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化叙事方式的重要意义
2015-10-26范垂功
散文化叙事方式的出现,告别戏剧化叙事方式,在文学艺术领域如同新小说派代表作家、理论奠基人罗布——格里耶所说,“标志着一次革命”(罗布——格里耶:《未来小说之路》,《当代外国文学》1983年第1期)。
一些散文化叙事方式的作品确实无情节,无人物,无意义,但从众多散文化叙事方式的代表作品来看,是没有戏剧性的故事情节,没有“单面人”的人物形象,没有理性主义的僵化的凝固的叙事意义,代之的是重要的日常生活现象,具有丰富性复杂性心灵世界的人物形象,人类创造性行为的叙事意义。因此,在叙事方式上,散文化叙事方式的出现,“标志着一次革命”。
散文化叙事方式,从西方现代主义文学艺术的代表作品来看,告别巴尔扎克为代表的以开端、发展、高潮、结尾为矛盾冲突结构形式的戏剧化叙事方式,将一些在现实生活中大量出现的具有重要意义的没有必然联系的日常生活现象组合起来,构建作品。这本身就具有革命性意义。新小说派代表作家、理论奠基人萨罗特强调:“在日常生活的表面下,隐藏着某种不平凡的强烈的事物……最重要的就是这种旨在发现表面之下深藏的事物的努力和探索。”(萨罗特:《怀疑的时代》,《外国文艺》1980年第6期)西方现代主义众多作家的代表作品,如意识流文学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荒诞派戏剧贝克特的《等待戈多》,新小说派文学布托尔的《变化》,黑色幽默文学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等等,都运用散文化叙事方式叙事作品,作品没有统一的故事情节,没有贯穿的矛盾冲突,将一些没有必然联系的生活现象组合起来,构建作品。当然,现实生活中存在着戏剧性的生活现象,因此,引起阅读情趣的戏剧化叙事方式依然存在。但是,一些戏剧性的生活现象到了现代主义作家笔下,通过视点人物回忆、联想、想象、推测、幻觉、梦境等等处理,就打破了时空顺序,将生活现象重新组合,实现“头脑中存在的现实”与“眼前面对的现实”的融会贯通,突现了人物的心灵的展示,情感的抒发。
散文化叙事方式,从西方现代主义文学艺术的代表作品来看,不喜欢“单面人”,强调展示人的心灵世界、心路历程的丰富性,复杂性。萨罗特强调:“表现矛盾的感情的同时存在,并且尽可能刻画出心理活动的丰富性和复杂性。”(萨罗特:《怀疑的时代》,《外国文艺》1980年第6期)从文艺复兴到资产阶级革命时期,新兴资产阶级变革社会,改造自然,取得了一个个辉煌胜利,人的伟大,在文学艺术中得到充分张扬。如哈姆雷特对人的颂扬:“人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作品,理性是多么高贵!力量是多么无穷!仪表和举止是多么端整,多么出色!论行动,多么像天使!论了解,多么像天神!宇宙之华,万物之灵!”这种认识,充分颂扬了人的伟大,但缺乏辩证思维。19世纪末20世纪初以来,西方资本主义世界出现了巨大灾难——两次世界大战,核恐怖,经济危机,文明危机,人性异化,等等,人的心灵世界的矛盾、心路历程的冲突,充分显现了出来。卡夫卡的《变形记》、奥尼尔的《毛猿》、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萨特的《厌恶》、加缪的《局外人》等等,生动揭示了人的多侧面对立统一的心灵世界、人的充满矛盾冲突的心路历程。这些作品,较文艺复兴和资产阶级革命时期,深入洞察、生动表现了人的充满矛盾冲突的心灵世界、心路历程。因此,具有革命性意义。但应该指出,有些作品夸大了人的劣根性,把烦恼绝望、非人化、生存价值消解当作人生本相,这既不符合现代社会现实,又不符合现代科学研究成果。
散文化叙事方式,从西方现代主义文学艺术代表作品来看,抵制理性主义僵化的凝固的叙事意义,强调揭示人类创造行为的叙事意义。因而具有革命性意义。罗布·格里耶强调:“我们再也不相信僵化凝固、现成的意义。这是赋予人的陈旧的神化了的秩序,以及其后19世纪理性主义的秩序。但关于人,我们提供的是这样的希望:只有人创造的形式才可能赋予世界以意义。”(罗布——格里耶:《新小说》,《外国社会科学》1979年第4期)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作家对现代性的理性主义的绝对化、凝固化进行了尖锐批评,理性主义的绝对化、凝固化消解人的个性、能动性、创造性。对此,散文化叙事方式的经典作品进行了尖锐的批评。罗布——格里耶的《海滩》,大海平静,间隔一定时间涌来一个海浪,然后又恢复平静。沙滩荒凉,平整。悬崖陡峭,没有通路。三个孩子表情、身高、衣着都一样,她们手挽着手,并排向前走去。在她们百米左右的海滩上有群海鸟向前走去,孩子们接近它们时,它们突然展翅而飞,在大海上空画出了一条曲线,再落到沙滩上向前走去。孩子和海鸟不断重复这一景观。其意象蕴涵是:批评缺失创新,机械、呆滞、重复的人生。海勒的《出了毛病》,主人公斯洛克姆工作出色,不断提职,可是他总感到什么地方“出了毛病”。他害怕关着的门,怀疑里边有什么人搞阴谋活动,又害怕把门打开,害怕看到里边有人搞什么罪恶活动。他害怕同事,讨厌妻子,憎恨女儿。他周围的一个个人也出了毛病,有的同事疯了,妻子歇斯底里,女儿盼望父母中风,儿子老怕“被父母处理掉”,惶惶不安。作品批评了铸就思想危机、人生悲剧的销蚀个性,令人惴惴不安的生态环境。当然,应该指出,有些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者对理性主义的绝对化进行批评时,自己也陷入了绝对化,它们否定一切普遍性、统一性、整体性,要终结一切思想文化传统,追求绝对自由,连自己也否定掉了。
中国作家运用散文化叙事方式,注重表现对象日常生活化,注重表现人的心灵世界的丰富性、复杂性,注重表现叙事对象的社会意义蕴涵。
刘涛的《最后的细致》,癌症患者李浩不久于人世前,忍受剧烈病痛对家庭用具进行了精心修理。高压锅把有点松动,但缝隙不到2毫米,螺丝帽有点黑,有点变形,不修不要紧,但半年后可能滑丝,他还是把它修好了。他在门的三个合页转轴上点了点油,发现一个螺丝松了,紧了紧,他敞开门又关上门,如此反复,直到没有一点儿声响才罢休。发现衣橱挂钩三个螺丝生了锈,不碍事儿,他还是给换了。作品在这些日常化的生活现象描写中揭示了人物心灵世界的丰富性、复杂性。作品写了李浩三次呜呜哭。第一次他蹲在地上呜呜哭,因为他年轻,舍不得离开这个特别温馨的家庭;第二次他蹲在地上呜呜哭,他要趁媳妇、儿子不在家,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再不要哭了;第三次他蹲在地上呜呜哭,觉得心里痛,他要快点儿哭完,以保存实力,把没修完的家具修理好。作品通过回忆、联想,更进一步揭示了主人公的丰富、复杂的心灵世界。他为什么想修高压锅把?一天妻子下班回来做饭,他躺在屋里,听到妻子自言自语地说,高压锅把松动了,得紧一紧。他赶快起来把这个细小的事情记到纸上。他修衣橱挂钩时,眼前突然出现了幻觉,家里出现了一个比他大几岁的男子,那男子手提礼品袋,笑容可掬地进了门,那男人放下礼品袋,脱下大衣,妻子迎了过去,接下大衣,挂到衣橱里。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终于想通了,妻子平息了伤痛,再找个男人过日子,是正常的。他甚至想到,自己家里家具保存得这么好,那个男人一定会想,这家男人一定是个细致、手巧的人,那妻子当然也会很好。这种种日常生活现象的叙事,含藏着爱的本质就是尽情奉献的高尚情怀。
马忠静的《旅途》,在火车二层卧铺上,一个年轻的母亲怎么哄孩子也哄不好,要下去抱孩子走一走,要下去,得让在下面的丈夫接孩子。作品写道:“女子小心翼翼地端油盆似地把孩子递给男子,直到男子捧住孩子,那双手还空悬了一会儿。”下了中铺的年轻女子接过孩子,为了让孩子透透风,抱孩子来到了车厢顶头,抱着孩子背靠车厢壁坐到地上。孩子尿了,女子收起两腿,脚下使劲儿,脊背抵着车厢,好一会儿脚和脊背才配合默契,慢慢地,一寸一寸往上挪。总算挪升起来。可是压麻了腿,女子一个趔趄,差点儿碰到墙壁上,望着傻呵呵乐的孩子,充满了无限欣喜。这些日常生活细节,生动展现了深切的母爱。作品在母爱的叙事中生动揭示了年轻母亲丰富复杂的心灵世界。中年女子一句卖孩子的笑谈,引起年轻母亲的回忆、联想,在怀孩子的时候,丈夫重男轻女,说,女孩子就送人,男孩子,自己留着。她下了决心,要是女孩,丈夫执意不要,就和丈夫离婚,自己抚养孩子长大成人。分娩难产时,医生说,只能保一个。丈夫坚决要保大,她则疯了,拼出全身的力气喊:“保小,我的孩子我说了算!”作品生动展现了置婚恋、生命于不顾的伟大母爱。
由于散文化叙事方式的代表作品排斥千篇一律的戏剧性的故事情节,排斥“单面人”的人物形象,排斥理性主义的绝对化、凝固化的思想意义,而注重生活中大量存在的日常生活现象的展现,注重具有丰富性、复杂性心灵世界的人物形象的刻画,注重人类创造性行为的叙事意义的揭示,因此,在叙事方式上,“标志着一次革命”。当然,散文化叙事方式表现出的一些绝对化偏激,也必须予以批评。
范垂功,文学评论家。现居辽宁岫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