好的告别。
娄烨为我们创造了一个平等的盲人世界,我们可以没有任何负担地看着盲人们过着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但银幕中的他们又有什么感想呢?他们是否愿意把自己最私密的方面展现给我们看呢?这个命题不得而知。我们只能去了解盲人的生活,平等地看待身边的残疾人,感同身受地去帮助他们,理解一群早已对生活不报什么美好希望的人们如何顽强地生存下来,这便是这部片子最大的意义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