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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谈“孙犁之病”
——以“王林日记”为中心

2022-03-18刘卫东

关键词:王林孙犁日记

刘卫东

(天津师范大学 文学院,天津300387)

王林(1909—1984)、孙犁(1913—2002),年龄相仿,交集很多:王林出生于衡水县,孙犁出生于安平县,是相距不远的衡水同乡,家境同为小康;抗战期间,王林与孙犁同在冀中从事文艺宣传工作,曾合作编了《冀中一日》(1)抗战期间,王林在冀中曾任火线剧社社长、冀中文化界抗战建国联合会副主任等职,经常策划文艺活动,约请孙犁参加。孙犁回忆,“帮助王林编《冀中一日》”。另外,“为烈士纪念塔题字并撰写一碑文”,“均系王林拉去所为”。参见孙犁:《〈善闇室纪年〉摘抄》(二),《孙犁文集》(补订版)6,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28页、第30页。;1949年后,又同在天津文化系统工作。(2)孙犁曾任《天津日报》编辑、天津市作协主席等。王林曾任天津市总工会文教部部长、天津市文联党组副书记、文联副主席等。他们经历相似,互为对方的“镜子”,有不少可以“对读”之处。王林去世后,留下数量不菲的日记等私人文字,均未发表,现在已经逐步得到整理、面世。其中,涉及孙犁之处颇多。2019年,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王端阳、冉淮舟编辑的《王林日记辑录之一:我与孙犁四十年》,辑录了日记中关于孙犁的叙述。王林日记中最早提及孙犁是1938年,最后一次是1984年,记录了两人四十年的交往,无意中从个人角度,披露了孙犁生活、感情各方面的一些内容。孙犁健康情况一直欠佳,尤其是在1956年一次“生病”后,搁笔多年,直到20世纪70 年代末。当下研究中,孙犁这次“生病”的始末和意义,引来不少关注,众说纷纭,可称“孙犁之病”。笔者注意到,出自对朋友的关心,王林见到孙犁后,经常在日记中记上几笔,而这些材料正好可以成为重新认识孙犁“生病”的佐证。本文拟以王林日记提供的材料为中心,反观有关“孙犁之病”的研究,补充、修订此前的一些观点。

孙犁是喜欢谈论自己病情却高寿的现代作家之一,这与他自幼身体不佳有关,也表明他对健康问题十分敏感。1956年的“生病”是孙犁生平、创作中的一件大事,直接把他的写作截断,分成前后两期。正如他自己所说:“一九五六年大病之后,就几乎没有写。加上一九六六后的十年,我在写作上的空白阶段,竟达二十年之久。”(3)孙犁:《文字生涯》,《孙犁文集(补订版)》3,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256页。作为一种“疾病的隐喻”,称自己“精神衰弱”,无法工作,就带有某种“托病拒绝”的意味。故而,“孙犁在1956年的再次犯病对于研究者来说,应该是一个极具张力和阐说空间的事件,对于它的研究将会为人们更深入地解读孙犁提供更多的可能”(4)叶君:《论孙犁的“病”》,《天津师范大学学报》2008年第5期。。易言之,要讨论孙犁前后期写作问题,可能无法绕开这场1956年的“生病”。

“孙犁之病”有一个标志性事件。1956 年,孙犁在家摔了一跤,情况是:“一九五六年的三月间,一天中午,我午睡起来晕倒了,跌在书橱的把手上,左面颊碰破了半寸多长,流血不止。报社同人送我到医院,缝了五针就回来了。”(5)孙犁:《一九五六年的旅行》,《孙犁文集(补订版)》3,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385页。显然,这是一次严重事件,幸亏只是碰到面颊。事后,孙犁必定惊出一身冷汗。至于原因,孙犁没有说。王林日记中,提供了另外一些细节。1956年4月4日载:“晚到孙犁同志处看,他上星期四因劳累,午睡起床小便后晕倒,把左腮跌破,尚未检查出究竟是何病。可能是贫血,也可能是煤气(生了炉子,但有烟筒),这两种病症状相似,所以尚未断定何因。身体是作家走入生活浪潮的本钱,这事对老孙的锐气挫伤不小!”(6)王端阳、冉淮舟编:《王林日记辑录之一:我与孙犁四十年》,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9年,第72页。王林是孙犁老友,闻讯赶来慰问,并记下了所获悉的情况。从他的日记可知,孙犁3月29日摔倒,且做了一番身体检查,并未找出原因。如果是贫血,通过抽血检验能查出来,可见并不是;如果是煤气,就是一次意外。很快,这件事不了了之,因为孙犁出门游玩一番,旋即又投入了工作。差不多两个月后,1956年5月31日,王林日记说:“接到孙犁同志信。他已于二十一日返津,封锁消息修改《铁木前传》了。”(7)王端阳、冉淮舟编:《王林日记辑录之一:我与孙犁四十年》,第73页。也就是说,摔伤后一个多月,孙犁身体已经无碍,正常工作了。《孙犁文集》中收录了这封信,其中说到:“你费心为我写的赴青岛介绍信,从济南、上海旅行一次,又回到天津,我才收到。这因为你廿二号写的信,我廿一号已经在晚上回到家里了。我此次只到济南、南京、上海、杭州四处,总结起来用散文的形式说是:花钱、受累,看风景;用六朝文体说是:徜徉于山水之间,奔波于车站之上。在济南玩得最好,南京较次,杭州虽系高潮,但因已非常疲惫,没有玩好,上海则因非常不惯,急于离开了。(住在国际饭店,那种生活方式,实在使人精神衰弱。)”(8)孙犁:《致王林》,《孙犁文集(补订版)》9,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90页。单就这封信的描述看,虽然摔伤,但孙犁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出外游玩一次,精神状态不错,就是还有“精神衰弱”现象。也能看出,孙犁、王林关系融洽。

1956年5月孙犁还在旅游和工作,可见健康状况尚可,但到了是年秋天,却急转直下。孙犁曾在《病期经历》中有过描述:“一九五六年秋天,我的病显得很重,就像一个突然撒了气的皮球一样,人一点精神也没有了,天地的颜色,在我的眼里也变暗了,感到自己就要死亡,悲观得很。其实这是长期失眠,神经衰弱到了极点的表现。康濯同志来天津看我,就很伤感地说:‘我给你编个集子,还要写一篇长一些的后记。唉,恐怕你是看不到了’。”(9)孙犁:《病期经历》,《孙犁文集(补订版)》3,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415页。康濯认为孙犁病得很严重,甚至将不久人世,可见其病情之一斑。孙犁为什么5月底还在修改《铁木前传》,到了秋天就觉得来日无多了呢?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很多研究者把3月底的摔跤和秋季的病重当成了一回事,因为孙犁的回忆语焉不详,且二者时间相差无几。如《孙犁传》就认为,孙犁摔跤后,“从这时起,长期劳累的身体终于暴发为一场大病,而且一病十年”(10)郭志刚、章无忌:《孙犁传》,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0年,第307页。。王林日记解开了上述问题的谜底,原来是孙犁体检出现了状况。王林日记1956 年6 月5 日载:“何建平同志一早去承德,留纸条说:‘林间同志……说孙犁同志昏倒的事倒不严重,麻烦的是他有‘肝脏硬化症’,这病没有告诉他本人。……’前年干部普遍查身体,说他肝有下垂现象,他就紧张了一时期,如听到这诊断,精神上不知道增加多大负担了。”(11)王端阳、冉淮舟编:《王林日记辑录之一:我与孙犁四十年》,第73页。这个事件,此前未被披露。

肝部出现硬化现象,是对孙犁的重大打击。王林说到的“前年干部普遍查身体”,是指1954年,当时孙犁被查出有肝下垂问题。王林日记也记载了这件事。1954 年7 月9 日日记说:“检查身体说他有肝涨大的迹象,已抽血做最后的诊断。这问题对他也是一声警钟。一向我对他的身体担心。”(12)王端阳、冉淮舟编:《王林日记辑录之一:我与孙犁四十年》,第60页。7月10日说:“孙犁同志午后来,说他检查结论只是肝部稍显下垂,但不为患。几天对他的精神压迫(甚至于影响到他失眠)算解严了。”(13)王端阳、冉淮舟编:《王林日记辑录之一:我与孙犁四十年》,第60页。可见,1954年查出肝部有问题,幸而问题不大。从王林的描述看,孙犁很担忧身体状况,不然也不会转天特意来相告无事。时隔两年,还是肝部问题,且更为严重,加重了孙犁的心理负担。资料显示,“肝硬化是一种常见的慢性进行性肝病,系不同原因引起的肝脏慢性弥漫性炎症,或广泛的肝实质变性和坏死继续发展的结果”(14)谢旭善、孙梅芳主编:《肝硬化》,北京: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00年,第1页。。在1956年,从医疗角度说,治疗肝硬化并无特效手段,主要是保肝和抗病毒治疗,而该病如果引起并发症,会导致死亡。从王林记述看,之所以查出肝部问题却没有对孙犁如实相告,可能有两个因素,除了疾病较为棘手,还因孙犁对健康极为敏感。1954年,孙犁得知肝部涨大,引发失眠等“精神压迫”,后来得知误诊才“解严”,而这次却被查出更为严重的肝硬化,令工作人员担心他是否能够承受。王林日记说孙犁当时并不知道自己有“肝脏硬化症”,或有可能。但孙犁不可能一直不了解病情,后来肯定是知道的。王林得知孙犁病情,可能告诉过其他朋友。1957年2月的一则日记,能看出王林的心态:“昨午到家,五时多到招待所看孙犁同志,他正与李亦局长谈。杨循及孙的老婆也在场。孙对我态度似很冷淡。这可能是他对我传出他的病状(按何建平同志写的条)有反感——我这是否也是过敏?”(15)王端阳、冉淮舟编:《王林日记辑录之一:我与孙犁四十年》,第77页。在王林看来,孙犁态度有变,原因是责怪他传播自己病情。毕竟孙犁当年刚过43岁,患此恶疾,又心思细腻,有些忌讳也很正常。

孙犁1956年生病后,治疗情况如何?孙犁有所介绍,但一笔带过,而王林日记却时常提及。王林很关心朋友,日记记载了孙犁此后的病情发展状况,堪称孙犁的一份“私人病历”。王林日记1957 年1 月21 日载:“正午又看了孙犁同志,还不见好。服赵寄风名医的药,反倒闹了个整夜失眠,真是穷汉子反倒碰见了个闰月年。还好服安眠药尚可睡四小时,也应当说是不太严重。但他精神很紧张。今天去了有说有笑,却比上一次好多了。”(16)王端阳、冉淮舟编:《王林日记辑录之一:我与孙犁四十年》,第77页。可见孙犁当时病情有所缓解。相隔不久,2月26日日记载:“十七日下午到招待所看孙犁同志,他已不用安眠药三夜可以睡六七个小时了。我看风波过去了。”(17)王端阳、冉淮舟编:《王林日记辑录之一:我与孙犁四十年》,第78页。孙犁病情并不确定,时有好坏,因此成为朋友聊天时主要话题,这也是王林多次记叙孙犁病情的原因。王林日记再没有提及孙犁肝硬化的病情,是因为他知道这个情况,但不能跟孙犁讨论,只能“假装”不知道。由王林日记可知,1956年“孙犁之病”是一个绵延过程,虽然有3月底摔伤面颊事件,但并非令孙犁一病不起。长期失眠尚可控制,有可能让孙犁更担忧的是肝部疾患。从此后经历看,肝硬化问题后来没有对孙犁造成伤害,经过休养,基本痊愈。

以往研究不清楚孙犁1956年6月检查出肝部硬化的细节,所以把3月28日摔跤和下半年的严重病情合并,认为是因果关系。但无法解释:为何孙犁5月21日疗养归来,精神身体有所恢复,甚至“封锁消息”,开始修改《铁木前传》的工作。由王林日记,得知肝部硬化状况,联系孙犁秋天后“大病”,就可以理解孙犁1956年生病的始末,形成闭合的逻辑环链。照此推理,应该是孙犁得知病情后,加重了心理负担,最终酿成影响了一生的“孙犁之病”。

孙犁一生与病魔为伍,1956年的“病”不过是其中较严重的一次。孙犁在20世纪50年代初期十分活跃,得病后,竟然搁笔20余年。所以,这次生病突如其来且影响甚大,受到研究者格外关注,并非没有道理。如果把孙犁1956年的“生病”置放于他的疾病史中,可以发现,这不是孙犁症状的第一次发作。孙犁多次论及自己的“病”,并且指明,不是器质,而是心理,“上中学时,就害过严重的失眠症,面黄肌瘦,同学们为我担心。后来在山里,因为长期吃不饱饭,又犯了一次,中午一个人常常跑到村外大树下去静静地躺着”(18)孙犁:《一九五六年的旅行》,《孙犁文集(补订版)》3,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385页。。就孙犁回忆,1956年前已经有两次较为严重的表现。因失眠症而瘦弱,兼及心情灰暗,精神在痛苦中艰难徘徊,好在孙犁都挺了过来,到了1956年,终于演化为一场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灾难。

不过,对1956年的“孙犁之病”,人们却有不同的解释,主要有三种。

其一,孙犁创作遇到困境,不得已搁笔。孙犁之女孙晓玲谈《铁木前传》时说:“因为写这部书,父亲生了一场大病,中断写作有十年之久,很感痛苦,并下了‘人不能与病争’这个有些消极的结论。”(19)孙晓玲:《神州长留此佳篇——父亲·我与〈铁木前传〉》,《逝不去的彩云——我与父亲孙犁》,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17页。[美]凯博文:《苦痛和疾病的社会根源——现代中国的抑郁、神经衰弱和病痛》,郭金华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第156页。从孙犁1956年8月所做的《左批评右创作论》可知,因为屡遭批判,他对当时的文学批评意见很大,用语激烈。(20)该文写完后,并未当即发表。文中引用契诃夫的话,说坏的文学批评“就像正在耕作的马的肚皮上飞拢的苍蝇”。参见孙犁:《左批评右创作论》,《孙犁文集(补订版)》5,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456页。事实上,多数来自解放区的作家都遇到类似问题,甚至包括曾为“方向”的赵树理。笔者也认为,孙犁创作理念与既定要求不能合拍,是他暂停创作的主要因素。(21)刘卫东:《孙犁1950年代对“农村题材”的批评——以〈论农村题材〉为中心》,《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6年第5期。

其二,孙犁更多是“托病”。有论者认为:“反观孙犁的‘病’与其创作之间的关系可以看出,导致他不能写作的不仅仅是生理疾患——孙犁更‘病’在心理。‘文革’之前的十年创作‘空白’,在某种意义上不是‘不能’而是‘不为’。这‘不为’显然是其坚守自身立场、清正人格和追求人格自保的策略性选择,而这种选择决定了孙犁在当时千千万万知识分子中成了一个极其独特的个案。”(22)叶君:《论孙犁的“病”》,《天津师范大学学报》2008年第5期。类似说法,孙犁也表述过。他不是不能写,而是不想写:“在这一时期,我不仅没有和那些帮派文人一较短长的想法,甚至于耻于和他们共同使用那些铅字,在同一个版面上出现。”(23)孙犁:《文字生涯》,《孙犁文集》3,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258页。照此说,孙犁的“生病”就成为一种隐喻,包含着隐退、抗拒的含义。大多数作家在特殊时代噤声,多是被迫无奈。而孙犁提前“生病”,跳出泥淖,远离文坛,保持了清白之身。在新的历史语境中,这种“生病”反而成为孙犁爱惜羽毛、大隐于市的证据。

这是一种善意的解释,也很令人乐于接受。孙犁“人淡如菊”,高风亮节,世所公认,但就历史细节来看,上述说法亦需修正。孙犁并非看到形势后,预估将会有不测风云,故而托病,置身于世外,而是真的罹患重疾,苦不堪言。从王林日记中,可以看到孙犁与病魔做斗争的影子。1957年春,孙犁住进了红十字医院。王林1957年8月记载:“二日到小汤山看孙犁同志,他的病见好,稳定住了,就是好。”(24)王端阳、冉淮舟编:《王林日记辑录之一:我与孙犁四十年》,第79页。1957年12月,王林日记载:“昨日看了看孙犁同志,失眠症已好,却又闹痢疾。真是!”(25)王端阳、冉淮舟编:《王林日记辑录之一:我与孙犁四十年》,第79页。此后的1958年,王林日记多次提及见到孙犁,但未写病情,可见比较平稳,至少没有令他惊异的变化。到了1959年7月又说:“早晨看了看孙犁同志。他说初返津睡得还好,这几天又不好了。”(26)王端阳、冉淮舟编:《王林日记辑录之一:我与孙犁四十年》,第84页。孙犁每次都说“好”,但基本在住院、休养中,可见只是表面的“好”而已。因此,判断孙犁“托病”,为的是与时代拉开界限,并不是事实,相反,孙犁一直积极治疗,只不过病情时好时坏。1962年,孙犁病情好转,赶紧投入繁忙工作,一年内写了多篇文章。可见,孙犁并是不享受“生病”,放弃写作,而是积极治疗,力求返回工作岗位。

其三,孙犁1956 年生病是抑郁症发作。孙犁的病,当时是按照“神经衰弱”来治疗的,也得到家人认可。(27)孙犁之女孙晓玲回忆,1956年,因为创作《铁木前传》,“父亲日夜奋战睡不好觉,引起了严重的精神衰弱症,可他仍反复修改稿件,精益求精,呕心沥血,字字推敲”。参见孙晓玲:《神州长留此佳篇——父亲·我与〈铁木前传〉》,《逝不去的彩云——我与父亲孙犁》,第19页。但多年未见好转,可见并不对症。当时诊断条件下,只要有失眠、乏力等症状,都被归为神经衰弱。1957 年,梁斌曾被诊断为神经衰弱。(28)1957年,梁斌“不想管工作,离得远一点,心静”,产生失眠、高血压症状,被医生定为“神经衰弱综合症”。参见梁斌:《一个小说家的自述》,《梁斌文集》5,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12页、516页。在1958—1962 年的中国第一个健康五年计划中,精神衰弱被列为三个首要目标之一。到了20世纪50年代末,神经衰弱者因无法履行正常工作活动,游离于时代氛围,其表现被视为“异化象征”和“逃离途径”,遭到批判。(29)孙晓玲:《神州长留此佳篇——父亲·我与〈铁木前传〉》,《逝不去的彩云——我与父亲孙犁》,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17页。[美]凯博文:《苦痛和疾病的社会根源——现代中国的抑郁、神经衰弱和病痛》,郭金华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第156页。在精神衰弱的帽子下,就有今天所谓的抑郁症。程桂婷曾撰文研究孙犁的病,认为当时对孙犁的诊断“神经衰弱”是误诊,应为抑郁症。程文认为,孙犁1962年迎来写作的一个小高潮,其实是抑郁症症状的表现。1962年,孙犁身体好转,迎来了写作的爆发,一年写了十七篇文章,且完成了《风云初记》的最后创作,可称硕果累累。程桂婷考察了孙犁的《黄鹂——病期琐事》等文本,发现了其中的“惊弓之鸟”心态,“作为一个健康状况略有好转的抑郁症病人,那潜伏于内心深处的焦虑不安、积虑重重、苦闷彷徨、战战兢兢的病理状态是如何影响了孙犁创作的心理历程”。(30)程桂婷:《惊弓之鸟的春天——论孙犁的抑郁症与一九六二年的创作》,《当代作家评论》2010年第5期。程文带来的启发是,1962年孙犁写作中带有抑郁症因素。当然,对孙犁“惊弓之鸟”的概括失之片面。孙犁写完作品没有立即发表,且撤回了即将发表的稿件,不是“惊弓之鸟”,恰是审时度势,极为敏锐地发现了形势变化,并做出了理性处理。程文对孙犁抑郁症的判断,更多属于猜测。在没有更多证据的状况下,笔者愿意表述为:抑郁倾向。

王林日记不经意间,为上述判断做了注释。1957年3月25日,王林日记载:“孙犁的病,以往我始终没有看得很重,可是上星期日上午谈了一上午,感到吃紧,原因在于自己钻死牛犄角而不能自拔。今上午到市委礼堂听孙定国同志讲辩证法见杨循同志,说孙犁同志最近这几天情绪坏极了,光说自己没有希望了,连医生和李弈局长规定他遛弯的信心都没有了,光在屋里瞎想。越想牛犄角越深!唯心主义害了他!”(31)王端阳、冉淮舟编:《王林日记辑录之一:我与孙犁四十年》,第78页。“光说自己没有希望了”“光在屋里瞎想”,从而“情绪坏极了”,应该是典型的抑郁倾向。王林说孙犁病因是“唯心主义”,是当时历史条件下的看法,或许笼统,但描述的意思却很清楚,就是孙犁思虑过重。1964年9月,王林日记载:“接到孙犁同志信,他去胜芳一行,但回来累病了:‘此次发烧出现一病状,不能不引起警惕。有一晚上,一合眼即觉灵魂要飞走,怕他不辞而别,只好睁大眼睛。’”(32)王端阳、冉淮舟编:《王林日记辑录之一:我与孙犁四十年》,第96页。觉得“灵魂要飞走”,从而睁大眼睛不敢睡觉,也是抑郁倾向的表征。

因此,可以推测孙犁有抑郁倾向。资料显示:“抑郁症最显著的症状是抑郁心境,普遍的症状有情绪消沉、感情灰暗、悲观绝望、丧失兴趣、忧心忡忡、心烦意乱、苦恼忧伤,觉得生活没有意思,打不起精神,大有度日如年、生不如死的感觉,为了掩饰自己有时还要强装笑容。抑郁症患者的生活中,似乎充满了无助和绝望。”(33)梁素娟、于心愿主编:《速通抑郁症100问》,北京:中国言实出版社,2008年,第32页。现在,医学已经有确诊抑郁症的方法,但在20世纪50年代,还未能做到对其认知和治疗。医生对孙犁的治疗倾向于抗抑郁,包括用药。(34)目前来看,药物是治疗抑郁症的主要方法,“能够使脑内的神经递质恢复到正常水平,从而有效缓解抑郁情绪”。主要药物是:5-羟色胺再摄取抑制剂、5-羟色胺及去甲肾上腺素再摄取抑制剂、去甲肾上腺素和特异性5-HT再摄取抑制剂等。参见王刚、胡昌清主编:《抑郁症的防治与调理》,石家庄:河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6年,第94-95页。这里无法就孙犁与抑郁症问题展开详细讨论,一是20世纪50年代医学水平尚不能认识这一疾病;二是需要专业医生对此鉴定。目前仅能从孙犁一些症状做大致推测。孙犁使用兴奋类药物,且取得一定疗效,也能作为佐证。(35)从1956年医生给孙犁的“治病”方法看,一是休养,二是服用带有“兴奋”作用的药物。孙犁1956下半年到各地旅行、疗养,就是遵医嘱。孙犁服用过中药,症状未得到改善。但服用“兴奋药”后,“觉得精神好了一些”。参见孙犁:《病期经历》,《孙犁文集(补订版)》3,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417页。由此,可以推测,孙犁本来就有抑郁倾向,到了1956年,在复杂情势下,再次发作。(36)更多原因跟时事有关。孙犁的作品受到批评,又经历了对丁玲的批判,给他的精神带来了很大创伤。

假设孙犁1956 年的“病”带有抑郁倾向,那么可以判断,该病情只能被压制,很难完全根除。以往研究中,往往把1956年“孙犁之病”作为独立事件,并且,因为孙犁新时期后复出,创造了写作另一高峰,就认为其安然无恙。按照抑郁症病理,该症可以被控制,但复发率也很高,只不过有轻重之别。梳理孙犁生病史,可以发现,抑郁倾向时常出现在他的生活与笔端。20世纪60年代,孙犁多次动自杀念头,想了各种方法,并预存了过量安眠药,打算实施。此时,孙犁却保持了清醒:“很难说,‘造反’者在迫害一个人的时候,希望他自杀。但‘造反’者不怕被迫害者自杀,则甚明。被迫害者,如能深思一步,意识到此,或可稍减轻生之念。”(37)孙犁:《论自裁》,《孙犁文集(补订版)》7,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224页。孙犁已有的抑郁倾向,当是自杀念头原因之一。不过,一念之间,孙犁战胜了病魔。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孙犁开始以包书衣为消遣,并书以或长或短文字于其上,随性自如。其中,写自己心情时,多是苦闷厌烦、黯然神伤,绝少兴高采烈。(38)孙犁在“书衣文录”中多次记录心情:“今日身体不适,又家务之累,下午睡中老李来,告以心烦,仍絮絮不去,乃上床卧,以有病避之”;“又近春节,精神不佳。老年人皆如此乎,抑或个人生活方式所致耶?恐系后者”;“昨夜梦中惊呼,彻夜不安”;“整日甚烦,晚尤甚”。参见孙犁:《耕堂书衣文录》,《孙犁文集(补订版)》7,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87页、第103页、第109页、第111页。

孙犁晚年逐渐“归隐”,拒绝见客,且对周边朋友责之过苛,动辄反目。因为与年轻时行事原则大异其趣,论者将其分为“老孙犁”或“新孙犁”,以示二者之别。(39)滕云:《孙犁研究新声息:孙犁创作研讨会随想》,《文学评论》1989年第3期。王林日记中,记载了有关孙犁、冉淮舟友谊破裂的侧面。1982年,王林两则日记提及冉淮舟。7月1日,王林见到冉淮舟,并在日记说:“孙犁同志得此助手,一生何其幸也!”(40)王端阳、冉淮舟编:《王林日记辑录之一:我与孙犁四十年》,第128页。冉淮舟,1961年毕业于南开大学中文系,后任天津文联干部、《新港》月刊编辑。冉淮舟仰慕孙犁,经常帮助他做一些日常工作,涉及校对、编写、日常生活等各方面。2013年版《孙犁文集》中,收录了孙犁1961 至1982 年致冉淮舟的书信117 封,表明了两人的密切关系。冉淮舟是孙犁致信最多的人,但到了1982年,两人的友谊戛然而止,再没有见过面。1982年12月12日,王林日记记载了孙犁、冉淮舟失和的一个细节:“午间冉淮舟同志来,谈到孙犁同志在今年《人民文学》十月号发表的记述他做编辑工作的史话,‘烧了’冉淮舟和刘怀章同志一下。冉认为老孙把自己和怀章视为‘四人帮’的残渣余孽,忍无可忍,已写好‘绝交’书。我劝他冷静一下,尽可能迟地再发。冉这些年来奔走各地图书馆搜集、抄写孙在战争期间发表的文字,十分辛劳。冉若与孙‘绝交’,孙的神经要吃不住。”(41)王端阳、冉淮舟编:《王林日记辑录之一:我与孙犁四十年》,第129页。王林惦记孙犁的“神经”问题,成为不假思索的本能,由此可见孙犁给他的印象。本来很融洽的孙、冉关系,为何忽然倾覆?苑英科曾撰文详细梳理了孙犁、冉淮舟的交往情况。冉淮舟一直很尊敬孙犁,且忠心耿耿。(42)苑英科:《犁舟之痛:一段难以述说的伤情》,《崛然独立:孙犁纷争》,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14年。事件起因是,冉淮舟、刘怀章看到孙犁经常发表文章批评友辈,认为这样会得罪人,对孙犁不好,于是写信给孙犁,劝他不要再写。(43)刘怀章:《无尽的思念》,《回忆孙犁先生》,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6年,第323页。不料,孙犁大怒,撰文不点名批评他们,这就是王林说的“烧了”两下。冉淮舟写信申辩,称孙犁是自己老师,但孙犁不依不饶,不仅与他划清界限,还在《谈师》中郑重表示,自己在育德中学、鲁艺文学系等教过的学生,可以称呼自己为师,“至于文艺同行之间,虽年龄有所悬殊,进业有所先后,都不敢再受此等称呼了。自本文发表之日实行之”(44)孙犁:《谈师》,《孙犁文集》7,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164页。。冉淮舟无法接受,因此断绝了与孙犁的联系。不只对冉淮舟如此,对很多老友,孙犁并未客气,他有一说一,褒贬随心,绝不客套。在写康濯祭文时,孙犁甚至写了对方缺点,完全违背一般规范。(45)孙犁称康濯“在写作上,或有浮夸;待人处事,或有进退失据”。孙犁:《悼康濯》,《孙犁文集(补订版)》9,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606页。在芸斋小说中,类似的情况又多次发生。孙犁在芸斋小说中,对自己一些朋友进行了检视,并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揶揄和批评。小说《冯前》暗指石坚,对“冯前”在特殊年代的会议上对自己的批评念念不忘。(46)“孙犁在《人民日报》发表题为《冯前》的小说,不少地方似乎能看出我的影子。因为是小说,当然允许虚构一些故事情节。”参见石坚:《悠悠岁月依依情——我相识孙犁62年》,刘宗吾等编:《孙犁百年诞辰纪念集》,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73页。孙犁尽管使用的是小说笔法,但写的是真事,完全可以对号入座。可以说,孙犁每写一篇,相当于关上一扇友谊之门。

孙犁晚年对王林的批评,也非常严厉,超出一般人物品评。从王林日记中,可以看到二人的友谊。王林多次记载孙犁的病情,关心之情溢于言表。在日记中,王林多次赞美孙犁,认为他的文学水平高人一筹,甘拜下风,如1955年1月14日记载:“今天上午总算把《站起来的人民》最后一章誊写出来了。最后东海说的那几句话很重要,却想不出满意的字句来。在这种节骨眼儿,孙犁是诗人!我则是无能之辈!”(47)王端阳、冉淮舟编:《王林日记辑录之一:我与孙犁四十年》,第68页。孙犁:《谈师》,《孙犁文集(补订版)》7,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162页。他对孙犁给予自己的帮助念念不忘。(48)王林日记1983年7月载,天津市委宣传部评选鲁迅奖金,孙犁写信给评奖委员会,力主评上王林。(第134页)从王林日记中,丝毫看不出他对孙犁的意见。相反,孙犁晚年却对王林有不同看法。他在“芸斋小说”《罗汉松》(1988)中,对主人公“老张”冷嘲热讽,大加挞伐,谓之“老张不只游戏人生,且亦游戏政治。其真善泳者乎!”(49)孙犁:《罗汉松》,《孙犁文集(补订版)》1,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432页。这种评价,不像是对一位多年老友。孙犁与众人划清了界限,退回到了自己的一方小天地。1995年后,孙犁闭门不出,不见任何人。多年故交徐光耀都觉得纳罕:“孙犁突然与外界一刀两断,断得异常果决,几乎与所有的人割断来往,进入了与世隔绝的状态。此一举,若不说它骇人,至少是很难让人理解。我读到过一些解释此一现象的文章,但觉得未能解除疑惑。”(50)徐光耀:《最纯粹的作家》,刘宗吾等主编:《孙犁百年诞辰纪念集》,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61页。朋友觉得“骇人”,无法理解,“疑惑”重重,恰说明此中定有委曲。

孙犁这么做,肯定是有原因的,那么如何解释呢?此前的研究中,往往认为孙犁品行高洁,与众不同,超越同侪,显示了一种稀缺品格,进而,产生了神话孙犁的冲动。孙犁晚年之嫉恶如仇,溢于言表。1979年,与友人信中,他怒气冲冲地说:“文坛事,尤令人烦恼,前不久我曾大动肝火,细想甚不必要。然现在竟有人大胆妄为,不只把报刊编辑视为有眼无珠,把评论家看作无知低能,且把九亿人民视若文盲。公然抄窃,得跻高位,此真未尝有之今古奇观,海外奇谈。如此次再有人为之打掩护,则中国文艺,实不可谈矣”,“我已提出辞去天津作协职务,绝不与此辈为伍,以辱晚年”(51)孙犁:《致韩映山》,《孙犁文集(补订版)》9,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230页。。带着一颗追求极致真善美的心,孙犁发现了朋友们的问题,且坦白于自己的文章,其情其志,令人尊重。

但是,如果从孙犁1956年病情的角度看,在其上述作法中,未必没有抑郁倾向。其实,新时期以来,孙犁仍然不断受到疾病困扰,只不过被忽略了而已。如他在1980年8月5日致冉淮舟信中说:“我于上月十五日突然发生严重晕眩,并跌倒。近日正按医生嘱咐,逐项检查,以明病因。但近来已不晕,心脏查过亦正常,恐无大碍。”(52)孙犁:《致冉淮舟》,《孙犁文集(补订版)》9,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160页。这次“跌倒”,其实也很严重,与1956年那次几乎一样,但孙犁轻描淡写,也未得到研究者关注。不仅如此,孙犁的抑郁倾向依然存在。孙犁极为敏感,心思细腻,即便家人,也难以了解他。“1956 年,大病之后,结发之妻,虽常常独自饮泣,但她终不知我何以得病。还是老母知子,她曾对妻子说;‘你别看他不说不道,这些年,什么事情,不打他心里过?’”(53)孙犁:《我的金石美术图画书》,《孙犁文集》(补订版)8,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141页。这是孙犁1987年所说,可见,孙犁对自己的“病”来自于“什么事情都打心里过”是有一定认知的。(54)1988年,孙犁坦承,“我感觉,我精神方面不太健康,有时失眠,容易激动,容易恼怒,这都是神经系统的毛病。它可能对写作也有些影响”。参见孙犁:《和郭志刚的一次谈话》,《孙犁文集(补订版)》8,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285页。有论者发现,孙犁一直是“多余人”,而“孙犁晚年在文学话语与人生形式上的渐入‘消极’和孤独——由讴歌现实的理想叙事,转变为文白间杂的怀旧、抒愤,先是退隐书斋、读书论道,继而闭门谢客、自我隔绝”(55)杨联芬:《革命文学中的“多余人”》,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4年,第2页。,与心理因素很难分开。

从抑郁倾向的角度看,孙犁批评友人,离群索居,拒绝见客等举动,就有了新的阐释。如《罗汉松》开头,写“老张”送我一盆“玻璃脆”:“笑着对我说”,“你养这种花最合适”。其中,王林音容笑貌尽显。本来是朋友间开玩笑的话,文中解读为,“他的意思是,我这个人弱不禁风,半死不活。他讽刺人,向来是不分场合的”。(56)孙犁:《罗汉松》,《孙犁文集(补订版)》1,第429页。仅从文中看,认为对方“讽刺”自己,且充满恶意,似乎多虑。很简单,如果心存不满,送花举动岂不多余。孙犁能够感觉到,他写回忆时,内心很痛苦,却无法自制。孙犁描述自己的心态:“我写回忆,是写亲身的经历,亲身的感受。有时信笔直书,真情流放,我会忘记了自己,忘记了亲属,忘记了朋友师生。就是说这样写下去,对自己是否有利,对别人是否有妨?已经有不少这样的例证,我常常为此痛苦,而又不能自制。”(57)王端阳、冉淮舟编:《王林日记辑录之一:我与孙犁四十年》,第68页。孙犁:《谈师》,《孙犁文集(补订版)》7,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162页。能够看到,孙犁始终与病魔抗争,内心承受着极大的压力,其痛苦程度,只有将其视为抑郁倾向,才能有所感受。

正是跟随了孙犁一生、不容忽视的抑郁倾向,可以提供此前未有的视角,解释晚年孙犁的某些举动。孙犁的“荷花淀派”作品弥散着白洋淀水乡气息,温婉清香,含情脉脉。但是孙犁却说:“看到真善美的极致,我写了一些作品,看到邪恶的极致,我不愿意写。这些东西,我体验很深,可以说是镂心刻骨的。可是我不愿意去写这些东西,我也不愿意回忆它。”(58)孙犁:《文学和生活的路——同文艺报记者谈话》,《孙犁文集(补订版)》5,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566页。也就是说,孙犁有意让自己关注“真善美的极致”,从而避免受到相反内容刺激。这段自述既是孙犁的文学观,也隐含着他无意识中的趋避。从“孙犁之病”角度看,这未必不是孙犁无言的痛苦。晚年孙犁保持了强大的批判激情,敢于袒露、解剖自己,也不惮如此对待他人,陷入深深痛苦。新时期以来,孙犁忙于写作,也较少抱怨身体不适,但1956年的“大病”持续了20余年,未必就没有任何“后遗症”。因此,按照本文逻辑,孙犁晚年的某些言行举止,应该也有抑郁倾向的影子。应当说,正是这把“双刃剑”,使孙犁在饱尝疾病折磨的同时,更为深入地理解了爱与死,从而达观通透,呈现超然做派。当然,笔者只是从文学研究的角度,“假设”这一说法,目的是由此入手,更为丰富地理解、阐释孙犁。其实抑郁倾向并不可怕,据资料,成年人或多或少都有关涉,仅有轻重之别。严重病症只要有针对性治疗,也可以控制、痊愈。抑郁症属于心理疾患,而文学也被某些文论家视为“苦闷的象征”,二者时有互文。目前研究中,有不少从该角度解读作家的成果。(59)如郝丽平、黄振林:《论严歌苓的抑郁症与文学创作》,《华文文学》2015年第6期;李音:《郁达夫、忧郁症与现代情感教育》,《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2年第5期。作为研究者,如将孙犁晚年的作品联系上他的病症,可以更清楚地解释他为何在“书衣”留下那么多悲情言论,以及为何对老友采取激烈否定的态度,同时,也可以翻过这页历史,因为孙犁在这么做的同时,自身承受了疾病带来的更大痛苦。

如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所说,“病”是不能忽视的文学意象,个人的“病”会深刻影响到创作。(60)“疾病透露出患者本人或许都没有意识到的那些欲望。疾病——以及患者本人——成了需要破译的对象。”参见[美]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程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第44页。就孙犁而言,他一生与疾病缠斗,留下了许多关于“病”的叙述,几成标签,其中必然隐藏着诸多密码。此前论者已经就孙犁的“病”做过阐释,而“王林日记”的发表,无疑为这个课题提供了更多新鲜史料。王林与孙犁交往40年,日记中记录了孙犁某些侧面,包括患病情况,既是两人友谊的见证,也是个人视角的“病历”。当然,本文把孙犁的“病”假设为“抑郁倾向”,将其视为纠缠孙犁一生的疾患,且用此来分析孙犁的行事原则,尤其是晚年写作及与友朋绝交、离群索居,只能算作一种尝试。事实上,无论怎样解读孙犁,都是为了更为深入贴近他的内心,而丝毫不会损伤他因煌煌巨著建立起来的声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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