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验眼球的浑浊与光亮:重读爱默生的超验主义思想
2015-03-20夏睿
夏睿
复旦大学
超验眼球的浑浊与光亮:重读爱默生的超验主义思想
夏睿
复旦大学
学界对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超验主义的理解往往只建立于其早期作品之上,由此所得的超验主义不免显得静态而绝对,对其作品中象征超验主义的“眼球/眼睛”意象也仅停留在“透明”这一阶段。本文引入其中晚期作品,通过重新阐释这一意象在其作品中含义的变化,表明爱默生的超验主义是个动态变化的过程。本文认为,关于眼睛的意象经历了由“透明”到“浑浊”再到后来的具有神性之光这一系列的改变;同时,爱默生对超验主义也由信仰变为怀疑,并在晚期予以修正。爱默生在一生不断赋予“眼球/眼睛”新的含义,也不断地定义着超验主义。
爱默生, 超验主义,重读经典
一直以来,文学史但凡提到爱默生,总对其超验主义津津乐道,对“眼球/眼睛”意象也钟爱有加(童明 2008:90-93;常耀信 2008:57-64;刘海平 2000:272-284;Spiller 1948:358-387;Packer 1988:381-398)。应该说,超验主义在爱默生思想中的地位确实重要,但值得注意的是,他本人对这早年提出的思想所持有的态度并非一成不变。罗伯特·E·斯皮勒(Robert,E.Spiller 1976:3-23)曾用四张脸将爱默生思想的变化刻画得颇为形象:早年的“唯心主义者”和“宇宙先知”,1840年后“心中不安的探索者”,以及1845年后“发现了平衡生活方式的智者”。早年的“唯心主义者”和“宇宙先知”提出超验主义思想,之后的“探索者”对此产生怀疑并重新反思,最后的“智者”则对此做出修正。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起,研究爱默生出现一种“解构超验主义”(De-Transcendentalism)的趋势,学者们将视线从早期爱默生在《论自然》(Nature)一书和其讲座中所体现的超验主义思想或是移向除超验主义之外的其他思想,或是移向其超验主义内部的悖论以及后期爱默生的哲学转向(Buell 1984:117-36)。本文赞同这一趋势,认为对于这一早年提出的乐观而又神秘的思想,爱默生从1840年开始便逐渐产生怀疑,还将其中的主要方面一一否定;不过1847—1848年的欧洲之行启发了爱默生,使他对这受到怀疑的想法作出更为科学化的修正。
在爱默生思想改变的同时可以发现,作为蕴含超验主义全部内容的“眼球/眼睛”意象也随之改变,它时而透明,时而浑浊,时而又明亮而有神性。对于这些意象的讨论,学界多专注于其超验主义时期的“透明眼球”意象,对其“探索者”和“智者”时期的这两种意象却鲜有论说(Burke 1979:156-157;Cox 1975:57-82;Packer 1982:48-84)。基于此,本文将重新阐释“眼球/眼睛”这个意象的含义,揭示它们的变化过程,从而表现爱默生对超验主义的怀疑和修正。
1.透明眼球:信仰超验主义——人、精神和自然的统一
学界对爱默生“眼球/眼睛”意象的讨论已经形成一大传统。应该说,这一传统的形成并不偶然,因为它蕴含了超验主义全部内容,“是爱默生的一切”(Cox 1975:57)。那么何为超验主义?1940年之前,对于这一问题,说法种种,不尽相同(Gura 2007:5-19)。1940年帕里·米勒(Miller 1993:13)发表上世纪爱默生研究中富有影响力的文章“从乔纳森·爱德华兹到爱默生”,界定了爱默生超验主义的一般常用含义:“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相信,人人能通过内省方式直接进入那个存在;对于这个存在,爱默生认为‘上帝’仍不足以表达,而更倾向用‘超灵’指代。他认为这个超灵——这个让人敬畏的万物普遍本质——将美、爱、智慧和力量集于一身,并存在于又渗透在自然之中”。这里有三个维度:“人”、“超灵”以及“自然”。超验主义即指这三个词的互动关系:人进入超灵,超灵又在自然中。虽然在米勒之后的学者对这个定义有扩充和修正,但往往都维系在这三个维度之上。而作为“包括一切超验主义”的“眼球”也很巧妙地囊括了这三个维度,这在《论自然》一书中表现得生动而精妙:
站在空地上——我的头脑沐浴在清爽的空气中,我被提升到无限的空间——所有低级的那个我都消失了。我变成了一只透明的眼球; 我不复存在,但却洞察一切。万物普遍本质的电流在我体内穿过,我是上帝的一部分。(CW 1:10)1
根据引文,透明眼球由经过提升净化而得的“我”变成。如何理解这个“我”以及与之相关的提升净化过程?按劳伦斯·布尔的说法,为达到自助(Self-reliance),人应摆脱一切外部影响,专注自身的本能。本能分两种:其一是低等的本能,其二则是那个“原初自我” (Aboriginal Self)——一个普遍的又与宇宙万物相通的部分(Buell 2003:64-65)。从这一区分出发便可理解此处的透明眼球。在清风的净化下,自我的那个低等本能部分被荡涤干净——“所有低级的那个自我都消失了”,而“原初自我”也随之由此突显而出,在引文中便是那个我剩下的部分——一只透明眼球。爱默生吸收詹姆斯·马什(Jamer Marsh)对“知性”和“理性”的区分,又为这个“原初自我”赋予一个人们更为熟悉的名字——“理性”,即人通过直觉洞见宇宙精神(即上帝或超灵)的能力(毛亮 2010:153)。“自助”(Self-reliance)一文中,爱默生将“原初自我”等同为直觉,人们由此获得宇宙精神的真理(CW 2:37-38)。在这个意义上,被净化了的我、理性以及透明眼球,这三者等同,三者中的任意一个都能通达宇宙精神。
不仅如此,在爱默生的进一步阐发下,透明眼球本身便是精神的体现,具有神性。引文中,“我”被“万物普遍本质的电流”穿过,并具有神性——“我是上帝的一部分”。这样,与“我”等同的透明眼球和理性便也是具有这一神性,分享这万物普遍的本质。对于理性的定义,其实马什的定义前后并不一致。马乔里·尼克森(Margorie Nicolson)曾概括出四个定义:其一,人的逻辑推理能力;其二,人的直觉;其三,自明的真理;最后,一个通过直觉达到的在可感世界之上的世界(Harvey 2013:32-33)。这里同马什一样,爱默生超越了之前的定义,把理性视作人内在的神性。因而在《论自然》中,理性就是精神本身:“在人的智性层面,我们称之为理性; 当我们联系自然思考它时,我们则把它称为精神。精神就是造物主”(CW 1:19)。芭芭拉·帕克(Barbara Packer 1979:218)将以上眼球和理性具有神性这一思想表述为:“在爱默生处,‘内在之光’是灵魂或理性的同义词;他也将灵魂等同于视野”。这样,宇宙精神内在于被净化了的我,理性以及透明眼球之中。
如此一来,透明眼球既能通向宇宙精神,一旦达到,又是这一精神的显现。人与精神的双重关系就是超验主义的一个方面,涉及“人”和“精神”两个维度。超验主义的另一个方面则进一步把“自然”这个维度也引入,其含义同样蕴含在透明眼球这一意象中。“透明”一词意味着理性与外界空间融为一体(Robinson 2000:159)。这种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场景在后文中也有记录:“田野和丛林所引起的欢愉,暗示着人与植物间的一种神秘联系。我并不孤单,对它们而言并不陌生。它们向我点头,我也向它们点头”。可是何为融合?这一“神秘联系”又指什么?这些问题与爱默生的宇宙论有关。简单说来,爱默生受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影响,相信宇宙精神按其理念(Idea)创世,这一理念表现在自然的法则(Law)之中。人作为被造者拥有理性,在与宇宙精神相融时,可凭借其得到这一创世所遵循的理念,而鉴于法则又是理念在自然中的表现,因而拥有理念的人就可领会这一法则(Harvey 2013:32-33)。这样,自然界也就被人所知了。人用理性穿透自然的外表,消解了它表面的不可知,使自然也透明起来:“宇宙变得透明,一道比它更高的法则之光将其穿透”(CW 1:22)。
于是,人净化的那一刻便是人、精神和自然三者融合之时,而这一融合又恰恰实现在透明眼球之中。此刻的眼球透明,有“万物普遍本质的电流”,又“洞察一切”,将万物变得透明。这样,眼球已经包含“人”、“精神”和“自然”三个维度,亦即超验主义的一般含义。在这个意义上,透明眼球蕴含超验主义的一切内容。这样,代表超验主义思想的透明眼球的意义已经清晰:本能褪去后的眼球变得透明(即“理性”和净化过的“我”),它蕴含神性,又洞察自然。
仔细想来,爱默生对透明眼球(即“理性”)的理解虽有很多理论作为支撑,但在以上引文中却相当神秘,因为其实质就是一种不需任何中介,直接通达精神的直觉。提出这种直觉存在的基础只单单是一种神秘的宗教体验。《论自然》中的这一体验取决于人的主动性:一旦人褪去低等的本能部分,便能成为透明眼球,从而直觉到宇宙精神。正是因为这种人的主动性,《论自然》结尾处的奥菲斯诗人才会不断劝导现实中的人们,敦促他们放弃对于外部教条和低等本能的沉迷,专注内心(CW 1:42-5)。这个时期的爱默生坚信这种体验的确实性,其日记和笔记中也记录了诸多类似体验,以及由此伴随的狂喜之情。可是问题随之出现:一旦人的这种主动性不复存在,一旦人不能达到他的理性,或者一旦这种神秘体验消失,那么在此之上建立的超验主义大厦就会因为失去基础而岌岌可危。这一危机在1840年开始突显出来,这样眼球便不再透明。
2.浑浊眼球:怀疑超验主义——人、精神和自然的分裂
1840年,一阵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开始渗入爱默生的作品中。按温切(Whicher 1953:94)的经典说法:“大约在1840年,爱默生的思想进入一个不确定的波动时期……他不安地意识到,他之前所形成的各类思想正经历一次预料之外的修正,而他之前所认识的种种真理也并不融贯,它们彼此之间存在着激烈矛盾,永远无法消解”。这一时期,虽然类似1836年的描写还偶尔出现,但眼球(包括“眼睛”)却并不总是透明而完美。“我们沉浸在美之中”,爱默生说道,“不过我们的眼睛已不再拥有清晰的视野”(CW 2:210)。透明眼球带来透明的视野,眼球透明之时,“宇宙变得透明,一道比它更高的法则之光将其穿透”(CW 1:22),那么与之相反,不再清澈的视野也意味着不再透明的眼球。事实也确实如此。1840年,爱默生再次就“自然”这一主题发表散文“自然”(Nature)该文中的眼球不再具有先前的神性,不再洞悉自然,而且那超越时空的持存,以及囊括所有人的普遍性都已消失:
我和友人来到了我们的小河之滨。船桨一划,我便把村里的政治和人物,不错,把那村庄和人物的世界抛在脑后,进入温柔的晚霞与月光的王国。这里很明亮,那些有污点的人们若不经历种种考验简直无法入内。我们用身体去穿透这难以置信的美;用手去进入这如画的原初境界;用眼睛去沐浴在这光与形之中。(CW 3:101)
与上段引文类似,这一引文中的“我”同样离开人世的喧嚣(“把那村庄和人物的世界抛在脑后”),同样处在某个自然之境(“进入温柔的晚霞与月光的王国”),也同样经历了某种形式的净化(“那些有污点的人们若不经历种种考验简直无法入内”)。但这一次的“我”却未净化得只剩理性;恰恰相反,身体留了下来——用“身体”去穿透,用“手”去进入,并用“眼睛”去沐浴。神性的电流也并未穿过这肉身的我,我也未用由此得到的神性去洞悉一切;但取而代之的是,我用“身体”去穿透这美。在同一时期的文本中,由这“身体”控制之下的眼睛引发了对透明眼球的否定:它或是被睡眠迷蒙,难得神性;或是无法参透自然真相,受到现实嘲讽。
在可朽的肉身控制下,眼球无法透明,精神也随之变得难以企及。在散文“经验”(Experience)中,曾经透明的眼睛被睡意模糊,“睡眠永远都在我们的眼睛周围留恋,犹如黑夜整天在冷杉枝头盘旋”(CW 3:27)。随之而来的则是宇宙精神的难以企及。此时,原本寓于透明眼球中的宇宙精神逐渐与眼球分离。“超灵”(Oversoul)一文中,人通过理性达到精神的主动性大不如前,而他是否拥有理性也不再是毋庸置疑的。“人的灵魂并不是一种器官……而是我们存在的背景——一种不被占有而且不能被占有的无限”(CW 2:167)。灵魂(即“理性”)过于广大,人并不拥有,也不能拥有它。此时人必须时刻警醒,等待精神的到来。有时,精神确实能够到来,但却稍纵即逝——“闪电般的信仰”(CW 1:213)。但多数情况之下,如同“经验”中所刻画的,“我们缺乏肯定的原则,纵然有健康和逻辑,但却没有更多的精神去重新创造”(CW 3:27)。
事实上,眼睛不但难以获得神性,而且用眼睛穿透自然洞见其法则的尝试也并不成功。此时的自然不再“透明”,不再可知。在“自然”一文中,爱默生坦白道:“诗人发现自己并没有接近自己的目标。他面前的松树、河流,那一排鲜花,似乎不是自然。自然仍在别处”(CW 3:192-3)。诗人就是《论自然》中的那个拥有透明眼球、让自然透明的人。但此处,他已无法接近自然,他所能得到(松树、河流、鲜花)的并不是自然。自然不再向诗人开启而变得透明,而是位于“别处”,人无法进入。不但如此,此时的眼睛又受到他物的蒙蔽,无法参透现实真相。“对眼睛而言,每个屋顶都很和谐。但如若将它们掀起,则会发现悲剧和哀叹的女人”(CW 3:28)。
从内含神性到与神性分离,从万物的洞察者到被遮蔽的观察者,透明眼球沦为一只普通的眼睛。这一切在学界一般归因于爱默生神秘体验的消失,继而又可追溯到其生活中的种种危机(Spiller 1976:15-17)。爱默生的同时代人克里斯托弗·柯兰曲(Christopher Cranch)曾作相关漫画一幅,画中的一只长着两条细长腿的硕大眼球正看着周围一切(Buell 2003:93),可问题是,一只能观察周围的眼球必然不可能全然透明。帕克在漫画的基础上评论道,按爱默生的描述,只可能产生两种并不相容的眼球:一种是一个巨大的透明玻璃球,另一个则是柯兰曲所画的巨大眼球;这两种非此即彼,绝不可能同时存在(Packer 1979:220)。另一学者科克斯(Cox 1975:61)的说法更为激进,但也非常合理。在他看来,悖论存在于眼球和它所占据的无限空间。“因为眼睛透明而无法被看见——事实上是一层不可见的具有整理功能的薄膜,普遍本质在其中穿透——所以它应与无限空间共存。但眼球却又是具体的——在一个有限意象中声称具有的无限存在”。
那么这个悖论的根源在何处?笔者认为,在于爱默生对于“无限”的渴求。透明眼球的获得取决于净化了的“我”,而此时,这个“我”“被提升到无限的空间”。对这个无限空间如何理解?若在比喻意义上解释,那这个“我”便被提到一个极高的位置,为了显示其高,爱默生便用“无限”一词来略显夸张地表示。但这样的眼球仍是有限的,仍然不是至高无上的绝对者。若从字面意义上理解“无限”,那“无限”就是一个否定概念,即对任何一个有限时空的否定。那么由此产生的问题就是,透明眼球是否依然能在受制于时空的现实中获得?不能,因为根据定义,透明眼球是个超时空的存在。这样,既然不能存在于时空中,那么透明眼球便只存于理想中,无法现实化。
关于这个对无限的渴求,托马斯·麦克法兰德(Thomas McFarlang 1981:29)在分析浪漫主义者的分裂感时也提过类似看法。他指出,浪漫主义者都崇尚无限,但这“无限”中却隐藏一大悖论——“对于部分和片段的感知隐含了假设的无限整体,但人却不可能同时把捉住这全部的整体”,分裂感的产生不可避免。爱默生亦然。某种神秘体验让其达到无限,但这一无限体验实则却仍然有限。透明眼球虽透明,却仍然是个眼球,仍有一定区域,但若希望在时空中的眼球可以达到超时空的无限,这显然自相矛盾。科克斯的上述分析确实有理,悖论确实在于有限意象和无限空间的矛盾之中。对于这一根本悖论,毛亮(2010:156-159)则反观其中的断层。他认为,爱默生的形而上学吸收普罗提诺绝对抽象的“一”的概念。由于“一”过于抽象,并无内容,所以任何对此的现实具体化都不能表现这个“一”。笔者认为,这个“一”与超时空的“无限”类似,过于抽象而无法具体现实化,而“无限”同样过于浩瀚而超越任何有限个体。于是,在这一根本悖论下,爱默生的透明眼球注定变得浑浊。
3.光亮的眼睛:修正超验主义——人、精神和自然的重新统一
对无限的渴求注定眼球的模糊,爱默生首次对第一哲学的追寻并不成功。从1845年开始,爱默生又一次开始寻求另一种第一哲学。他在笔记中开始记录对“新形而上学”的种种思考,在讲座中则讨论柏拉图(Plato)、斯韦登伯格(Emmanue Swedenborg)等关于“一”的哲学(Emerson 1990:27-56; 2001:101-189;CW 4:21-81 )3。但对他最大的启发则莫过于1847-1848年的欧洲之行。在此期间,他接触到本已有所知晓的各种科学理论——法拉第的电磁学、欧文的原型论以及钱伯斯的进化论(Richardson 1995:441-456; Robinson 2010:285-300)。这一接触为爱默生原本悬置的超验主义思想注入新的活力,并促使对其作出修正。与此同时,这一修正同样表现在爱默生作品的眼睛这一意象上。
初看之下,这一时期的“眼睛”似乎囊括了以往关于眼球的一切描写,既类似浑浊眼球阶段的身体器官,受制于自然规律,却又有透明眼球时期的神性。浑浊眼球阶段在“命运”(Fate)一文中重现。“我们的眼睛不够敏锐,无法发现将因与果穿起的那条线”(CW 6:22);由于无法参透自然现实,眼睛又一次受到嘲讽,“很好,他们当然可以拥有目光,但剩下的一切都是命运”(CW 6:11)。不仅如此,作为身体一部分的眼睛所具有的物质性也被推到了极致:眼睛同样为其他生物所有,植物之眼用来发芽,“植物的芽眼会生出种子、果皮、根茎、茎皮或刺”(CW 6:21);动物的眼睛由一个细胞发育而成,“细胞生存在动物的母体之中……会逐渐变成鱼,鸟或四足动物的头、脚,眼和爪”(CW 6:8);人的眼睛也同动物的一样,其决定因素在于祖辈的遗传,“在街道的角落里,你仔细观察每一位路人,从他们面部的表情以及眼睛的深度判断他们的可能性。是他们的父母决定了这种可能性”(CW 6:5)。
不过有意思的是,这样囿于物质性的眼睛在受到种种限制时,居然满溢着神性,射出的光芒犹如阳光。“他的眼神具有阳光的威力”(CW 6:16),爱默生这样描写道。在一首诗中,他再次将神性的穿透力赋予亚瑟王故事中的梅林:“去聆听梅林的吟唱,/ 他的眼睛最为敏锐,他的声音最为真挚”(CW 6:129)。而对眼睛的净化,爱默生似乎依旧抱有希望,“(在人得到)那至高的恩典,/ ……/ 是他眼睛的净化/去看见空中的人们”(Emerson 1903-1906:1)。
眼睛既浑浊又有神性,这一现象如何可能?这内在的矛盾如何解决?在欧洲之行后的爱默生看来,其中的矛盾并不存在,因为此时的爱默生重新定义了眼球与精神的关系。一方面,浑浊眼球所隐含的精神无法企及仍然影响着爱默生,他承认,人确实不能达到“无限”,眼球确实无法透明。他在1858年的一个讲座中说:
在我看来,我似乎站在一条河流的岸上,看着面前不尽的流水上漂浮的各种物体,它们有着各种形状、颜色和性质。除了沿着岸跟上它们跑一阵外,我也无法让它们停留很久。但它们来自何方,又去向何处,我并未被告知。只是,我有一个猜测,……(这条神秘的流水)创造了它的河谷,它的河岸,或许也创造了观察者。”(LL 2:74)
爱默生用河流比喻作为“无限”的精神。按麦克法兰德(McFarland 1981:28)的说法,浪漫主义者惯用大海表示无限,用水流表示流变。爱默生这里虽未用大海的意象,但这河水同样让人无法把捉——“它们来自何方,又去向何处,我并未被告知”。为了强调人的无知和无力,这里用了被动的 “我并未被告知”。由于“我”(I)与眼睛(eye)同音,所以此处亦可作眼睛无法达到“无限”的理解。这样,欧洲之行后的爱默生依然认为那个万物源头和归宿的精神并不可知,那么旧的关于浑浊眼球的意象也就依然使用。
但另一方面,爱默生又看到之前所忽视的关于“无限”的另一面。虽然这个“无限”并不可知,但现实中的有限物却是“无限”的创造——“我有一个猜测,……(这条神秘的流水)创造了它的河谷,它的河岸,或许也创造了观察者。”这个“无限”创造一切有限物的说法虽然只是个“猜测”,但随后的爱默生却在这个猜测上大作文章,“水”这个意象,将河流扩大为海洋,“我们在海边俯下身去,将我们的手浸入它神奇的波涛中。我们确信永恒,不用另外去求取预兆,预言和宗教,因为我们见到并知晓了这波涛中所晦涩宣布的什么”(LL 2:74-5)。海依然是“无限”的象征,“神奇的波涛”与“神秘的流水”呼应。此刻,我们用身体去感受了这有限物“波涛”(“我们的手浸入它神奇的波涛中”——“手”让人联想到浑浊眼球时期用“手”和“眼睛”感受黄昏之美,由此得到一切流变),并由此在一定程度上企及了“无限”(“我们确信永恒”)。此处蕴含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跳跃:人用身体从有限物中得到无限。透明眼球时期的爱默生将身体去除,不需要有限物就能达到无限。浑浊眼球时期的爱默生用身体去感受有限物,得到的是流变,而非无限。但此时,用身体感受到的有限物却能让人确信了“无限”。由此,企及“无限”的眼球含有神性也就自然而然了。这样,人、精神和自然重新融合,再次肯定超验主义的确实性。
可是为何此时的有限物可以得到无限,而浑浊眼球时期却不能?从有限究竟如何得到无限?爱默生所言的“手”、“波涛”、“永恒”具体又指什么?与眼睛又有何关系?
爱默生认为,从无数自然现象可以推断万物第一因的存在,而这个第一因就是人所能得到的精神;在这一推论过程中得到的各种自然因果法则就是这种精神在现实的表现。其实类似想法在透明眼球时期就有(如在讲座“科学的人性”(Hummanity of science)中),但在那时由神秘体验通达“无限”对爱默生而言更具说服力。而此时,神秘体验的消失使这个想法成为唯一得到“无限”的途径。不过对此更具决定性的则是他欧洲之行时对法拉第(Michael Faraday)、欧文(Richard Owen)和钱伯斯(Robert Chambers)的科学学说的接触。欧文对生物的原型论认为,一切生物在根底上都有一个相同结构,钱伯斯的进化论则具体说明这一结构的详细展开机制(Rossi 2000:124-129)。法拉第的电磁理论认为,物质还原到最后则统一为力(Wilson 1999:85-85; Walls 2010:307-309)。在爱默生看来,无论是相同的生物构造还是作为物质本质的力,它们的背后都显示一种精神的存在。换言之,此处的精神表现为相同的生物构造以及具有统一性的力。
事实上,不论是相同的生物构造还是力,这些都只是精神在现实的两种形式,在后期文本中,爱默生详细说明了精神在现实中的其他表现方式以及达到精神的途径。在“诗与想象力”(Poetry and imagination)一文中,爱默生从各门具体科学出发,将一切自然现象统一为最终的一种实体——“一种比(心灵和物质)更为古老深层的实体”(CW 8:5)。这一实体在1836年的讲座“科学的人性”中被唤作“精神”(Emerson 1964:33),在1838年的演讲“美国学者”(American scholar)中是“共同的根”(CW 1:55),而此时则成了“实体”。由这一实体所产生的一切自然因果法则就是这一实体的具体体现:“我们见到法则光芒般地射了出来”(CW 8:5)。法则是实体所发出的的光芒,是精神在现实的表现。
曾经一度无法企及的“无限”在自然科学的重新阐释下成了产生万物的实体,又表现在自然因果法则中。由此可得,物质本身就是精神的。对比之前,透明眼球的形成源于将“物”(身体,与之相关的本能)全然的去除。但之后的困境则告诉他,这些因素挥之不去,无法被彻底去除,而这便构成企及“无限”的障碍。欧洲之行后的爱默生重新审视了“物”,将其视作最终实体的产物,万物从而又可还原成实体,即人所能得到的精神。这样,显现精神就意味着遵循自然法则。对于爱默生后期的这一从自然法则角度理解精神的思想,学者们也很有心得。罗宾森(Robinson 2010:289)发现,早期爱默生将物质提升到精神,但晚期的爱默生则将精神下降到物质层面。范·李尔(Van Leer 1990:130)也指出,此时爱默生的目标是将“各种科学数学式的精确引入哲学”,用物质去产生精神。毛亮( 2010:162-163)认为,爱默生在后期通过补偿原则实现了“一”与“多”之间的转换。这个补偿原则在笔者看来就是因果法则的一种表现。
随着精神作为实体的提出以及对因果法则的强调,浑浊眼球便转变成了物质眼球。这一转变在“命运”一文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在将种种物质性划归眼睛后,爱默生话锋一转,将物质定义为精神:
在所有的日子中有那么一天最为重要,那是人生命中的一大节日。在这一天,人内在的眼睛向万物中的 “一”开启,向无所不在的法则开启——它看到存在的事物是必然存在的,是应该存在的,是现存最好的……如若空气进入我们的肺部,我们可以呼吸并活着;若没有,我们就会死去。如若光进入我们的眼睛中,我们可以看见;否则就不能。如若真理来到我们心中,我们就猛地随着它的广度伸展开来,好似我们变成了整个世界。(CW 6:14)
此处的“眼睛向万物中的 ‘一’开启”,但这个“一”已不是那个无所规定、无从现实化的“无限”,而是那个经过推测而得的第一因,所以在向其开启的同时,也向“无所不在的法则开启”。而科学中的法则具有必然性,因而眼睛所见的“是必然存在的,是应该存在的”。由此,眼睛向“一”开启就意味着眼睛要遵守相关的自然规律,如此便是“光进入我们的眼睛中”,眼睛具有了神性。
爱默生在晚期作品中经常提到的是眼睛的类比本性——“类比之眼”(LL 2:97)。根据爱默生理解,科学将万物由低到高不断归纳统一,这一倾向正是源于眼睛类比的本性。如若顺应这一自然规律,眼睛便有了神性,发出太阳般的光芒,成为具有“太阳般类比”本性的眼睛(LL 2:89)。
4.结语
爱默生早期到晚期作品中眼球或眼睛的意象所象征的意义始终在不定地流变中。《论自然》中的眼球超脱于一切物质性之外,轻易达到作为“无限”的宇宙精神。随后,“自然”与“经验”中的眼睛却无法脱离其作为身体器官的物质性,由此,曾经的“无限”不再轻易达到,而眼睛也无法看透自然,变得浑浊迷茫。欧洲之行后,昔日对“无限”的追寻已不再继续,但爱默生对自然科学的了解将“无限”定义为可触及的万物第一因,并将其具体化为自然因果法则,这样,顺应自然规律的眼睛就是顺应作为第一因的精神。于是,眼球再次具有了神性,发出太阳般的光芒。随着眼球的流变,爱默生的超验主义经历了转向,从笃信透明眼球阶段时人、神和自然相融的神秘体验,到浑浊眼球时期的体验消失后的饱受怀疑,再到物质眼球时的更为科学化的修正。由此看来,超验主义是个在爱默生一生中不断去定义的概念。
注释:
1 即TheCollectedWorksofRalphWaldoEmerson,Vol.1一书。按照爱默生学界惯例,该全集简称为CW,共十册,下文引自同一全集的文字随文标明分册号以及页码,不再另注。引文由本文作者自译,并参考赵一凡(1993)等人的中译本《爱默生集:论文与讲演录》。
2 1840年6月,爱默生在日记中这样写道:“我觉得我必须要将我的双眼所见忠实地记录来,我要写一个关于自然的新篇章”(Emerson 1969:374)。
3 按照爱默生学界惯例,其中所罗列的晚期讲座将在后文中简称为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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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 睿:复旦大学外文学院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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