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祛魅世界中的追寻之旅*

2015-02-22曾竹青郭云

关键词:自我认知俄狄浦斯

曾竹青,郭云

(中南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南长沙410083)

祛魅世界中的追寻之旅*

曾竹青,郭云

(中南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南长沙410083)

摘要:以俄狄浦斯原型研究为线索,探讨这一原型在弗兰纳里·奥康纳的小说《智血》中的意义。奥康纳借用俄狄浦斯这一追寻式英雄原型将小说主人公黑兹尔的托金汉姆之行塑造为一次追寻精神家园之旅。这一追寻之旅不仅揭示了由世界的祛魅所造成的人的精神沉沦的问题,同时也让黑兹尔获得了对自我的认知。最后黑兹尔对复魅的追寻让他找到了精神家园,奥康纳也借此表达了她希望价值理性重回人间的愿望。

关键词:《智血》;俄狄浦斯;祛魅;自我认知;复魅

美国作家弗兰纳利·奥康纳是幸运的。自从她的第一部作品《智血》问世以来,她的作品不断获得评论界的好评和市场上的成功,[1]13-14因而在她去世前,她的作品就已经被列入美国文学经典之列。这就使得她在面对人们对她的作品所作的各种阐释与她的创作意图相左时有机会当面进行纠正。当有人认为她的《智血》是受到卡夫卡、乔伊斯等作家的影响时,她就在一封给读者的信中撇清与那些作家的关系。不过她承认,如果一定要说《智血》受到什么作品影响的话,那就是在她写《智血》的最后一稿时,她读到了罗伯特·菲茨杰拉德翻译的索福克里斯的《俄狄浦斯王》。当时,她“花了很多功夫思考《俄狄浦斯王》”。[2]68这思考的结果是在《智血》的最后定稿中出现了与初稿中不一样情节,比如主人公黑兹尔像俄狄浦斯一样刺瞎自己的眼睛,而在初稿中却没有这一情节。再比如霍克斯斥责黑兹尔说“你白长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见,空长着耳朵却听不到,不过你总有一天会看到”[3]46,这一幕也是初稿中没有的。[4]202这一场景就像俄狄浦斯和盲人预言者忒瑞西阿斯发生口角的那一幕:当预言家称俄狄浦斯正是该缉拿的凶手时,俄狄浦斯怒骂他不仅瞎了眼睛,连耳朵和脑袋也统统瞎了,而预言家反讥他睁着眼睛却看不见。可见,最后定稿中的主人公黑兹尔是以俄狄浦斯为原型来塑造的。不过,奥康纳不是简单地重复俄狄浦斯这一经典原型,而是对它进行改造,以服务于她的创作主题。

一提到俄狄浦斯就让人不禁想起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情结,但索夫克里斯的《俄狄浦斯王》还体现了追寻式英雄原型。[5]171这样的原型总是肩负拯救的任务,为了完成这一重任,他要克服万千艰难险阻,而且,他永远在旅途中,去完成一个又一个拯救任务。俄狄浦斯就是在离开他养父母的王国的旅途中,遇到了围困忒拜城的狮身恶魔斯芬克斯,解答了斯芬克斯之谜,从而拯救了忒拜城。在《智血》中,黑兹尔一出场就是在去往托金汉姆城的旅途中,并宣称去那里是去“做一件从未做过的事”[3]6,虽然那件事不是去拯救什么王国,但终归是他的追寻目标。不过,在实现他那从未干过的伟大事业的征途上,他遭遇的不是像狮身人面斯芬克斯这样的恶魔,而是一个被马克斯·韦伯称之为祛魅的世界。

在这个祛魅的世界中,人们不再对上帝和超越世界怀有神秘感和敬畏之情。在火车上,刚从二战战场回来的黑兹尔对身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乘客说他不信耶稣,“就是他还活着,哪怕就在这趟车上,我也是不信的”[3]9。听到这样严重的亵渎之词,女乘客却轻蔑地说“谁在乎你信不信呢”。[3]9到了目的地托金汉姆城后,当黑兹尔在电影院前揭露霍克斯打着耶稣的旗号敛财,要求人们赶走他时,其中一个人漠不关心地说完“这世上总有些着迷的人”[3]47之后便走开了。当他在广场上大声宣扬“没有耶稣的教会”这样严重亵渎上帝的言论时,人们也只不过把他当作又一个“总有些着迷的人”而匆匆从他身旁走过。在他们心中,上帝已死,“宗教信仰只是一种社会习俗或一种心理迷恋,而不是基于理性或者神的启示之上的一种现实”。[6]179

随着信仰的丧失,物欲前所未有地占据了人们的心灵,使人们陷入了“专家没有灵魂,纵欲者没有心肝”[7]143的精神沉沦之中。托金汉姆城就是这样的一个灵魂沙化、精神沉沦之地。黑兹尔一走出火车站,就只见各种灯光和广告牌扑面而来,街上的人群来去匆匆,都赶着去购买各种商品,而无暇仰望天空中“无数仿佛赶着去营造整个宇宙秩序,一项需要用所有时间去完成的广袤无垠的工程的星星”[3]28。在这里,“宇宙秩序”、“广袤无垠的工程”都象征着神秘的超越世界。尽管人们对上帝正在建造的神圣的宇宙秩序漠不关心,但对商品却趋之若鹜。在售卖去土豆皮机器的摊子前总能聚集一群人围观。在他们眼里,那摆摊的方条桌如同“圣坛”,即便一路嚷着耶稣和上帝的瞎眼游僧霍克斯经过,顶多只让他们分心几秒钟。

上帝死了,再也没有信仰,只有欲望。生活在托金汉姆城的人不知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他们说荒诞之言,行荒诞之事,一个个如同无根的浮萍一样,成了精神上的无家可归者。伊诺克就是个典型的例子。这个城市公园的看门人从小就被父亲遗弃,最后一个人流落到托金汉姆城。在这个城市里,他每天都要像进行宗教仪式一样按顺序去四个地方朝圣。首先是去游泳池看女人游泳,然后去小吃摊享受巧克力麦乳精的美味,接着去看关在笼子里的动物,最后是去博物馆景仰干尸,在他眼中那干尸有着令他敬畏的神秘的力量。可见他朝圣的地方都与上帝无关,都是世俗而琐屑的物的世界,代表着人的本能的欲望。被抛弃感和孤独感主导了他的精神世界,他抱怨在托金汉姆城“一个人也不认得。这里的人没有一个好心的。我给自己找了间房子,可是里面除了我,连鬼也没有一个来上门的”[3]49。为了摆脱被抛弃的焦虑感,他不是去追寻神的启示之光以使自己的心灵充盈,而是投身于喧嚣的商品世界和人的世界以慰藉空虚的心灵。因此“他对超市有种特殊的喜爱”[3]120,在各种商品和广告中流连忘返,用少得可怜的薪水买窗帘和油漆来装扮自己租住的房间,从而过一把消费瘾,好打发空虚无聊的时光。对孤独的恐惧驱使他急于想被人群接纳,渴望“人们排着队与他来握手”[3]175。为了像电影院前那只做广告的黑猩猩一样,能获得与人握手拥抱的机会从而找到自己的归属,他甚至荒诞到脱掉身上的衣物,把自己包裹在兽皮中装扮成动物。不过那张兽皮却让他与人群更疏远,最后他留给我们的是一个站在山顶上望着山下吵吵嚷嚷、物欲横流的托金汉姆城的孤寂背影。此外,假装眼瞎、打着归劝人们信仰耶稣的旗号乞讨的霍克斯,以及他的女儿萨巴斯(以自己是私生女不能进天堂为由,自我堕落,为了在父亲离开她之后有一个安身之所不惜用肉体引诱黑兹尔),再加上黑兹尔在宣扬他那没有基督的教会时碰上的肖茨,在这些人心中,上帝已死,他们活在世上的唯一愿望就是抓住物质世界的一小片衣角,给自己一小块安身之地,以度过空虚无聊的一生。

作为追寻式英雄,俄狄浦斯的拯救之旅以自我发现及自我回归而结束。俄狄浦斯自比神明,自命能解释神的意志和改变现实:他得知杀父娶母的命运,立刻远离家乡;面临瘟疫,他竭力追查凶手;神谕只说要驱逐、处决“一个人抵偿先前的流血”,而他想当然地把神谕与前国王被害的凶杀案联系在一起。这在荷尔德林看来是对神的领域的“僭越”(nefas)。[8]66,[9]71因此,他在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后自残双眼,这不仅是惩罚自己杀父娶母之罪,也是想以此清算自己对神的狂妄和“僭越”(nefas)。就像俄狄浦斯一样,黑兹尔在托金汉姆的追寻之旅也以认识人的局限性而结束,而他对自我从不知到知的过程可以说是俄狄浦斯自我发现历程的翻版。

黑兹尔宣称的要去托金汉姆城“做一件从未做过的事”是寻找真相。一开始,他想要揭示的真相是上帝是否真的存在。从表面上看,黑兹尔似乎也跟他周围的人一样丧失了信仰,他在小说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否定原罪,否定耶稣的救赎。他讲得最多的是在任何情形下他都是“洁净的”,叫嚷得最响的是“世上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堕落,因为本来便没有可堕可落的东西;也没有所谓的赎罪,因为没有堕落,还需要赎哪门子罪呢?”[3]95但是,与他周围那种“谁在乎你信不信”上帝的态度不同的是,他是把质疑上帝当作他孜孜不倦追求的信仰。为此,他不惜宿妓嫖娼,故意亵渎神灵,以等待惩罚来验证上帝的存在。当他认定霍克思就是基督教的拯救者圣保罗①在《圣经》中,圣保罗原名扫罗,在去大马士革迫害基督徒的途中,上帝使他目盲,从此以后他皈依了基督教。在基督教史上,圣保罗被看作是基督教的拯救者,是他使基督教没有沦为又一个犹太小教派。参见房龙:《漫话圣经》,施旅,于一译,北京:三联书店,1998年,第375页。再世时,他千方百计尾随至霍克斯的住处,不断用亵渎上帝的话向他寻衅,激将他与自己对质来证明上帝是否存在。到后来他每晚都到街上宣扬他创立的“没有耶稣的教派”,宣称他要用新耶稣来替代上帝。所有这一切都表明他对质疑上帝这一事业的执著。

如果说俄狄浦斯用智慧武器战胜了斯芬克斯,那么黑兹尔是用拒绝姿态为武器与他周围没有灵魂的人作战,以避免祛魅世界的腐蚀和同化。他用石头砸伤伊诺克,撕碎伊诺克企图充当新耶稣的干尸,断然拒绝伊诺克想要亲近他的意图;发现霍克斯的真相后,他毅然掉头离开他并抛弃萨巴斯以显示他对欺骗和放纵的厌恶;他还用扎伤肖茨手指甚至杀死索勒斯这样极端的方式清除物化上帝谋取金钱的行为。因此,就像拯救了危难中的王国的追寻式英雄一样,他是孤独的,但与伊诺克害怕孤独不同的是,他享受这种孤独。很显然,在这里,奥康纳有意将黑兹尔塑造为一个尼采式的悲剧英雄,即刻意与现代社会疏离,以自身的孤独来对抗现代社会的堕落。[10]12

但是,这位英雄身上也透露着一种现代人的自负。这主要表现在他对原罪的否定上。所谓原罪源自于《旧约·创世纪》里关于亚当与夏娃违背了上帝的意愿,凭着个人意愿探索未知,从而犯了原罪而被逐出无忧无虑的伊甸园的故事。这故事告诉我们,原罪就是人的自由意志。[11]116在书中,黑兹尔对原罪的否定就是在肯定人的自由意志的合理性,而且他还相信自由意志就是一切,尤其是当他有了埃塞克斯这辆二手车后,他更是对这种信仰推崇备至。有了这辆车,他可以到达他“想去的任何地方”。他想去见伊诺克,这辆车很快就拉他到了城市的中心公园;他想找到霍克斯父女的住处,在驾驶这辆车的路上他就发现了他们的行踪;他想去另一个城市,从头开始,这想法也“来自自己有辆车——有个可以人不知鬼不觉地想去哪里很快就去到哪里的家什”[3]171。这辆车还让他有了当上帝的感觉。当他站在车头上宣扬没有原罪、也没有救赎的教义时,那种狂妄之态就像他是上帝;当他发现索勒斯假扮他并宣扬他创立的没有耶稣的教派、且篡改了其教义时,他就开着那辆埃塞克斯车将索勒斯送上了死亡之路,那做派俨然上帝在惩罚违背他意志的人。这也是为什么他一直对自己的车赞不绝口的原因,甚至面对上帝赦免众人的话题时,他可以堂而皇之地说:“一个有漂亮车的人是不需要别人给他求得赦免的”[3]104。汽车是人类科学技术进步的成就之一,黑兹尔对汽车的迷恋体现了现代人的技术崇拜意识,也表明了自启蒙时代所形成的一种观点:人可以依靠自身的知性能力和技术工具理性,而不是外在的权威与力量,比如上帝,去认识真理,进而主宰世界,并以此挑战上帝的意志,进而取代上帝。[12]96

但是奥康纳却不允许黑兹尔实现他的自由意志。那辆黑兹尔嘴里的“漂亮车”从一开始便麻烦不断,不是熄火,就是喇叭按不响。不仅如此,那辆车还被描绘成束缚他的牢笼。一次是他开车去找伊诺克打听霍克斯的下落时,伊诺克看到挡风玻璃后他的那张脸“像警匪影片中被关在小屋里,捆在椅背上,嘴里塞着毛巾的那个可怜虫”[3]77。另外一次是他赶走肖茨之后,睡在车里梦见自己被活埋了,他拼命想要从车里钻出去,可是试了几次都没能挪动分毫。凡此种种都体现了奥康纳对这一人类科技成就的嘲讽。到了最后,当黑兹尔驾驶着那辆破车离开托金汉姆城去别处继续宣扬没有耶稣的教派时,警察没有任何理由地拦住了他的车,并把车推下高高的堤坎。汽车被毁之后的黑兹尔坐在堤坎上发呆,对警察的询问置若罔闻。约瑟芬·亨廷把此时黑兹尔的心境阐释为“他被虚无感完全吞噬了”。[11]54但是,此时的黑兹尔与伊诺克不同的是,他不是低头看着脚下的世界,而是抬头望着天空。一直在地上埋头苦苦追寻真相的黑兹尔终于抬头看他头上的那片在奥康纳笔下象征着上帝的召唤的苍天。这样的召唤曾幻化成建造浩大、神秘而威严的宇宙工程的脚手架出现在刚到托金汉姆城的黑兹尔的头顶上,也曾幻化成一朵白胡子老头般的白云出现在他驾着车与萨巴斯兜风时。①在儿童绘本的《圣经》中,上帝总是以白胡子老头的形象出现。但只有当他发现那辆帮他实现自由意志的埃塞克斯车被轻而易举地摔得稀巴烂时,他才意识到比起“辽阔”、“无垠”的太空,他立在堤坎上的身影是多么渺小。此时的他终于认识到既然人的自由意志如同那辆埃塞克斯车一样脆弱得不堪一击,它又怎能超越上帝的意志?自我回归之后的黑兹尔最后也像俄狄浦斯一样自残双眼来惩罚自己以不知为知的狂妄和想要与神比肩的野心。

自残双眼后的黑兹尔仍然没有停止追寻的脚步,只是这时他追寻的是“复魅”。实际上,韦伯在指出祛魅后的世界“专家没有灵魂,纵欲者没有心肝”的问题时就透露出复魅的渴望,而继承与发展了韦伯关于世界祛魅思想的后现代主义者更是憧憬一个“复魅”的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人恢复了对超越世界的敬畏感,神圣与崇高又重回人间,人类过着一种真正有意义的生活。[14]6-7一句话,复魅就是让世界重新生魅。很显然,黑兹尔是呼唤复魅世界的成员之一。在《智血》中,黑兹尔以古代基督教圣僧折磨自己肉体的方式来实践“复魅”这一理念。他每天脚穿里面放了碎玻璃和石头的鞋子外出步行一上午,到了晚上身缠带刺的铁丝睡觉。当他的房东太太问他为何要这样做时,他回答说因为他有罪、不干净。可见上帝又回到了他的心中,神圣而又威严。

黑兹尔的复魅首先救赎的是他自己。在书中,自残双眼之前的黑兹尔总是处于一种不安和焦虑的状态中。黑兹尔的否定原罪,“到另外一座城市去……在那里另外找间房子,另外找个女人,心无牵挂地一切从头开始”[3]170的想法,都表明他是一个典型的美国式亚当。[4]23-30这样的亚当不受原罪的污染,不受过去、社会或者女人的羁绊,永远在追寻自由的道路上前行。但是在黑兹尔追求自由的道路上,人们看不到美国式亚当原型身上应有的潇洒、快乐,反而看到的是一个每天都被不安和恐惧感折磨的人。比如说他想通过嫖妓、引诱萨巴思这样的堕落行为来挑衅上帝,但是他却没有在这种亵渎中获得丝毫快感,反而是挫折感让他急于抽身离开她们;他离开家乡,想忘掉过去潇洒地前往托金汉姆城去“干从未干过的事”,但过去却化作一个个亲人死亡的噩梦来惊吓他、牵绊他;他拒绝赎罪,也拒绝上帝的拯救,但在车里梦见自己被活埋时却“期待霍克斯手拿扳手出现在椭圆形窗口”[3]150来搭救他,要知道,那时候在他眼中,霍克斯就是耶稣的门徒圣保罗的化身。黑兹尔的这种烦躁不安正是一种人类摆脱上帝的惩戒、监视之后,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存在主义的焦虑[4]162-165。而当他的心趋向上帝之后,这种种不安和焦虑立刻烟消云散。在房东太太的眼中,用平静这个词来形容他是最恰当不过了。他每天默默地起居,对外界的一切无动于衷。当房东太太发现他竟把钞票当作垃圾扔掉而大惊小怪时,他竟然对她说如果觉得扔掉可惜尽管拿走就是了;当走投无路的萨巴思回到他身边时,就连房东太太都为他抱不平:“她是冲着你的钱来的”[3]198。而黑兹尔的回答却是出奇地平静:如果她要的是钱就让她拿走就是了。当他的尸体被搬回房东太太的家时,奥康纳更是用“冷峻、宁静”以及“安宁”这样的词来描述他的没有知觉的脸。这时房东太太的一句“你终于回家了”提醒人们,黑兹尔之所以如此平静是因为他终于找到了他的精神家园,获得了心灵的宁静。这时的他,灵魂完全向超越性敞开,以至于让一直观察他的房东太太觉得他的“脑袋比世界还要大,大得足以装下整个天空和所有星星,装下过去、现在和未来”[3]200。带着敞开的心灵,他走向隧道里的那个象征上帝精神的亮点,“直到变成了那个光点”[3]214。

在救赎自己的同时,黑兹尔也艰难地救赎了房东太太的心灵。说其艰难是因为房东太太是个对超越世界完全关闭了自己心灵的人。在她眼中除了钱,别的什么都看不到。这样的一个人,一开始她当然无法理解黑兹尔的复魅行为,认为那是“正常人决计不会干的”[3]206。也正是这句“正常人决计不会干”的话点明了在现代世界进行复魅的艰难性,因为无处不在的科学技术和理性的光芒已将人对上帝所怀有的神秘感和敬畏感驱散得无影无踪,再要人相信有一个真实的、超越世界的存在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尽管如此,奥康纳还是在小说中让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成为可能。这首先要归功于黑兹尔的眼睛。当黑兹尔告诉房东太太要弄瞎眼睛时,她生平第一次思考永恒、生命和死亡以及光明这些有关人生意义的问题。之后,每次黑兹尔出现在她面前,他那双空洞的眼窝都吸引她努力往里边看。就这样,天天观察、琢磨黑兹尔成为她生命中最有意义的事。渐渐地,她觉得黑兹尔空洞的眼底深处有一个亮点,“要不然他怎么知道时间是在倒退还是前进呢?”[3]200基督教传统认为光亮象征着上帝,圣约翰福音书就说过“上帝是光”。[15]36可见,房东太太原先向超越世界关闭的心终于开始敞开。但这还不够,因为她总觉得自己被挡在通向那个亮点的入口处,让她无法将那亮点牢牢地装在心中。只有当她坐在黑兹尔的尸体旁、闭上了自己那双充满物欲的双眼时,才终于觉得进入了那条通向光亮的长长通道,“那无法开始的事情似乎终于有了头绪,看见他正在越来越远地离去,深入到黑暗之中,直到变成了那个光点”[3]214。奇迹发生了,房东太太终于让自己的心灵完全向超越世界敞开,看到了上帝的荣辉。至此,黑兹尔那件“从未做过的事”才算真正完成。

奥康纳成长与创作于一个在技术理性光芒照耀下诸神隐遁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宗教改革、理性主义、工业化等祛魅浪潮所造成的心灵荒漠化促使人们不得不直面在精神层面上何路可走的问题。奥康纳在《智血》中借用俄狄浦斯这一追寻式原型展示了现代人在祛魅世界中的精神归趋之路。黑兹尔,这个现代俄狄浦斯的托金汉姆之行是一场自我认知之旅后的复魅之旅。他的自我认知之旅让我们看到了高举科学理性大旗的人的自由意志是怎样被撞得头破血流的,而他最后的复魅让我们看到了回归超越世界后心灵的宁静和充盈,总之,奥康纳是在借俄狄浦斯这一原型之力来表达她希望价值理性重回人间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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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立早

On the Journey of Quest in a Disenchanted World

ZENG Zhu-qing,GUO Yun*(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Central South University,Changsha,Hunan 410083,China)

Abstract:This article explores the meaning of the Oedipal archetype in Flannery O’connor’s novel Wise Blood.By using the archetypes of quest embodied in the image of Oedipus,O’connor delineates Hazel’s journey in Taulkinham as a quest for his spiritual home.This quest not only exposes people’s loss of soul caused by disenchantment but also makes Hazel obtain his self-knowledge.At last,Hazel’s effort of re-enchantment manifests O’Connor’s wish for the return of value rationality to the disenchanted world.

Keywords:Wise Blood; Oedipus; disenchantment; self-knowledge; re-enchantment

作者简介:曾竹青(1968-),女,湖南邵阳人,中南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美国文学研究;郭云(1983-),女,安徽巢湖人,中南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

*收稿日期:2015-01-19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981(2015) 04-01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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