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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土壤上开出的现代之花
——论《月亮与六便士》现代主义叙事技巧*1

2016-01-24骆谋贝

关键词:空间叙事毛姆

骆谋贝 陈 兵

(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传统土壤上开出的现代之花

——论《月亮与六便士》现代主义叙事技巧*1

骆谋贝陈兵

(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摘要:毛姆作品中的现实主义风格已成为广大读者的共识,众多文学研究者却认为其对现实主义手法的固守未能在20世纪初这一新的历史语境下充分表现出生活的真谛。然而,在现代主义思潮风起云涌的年代里,毛姆的创作同样深受影响。《月亮与六便士》在叙事技巧方面较鲜明地体现出现代主义特征,其对有限叙述视角、心理时间以及空间叙事的运用体现出毛姆在创作技巧上的求新求变,使得这部现实主义小说因其现代主义叙事技巧的出色运用而贴合变化了的社会现实。

关键词:毛姆;月亮与六便士;现代主义叙事;有限叙述视角;心理时间;空间叙事

一、引言

毛姆是一位对自己的创作有着自觉意识的作家。他的《巨匠与杰作》虽是一本文学评论集,但在评说其他作家作品的过程中,也间接透露出了自己在创作思想上的偏好。作家的文学创作在毛姆眼中近乎等同于“讲故事”,并将真实性作为“小说家最力求达到的效果”,从而让读者相信“他讲的故事真的发生过”。[1](P11)在他的《总结》中,毛姆又进一步表达了自己对于“讲故事”这一文学创作方式的偏爱:“作为一个小说家,我却要透过无数年代,回到居住在新石器时代的洞穴里,围在火炉旁的讲故事者身上”。[2](P187)评论家对此颇有微词,认为与现代派作家创作手法相比,毛姆的作品在形式上保守陈旧,落于俗套。就连毛姆的传记作者特德·摩根(Ted Morgan)也认为在《寻欢作乐》之前,他的作品风格都是陈旧的。对此我们不敢苟同,在对毛姆作品风格作出恰当的评价之前还有更多的工作需要去做。

毛姆曾在评论司汤达的《红与黑》时说道:“司汤达在骨子里是个现实主义者,可是不管一个人费多大力气,他也无法摆脱当时的精神氛围的影响”。[1](P91)当时的精神氛围指的是盛极一时的浪漫主义。毛姆认为司汤达虽然对18世纪的理智洞察和高尚文化十分看重,但还是不自觉地接受了浪漫主义的影响。毛姆在《巨匠与杰作》的“尾声”部分谈到了自己对现代主义文学的态度,他用了“无聊的文学伎俩”、“令人生厌”这样的字眼表达了自己对意识流、闪回等现代主义技法的反感。[1](P297)相反,他所追求的是“让读者读起来简单轻松”。[1](P298)那么,毛姆的创作是否会像他所希望的那样,坚守住现实主义的阵地,不为外界所动?他是否也会像司汤达一样,无法摆脱当时的思想文化氛围的影响?答案是明了的,但欲了解个中机制,还需对毛姆创作的年代,即20世纪上半叶的哲学思潮加以宏观的把握。

毛姆的文学活动从他1897年发表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兰贝斯的丽莎》开始,跨越了半个多世纪的历程。本文的研究对象《月亮与六便士》出版于1919年,此时的西方正处在哲学思潮的巨大转型期。《劳特里奇叙事理论百科全书》在“现代主义叙事”这一词条下对这一时期的思想背景作了极为精炼的概括。该书选取了尼采、弗洛伊德、柏格森等对现代主义文学有重大影响的思想家。其中,尼采强调人类认知的不确定性以及事实真相的人为建构性;弗洛伊德发展的对个体意识的兴趣也为现代主义叙事所承袭;柏格森则揭示了时钟时间(clockwork temporality)的局限性和人工性。[3](P318)毛姆相信对作家作品的解读离不开对作家生活所处的环境和思潮的了解。《哥伦比亚美国文学史》认为:“现代主义是工业主义与现代技术在19世纪的发展进程中所带来的社会变革的结果”。[4](P569)《月亮与六便士》出版时正是一个西方传统价值观不断解体,孤独感和异化感搅扰现代人内心平静的年代。肖明翰持有如下观点:传统手法已无法表达现代主义作家对生活的理解,他们对艺术手法的不倦探索,主要为了最准确地表现他们眼中的现实。[5](P83)毛姆在自己的创作中力求表现生活真实,但又反对机械复制生活,而要“根据其目的编排生活”,[1](P195)《月亮与六便士》表现了生活对人的压抑和扭曲以及现代西方人寻求精神救赎的艰苦历程这一现代主义文学较普遍的主题,现实主义手法对于表现这一主题已显得捉襟见肘。于是,毛姆在作品形式上作了相应的调整,以适应变化了的现实,因此认为毛姆作品风格陈旧是对毛姆创作的偏见。下文将从叙述视角的有限性和主观性,心理时间以及空间叙事这三个方面去论述这部小说的现代流变。

二、不可靠的叙述——《月亮与六便士》中叙述视角的有限性

艾伦·布洛克(Allan Bullock)和詹姆斯·麦克法兰(James McFarlane)在不同的文章中记述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在社会文化、科学和经济等各领域变动不居的状况,这一状况颠覆了理解世界的科学和文化的既有范式。那么,既然对现实的理解方式发生了变化,现代主义艺术对之前的艺术作品的结构以及捕捉现实的惯常做法均产生了怀疑。[6](P113)现实主义小说对现实的处理是静态的,表现现实的叙述范式自然不适用于现代主义文学。这就像布莱恩·麦克黑尔(Brian Machale)教授所指出的:现代主义文学是由认识论主导的,是一种不确定和暂时性的文学,其暂时性建立在对现实的可识别性和可表征性深深的怀疑的基础之上。[7](P3-25)认识的不确定性或相对性表现在现代主义小说从主题到形式的各个层面,其中在叙述视角方面则体现为有限视角的运用。与之相对,传统现实主义小说往往采取被叙述人为第三人称的角度,叙述者多是与故事异质的一个角色,可以从任何角度、任何时空来叙述,甚至可以洞察人物的内心,这种全知全能的叙述者用冷静客观的叙述语言来讲述故事。值得注意的是,一些现实主义小说,如《大卫·科波菲尔》等也采取了第一人称有限叙述视角,但现代主义小说的有限视角更强调事实的呈现离不开个体观察者的主观建构,浸染其特有的对世界的态度,甚至作者会有意在文中强调叙述视角的不可靠性,相比之下,现实主义小说的第一人称叙述的有限性没有得到刻意的放大。

评论界已有数位论者对《月亮与六便士》中叙述者所扮演的复杂角色表现出了一定的兴趣。劳伦斯·赖特(Laurence Wright)将叙述者看作作家毛姆的化身,认为他和小说主人公思特里克兰德一样,均厌恶了保守、枯燥、散发着铜臭味的中产阶级生活。[8](P92)谢尔登·W·莱布曼(Sheldon W. Leibman)则批评了其他论者将小说主人公视为思特里克兰德的简单做法,并提出了自己的独到见解,即主人公实际上是叙述者自己。[9](P331)J·大卫·梅西(J. David Macey)与莱布曼针锋相对,指出叙述者之所以需要揣摩思特里克兰德的心理,是因为思特里克兰德的故事无法由文明社会的语言加以转述,这也是毛姆希望读者能够领悟的道理。[10](P61)这部小说在叙述视角方面的现代创新还需从它对第一人称有限视角的运用说起。

《月亮与六便士》大胆突破了毛姆前期作品《人生的枷锁》等的叙述格局,采用了第一人称叙述者,叙述的是作为见证人的“我”的眼光,这是一种有限视角。蕾切尔·霍兰德(Rachel Hollander)在她的《小说伦理学:晚期维多利亚小说中的叙事好客》中,将几部英国晚期维多利亚现实主义小说在主题和形式上向现代主义的过渡归结为好客伦理观取代同情伦理观在文学上的体现。作家通过有趣的故事向读者传达伦理训诫,读者想象性地体验故事中的伦理情节,从而获得教益,最终促进社会的稳定团结,这种创作和阅读模式支撑着维多利亚时期现实主义小说在公众之间的流行,其背后的同情伦理观是显而易见的。然而,随着时代的变迁,这种同情伦理观逐渐让位于好客伦理观,后者强调,“对知识限度的尊重以及对陌生人的欢迎姿态将重新界定小说与读者和世界的关系”。[11](P1)霍兰德选择了三部晚期维多利亚小说来说明这一过渡的轨迹。这三部小说全都摒弃了全知视角,而采用了多种叙述声音,但无论哪种声音也不能垄断对真实故事的讲述,以便尽可能地保留更多的不确定性。《月亮与六便士》在视角的安排上秉承了这一做法。叙述者“我”和他的叙述对象思特里克兰德身处的世界是同质的,这决定了他对事件和人物的观察要受到他自身眼光的限制。叙述者对“知识限度的尊重”使得他不再如上帝般俯瞰小说世界里的人和事,而在文本多处承认自己因掌握的第一手资料严重不足而无法参透思特里克兰德所有的心理和动机。叙述者在小说开头说出的一个悖论似已为整部小说叙述视角的有限性奠定了基调:“探索一个艺术家的秘密……同大自然相似,其妙处就在于无法找到答案”。[12](P2)不同于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第一人称叙事,该小说叙述视角的有限性在文本多处被有意放大。在对思特里克兰德巴黎生活的叙述中,叙述者表示自己“从来没有看见过思特里克兰德工作的情形”,[12](P194)因此“无法描写他在取得艺术成就的艰苦征途上勤奋的脚步”,[12](P194)以便让这个枯燥乏味的人物博得读者的同情。在叙述思特里克兰德同勃朗什·施特略夫的关系时,叙述者“也深为自己掌握材料不足所苦”,[12](P195)只能“借助自己的想象力”去猜测两人相处的细枝末节(同上)。至于思特里克兰德恋上施特略夫的原因,叙述者又不得不承认:“要想分析他[思特里克兰德]的感情实在是一件徒然的事”。[12](P141)基于这样的认识,叙述者不再如传统的全知叙述者那样妄图把握人物的全部心理活动,而是以“欢迎姿态”去公正处理文中的这个“陌生人”,并且叙述者在文中声称自己写的不是一部小说,而是一部以真实性为原则的传记,对这一原则的自觉追求要求叙述者放弃杜撰造成思特里克兰德生活突变的心理动机。然而,多位论者却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其中尤以凯瑟琳·曼斯菲尔德为甚。在这部小说出版的同一年,曼斯菲尔德就评论道:“我们被告知的还不够多。他内心活动的来龙去脉必须要展示一些给我们;我们必须要听到他对自己感受的评论,而不是永远那句简简单单的‘见鬼去吧’”。[13](P140)毛姆对有限叙述视角的运用,尽管给习惯了现实主义小说叙述常规的读者造成了一定的困惑,但这一现代创新手法是适应小说主题的需要。

叙述视角的有限性决定了叙述者对其他人物的观察往往渗透着叙述者较强的个人色彩,全知叙事尊奉的客观性被叙述视角的主观性,甚至不可靠性所替代。叙述者在《月亮与六便士》第一章以近乎揶揄的口吻谈到传记作家往往夸大传主生活中的小事件,以美化平凡暗淡的生活,为思特里克兰德作传的作家也逃脱不了“制造神话”这一“人类的天性”:“尽管人们对思特里克兰德生平的事迹知道得并不多,也尽够浪漫主义的文人从中找到大量铺陈敷衍的材料”。[12](P4)叙述者的这一番议论似乎也为自己对思特里克兰德的主观性叙述埋下了伏笔。叙述者记叙思特里克兰德对过去一些伟大艺术家的意见时,因其品评绘画观点平庸,而颇感失望。当思特里克兰德想利用叙述者“我”的同情心借钱时,“我”却认为这一行为违背了个性艺术家应该冷酷无情的期待视野:“发现你心里还是人情味十足让我失望。如果你不那么天真,想利用我的同情心来打动我,我会更喜欢你一些”。[12](P104)叙述者“我”在多处表示自己只能依靠想象去填补思特里克兰德因为不善言辞或者自己掌握的资料不够而留下的空白,这种想象多是叙述者主观愿望的投射。对思特里克兰德没有人情味的先入之见成了叙述者想象的重要根据。在对思特里克兰德和勃朗什太太恋情的分析中,叙述者断言这不是出于爱情,因为“我们大多数人所共有的那些感情在他身上都不存在”,[12](P140)“我不相信他在任何时候会害那种爱情的通病——如痴如醉、神魂颠倒”。[12](P141)姑且不论这一推断是否合理,但其本身足以打破全知叙述者的权威声音。思特里克兰德性格里交织着肉欲和精神性这互为矛盾的两面,但是叙述者在记叙自己对思特里克兰德的印象时却往往根据自己的意愿将两者割裂开来,难免造成偏颇。叙述者在巴黎初遇思特里克兰德,他给叙述者留下了“粗野”、“色欲”的印象,[12](P58-59)这一印象又一次成了叙述者的先入之见,以至思特里克兰德拒绝了一个妓女的示好之后,叙述者在思特里克兰德厌恶的表情之下看到的仍是“一张粗野的、显现着肉欲的脸”。[12](P62)五年之后,叙述者再次在巴黎见到了思特里克兰德,发现他过的生活完全与舒适绝缘,即便如此,他对自己先入之见的让步也是很有限的:“他是一个耽于饮食声色的人,但对这些事物又毫不在意”。[12](P94)从这些例子可知,叙述者对思特里克兰德性格的复杂性缺乏深刻的认识,对其肉欲的一面有绝对化之嫌。叙述者对思特里克兰德性格中精神性的一面的认识则基于思特里克兰德对自己学画的动机的自述:“我告诉你我必须画画儿。我由不了我自己。一个人要是跌进水里,他游泳游得好不好是无关紧要的,反正他得挣扎出去,不然就得淹死”。[12](P58)然而,叙述者对他精神性的一面又有过度推测之嫌。思特里克兰德曾表示自己只对现实而不对理想感兴趣:“我只不过想把我所见到的画下来”。[12](P96)尽管如此,叙述者仍把他刻画成一个生活在梦幻之中的艺术家:“他的眼睛闪着一种奇异的光辉,仿佛看到了某种点燃起他的灵魂、使他心醉神驰的东西”。[12](P96)当思特里克兰德告诉叙述者他对死亡并不惧怕时,叙述者看到的是“一个受折磨的、炽热的灵魂正在追逐某种远非血肉之躯所能想象的伟大的东西”,并且“是对某种无法描述的事物的热烈追求”。[12](P186)对思特里克兰德性格的两极化处理正反映了叙述者本身认识上的缺陷。叙述者视角的主观性和不可靠性可用他自己的话作为佐证:“也许我有些罗曼蒂克,我想象出一个解释来,尽管这个解释有些牵强,却是唯一能使我感到满意的”。[12](P63)

三、绵延的时间之流——《月亮与六便士》中心理时间的运用

刻画人物性格,组织跌宕起伏的情节,表现出严整的因果关系和时间的连续性,这些是传统小说的基本结构。在大多数现实主义小说中,时间表现为线性延续、排列均匀的坐标轴,作为小说的背景要素之一贯穿整部小说,沿着这条坐标轴发展的是与之相应的空间场景和故事情节。这种遵循“过去——现在——将来”的发展轨迹的客观时间模式对传统小说的叙事方式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这种模式在欧洲小说史上经历了几千年的积淀,至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之时达到顶峰。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和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均勾画了主人公从少年到成年的成长轨迹,在连续的时间之轴上渐渐铺展开当时的社会百态和主人公的心路历程,给读者一种身临其境的真实感受。

现实主义小说包孕的传统时间观念遭到了哲学家亨利·柏格森的质疑。柏格森在其出版于1907年的《创造进化论》中将时间分成了“物理时间”和“心理时间”这两种。他认为,传统的“物理时间”观念是对时间和生命本质的歪曲,而绵延不绝、不断变化的“心理时间”之“流”则赋予了生命最本真的意义。这种“被看作存在的根本运动性的真实时间”是一种过去、现在、未来相互交融,没有明确界限的动态时间。[14](P290)相形之下,“物理时间”或“客观时间”用刻度和数字将时间的动态性分割肢解成线性的、排列均匀且不可逆转的机械状态。在柏格森看来,在“物理时间”关照下“所保留下来的运动的现实,仍然不过最终是静止性的东西”。[14](P295)其对现实的关切程度在柏格森的时间理论视域下遭到无情解构:“它将现实象征化,并且将它转移到人的头脑里,而不是去表达真实”。[14](P295)传统现实主义小说在现代语境下却失去了当初的真实度,以“心理时间”为代表的动态时间观成为了新的写作模式,在深层意义上实现了对现实的忠实。蒂姆·阿姆斯特朗基于柏格森时间学说,对现代主义文学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并认为:“现代主义从根本上说就包含了时间的动态性”。[15](P6)心理时间或动态时间表征着一系列状态,当下状态包含着已经过去的状态,并预告随之而来的将来的状态。阿姆斯特朗进一步说明了现代主义带来的时间不均等性:“现代主义站在传统的废墟上,将充满意义的过去捡拾起来,为的是创造一个充满生机的未来”。[15](P7)

毛姆曾在美国国会图书馆的一次演讲中谈到自己对受柏格森影响颇深的法国作家普鲁斯特创作的看法时用“不可信”(discredited)这个词表明了自己对柏格森哲学的态度。那么,对影响了众多现代主义作家,如伍尔夫、乔伊斯等的“心理时间”学说,同时代的毛姆同样不能“幸免”,并在《月亮与六便士》中留下了痕迹,尽管相对于其他“高雅现代主义”作家来说,这条痕迹还不够深,但仍值得研究者去挖掘。

毛姆在《月亮与六便士》中,除了第一人称叙述者以外,还设置了多个角色向“我”讲述他们与思特里克兰德接触的经历。他们的讲述是回忆的结果,虽然与伍尔夫、乔伊斯等现代主义作家的意识流手法体现的“不自主记忆”相去甚远,但是“对于早期现代主义作家来说,回忆的‘心理时间’提供了前后移动的吸引人的自由”。[3](P318)通过这些人物的回忆,毛姆得以将故事事件按照他们回忆的顺序加以呈现,而不须遵照其实际发生的先后顺序,从而实现了在时间之流上前后移动的自由,这一手法也为同时代的早期现代主义作家如康拉德和福特·马多克斯·福特等人所采用,大大突破了传统的线性时间。之所以选择尼克尔斯船长来说明“心理时间”在这部小说中的体现,是因为叙述者“我”对他讲述的马赛生活的真实性持怀疑态度,甚至毫不足信:“我也非常清楚,尼克尔斯船长是个大言不惭的牛皮大王,他告诉我的这些事也有可能没有一句是真话。今后我如果发现思特里克兰德在世的时候根本不认识他,他对马赛的知识完全来自一本杂志,我是一点也不会感到吃惊的”。[12](P218)毛姆向尼克尔斯船长这个角色的叙述话语涂上了非理性色彩,有意在意识与潜意识之间,展示这个人物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如何交织在他讲述的与思特里克兰德在马赛的共同经历之中。在叙述者看来,尼克尔斯船长的生活并不幸福,八年前轻率地同一个女人结了婚,从而酿成了今天的不幸。在自己的妻子面前,尼克尔斯船长完全处于被动的弱势地位,支配性的男性气质在他身上荡然无存。在尼克尔斯船长讲述的与思特里克兰德在马赛的那段日子里,尼克尔斯船长却似乎重新取得了支配地位,他曾用脚踢醒思特里克兰德,领着他去吃早饭;最后也是在尼克尔斯船长的建议和催促下,思特里克兰德才坐上了开往澳大利亚的轮船,并最终选择了塔希提作为自己的定居地。去塔希提的建议也寄托了尼克尔斯船长自己对美好未来的憧憬,这是一种没有政府当局干涉(他曾因冒犯执法机械的英国当局而被迫离开英国),独立、自由,不受任何人压制的生活。正如莫里斯·贝雅所说的“在人类的某种经历中人们可以超越它(物理时间)——大多通过记忆,这样便可以使我们生活在纯粹时间之中”,[16](P58)尼克尔斯船长通过回忆自己过去和思特里克兰德在马赛共同经历的日子,实现了对“物理时间”不可逆性的超越。普鲁斯特在他的《追忆似水年华》中往往通过当前的一种感觉与一项记忆之间的偶合来实现对似水年华的追忆,只不过尼克尔斯船长当前的被动状态与过去(想象中)的强势地位之间呈现的是一种逆向偶合的关系。伍尔夫曾在《作家日记》中用“时间隧道”这个词表示任何表层下面都有许多相互连接的隧道通往过去,“并且在现在的瞬间通向阳光”。[17](P60)也就是说,人物过去的经历和记忆对现在和未来将产生重大影响。尼克尔斯船长过去的支配地位及对塔希提生活的美好憧憬对当下是个绝妙的麻醉剂,我们从尼克尔斯船长口中没有听到任何对生活的抱怨,甚至暗示目前的境况比在马赛时要改善很多,倒是叙述者在提醒读者“今天他的境遇一点也不比那时好”。[12](P206)尼克尔斯船长这个“无业游民的粗野无礼既不会使他感到难堪,王宫贵人的繁文缛节也不会叫他感到拘束”的“社会油子”在塔希提适得其所,美好的未来将在他面前慢慢地铺展开来。[12](P208)

阿姆斯特朗在分析《我的安东尼娅》这部现实主义小说的时间的分裂性时,指出照片在小说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成为一种帮助记忆的手段。该小说中照片、明信片等代表的是一种意象,“意象可以通过技术手段与时间流分离并储存,这在支离破碎的现代主义历史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15](P8)类似的意象在《月亮与六便士》中表现为思特里克兰德在临终前屋子的墙壁上画的巨大的壁画,呈现出一幅宇宙初创时的图景。壁画将库特拉斯医生带往遥远的洪荒时代,它犹如一股魔力,给库特拉斯医生这位已被陈腐的中产阶级生活磨去了个性棱角的现代西方人带去了强烈的震撼力量。库特拉斯医生告诉叙述者:“人的最原始的天性赤裸裸地呈现在你眼前,你看到的时候不由得感到恐惧,因为你看到的是你自己”。[12](P265)库特拉斯医生之所以能从壁画上认清当下的自己,是因为他的天性仍然存留于自己的内心深处,只是在西方工具理性的压抑下被遗忘在了心灵的角落。壁画表征着遥远的过去,与壁画的相遇让库特拉斯医生看清了本真的自我,更会给他未来的生活带来些许的变化。库特拉斯医生自我揶揄为“实利主义者”,“生得又蠢又胖——有点儿像福斯塔夫”,“抒情诗的感情对我是很不合适的”,[12](P266)然而就是这位原本审美感受力低下的现代西方人却对壁画的原始力量念念不忘,从这以后他对美似乎有了新的体认。思特里克兰德的那幅水果静物画在库特拉斯医生的中产阶级的妻子看来带有一种猥亵感,他却无比珍视。水果静物画与壁画在小说中可被看作同一种意象,前者包涵的原始力量在叙述者的描述中也得到凸显。在妻子的反对下,本想把画挂在客厅的他只好将其摆在诊疗室里,其用意显然在于借助这幅画给他带来的持久精神力量,烛照自己未来的生活道路,使自己不至于迷失在现代生活的茫茫暗夜之中。伍尔夫在她人物的“主观时间”或“心理时间”中侧重过去对现在及未来的重大影响,毛姆利用壁画(和水果静物画)这个意象达到了同样的效果。

四、空间感的营造——《月亮与六便士》中的空间叙事

不管理论家、小说家在有关小说的看法上有多大的分歧,他们大都会在小说是时间艺术这一点上握手言和。福斯特曾表示“时间顺序是不能废除的,否则就会把应该发生的一切事情搞得一团糟”。[18](P234)英国女作家伊丽莎白·鲍温则认为:“时间是小说的一个主要组成部分。我认为时间同故事和人物具有同等重要的价值。凡是我能想到的真正懂得,或者本能地懂得小说技巧的作家,很少有人不对时间因素加以戏剧性地利用的”。[19](P602)时间在小说叙事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然而像传统小说那样由于对时间的过度重视而导致对空间的忽视在现代语境下显得问题重重。从19世纪末开始,交通工具和现代传媒的日益发达,降低了时间在空间迁移的重要性,“于是,历史性、序列性的流动变成了地理性、共存性的存在;空间感开始代替时间感成为人感觉的中心”。[20](P66)相对于线性叙事,空间叙事是一种叙事手法上的革新,在现代主义小说中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国内学者龙迪勇研究员认为:“很多现代小说家(龙迪勇意指现代主义小说家——笔者注)……不仅仅把空间看作故事发生的地点和叙事必不可少的场景,而且利用空间来表现时间,利用空间来安排小说的结构,甚至利用空间来推动整个叙事进程”。[21](P112)从这个角度来说,《月亮与六便士》也存在着空间叙事的痕迹。下面我们将结合龙迪勇对空间叙事的类型和特征的划分对这部小说的文本加以解读。对于普通人来说,空间意味着“均质”和广延,但对于宗教徒来说,某些空间由于它的特殊性而被赋予了神圣的性质,比如教堂。其实,某些特殊的世俗空间也能唤起类似的宗教体验,而具有了神圣空间的性质。在《月亮与六便士》中,这个神圣空间便是塔希提。思特里克兰德原先的中产阶级居所宽敞体面,布置着考究的家具和装饰,还有热情的女主人招待前来赴宴的宾客,就是这样令人羡慕的富庶生活,思特里克兰德却弃之如敝屐。他抛妻弃子,辗转巴黎、马赛,最终来到了塔希提。塔希提这个思特里克兰德心目中的神圣空间似乎从他看到这个海岛的第一眼就注定了:“我抬起头一望,看到了这个岛的轮廓。我马上就知道这是我终生寻找的地方”。[12](P225)这个“离开人类文明几千里以外的地方”却成了思特里克兰德心灵的港湾。[12](P243)这部小说的高潮部分是围绕着塔希提——这一思特里克兰德心目中的神圣空间而展开的,他的艺术才华只有在这片新天地中才能绽放出最美丽的花朵,“在图画完成的时候,他那远离尘嚣的受折磨的灵魂也就得到了安息”。[12](P265)《月亮与六便士》的空间叙事还表现在利用空间变易,来推动小说的整个叙事进程。伦敦、巴黎、马赛和塔希提这四个地方依次串联起了思特里克兰德整个一生:他抛弃了在伦敦的优裕生活,只身一人来到艺术之都——巴黎学习绘画,而后穷困潦倒在马赛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最终搭船来到充满着原始风情的塔希提找到了人生的意义。可见,思特里克兰德每一阶段的人生经历均与其所处的空间息息相关,这一系列的空间变易勾勒出思特里克兰德的精神成长历程,从而推动了小说情节的发展。

空间叙事中的空间除了指我们日常生活当中物品、场所那样的实体空间,也可以指呈现于读者意识中的抽象空间。打破因果关系,违反时间线索的叙事手段也可以营造出空间感和立体感。张介明教授认为对于文学这种以时间的先后承续作为其先天特征的语言艺术,纯粹的空间性是不存在的,因此他将空间性的概念加以拓展,认为小说时间的空间化“无非是对绝对的叙事延续加以变形而已”。[22](P90)《月亮与六便士》对于传统的线性叙事,尤其对传统小说的单一视角是个重要的突破,迎合了普遍发生在现代主义文学中的空间化的新浪潮。

在《月亮与六便士》中,第一人称“我”是贯穿小说始终的叙述者,讲述思特里克兰德从一个证券经纪人蜕变为对美孜孜以求的艺术家的人生历程,然而叙述者“我”对思特里克兰德生活经历的第一手资料掌握得并不够。在思特里克兰德伦敦的家中,叙述者和他的交谈极其有限,对他的了解仅限于外貌,而对他个性的认识更是出于错觉。随后叙述者对思特里克兰德出走之前循规蹈矩的中产阶级生活的了解也是出自他妻子之口。思特里克兰德在马赛和塔希提的生活则是由和他有过接触的几个人向叙述者讲述才得以勾勒出来。这样的叙事安排相对于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的全知叙事极大地复杂化了。从小说整体来看,叙述者并没有改变,整个故事是由第一人称“我”叙述的,其他人物对思特里克兰德生活经历的描述也是经由“我”转述的,变化的只是叙述视角。如果认识不到叙述视角的微妙转换,将无法领略这部小说营造的空间化效果。叙述者在讲述完自己和思特里克兰德一家在伦敦短暂的交情之后,发出这样的感慨:

当我想到后来发生的种种事情时,不禁自问:是不是当初我过于迟钝,没有看出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身上与常人不同的地方啊?也许是这样的。从那个时候起到现在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在此期间我对人情世故知道了不少东西,但是即使当初我认识他们夫妇时就已经有了今天的阅历,我也不认为我对他们的判断就有所不同。[12](P30)

上述这段将叙事时间从过去拉回到了叙述者写作的当下,涉及到两种视角的转换。按照申丹对视角的分类标准,叙述者对过去伦敦生活的讲述采用的是第一人称见证人叙述中观察位置处于故事中心的“我”正在经历事件时的眼光,这是一种内视角。然而日后的感慨采用的则是第一人称见证人叙述中观察位置处于故事中心的“我”追忆往事的眼光,属于第一人称外视角。叙述者对思特里克兰德生平资料的掌握大致有两个来源:一是他在伦敦和巴黎与思特里克兰德的亲身接触;二是其他与思特里克兰德有过交情的人讲述的他在马赛和塔希提的生活经历。从第一个来源向第二个来源的过渡也涉及到了叙述视角的转换,前一来源中,“我”因为与故事主人公有交集,因此处于故事中心,采用的是第一人称见证人叙述中观察位置处于故事中心的“我”正在经历事件时的眼光。后一来源中,“我”不在思特里克兰德的活动范围之内,当“我”获得关于思特里克兰德的第二手资料时,他已逝世多年,因此处于故事边缘,采用的是第一人称见证人叙述中观察位置处于故事边缘的“我”的眼光,属于第一人称外视角。传统的固定叙述视角变得松散,成为剪辑式的,从内视角向外视角的转换使得建构起来的故事不再是扁平的,而是立体的,多层次的,给人以较强的空间感。

五、小结

近几年来,译林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等出版机构接连出版了多部毛姆作品的译本,相比之下,国内学界对毛姆的研究却严重滞后,这一状况同样存在于国外评论界。毛姆长期以二流作家的身份居于英国文学史的一隅,其文学价值没有得到学界的普遍认可。以埃德蒙·威尔逊为代表的文评家批评毛姆过于迎合对写作本身并不太关注的大众读者的口味,作品缺乏一定的深度。然而,通过对毛姆作品的研究,我们发现他的部分作品在形式和主题上历经了现实主义基础上的现代流变,较好地贴合了当时非理性的思想文化范式,因此对其作品无法反映变化了的现实的指责是不能成立的。本文结合当时的思想背景,从叙述手法层面揭示出《月亮与六便士》中体现的现代主义元素,一展毛姆这位身处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交汇处的现代作家的独特魅力,希望能达到“为毛姆一辩”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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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高雪

The Flower of Modernism Blooming from the Soil of Tradition:On Modernist Narrative Techniques ofTheMoonandSixpence

Luo MoubeiChenbing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210023, China)

Abstract:Maugham's realistic style is commonly acknowledged. Maugham, whose holding on to realism is viewed by many literary critics as a failure to reflect the truth of life in such a new historical background as the beginning of the 20thcentury, is deeply influenced by modernist thoughts, however. Such modernist narrative techniques as limited point of view, psychological time and space narrative in The Moon and Sixpence prove Maugham's pursuit of newness in writing techniques, so that this realist novel manages to reflect the changing social reality because of its excellent application of modernist narrative techniques.

Key words:Maugham; The Moon and Sixpence; modernist narrative; limited point of view; psychological time; space narrative

*收稿日期:2015-08-21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英国历险小说与民族身份建构研究”(14BWW070);江苏省社科基金重点项目“社会转型期的英国历险小说研究”(13WWA001)阶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骆谋贝(1987-),男,安徽合肥人,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研究生,专业方向为英美文学。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335X(2016)03-011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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