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西方小说汉译参照系中的当代中国小说英译*

2015-03-20章艳

外语与翻译 2015年2期
关键词:汉译英译选材

章艳

上海外国语大学

西方小说汉译参照系中的当代中国小说英译*

章艳

上海外国语大学

西方小说汉译经历了发轫期、探索期、发展期和成熟期,各个时期表现出鲜明的阶段性特征。中国小说英译虽有百余年历史,但从社会影响和翻译规模来判断尚处于探索期之后的发展期。本文以西方小说汉译为参照,认为当代中国小说英译在翻译选材和翻译方法方面表现出来的特征虽尚未达到“译出方”的期望,但从发展阶段来说具有合理性。学界要客观看待目前中国小说英译中存在的问题,在尊重规律的前提下采取积极措施,促成中国小说英译成熟期的早日到来。

西方小说汉译,中国小说英译,译入语文化内需,读者接受,翻译观

1.引言

和西方文学的汉译相比,中国文学的外译无论在数量还是影响上都望尘莫及。翻译实践方面存在的巨大落差也导致了理论研究方向的倾斜,从上个世纪初开始的百年中国文学翻译理论更准确地说是对“外译汉”文学翻译的研究,在历经了“直译-意译之争”(文字层面)、“形似-神似之争”(文学层面)和“归化-异化之争”(文化层面)几个阶段之后,研究者逐渐把静态的文本分析和动态的社会文化因素相结合,视角从单一转向综合,对文学翻译的性质、原则和方法的讨论日渐成熟。这些讨论深化了人们对于文学翻译性质的理解,也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文学翻译的实践,真正起到了理论指导实践的作用。

而在“汉译外”文学翻译的理论研究方面,由于研究对象主要集中在中国古典诗歌以及“四大名著”等古典小说的外译上,读者群小,再加上缺乏有效的渠道了解读者接受情况,研究者主要采取以原文为中心的理想化模式,对于译入语文学传统、读者接受、作品推广等问题均无法顾及,基本囿于“单维”的讨论模式。

随着近年来中国当代小说外译活动的展开,中国学术界对中国小说外译展开了各种话题的讨论,众声喧哗,其中也不乏对“译什么”和“怎么译”这些翻译基本问题的再次关注。在这些讨论中,我们不难发现一些论者已经能够自觉地把上述问题的讨论置于社会文化的大背景中,能够从翻译文学与译入语文化的关系、译者的主体性、作品的读者接受、出版商和市场的介入等方面来考察中国当代小说的外译。很显然,这些视角的引入一方面是对现实的回应,另一方面也得益于过去几十年学界对文学翻译所做的理论总结,从而避免理论思考的迂回和重复。通过对不同时期的翻译活动进行参照分析,可以加深人们对某一时期翻译活动的理解。在不同时期的文学翻译活动中,由于涉及的题材不同、译入语和译出语的关系不同,面临的问题也会复杂纷呈,各不相同。本文的讨论聚焦在当代中国小说英译,以西方小说汉译的历程为参照,从翻译文学和译入语文化的关系出发,来理解和分析目前各界热议的当代中国小说英译中“译什么”和“怎么译”的问题。

2.西方小说汉译的四个阶段

西方文学作品传入中国大约在17世纪初,这些作品出自传教士之手,带有浓厚的宗教色彩,如为了宣传教义而译的部分伊索寓言故事、根据《圣经》改写的故事等。据目前掌握的资料,第一部翻译小说是1873年初蠡勺居士翻译的英国长篇小说《昕夕闲谈》(郭延礼 1998:23)。如果以此为界,西方小说汉译已有百余年历史。本文从翻译规模、社会影响及翻译理论探讨的深度等方面大致把西方小说汉译分成发轫期(1873-1898)、探索期(1898-1919)、发展期(1919-1949)和成熟期(1949-1966;80年代之后)。

继《昕夕闲谈》(1873)之后,还出现过其他一些翻译小说,如基督教小说《安乐家》(1882)、伊索寓言译本《海国妙喻》(1888)和美国乌托邦小说《百年一觉》(1894),这些翻译数量屈指可数,尚不成气候。对于当时的中国社会来说,这些作品影响不大,可被视为西方小说汉译的发轫期。

1898年对于小说翻译来说是具有特殊历史意义的一年。这一年,梁启超发表“译印政治小说序”,林纾和王寿昌开始翻译《巴黎茶花女遗事》并于次年推出,“一时纸贵洛阳,风行海内”。从1898年到1919年“五四”前后(即本文后文中所指的“清末民初”),西方主要著名作家的小说作品都被介绍到了中国。这些翻译小说向当时仍在中古梦乡里酣睡的中国读者展示了世界各国的自然风光、风俗民情,给他们带来了民主思想、自由平等观念和竞争进取精神。在写作技巧方面(如第一人称叙事、倒叙、插叙,以及环境描写、肖像描写、心理描写等)都对“五四”时期的一批新文学作家产生过重要影响。这个时期的译者尚未形成系统的翻译观,选材缺乏一定标准,在翻译方法上主要以“译述”为主,译者常根据自己感情好恶、道德判断及审美习惯增删改易,“中国化”现象(人名、地名、称谓、典故等中国化,小说译为章回体等)相当严重。这个时期的翻译小说虽然数量可观,也产生了重要的社会影响,但就选材和翻译方法而言尚处于探索阶段。

“五四”之后,西方小说在中国的译介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此期的翻译规模及其产生的社会影响自不待言,更重要的是出现了一批优秀的作家译者,他们对选材、翻译方法和翻译目的等重要问题进行自觉的理论探讨。针对此前翻译小说选材缺乏标准的弊端,文学界和翻译界在对原著的选取上提出名著概念,注重译介的系统性和计划性,并且以改变中国的传统文学观念以及满足社会的实际需要作为译介的选材标准。此期的译者或有过留洋学习的经历,或精通某种外文,较高的外语水平使他们能够重视并提高语言转换的准确性,并希望通过翻译引进新的语法,改造中国的语言文字,在这个背景下,很多译者对翻译方法进行了讨论,有关“直译”和“意译”的讨论促进翻译文学质量的提高。

新中国成立后,西方小说的汉译进入相对成熟的阶段。除了“文革”期间文学翻译整体基本处于停顿状态外,1949-1966年的17年间以及八十年代之后,小说翻译的规模和质量都令人瞩目。整个时期的西方小说汉译虽然还存在各种差强人意的问题,但从总体上已具备以下特点:一、除了社会政治因素外,翻译作品的文学价值在选材中越来越得到重视,近年来一些优秀作品出版和翻译基本可以同步;二、翻译小说拥有一批队伍庞大、稳定、阅读能力强的读者;三、除了少数针对特殊读者群的缩译、编译本外,为了反映原著全貌,全译本成为翻译规范;四、文学翻译理论探讨对译者的翻译方法和策略起到自觉的指导作用,理论和实践开始形成良性互动。这些都是西方小说汉译进入成熟期的重要标志。

3.中国小说英译发展阶段定位

18-19世纪可以称为中国古典小说英译的发轫期。18世纪50年代,来华的英国学者詹姆斯·威尔金森(James Wilkinson)在广东发现了手抄本的中国作品译文集四卷,其中第一卷是《好逑传》,后经托马斯·帕西(Thomas Percy)主教编缉整理,于1761年由伦敦多利兹出版社出版。1829年伦敦东方翻译所出版了德庇时(J.F.Davis)据中文翻译的英译本《好逑传》,在西方产生了很大影响(李玉莲 2000:113)。从有关学者对中国四大名著《红楼梦》、《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以及《金瓶梅》英译本的综述研究发现,自1840年鸦片战争之后的十九世纪,由于中国的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都相对落后,弱国文化不被重视,这段时间除了出现《西游记》和《红楼梦》的几个片段译文外,没有出现重要的小说英译本。

1920年以后中国小说英译进入探索期。四大名著的译本(包括节译本和全译本)大多出现在1920年之后,中国现代小说的英译也开始出现,1926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TheTrueStoryofAhQ:ByLu-hsun(梁社乾译)是第一部正式出版的英译现代小说单行本。截至2011年,约有450多部英译单行本、150部小说集和以小说为主的文集在世界范围内出版,其中1980年后翻译的占大多数(王颖冲、王克非 2014:33)。

要严格从时间上界定当代中国小说英译是一件困难的事,这需要一个广阔的历史视角,2012年显然可以成为一个重要的节点。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一殊荣使中国小说外译(尤其是英译)成为中国社会瞩目的热门话题,令人振奋,但其中不乏盲目冒进的论点。本文拟将当代中国小说英译放置于西方小说汉译发展阶段的参照系中,以西方小说汉译已经之路来观照正在行进之中的当代中国小说英译,并结合当代中国小说英译自身的特点,对目前学界有关当代中国小说英译“译什么”和“怎么译”的热议进行思考,以期对当代中国小说英译的现状形成比较客观清醒的判断。笔者认为,从翻译规模和社会影响来看,目前中国小说的英译还远未达到成熟阶段,只能说尚处于探索期之后刚刚进入发展期。

4.译入语文化的内在需求:译什么?

作为一种国家文化战略,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宗旨是要介绍和表达中国文化,为世界文学提供精神和思想资源,从而起到加强文化交流、提升国家形象、增强“软实力”的目的。因此,作为“译出方”的翻译发起者在决定中国文学走出去“译什么”的时候,选材是以中国主流文学观和价值观为标准的。

而作为“译入方”的西方出版人和译者在选材方面的考虑则完全不同。积极从事中国文学英译作品出版的企鹅出版集团中国区负责人曾明确表示,企鹅集团出版英译中国文学作品是一个商业行为,“我们只出版那些达到我们的标准并且能成功得到读者的书”(Cohen 2013)。与此同时,为中国文学走出去做出杰出贡献的葛浩文也在多个场合表示,他基本上还是以一个“洋人”的眼光来选材,如果国外没有市场,就不译。

以上两种选材标准各执一端。有学者以葛浩文为例,认为他的选材反应了一种东方主义文学翻译观,同时也体现了整个西方在译介中国小说时的倾向(姜玉琴、乔国强 2014)。这样的观察辛辣犀利,指出了当代中国小说译介选材方面的偏狭和弊端。但是我们也要警惕这种后殖民主义话语体系中的观点把问题的原因单一化,把存在的问题归咎于译者而忽视翻译文学自身发展的规律。

翻译作为一种跨文化交流活动,必然具有某种明确的目的性。对于文学翻译来说,译入语社会对于翻译文本的选择往往是基于自身的某种需要,这种需要可能表现为社会政治的功利因素,也可能表现为文学性因素。而当外来文学处于边缘地位时,选材的功利因素总是会压倒文学性因素,起到决定性作用,处于西方小说翻译探索期的清末民初小说翻译在选材方面就曾明显表现这样的特征。

清末民初是中国小说翻译的探索期,此前虽有少数译本出现,但并未形成规模,在读者中影响甚微,在翻译方法上也无例可鉴。这个时期的小说翻译具有鲜明的功利性,通过分析1901年到1915年期间16种报刊杂志的发刊词发现,这一时期小说(包括翻译小说)的社会功效得到充分倡扬,小说被赋予了“开通民智”、“改良社会”、“传播文明、普及教育”、“有益于社会,有功于道德”等使命(章艳 2011:81-101)。在这样的小说创作及小说翻译方针指导下,作品的文学价值并没有得到重视,选材上具有偶然性,一批在今人看来不足为道的二三流作家作品被译介到中国来。但由于当时的中国社会具有强烈的内需,各种类型的小说客观上满足了不同读者的阅读需求,培养了一大批翻译小说读者,为“五四”之后小说翻译的发展奠定了基础。可以说,对于尚处边缘化的外来文学来说,获得译入语文学这一竞技场的入场券是首要任务,接受者的阅读习惯和偏好至关重要。

回到当代的中国小说英译。从西方社会对当代中国文学的了解来看,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其了解程度并不多于清末中国对西方文学的认知。我们无法找到西方学者有关西方读者为什么阅读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实证性研究,只能从零星的文献找到一些观点。美国著名文学评论家希利斯·米勒(J.Hillis Miller)这样描述自己阅读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理由:1)希望了解中国现当代文学,发现新的文学作品,了解全面的他者(the wholly other);2)中国现当代文学已经成为“世界文学”的一部分;3)阅读中国文学译本,进而学习中文,因为中国即将成为世界第二经济体,西方需要了解中国文化,而中国文学正是反映中国文化的一面镜子(Miller 2008:187-190)。关注中国外交关系、政治以及经济的媒体人认为中国传统上赋予文学以重要的政治力量,那些关心中国政治未来的人应该了解中国文学及其发展动态(Tiezzi 2012:91)。

从Amazon、Goodreads等网站的各种读者书评获得的不全面信息是,西方人感兴趣的中国文学往往涉及中国哲学、中国文化中符合西方想象的模式、中国社会政治问题以及中国的神秘性,他们能接受和理解的写作技巧是符合西方文学传统的神话想象、象征主义和魔幻现实主义。

反观在西方得到较多关注的中国当代小说,就英译本而言,如莫言的诸多作品、曾获英仕曼亚洲文学奖的《狼图腾》、《河岸》和《玉米》以及一些因为在中国国内被禁而在海外受到关注的作品等,都符合上述西方读者在阅读题材上的偏好,从中他们可以了解当下的中国社会文化状况,或者满足他们对中国的好奇心。

除了少数研究中国文学和中国社会的专业读者外,能够阅读翻译文学的普通读者是未来中国小说在海外的重要读者群。他们通常具有本国文学阅读的经验,并且对其他文化具有好奇心,但他们具有自己的阅读习惯和偏好,正如McDougall(2007:22)指出的,这些读者不会把中国小说英译本和中文原著进行比较,而是会和英语文学作品甚至译自其他语言文学作品的英译本进行比较。因此,对于国外译者出于市场需要和读者偏好在选材上所表现出来的某些倾向,我们不必苛求,更不要带着民族主义的色彩去批评。我们应该相信,不同题材的文本为中国小说提供各种读者,随着更多类型的题材被译介,在正面和负面兼有的状态下更容易激发读者的信任感,从长远来说其实是为中国小说争取了读者。

当然,虽然同处小说翻译的探索期,当代中国小说英译和清末民初的西方小说汉译在译入、译出文化力量权衡方面存在差异。清末民初的西方小说翻译是以弱译强,译入语社会具有强大的译入动机,读者具有强烈的阅读欲望。而当代中国小说英译是以强译弱,在译入语社会所受重视低,读者数寡。但是,当代世界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密切,各种文化交流活动以及互联网大大缩短了彼此的距离,在这样的背景下,译出方的各种努力也会在译介活动中发挥积极的引导作用。随着更多海外译者的参与,由于译者个人偏好造成的选材单一现象会逐渐改变。在这个过程中,国内的出版经纪人、文学评论家以及读者书评都能够为海外译者的选材提供一定指引作用,有助于扩大选材的范围,提高选材的质量。

5.读者接受和译者的翻译观:怎么译?

对于当代中国小说“怎么译”的问题,一方面是一些学者对“连译带改”的大加推崇和赞赏,另一方面是一些作家不满译者对作品的删改,例如贾平凹就明确要求《废都》的译者“原文一句不要删”。“连译带改”是一些学者对传统“忠实观”矫枉过正的一种提法,需要一定的话语背景,否则容易使人产生误解。“原文一句不要删”则是表达了作家对自己作品的珍爱,表明的是一种态度,不必也不能作为实际的翻译指南。

“连译带改”的提法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清末民初时期小说翻译的翻译方法——“意译”或“译述”。陈平原(1989:45-46)对当时“意译”的内容作过详细的界定:“晚清小说翻译家的‘译意’,大致表现在如下四方面:一、改用中国人名、地名,便于阅读记忆;二、改变小说体例、割裂回数,甚至重拟回目,以适应章回小说读者口味;三、删去‘无关紧要’的闲文和‘不合国情’的情节;四、译者大加增补,译出好多原作中没有的情节和议论来”。

以今人对翻译与译入语文化之间关系的理解,上述的现象都能找到合理存在的解释。翻译目的不仅决定了“译什么”,同时也决定了“怎么译”。清末民初小说翻译的目的并不是以“文学”为根本,而是为了达到“新民”的目的,翻译者考虑更多的是当时一般民众的理解和接受能力。为了减少读者的阅读障碍,许多作品中的人名、地名、称谓乃至典故均改译成中国式的。译者为了适应中国人的欣赏习惯和审美情趣,以“雅洁”为由大段大段地将作品中的自然环境描写、人物心理描写删掉,或是为了引起读者兴趣和共鸣增补一些情节和议论。

对于当代中国小说英译来说,上文提及的 “译述”手段也不同程度地以不同形式存在于各种英译本中。通过对比《红高粱家族》的原文和译文,笔者发现译者为了方便读者把握线索会调整段落顺序,本文以其中第五章关于“奶奶”被单廷秀相中以及出嫁途中一段示例,限于篇幅,仅按原文顺序列出重要的线索句子,具体描写略去。原文的语序为:

①单廷秀那天挎着粪筐子到我曾外祖父村里转圈,从众多的花朵中,一眼看中了我奶奶。三个月后,一乘花轿就把我奶奶抬走了。

②奶奶坐在憋闷的花桥里,头晕眼眩。……(奶奶的所思所感,原文略)

③自从奶奶被单廷秀看中后,不知有多少人向曾外祖父和曾外祖母道过喜。……(奶奶出嫁前的心情,原文略)

④婚期终于熬到了,奶奶被装进了这乘四人大轿,大嗽叭小唢呐在轿前轿后吹得凄凄惨惨,奶奶止不住泪流面颊。……(奶奶在花轿中,原文略)

原文通过插叙将过去和现在并列(在花轿中时插入出嫁前发生的事),增加叙述上的跳跃。但对比译文之后可以发现,译者葛浩文把上面四个段落的顺序调整为①奶奶被相中,Three months later,a bridal sedan chair would come to carry her away.(不是原文中花轿把奶奶抬走,而是三个月后花轿要来把她抬走,使时间仍然停留在出嫁前)→③奶奶被相中后乡人、父母以及她自己的反应→④婚期到达,奶奶上轿→②奶奶在花轿中。很显然,译者重组了段落,使故事叙述符合时间顺序,更方便读者把握线索,避免了过于频繁的视角变换。这样的译法方便了读者,却抹杀了作者老道的叙述手法,使叙述流于平淡。其实插叙的叙事手法在西方小说创作中很常见,葛浩文作为一个有经验的文学译者不可能不了解作者莫言的用意,他这样处理只能证明,在他心目中方便小说读者的阅读是放在第一位的。

当代中国小说英译中常见的增删改易和清末民初小说翻译中的“译述”形成的原因有诸多相似之处:首先,这两个时期的“译入方”对“译出方”的了解都处于初级阶段,通过阅读小说来了解社会历史民俗世情是读者的一个重要阅读动机。为了帮助读者减少阅读障碍提高可读性,译者在翻译时对故事性和情节性的重视远远大于语言表现形式。其次,这两个时期的译者对本国文学传统都有强烈的优越感,清末民初的知识分子普遍认为“格致政事我不如人,辞章文学人不如我”,因此对原文并无神圣之感,增删改易自是常事。而当代西方译者以西方文学传统为傲,把中国文学中与西方文学观不同之处视为弊端,对原作的编辑水平亦颇有微词,增删改易在他们看来也属必需。

但当代西方译者和清末民初小说译者也存在很大差异,后者几乎毫无前例可以借鉴,他们的外语水平普遍不高,甚至如林纾者则完全不懂外语,他们在翻译中以译文为中心的倾向与此不无关系。与他们不同的是,现在能够从事当代中国小说英译的英语译者人数虽寡,但在英汉两种文字及中英两种文学方面都具有很好的素养和研究背景。中国小说的英译作品在英语世界虽处于边缘地位,但西方读者在阅读翻译文学作品方面早已积累了丰富的阅读经验,因此译者对于读者的阅读习惯和偏好有清楚的认识。加之过去几十年间翻译理论逐渐成为显学,这些译者在从事翻译时往往秉承明确的翻译观。例如,葛浩文坚持“改写观”(rewriting),他清楚地意识到“作者是为中国人写作,而我是为外国人翻译”(高峰 2012)。蓝诗玲指出自己总体上的根本翻译原则是忠实于原著,但不会以牺牲英语的流畅为代价(Abrahamsen 2009)。白睿文在谈到自己翻译张大春的《我妹妹》和《野孩子》中的幽默时,曾说自己“一直试图达到一种等效(equivalency effect)的翻译效果——说白了凡是读原文哭笑的地方,译文的读者应有同样(或接近同样)的感受”(白睿文2010)。可以说,这些译者完全了解忠实原文的重要性,但更关注读者接受的效果,决定他们增删改易的一个重要因素是他们本人对文化差异的接受能力和宽容度,以及他们对读者接受能力和宽容度的预判。译者良好的双语能力以及正确的翻译观为当代中国小说翻译的成熟提供了充分保证。

在西方小说汉译的百年历程中,随着译者能力的提高以及读者欣赏水平的上升,“译述”已经退出历史舞台。因此,我们也完全有理由相信,“连译带改”也只是当代中国小说英译未成熟前的一种权宜之计,并不是唯一理想的翻译方法。这一点从葛浩文本人的一次演讲中也能间接得到证明,他说在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由于大量中国学者和研究生对他的译本进行文本分析,让他感觉压力很大,因此在翻译《蛙》时,他决定忠实于原著(樊丽萍、黄纯一 2013)。西方读者对中国当代小说的接受一方面取决于他们对中国文学的预期,另一方面也取决于他们在多大程度上愿意调整自己的预期,提高对差异的宽容度,这种容忍度是可以改变的,也是可以培养的。

6.结语

西方小说汉译在中国已经从萌芽期、探索期、发展期一路走向了成熟期,在这过程中,各个时期表现出的特征和倾向已经被文学界和翻译界认识并达成共识;从描写主义的视角来看,这些特征和倾向其实就是各个时期表现出来的翻译规范。本文认为,以西方小说汉译各个时期的特点为参照,当代中国小说英译刚刚进入探索期之后的发展期,认识到这一点,能够帮助我们更加客观地看待目前中国小说英译中存在的问题。但也要充分认识西方小说汉译和中国小说英译即使处于相近发展阶段仍存在重要的差异,要防止简单类比。和西方小说汉译在中国的规模和影响相比,中国小说英译明显先天不足。最重要的差别是译入语社会的需求不同,中国对西方小说的内在需求大,因此百年之间几乎译介了所有英美重要的作品,而翻译文学作品总体上在英美国家处于边缘地位,中国小说更是处于边缘的外围,因此不能妄估中国小说走出去的规模和速度,否则只会使中国作家产生无益的焦虑。我们能做的是尊重翻译文学在译入语社会被接受的渐进性,同时采取各种措施鼓励海内外有志于中国小说英译的译者积极宣传、介绍中国小说。从让中国小说获得更多读者的目的出发(毕竟诺贝尔文学奖并不是我们译介的主要目的),在全译本之外,同时也要提倡编译、节译、译述等多种形式,以耐心和信心期待中国小说英译成熟期的早日到来。

Abrahamsen,Eric.2009.Interview:Julia Lovell[OL].[2014-05-10].http://paper-republic.org/ericabrahamsen/ interview.

Cohen,Muhammad.2013.Chinese literature marches West[OL].[2014-04-23].http://www.atimes.com/ atimes/China/CHIN-01-131213.html-julia-lovell.

Bonnie S.McDougall.2007.Literary translation:The pleasure principle[J].《中国翻译》(5):22-26.

Miller,J.Hillis.2008.Reading (about)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in a time of globalization[J].ModernLanguageQuarterly(1):187-194.

Tiezzi,Shannon.2012.Understanding Chinese politics through the lens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J].TheWashingtonJournalofChina(2):90-98.

白睿文,2010,暑假不找工作,我去翻译余华的《活着》[OL],[2014-05-10],http://book.sina.com.cn.

陈平原,1989,《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樊丽萍、黄纯一, 2013,莫言作品英译者选择“妥协”:美国汉学家葛浩文谈译者和作者的关系[N],《文汇报》10月31日。

高峰,2012,葛浩文,帮莫言获奖的功臣[N],《环球人物》10月28日。

郭延礼,1998,《中国近代翻译文学概论》[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

姜玉琴、乔国强,2014,葛浩文的东方主义文学翻译观:作品要以揭露黑暗为主[N],《文学报》3月18日。

李玉莲,2000,元明清小说戏剧的翻译传播[J],《学术研究》(3):112-117。

王颖冲、王克非,2014,现当代中文小说译入、译出的考察与比较[J],《中国翻译》(2):33-38。

章艳,2011,《在规范与偏离之间:清末民初小说翻译规范研究》[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通讯地址:200082上海市大连西路550号上海外国语大学国际金融贸易学院

* 本文系上海外国语大学规划基金项目“多元视角下的当代中国小说翻译风格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KX171320。

H059

A

2095-9645(2015)02-0011-06

��外国语大学副教授,博士)

2015-03-17

猜你喜欢

汉译英译选材
摘要英译
摘要英译
《李尔王》汉译的序跋研究
考场作文选材如何“闯关”
要目英译
要目英译
记叙文的选材与主旨
西方译学术语的汉译现状与思考
谈谈柯尔克孜语中“bay”、“-bay”和“bek”、“-bek”的汉译
适应与选择:俄语“关于”类复合式标题汉译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