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孙犁土改小说的“聚-散结构”

2015-03-22李华秀河北师范大学河北石家庄050024

关键词:孙犁

李华秀(河北师范大学,河北石家庄050024)



孙犁土改小说的“聚-散结构”

李华秀
(河北师范大学,河北石家庄050024)

摘要:孙犁小说中隐含着“聚-散结构”。其抗日小说是民族突围,核心是“聚”,叙事模式是“拟家结构”;土改小说是政治突围,核心是斗争,叙事模式是“聚-散结构”;芸斋小说是个体救赎,核心是“散”,叙事模式是碎片式结构。由聚到散,是孙犁小说呈现出来的总体叙事模式,并在土改小说中得到最生动具体的演示和说明。土改时期,人们以各种方式聚在一起,但聚的目的是“分”:“阶级划分”“平分浮财”“斗地主分田地”。在聚散结构里,各种力量胶着、斗争,社会系统空前活跃。

关键词:孙犁;土改小说;聚散结构

一、引言

“聚散结构”是一个物理学概念,指:“当两种相互对立的运动以势均力敌的矛盾状态交织一起时,两种运动产生阻抗现象,其中任何一种运动的发展状态都无法实现,系统以保持运动及时空结构对称破缺的自组织方式朝远离平衡态的方向发展,我们称系统阻抗现象导致的运动性质变化为阻抗效应,由于阻抗效应导致系统具有稳定的聚合力场以及(与外界)畅通的热力学循环(或热平衡趋向),我们称这样的系统为聚散结构。这一结构用F/S表示。”[1]“S”表示“平衡因素(热力学因素)”,“F”表示“聚合因素(非热力学因素)”,“S/F”表示“阻抗效应”[2]。“趋向平衡的运动本质上是一种斥力,具有弥散、渐变、连续的特征;而与其不同的聚合运动,本质上是一种引力、聚合力,具有稳定与突变交替出现的特征。……当平衡趋势占主导地位时,运动就呈现弥散、连续的特征;当聚合趋势占主导地位时,运动就会出现稳定、突变,或稳定与突变交替出现的特征;而当聚合趋势与平衡趋势处于胶着状态时,运动一方面会产生机械循环的轨道运动,另一方面会呈现复杂化发展的态势。”[2]

在孙犁的土改小说中,普遍存在“两种对立运动”。它们“以势均力敌的矛盾状态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复杂的“聚散结构”(F/S)。比如,地主阶级和贫农团之间的对立运动;要求参加集体合作社和不想参加集体合作社的对立运动;要求平分和反对平分的对立运动等。一种力量暗流涌动,一种力量风生水起,它们纠结交织,呈现出复杂的、前所未有的勃勃生机。以《铁木前传》为例,参加集体合作社的力量风生水起,但拒绝参加合作社的力量暗流涌动毫不示弱。两种力量相互阻抗,谁也没有战胜谁,但两种力量都在发展,系统呈现出一种远离平衡态的自组织现象,一个F/S结构。正是这种现象的存在,使小说所表现的社会系统出奇活跃、丰富和健康。《婚姻》中,虽然也有两股力量——村长代表的一股力量和如意代表的一股力量,它们相互纠缠交织,也是一个F/S结构——但因上级领导介入,一方压倒另一方,聚散结构被破坏,只剩下矛盾的一方。系统呈现出“散”的态势,进入短暂的“平静”期,生活变得死气沉沉,了无生趣。孙犁土改小说反映的群众精神状态是健康、饱满的。他们价值观不同,阶级立场不同,相互之间充满对立、对抗,但却是历史上最民主、自由的一段美好时光。尊重历史真实的孙犁,如实再现了那段历史,其所选择的艺术结构也耦合了物理学上的普遍结构模式,足以说明,健康的社会系统和物理系统具有相似的运动规律。

二、空间对称设置与利益冲突

孙犁土改小说的叙述者常常将两个对称空间里的故事放在一起讲述。先讲A空间里的故事,然后讲B空间里的故事。A、B两个空间又常常呈现出对称并置的结构模式。《石猴儿》的叙述者讲述的是大官亭发生的故事,但小官亭的故事也没忽视。他先从小官亭讲起,继而引出大官亭。这样大、小官亭就作为一个对称结构被并置到叙事当中。《秋千》讲述的是张岗镇的故事,但“张岗镇是小区的中心村,分四大头”[3]。这样,故事展开的过程也就渗透进空间对称产生的阻抗效应。《婚姻》讲述的是大马庄的故事,但大马庄偏偏分东头和西头,一个大空间拆分成两个对称空间并置。《女保管》似乎是单一空间里的叙事,是大官亭的故事,但因为叙事核心是仓库,是保管股,而保管股又成了当时政治斗争的中心,这样,保管股所处空间与人们的生活空间区别开来,一个空间拆分成两个对称空间。

空间对称目的是为推进故事的发生和发展。因为,只有当故事发生在两个对称空间时,矛盾冲突才会自然而然地发生。叙事调度也才可以随心所欲。《石猴儿》中,大小官亭两个空间不仅对称,而且产生对比和烘托。两个空间发生的故事彼此推进,使小说的叙事进程显得自然而然,抹去了人为痕迹。小官亭的人为分浮财争吵时,为转移她们的注意力,把大官亭引入进来。大、小官亭在形式上是对称的,在内容上是对比的。在对称和对比中,故事得以推进。“大官亭附近有个小官亭,小官亭的浮财,账单不到一尺长,有几个妇女坐在炕头上,一早晨的工夫就分清了。”[4]分清了人们还争吵,为了停止争吵,大官亭的故事得到叙述。“你们到大官亭去看看,人家那里,丝棉绸缎,单夹皮棉,整匹和零头的绢纺,堆满五间大房子,间间顶着房梁。要像你们这么争起来,就一辈子也分不清了!”[4]大官亭的故事起到抑制小官亭争吵的作用,但不免引起小官亭人们的羡慕情绪。为平衡小官亭人们的羡慕之情,大官亭的故事便朝着令人遗憾的方向发展。当“小官亭的人们正议论大官亭的红花热闹,大官亭的贫农团却出了问题。”[4]小官亭的人获得一次心理补偿。至此,对称并置的两个空间相互阻抗,使得故事呈现出丰富、多层、复杂的形态。当并置的两个空间完成推进故事的作用后,小说叙述的重点停在“出了问题”这个节点上。这样,故事的讲述就有了两拨听众,一拨是小官亭的人,一拨是正在读故事的人。两拨听众又构成两个对称的空间结构,彼此呼应。

《秋千》因为将张岗镇拆分为东西两头,故事便可以悄悄地在两个空间里进行。推动故事发展的,仍然是不同空间里人们的利益冲突。故事的叙述从张岗镇的西头开始。西头的气势一上来就很“嚣张”。“西头有一帮女孩子,尤其是学习的模范。她们小的十四五,大的十七八,都是贫农和中农的女儿。她们在新社会里长大,对旧社会的罪恶知道得很少。她们从小就结成一个集团,一块儿纺线,一块儿织布;每逢集日,一块儿抱着线子上市,在人群里,她们的线显得特别匀细。要买你就全买,要不就一份也不卖,结果弄得收线的客人总得给她们个高价儿。卖了线,买一色的红布做棉裤,买一个花样的布做袄,好像穿制服一样。吃过晚饭,就凑齐了上学去,在街上横排着走。在黑影里,一听是她们过来了,人们就得往边上闪闪。只许你踏在泥里,她们是要走干道的,晚上也都穿着新鞋。”[3]来自西头的这群女孩子将西头的气势演绎得霸气十足,但因为是女孩子,也就少了点匪气,多了点天真的矫情。又因为她们爱劳动、爱美,这种矫情也就被抹去了不少,变得让人羡慕了。但故事如果这样发展下去,太顺畅就会显得单调。所以很快,“东头扎花炮的刘二壮”[3]开始反击,提出“西头大娟家,剥削就不轻,叫我看就是富农”[3]。这句话在当时杀伤力极强,听到这话,“人们都望着大娟。李同志觉得在他的面前,好像有两盏灯刹地熄灭了,好像在天空流走了两颗星星。他注意了一下,坐在他面前长凳上的大娟低下了头,连头发根都涨红了”[3]。村东头和村西头不仅仅是空间位置的区别,他们在精神上也属于不同的空间。又因为空间位置的远离、相对,终于出现较劲儿、对抗。西头姑娘们的气焰瞬时被东头小伙子压下去。阻抗效应产生,故事显出扑朔迷离的一面。大娟家是否是富农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个空间里人们之间的关系。A空间的人不能处处得意,永远闪光。B空间的人一定会因嫉妒而不满,因不满而报复,两个空间就必然相互阻抗。生活就这样,无法一帆风顺地发展,总得有点矛盾,有点斗争。叙事也就风生水起地展开,但又显得自然而然。

《婚姻》讲述的是发生在大马庄的故事。故事发展的空间本可以相对稳定,但这个村“为了分买拆炮楼的砖瓦,东西两头,结成宗派,尖锐地对立起来。东头宗派的头领是村长。村长的祖父是一个小地主,又在村里开着一座药铺,没事的时候,好坐在大梢门底下看看《三国》。”东头的强势便交代清楚。村长喜好势派铺张,利用职务之便占大伙便宜,“村里人,西头反对得更厉害,因为如意当着指导员,有机会人们就向她耳朵里吹风:‘什么便宜事,也没咱西头的了!’‘难道咱这一头就没个能行的人吗?’”[5]利益冲突转变为空间对立。不同空间的人都在寻找代言人,以保证利益分配的均衡。东头的代言人是村长,西头的代言人是如意。村长和妇女队长地位不对等,其所代表的利益团体必然出现一盛一衰,最后以村长为代表的东头战胜西头,对西头宣布戒严,西头的代言人被关押起来。至此,大马庄成了村长的天下,变得平静下来。聚散结构遭到破坏。

中国源远流长的“连坐制”将同一空间的人牢牢维系在一起。空间具有集体无意识的作用,不同空间既意味着不同利益,也意味着不同权利和价值选择。因而,利用不同空间里人们的利益冲突进行叙事,给人真实、自然、可靠的感觉。孙犁土改小说通过设置对称空间,推进小说的矛盾进程,契合了中国传统文化和传统习俗,是一种独特的中国式结构。

三、聚合场所①英国当代社会学家安东尼·吉登斯认为,场所是指空间提供互动环境的用途,互动环境反过来成为说明其情境行为的基础。……场所给潜在的制度提供了许多“固定性”……场所的范围可以从一所住宅里的一间房间、一处街角、一家工厂的店面或者市镇和城市,到民族国家所占据的具有领土界限的区域。但是,各种场所通常具有内在的区域化,并且它们内部的区域对互动情境的构成具有关键的重要性。……在场所中,不同个体的日常行为相互交叉。参见安东尼·吉登斯:《社会关系与空间结构》,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69~270页。设置与观念冲突

孙犁土改小说中的人们似乎在不断地开会——各个级别、各种内容的会议,如“土地会议”“小区联席会”“小区工作组开会”等。只要开会,人们就得聚集。只要聚集,矛盾、冲突就难免集中表现出来。聚集场所成了观念生产和输出的集散地。不同观念在聚集场所里表现出来,又在聚集场所里传播和更新。在表现形式上,不同观念对立、对撞,但实际上这正是一个社会系统在转型期时,新旧观念相互影响、变化、补充、更新、前进的一种方式。没有这种聚集场所,观念无法碰撞,也就难以更新和补充。孙犁土改小说的前几篇聚集场所是热闹的、活跃的,人们聚集很频繁,但到《婚姻》时聚集场所失去群众性,变成少数干部的特权,观念传播失去碰撞、交换、更新、补充的性质,变为一方强制另一方接受。社会系统的聚散结构随即被破坏。社会环境不再对称,而呈现出倾斜。健康的社会系统染上病毒,聚散结构向着散化的碎片式结构变化。

《石猴儿》中小官亭的妇女为平分浮财聚在一起。小官亭村子小,浮财少,聚集场所也小,“有几个妇女坐在炕头上”[4],炕头就成为一个聚集场所。只要有聚集,就会有矛盾。所以,小官亭的浮财虽然“分清了,可是人们还有意见”[4],争吵也就不可避免。大官亭因为村子大,浮财多,事情复杂,聚集场所也就随之升级,出现“土地会议”“小区联席会”“小区工作组开会”三级会议场所。叙述先是这样:“工作组刚从土地会议上下来”[4],显示出“土地会议”规格之高。这是一个自上而下的空间结构,像楼层一样,“土地会议”位于第三层。“小区联席会上,大官亭一个代表反映老侯有男女问题”[4],这是中间层的会议,具有承上启下的作用,是一个信息通道。这个会议负责向下传递上层精神,接受下层信息反馈,并负责解决问题。大官亭的代表反映问题意味着这个会议的成功,也意味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所以,当“小区工作组开会的时候”[4],老侯成了众矢之的,其与老邴之间的观念冲突发生。

有趣的是,大官亭的浮财也聚集在“五间大房子”里,好像也在召开会议,但由于“间间顶着房梁”,让人感觉到“空间的拥挤”,作为浮财的物,似乎也充满嘈杂的争吵。至此,空间的聚集功能及人与人之间因聚集而冲突的原因通过物的聚集模式得到解释:空间狭小,人数众多。来自不同空间的人相聚在一个狭小空间,摩擦、争夺,最终将导致冲突。也就是说,不同观念需要广阔的空间来容纳,当不同观念聚集在狭小空间时,必然爆发激烈冲突。不同观念不必一定导致冲突,只有狭小聚集场所的存在,才会刺激不同观念的冲突。

《秋千》中张岗镇人们的聚集场所是“冬学”。“这几天,冬学里讨论划阶级定成分。人们到的很多。”[3]由于“张岗镇是小区的中心村,分四大头”,而“冬学设在小学校的大讲堂里”[3],这便意味着空间狭小、拥挤,人们为争空间必然产生摩擦。张岗镇冬学里的情景就是“屋里已经挤满了人,女的也不少。男人把板凳让出来,有的就坐到窗台上去”[3]。而大娟她们一帮女孩子却总是“挤在前边一条长凳上,使得那条板凳不得安闲”[3]。这意味着大娟她们一帮女孩子总能占领最好的空间。无论在冬学里、在集市上,还是在街道上,她们都获得最好的空间,自然引起人们的不满。如果空间足够大,能够容纳所有人,聚集就会变成一场狂欢。如果聚集目的是听故事,人们挤压在一起也许别有一番滋味,但聚集目的是“划阶级定成分”,是将人进行区别、分类、分等,狭小的空间必然导致对抗、对立。就像聚集在五间大房子,间间顶着房梁的浮财一样,挤压必然导致磨损和破坏。在拥挤的空间里,最先遭到损毁的常常是最漂亮、最珍贵的事物,比如丝绸、鲜花。大娟她们那一帮女孩子的漂亮和招摇,在那样一个拥挤空间里必然遭到打击和损害。所以,讨论一开始,“东头扎花炮的刘二壮”[3]就向“西头大娟家”[3]开了火,说她家剥削不轻,应该是富农。听到这个,“大娟低下了头,连头发根都涨红了”[3],“同大娟坐在一条凳子上的女孩子们,也都低下了头”[3]。尽管最终证明大娟家不是富农,但这一过程却使大娟遭到了“磨损”。

《正月》里有两种聚集模式:一种是家庭聚集模式,一种是会议聚集模式。多儿家的炕头是娘儿四个的聚集场所,多儿的两个姐姐和她们的母亲在一起讨论多儿的婚姻大事。她们意见不一,彼此相左。“娘儿几个说不到一块,吵了起来。”[6]家庭聚集模式出现冲突和争吵。但在会议聚集模式里,反倒出奇地一团和气。因为这次的会议是“联席会议”,参会的只是“各村的代表”,除了人数少之外,人与人之间没有明显利益冲突也是一个原因。但在大小官亭讨论多儿和刘德发的婚事时,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一个温和的小型对抗。大官亭的代表说要热闹热闹,担心小官亭“措手不及”。小官亭的代表回应道:“哈!你别小看我们,我们村子小是情真,人可见过世面,你们来吧,我们落不了趟!”[6]可见,不在一个屋檐下的人,总是存在不同的利益冲突。即使娘儿几个,出嫁的姑娘未生活在母亲的屋檐下,和母亲不再是利益共同体,争吵也就在所难免。

《女保管》的聚集场所是一户地主家的院落。这里也存在两种聚集模式:一种是物的聚集模式,一种是人的聚集模式。物被聚集在五间大房子里,需要人的照看,人也就不得不聚在这个院落里。这种聚集模式在《石猴儿》里有交代,是间间顶着房梁的拥挤聚集。而人的聚集模式反而呈现出一种宽松、舒适的空间模式。比如,女保管“陈春玉好坐在那张翻身石桌旁边,抽着烟,和管大账的侯先生说闲话”[7],但还是出现争吵,而且争吵得很厉害。女保管刘国花和陈春玉“老是闹不团结,顶嘴抬杠”[7]。因为二人价值观、生活观完全不同:一个讲究朴素、朴实,一个讲究排场、气派;一个勤劳、节俭,一个懒惰、铺张。不同价值观的人聚集在一处,必然出现矛盾和对抗。平分工作开始,人聚集到物的空间里,人与人的对抗,物与物的抵抗,人与物的对抗搅和在一起,场面异常混乱。空间呈现出嘈杂、不安定因素。“包袱包好了,宣布要分的时候,有个荣军举着拐杖说:‘不能分,要重新搭配!’”[7]另外一些人也跟着喊:“哪怕它损失完了哩,也不能叫少数干部多分!”[7]人们之间的紧张对峙局面出现。“李同志耐心解释,好说歹说才把果实分下去了。以后还出了很多麻烦事情。”[7]

《婚姻》讲述的故事发生在大马庄。大马庄的年轻人在抗战时期的聚集场所是“河滩上”“高粱地里”“地洞里”。那时大家共同的敌人是日本鬼子,所以,青年男女聚集在一起,无论怎样的空间都不会出现摩擦。“他们在炎热的河滩上……用浑浊的河水解渴,烧熟山药豆角会餐。”[5]“有时在无边的高粱地里用高粱秸和衣服支架成一个小窝棚,用豆棵做被褥,睡在里面。有时共同钻到那阴暗潮湿的地洞里,紧紧靠在一起,大气也不敢出,互相听着心头砰砰地跳动。”[5]“相互仗胆和相互救护。”[5]还有一个聚集空间是村长祖父家的大梢门。“每到正月里,就在临街的大门口挂起雪亮的灯笼,纠合村中好热闹的子弟,吹唱一出《藏舟》。”[5]两种聚集空间里的人是和谐的、其乐融融的。但“打败鬼子,拆除了炮楼……填沟平路,再种上庄稼”[5],人际关系反而变得紧张起来。因为大家的聚集失去了稳定的空间,没有会议场所,没有炕头,而是被村长“动员了全村的人马车辆,给他拉砖送土”[5]。在《一天的工作》中,各村青年自卫队曾被召集在一起,聚集在工作场所,奔走在路上。但那是为了“公事”,所以大家毫无怨言,积极、快乐地工作。那时的聚集就像一场中国式“狂欢”。而这里,村长召集大家聚集,完成的却是他自己家的修房盖屋,人们自然意见很大。《婚姻》中,群众聚集的场所消失,只有干部拥有聚集的权利,所以群众只能寻找代言人。如意作为西头利益的代言人,在干部会议上自然要给村长提意见,但由于不再是平等的聚集模式,如意提意见的性质也就变了。“如意少年气壮,就在会议上,和村长争吵了几次。村中越闹越不合。”[5]没有群众参与的冲突,变成地位不均等的如意和村长之间的冲突,这种冲突最终演变成一场政治阴谋。“西头”彻底失败,“村长站在新房顶上,用大喇叭向西头宣布了戒严”[5]。西头的代言人如意被“传”,被“审”,被“看押”。东西两头的矛盾就这样不断升级,最终敌对化。故事结尾也没有看到解决的希望。聚集的空间在《婚姻》里实际上已经被取缔了。群众发言的场所没了,意见的冲突再也不允许发生,一旦发生,性质大变,后果不堪设想。

孙犁土改小说篇幅不多,但却记录了土改时期人们对空间的充分利用。土改初期的空间里,虽充满观念冲突和对抗,但人际之间还存在交流(争吵也是一种交流)。但到后期,这种发表不同观点的空间逐渐消失,开会变成代表们的事情,然后变成领导们的事情。群众被排除在聚集场所之外。按照聚散结构原理,争吵和冲突正是一种阻抗效应,有了阻抗效应,系统才能呈现出动态、活力十足的状况。当一切趋向平稳,再无争吵和冲突时,这个系统可能就凝滞了。对于一个处在建设初期的国家来说,这种争吵和冲突是极其合理的现实存在,是发展的基本条件,抹去、压制这种争吵和冲突反而不利于社会发展。

四、时-空胶着叙事与“公”“私”冲突

“公”“私”冲突是一个历史新问题。在此之前,中国历史上没有“公”,只有“私”。土改时期,由于没收地主富农的财产,短时期内出现“公”这一概念。所有尚未分配的物资,暂时属于“贫农团”,即公共财产,只有分配下去之后,才能再次变为私有之物。在这一阶段,人们为多得到一点东西,必然彼此争夺、争吵。在争夺和争吵过程中,人性的负面得到揭示。揭示手段则采用时空一体的叙事模式。时空一体偏重时间时,就是时间的空间化;偏重空间时,就是空间的时间化。尽量抹去时间和空间的明显边界,使时间和空间在混沌胶着状态中显示出人性复杂的一面。这样,对“公”“私”冲突的叙述也就变得自然,并有了依据。因为人就是一个独特、复杂的时空体。只有通过时空胶着的叙述模式,人性的复杂才能得到揭示。

“空间的时间化”通过“空间化了的利益群体”之间的冲突表现出来②菲利普. E.魏格纳曾言:“空间,不仅是政治、冲突和斗争的场所,也是被争夺的事物。”见朱利安·沃尔弗雷斯:《世纪批评述介》,张琼、张冲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49页。。人们在争夺空间的过程中,形成不同的利益群体。好的、有价值的空间被强势群体占领,弱势群体只能选择边缘化、价值较小的生存空间。任何一个时代均如此。这样,每一生活空间都必然是历史化的空间,也是空间化的历史。村庄作为“空间化的历史”,是不同家族斗争的场所。人们在村庄里的位置、所占空间的大小,是一个家族兴衰的“历史”。孙犁的土改小说,在讲述村庄里的故事时,总是提到村庄里的不同方位:东头、西头、南头、北头。一个村庄按照方位划分为不同的利益群体。这种因方位而形成的利益共同体,既是时间的痕迹、时间之流的河床,也是阶级、家族历史留在空间上的遗迹。《婚姻》中,如意之所以和村长争吵,村长之所以打击报复如意,就在于村长属于东头,如意属于西头。两头形成宗派,在平分财物时发生利益冲突,结下仇怨。可以设想,如意和村长是一头,这个问题就不会发生。即便如意年轻气壮,说话不礼貌,村长也不会采取那么恶毒的手段对如意打击报复。《秋千》中,刘二壮和大娟一个东头一个西头,不同的空间形成牢固的区域利益,也就比较容易发生矛盾冲突。

时间的空间化通过抹去时间的线性特征,把时间切分成几大板块(抗日之前、抗日之后、土改时期)表现出来。这样时间就像空间一样具有了外部特征。每一个时间板块都所指明确。三块时间里发生的事情形成鲜明对比,让人感到历史的某种胶着状态。孙犁土改小说中有两条流动的河:一条是时间之河,一条是人性之河。时间之河的前行有时与人性之河的进化一致,有时却出现相反方向。前行和后退两股力量彼此作用,让人感觉到一种扭结在一起的阻抗效应。就像拔河比赛,双方都在用力把对方带向自己一边。当势均力敌时,便处于胶着状态。一方获得额外帮助,便会战胜另一方。“战胜”,有时意味着“前进”,有时并不意味着“前进”。

《秋千》中,时间的划分通过个人历史叙事完成。大娟家被刘二壮指为富农,大娟反对,要求调查。这样,大娟爷爷的历史被牵扯进来。大娟爷爷的历史分为抗战之前和抗战之后两个板块。抗战之前,大娟爷爷曾经不务正业,吃亏一次后开始做小本买卖,积攒几个钱后开始买房置地,家业兴旺起来。这段时间是大娟爷爷个人历史最辉煌的时期。然后日本人入侵,放火烧了一切,大娟爷爷破产。大娟所处的时代正是土改进行时。小说的时间就分为:抗战前、抗战后、土改后。在三个时间板块里,抗战前期,人们的生活状态似乎更好一些;抗战之后,由于日本人的烧杀,日子最艰难;而土改时期则处于变动不居状态,人们物质生活条件变好,但大娟遇到的划分阶级成分问题带给她极大精神压力。不过大娟的问题很快解决,痛苦也就随之而去。这里隐藏的问题是,刘二壮为什么指证大娟家是富农呢?按照大娟的意思,她家很穷,从小靠一双手吃饭,这是人所共知的,可刘二壮怎么不知道?如果刘二壮和大娟不在“一头”,不了解大娟家的情况,他怎么知道大娟爷爷曾经做过买卖?可见刘二壮的指证是可疑的,有报复大娟一帮女孩子霸道招摇的嫌疑。总之,刘二壮可能并非出于公心。和大娟要好的女孩子们要求李同志调查,也并非完全公心。两种力量出现对抗,处于胶着状态。

《正月》里,时间也分为三大板块:抗战前、抗战后、土改时期。抗战前,多儿的娘和姐姐命运相似,意味着历史没有因时间向前流动而使人们的生活发生改变。时间只是将一架织布机烟熏火燎地变黑了,并没有让母女两代人的命运有所不同。抗战后,多儿的命运被改变,她在参加抗战的同时得到成长,也得到一份爱情。土改时期,多儿和刘德发要结婚,正好赶上平分,多儿的婚礼因而比两个姐姐势派得多,风光得多。如果说抗战前的时间流动没能带来生活的改变,抗战后和土改后人们生活则发生了巨大变化。这里仍然隐藏着一个公私冲突的问题。婚礼之所以如此热闹、势派,与刘德发的身份和地位不无关系。刘德发作为农会主席,多儿作为妇女部长,两人结合并非普通百姓的结合,所以,大官亭动员了所有车辆。按理说,刘德发和多儿的婚礼应自己操办,但故事中似乎是大官亭的代表代替刘德发操办婚礼,并以村代表的身份和小官亭的代表商量如何操办。两个人的婚礼变成两个村的婚礼。这和《婚姻》中,村长安排全村的马车给他家拉砖盖房是一个性质——都是公私不分。但因为是正月,又因为是婚礼,大家忽略了其性质。

《女保管》中的时间板块是通过陈春玉和老侯的聊天回忆呈现的。他们讲述的是抗战前期地主家的生活情况,其势派、铺张都已成为过去。眼下正是土改平分期间,地主家的院落成了仓库,存放着没收来的各家浮财。中间的抗战板块被省略。这个故事中,公私冲突最为明显。陈春玉和刘国花作为保管,负责看管公物。刘国花尽心尽责,一心为公,而陈春玉则糊弄、卖好,拿公家的东西讨好大家。两个人一公一私形成对比。故事中很多人私心严重,但却表现得很通情达理,比如曹二孚作为农会主席,本应遵守大家制定的分配原则,但在具体分配时却东挑西拣。大家都模仿他的行为,平分浮财的活动出现混乱,给群众留下很坏的印象。陈春玉更是自私到极点,又能说会道,让人注意不到她的用心。自己占了公家便宜不说,还卖好给大家,利用公物结交个人关系。毕洞作为治安员,用公物谋私利,还要挟刘国花。但刘国花和李同志却表现得公私分明、不占公家一点便宜,可谓是两袖清风。小说有对抗,有冲突,有争吵。

《婚姻》中,抗战前的历史与如意的母亲有关。那时,如意的母亲没有追求爱情的权利。抗战期间,如意和宝年自由恋爱,那是他们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尽管冒着生命危险,食物匮乏,缺衣少盖,但他们非常快乐。土改之后,一切都好起来了——路填平了,地种上了,敌人的炮楼拆毁了——但他们的爱情反而遇到麻烦,如意和宝年追求的自由恋爱成了淫乱罪,两人不但被撤职,甚至不能见面。历史在这里没有按照人们的预想向前发展。为了利益,村长代表的“一头”和如意代表的“一头”产生矛盾,两拨人越闹越厉害,引起上级关注,派人下来调查。下来的领导,因为和村长有交情,不但不进行调查,反而帮着村长对付如意和宝年,使二人有理无处讲。这篇小说的不同之处在于,对抗双方的胶着状态,因新力量的介入,使一方战胜另一方,村庄里的矛盾暂时被压制下去。

五、结语

孙犁土改小说的聚散结构,反映了土改时期的社会样态。身体聚集在一起,人心却已无法凝聚。这一特定社会现实,既无所谓前进,也无所谓倒退。因为,每个人都是一个单独的个体,有各自的方向和目标。战争时期,民族危难,他们暂时放弃个人目标和利益,奔赴国难,表现出空前的团结。那是一种高风亮节,是特殊历史时期的必然选择。而当民族危难解决之后,人们必然恢复到平静的日常生活中去,还原为一个单独的个体。他们各自的方向和目标又彼此区别开来。人与人之间的摩擦、冲突、矛盾、斗争,会因琐碎的小事而发生。相比于刚刚过去的抗日战争和人们曾经的大公无私,这时的“私”,就显得格外醒目。孙犁土改小说牢牢抓住不同社会阶段人的精神状态的演变轨迹,巧妙地赋予这种精神状态以形式,使其能够形象地呈现在本文当中,既是对文学的贡献也是对历史的贡献。

参考文献:

[1]谢嘉幸,郭江.耗散结构还是聚散结构——对普利高津耗散结构理论的思考[J].科学技术与辩证法, 1994(5).

[2]谢嘉幸.论社会系统中的非平衡自组织现象[J].系统辩证学学报, 2003(3).

[3]孙犁.秋千[M]//孙犁文集1.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 2013.

[4]孙犁.石猴儿[M]//孙犁文集1.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 2013.

[5]孙犁.婚姻[M]//孙犁文集1.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 2013.

[6]孙犁.正月[M]//孙犁文集1.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 2013.

[7]孙犁.女保管[M]//孙犁文集1.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 2013.

作者简介:李华秀(1963-),女,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代小说。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中国近现代人文幻想小说研究”(14fzwo46);河北省高等学校创新团队领军人才培养计划项目成果

收稿日期:2015-02-10

文章编号:1672-3805(2015)02-0058-07

文献标识码:A

中图分类号:I207.42

猜你喜欢

孙犁
爱书惜书的孙犁——读《书衣文录全编》有感
论孙犁作品中的逆向思维
再谈“孙犁之病”
——以“王林日记”为中心
终不开口的敬重
孙犁与求助者
孙犁装外行
晚年孙犁
游移于隐藏与揭示之间——论孙犁的“芸斋小说”
作家孙犁的“吝啬”
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