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防无意中以讹传讹
——例谈学界对钱钟书“讹”论之可能误读
2015-03-20杨全红
杨全红
四川外国语大学
谨防无意中以讹传讹
——例谈学界对钱钟书“讹”论之可能误读
杨全红
四川外国语大学
“讹”系钱钟书“化境”译论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学界对其时有探讨,相关成果甚为丰硕。笔者在阅读中发现,相关成果对“讹”存在着误读现象,即解读不准确,其主要表现为因果不当、归结主观等。为了避免以讹传讹,特举出相关误读实例些许并简作分析。
钱钟书,“化境”,“讹”,误读,例析
1.引言
近年来,有关钱钟书翻译思想的研究一直较热,相关成果不时可见,笔者先后在《文汇读书周报》和《上海翻译》上各读到一文,其题目便很抢眼:分别唤作“钱钟书翻译思想中的矛盾”及“钱钟书‘化境’翻译思想新探”。说钱钟书翻译思想中有“矛盾”,这可是前所未闻,出于惊奇或好奇,读者准会在第一时间阅而读之;“化境”译论研究虽也为数不少,但“新探”仍会给人以期待。实际阅读中,笔者发现相关成果确有不一样的视角或与众不同的观点,给人不少思考和启发。出人意料的是,笔者在阅读中也发现一个问题,即有关论者对钱钟书翻译思想的解读似有不准确。无独有偶,类似误读在此前的同类研究中亦曾有见。
2.误读举例
迄今为止,学界对钱钟书翻译思想的研究成果颇为丰硕。本文之“误读”实例仅限于对“化境”译论中“讹”的讨论。就笔者所见,在这一领域的讨论中,误读委实不少,主要表现为因果不当、名实不符、以偏概全、归结主观等。为了分析方便并容易区分,下文各例先直接转引可能存在误读的文字并附录笔者的读后感或商榷意见。
例 1.林纾增添原文所造成的讹错,……却产生了出人意料的效果,“恰恰是这部分的‘讹’能起一些抗腐作用,林译因此而免于全被淘汰。”作为译文读者的钱钟书先生发现,正是这样的“讹”,让他“宁可读林纾的译文,不乐意读哈葛德的原文”。(王军平、赵睿,2014:13)
从上下文来看,有关论者将林译之“讹”分为三类,即“语言文字上的漏译误译”、“注解的错误”和“对原文故意的增删”。其中,最后一种有时也另表述为“增添原文所造成的错误”(王军平、赵睿,2014:12-13)。这样划分虽无不可,但也有不尽合理之处,即“注解的错误”不应与另外二类相提并论,因为他们并非同一范畴。此外,如果有关论者的分类是拈“林纾的翻译”一文中现成或类似表达而成,则又生出一点疑问来,即该文中有“任意删节的‘讹’”和“胡乱猜测的‘讹’”等说法(钱钟书,2013:9),为何不一并拿来呢?在上述三类“讹”中,有关论者很是推崇末尾一种,赞其效果不菲,甚至说钱钟书正是因为它而“宁可读林纾的译文,不乐意读哈葛德的原文”。这里暂不论钱氏“宁可……不乐意”之真实原因,不妨先来看看钱氏所给译例是否属于“增添原文所造成的错误”。查核“林纾的翻译”一文,钱钟书为了说明自己“宁可读林纾的译文,不乐意读哈葛德的原文”而“随便”举出的译例如下:
《斐洲烟水愁城录》第五章:“乃以恶声斥洛巴革曰:‘汝何为恶作剧?尔非痫当不如是。’”这是很利落的文言,也是很能表达原文意义的翻译,然而没有看出原文里那句话的说法。在原文里,那句话(What meanest thou by such mad tricks? Surely thou art mad)就仿佛中文里这样说,“汝干这种疯狂的把戏,于意云何?汝准是发了疯矣。”对英语稍有感性的人看到这些不伦不类的词句,第一次觉得可笑,第二、三次觉得可厌了。(钱钟书,2013:17)
上段引文中给出了哈葛德的原文及林纾与钱钟书的译文,不难看出,不论是跟原文比,还是证之以钱译,林译皆无任何“增添”。不仅如此,林译还被钱氏评为“很利落”。由此观之,有关论者之因果叙述显然不够严密。
例 2.在林纾那里,这种积极的“讹”就表现为“为迭更斯的幽默加油加醋”,或者是“这里补充一下,那里润饰一下,因而语言更加具体,情景更活泼,整个描述笔酣墨饱。”甚至“在翻译时,碰到他认为是原作的弱笔或败笔,不免手痒难熬,抢过作者的笔代他去写”。这些“讹”所产生的效果,竟然让钱氏愿意读林纾的译作,也不愿读原作。(王军平、赵睿,2014:14)
上段引文中有“积极的‘讹’”一说,至于有关“加油加醋”、“补充”、“润饰”以及“抢过作者的笔代他去写”等“讹”是否属于“积极”之范畴,后文将有回应,这里先探查“钱氏愿意读林纾的译作”而“不愿读原作”之缘由。经查,上述相关结论在“林纾的翻译”一文中仅出现一次,其原始表述为上例引言中所示。上文说过,钱钟书“宁可……不乐意……”之真正原因在于译者之文笔超过了原作者,对此,钱钟书本人说的很清楚,相关文字如下:
林译除迭更司、欧文以外,前期那几种哈葛德的小说也未可抹杀。而我这一次发现自己宁可读林纾的译文,不乐意读哈葛德的原文。也许因为我已很熟悉原作的内容,而颇难忍受原作的文字。哈葛德的原文滞重粗滥,对话更呆板,尤其冒险小说里的对话常是古代英语和近代英语的杂拌。……林纾的文笔说不上工致,而大体上比哈葛德的明爽轻快。译者运用“归宿语言”超过作者运用“出发语言”的本领,或译本在文笔上优于原作,都有可能性。……哈葛德小说的林译颇可列入这类事例里——不用说,只是很微末的事例。(钱钟书,2013:17-18)
不难看出,钱钟书是以“文笔”而切入有关问题的。关于文学翻译,钱钟书确实看重“文笔”(主要体现为“译笔”),这从其对“文笔”和“译笔”不厌其烦的使用中可见。除开上述引文中的有关表述,“林纾的翻译”中(包括注)还有不少,诸如:“这一节的译笔也很生动”;“在它以后,译笔逐渐退步,色彩枯暗,劲头松懈,读来使人厌倦”;“他的译笔违背和破坏了他亲手制定的‘古文’规律”;“那可以解释为什么它的译笔比其他林译晦涩、生涩”;“最讲究文笔的斐德(Walter Pater)”;“周桂笙的译笔并不出色”;“他比能读外文的助手更能领略原作文笔”;此外还有“神笔”、“钝笔”等表述(钱钟书,2013:5-30)。不知“译本在文笔上优于原作”是否也属于“积极的‘讹’”?即便是,我们恐怕也不能因此而夸大林译之功效,毕竟钱氏曾有明确交代:“哈葛德小说的林译颇可列入这类事例里——不用说,只是很微末的事例”。(钱钟书,2013:17-18)
例3.钱钟书把林纾这样“捐助自己的‘谐谑’、为迭更司的幽默加油加酱”的译法称之为“林纾的锦上添花”。……然而正当钱钟书对林纾的这种“锦上添花”译法欣赏推崇之语尚言犹在耳之时,他却忽然笔锋一转,板起了脸说:“作为翻译,这种增补是不足为训的”;“正确认识翻译的性质,严肃执行翻译的任务,能写作的翻译者就会有克己的工夫,抑止不适当的写作冲动”。(谢天振,2014-06-27)
“林纾的翻译”中确有“林纾的锦上添花”这一表达,但那是针对“滑稽外史”之一段林译中的某些遣词而说的,原话如下:“什么‘按其子之首’、‘力聚而气张’、‘牛羊之脂,由食足也’等等都出于林纾的锦上添花”(钱钟书,2013:5-6)。从上述引文来看,有关论者却将“锦上添花”泛化成了林纾的翻译方法,而且将文中所引译例悉数归于其下。由于“锦上添花”是一色彩甚浓的褒义词,其可能带来的误读当不可小觑。
例4.他在译者的隐身与现身问题上的态度存在着矛盾。一方面,他在其著名的“化境”说和“林纾的翻译”一文中的一些地方延续着自马建忠、严复、傅雷以来的中国传统译学观点,即对译者的现身并不持肯定态度;但另一方面,他在面对林纾作为译者在翻译时不止一处地“现身”的实例时却又难掩其赞赏之情。譬如他举出《滑稽外史》第十七章中林纾的一段译例,说“那段‘似带讴歌’的顺口溜是林纾对原文的加工改造,绝不会由于助手的误解或曲解”。(谢天振,2014-06-27)
上段文字虽无“讹”或“讹错”等文字,但与其息息相关。引文开门见山,称钱钟书翻译思想中存在着矛盾,继而对相关矛盾予以说明。在笔者看来,钱氏翻译思想中并不存在上述“矛盾”,而要说清这一问题,得花些功夫,本文暂不论及。要说“矛盾”,有关论者的文字中倒可轻易拈出一个,即误将“化境”说与“‘林纾的翻译’一文”并而论之,道理很简单:前者源出于后者。此外,上述引文还有一个不易察觉的硬伤,即“林纾的一段译例”并不能说明钱氏对林译“难掩其赞赏之情”。经查,有关“译例”是钱钟书用以说明“林纾译本里不忠实或‘讹’的地方也并不完全由于他的助手们外语程度低浅、不够了解原文”(钱钟书,2013:4)。钱氏查阅该“译例”原文后,对其译文“颇为失望”,他继而话中有话地批评道:“写作我国近代文学史的学者未必读过迭更司原著,然而不犹豫地承认林纾颇能表达迭更司的风趣”(钱钟书,2013:5)。对于“批评”一语,有关论者或许不以为然,那不妨再来看看钱氏在后文中对上述“译例”的观照,他说:“上面那格女士带哭带唱的一节就有问题。……林纾的改笔过火得仿佛插科打诨,正所谓‘太戏!不像!’了”(钱钟书,2013:6)。对于“过火”的“改笔”,钱钟书怎会“赞赏”?
例5.与建基于“信”的翻译观相比,“诱”、“媒”、“讹”、“化”呈现了一种相关但不相同的观念。相关,是由于化境之说可视为“信”的一种变奏;不同,是因为钱先生虽然认为“化境”是翻译的理想,但他并没有以此为绝对标准。反之,他接受存在的现实,并坦言:有翻译就有讹误、有曲解;翻译是借体寄生,是加工再造。对于翻译乃违反、重写、叛逆的说法,他显然抱持包容的态度。(张佩瑶,2009:28)
所谓“曲解”及“加工再造”,例4引文中可见,但从字里行间来看,他们并不代表钱钟书对翻译的“坦言”。在今天,说翻译有讹误或曲解,那应该已属常识。下面拟着重谈谈钱氏是否如他人所述,认为翻译是“借体寄生”和“加工再造”。不妨还是来看钱钟书本人的文字:
一个能写作或自信能写作的人从事文学翻译,难保不像林纾那样的手痒;他根据个人的写作标准和企图,要充当原作者的“诤友”,自以为有点铁成金或以石攻玉的义务和权利,把翻译变成借体寄生的、东鳞西爪的写作。在各国翻译史里,尤其在早期,都找得着可和林纾作伴的人。像他的朋友严复的划时代译本《天演论》就把“元书所称西方”古书、古事“改为中国人语”,“用为主文谲谏之资”;……正确认识翻译的性质,认真执行翻译的任务,能写作的翻译者就会有克己工夫,抑制不适当的写作冲动,也许还会鄙视林纾的经不起引诱。但是,正像背负着家庭负担和社会责任的成年人偶而羡慕小孩子的放肆率真,某些翻译家有时会暗恨自己不能像林纾那样大胆放手的,我猜想。(钱钟书,2013:7)
从“正确认识”和“认真执行”等表述来看,钱钟书对翻译性质的认识可谓明澈,简言之,翻译就是翻译,切不可与写作混为一谈。换句话说,译者并没有“义务”和“权利”将翻译变为“借体寄生的、东鳞西爪的写作”。其实,这一看法从引文末尾一句话中也能析出。如此看来,钱钟书有些“被坦言”和“被包容”了。不知怎的,他人阅读“林纾的翻译”一文,每每能读出钱钟书对林译的认可及至推崇,而笔者翻来覆去地阅读,始终觉得钱氏对林译并不一味高看,虽然他也为少许林译或林译中的某些做法点过“赞”。
例6 钱钟书对林纾的翻译的批评,是非常认真的。一方面,钱先生非常不客气地指出了林纾翻译中由于其助手们语文水平不高而导致的讹错以及林纾自己的“胡乱猜测”而造成的对原文的背离。但另一方面,对于林纾的主动和创造精神却给予非常热情的褒奖和肯定。……他所提倡的“化”是脱胎换骨的转换,在这转换的过程中,我们看到了译者存在的身影,看到了译者对原文的操纵。(崔永禄,2006:47)
关于上段引文中所谓“褒奖”、“肯定”及“操纵”等,上例中大致已有回应,这里着重谈谈钱氏在指出林纾及其助手有关“讹错”时是否“不客气”。在“林纾的翻译”一文中,有关“讹”的讨论占了相当篇幅。认真阅读可以发现,该文对林译之“讹”的讨论主要着眼于分辨其“元凶”。在钱钟书看来,林纾无疑是林译之“讹”的“主犯”,其助手虽也难辞其咎,但他们的许多“讹误”都还可原谅。从相关文字及语气来看,不论是对林纾还是其助手,钱氏都不曾“非常不客气”,不妨来看看钱氏本人的相关文字:
我对林译的性味,绝非想找些岔子,以资笑柄谈助,而林纾译本里不忠实或“讹”的地方也并不完全由于他的助手们外语程度低浅、不够了解原文。……这类文字上的颠倒讹脱在林译里相当普遍,看来不能一概归咎于排印的疏忽。……在“讹”字这个问题上,大家一向对林纾从宽发落,而严厉苛责他的助手。……林译有些地方,看来助手们不至于“讹错”,倒是“笔达”者“信笔行之”,不假思索,没体味出原话里的机锋。……当然,助手们的外语程度都很平常,事先准备也不一定充分,临时对本口述,又碰上这位应声直书的“笔达”者,不给以迟疑和考虑的间隙。忙中有错,口述者会看错说错,笔达者难保不听错写错;助手们事后显然也没有校核过林纾的稿子。在那些情况下,不犯“讹错”才真是奇迹。不过,苛责林纾助手们的人很容易忽视或忘记翻译这门艺业的特点。……一部作品读起来很顺利容易,译起来马上出现料想不到的疑难,而这种疑难并非翻翻字典、问问人就能解决。不能解决而回避,那就是任意删节的“讹”;不敢或不肯躲闪而强作解人,那更是胡乱猜测的“讹”。……所以,林纾助手的许多“讹错”,还都可以原谅。使我诧异的是他们教林纾加添的解释,那一定是经过一番调查研究的。举两个我认为最离奇的例……(钱钟书,2013:4-10)
白纸黑字,“一向”“严厉苛责”“林纾助手们”的乃另有其人而非钱钟书。事实上,由于对翻译这门艺业之特点心中有数,钱钟书对翻译工作者非但没有“不客气”,反倒流露出怜悯之情。先来看看他对中外翻译史上有关“成见”和“偏见”的描述,他说:
刘禹锡《刘梦得文集》卷七《送僧方及南谒柳员外》说过:“勿谓翻译徒,不为文雅雄”,就表示一般成见以为“翻译徒”是说不上“文雅”的。远在刘禹锡前,有一位公认的“文雅雄”搞过翻译——谢灵运。……我国编写文学史的人对谢灵运是古代唯一的大诗人而兼翻译家那桩事,一向都熟视无睹。这种偏见也并非限于翻译事业较不发达的中国。(钱钟书,2013:19)
说到对翻译人员的“成见”与“偏见”,钱钟书还曾对歌德有过批评,指其“比翻译家为下流的职业媒人”为“很不礼貌”(钱钟书,2013:2)。还是因为对翻译的特点心知肚明,在论及翻译之“讹”时,钱钟书又曾发出过这样的感慨:“可怜翻译者给扣上了‘反逆者’的帽子,既制造不来烟幕,掩盖自己的无知和谬误,又常常缺乏足够厚的脸皮,不敢借用博尔赫斯的话反咬一口,说那是原作对译本的不忠实”(钱钟书,2013:9)。所谓“爱屋及乌”,因为对译者同情,钱钟书对译品也多有理解甚或包容,以林纾的翻译为例,他便有过如下慨叹:“我渐渐听到和看到学者名流对林译的轻蔑和嗤笑,未免事态逐炎凉”(钱钟书,2013:4)。
3.结语
本文认为,学界对钱钟书“化境”译论中“讹”的讨论存在着误读,也就是解读不到位或不准确。在笔者看来,有关误读未尝不也是“讹”。为了避免以讹传讹,本文共列出比较典型的误读实例6个,其中不乏学界“大咖”的笔墨。在证“误”的过程中,笔者尽量征引钱钟书本人的文字,究其原因,主要是他们既切中肯綮又出笔谨严,颇能与相关误读文字形成对照。
崔永禄,2006,传统的断裂——围绕钱钟书先生“化境”理论的思考[J],《外语与外语教学》(3):46-48。
钱钟书,2013,林纾的翻译[A],林纾译,《林纾译著经典》(1)[C]。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30。
王军平、赵睿,2014,钱钟书“化境”翻译思想新探[J],《上海翻译》(3):12-15。
谢天振,2014,钱钟书翻译思想中的矛盾[N],《文化读书周报》(3)。
张佩瑶,2009,钱钟书对翻译概念的阐释及其对翻译研究的启示[J],《中国翻译》(5):27-32。
通讯地址: 325035温州市瓯海区高教园区温州大学城市学院翻译研究中心
H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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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9645(2015)02-0017-04
��大学城市学院翻译研究中心教授,博士)
2014-1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