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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白鹿原》中的身体叙事

2014-11-14曹小娟

小说评论 2014年5期
关键词:黑娃田小娥白嘉轩

曹小娟

“任何一种艺术都是直接或者间接地关涉人的身体的。没有对于身体的刻画,也就没有了关于人的艺术。艺术的一个重要特性就是身体自身的揭示。”小说《白鹿原》即出现了较多的关于身体刻画与身体体验的叙事情节,探究这些身体书写的叙事功能及其在文学意义生成中的作用与价值,是解读《白鹿原》的一个重要线索。本文试图结合具体的历史语境探讨《白鹿原》中的身体叙事,探究身体与文化政治权力的关系、身体的惩罚、规训与隐喻意义,并探寻《白鹿原》中身体叙事的价值与意义。

小说《白鹿原》中人物的身体并非处于自然、平等的状态,而是各种权力竞相角逐的对象,福柯曾指出:“社会,它的各种各样的实践内容和组织形式,它的各种各样的权利技术,它的各种各样的历史悲喜剧,都围绕着身体而展开角逐,都将身体作为一个焦点,都对身体进行静心的规划、设计和表现。身体成为各种权力的追逐目标,权利在试探它,挑逗它,控制它,生产它。正是在对身体作的各种各样的规划过程中,权利的秘密,社会的秘密和历史的秘密昭然若揭。”,这说明,人的身体总是与特定的社会文化系统相关联,只有深入到社会、文化、政治的内部,才能有效地诠释身体的存在状态。

在《白鹿原》中,白嘉轩的身体叙事颇为奇特,富有神话色彩,首先是七娶六丧,小说一开始就通过不可思议的婚姻经历凸显白嘉轩身体的特殊性,传闻中他长着“一个狗毬的家伙,长到可以缠腰一匝,而且尖头上长着一个带毒的倒钩,女人们的肝肺肠肚全被捣碎而且注进毒汁。”其次是他的腰,小说多次描写到白嘉轩又硬又直的腰,这主要是通过黑娃的视角呈现出来的,黑娃从小就不喜欢白嘉轩的腰,当黑娃在原上搞农协运动去向白嘉轩要祠堂钥匙时,小说中出现了这样的一个细节描写,即黑娃看着白嘉轩挺的笔直的腰,他不由得也挺一挺自己的腰。最后是伐神取水时的身体刻画,在伐神取水时,白嘉轩接住了烧的火红的钢钎,并从自己的左腮穿到右腮,这时他的身体已经超越了自然身体的承受能力,具有夸张的意味。这些充满神话色彩与夸张意味的身体叙述都与白嘉轩的族长身份密切相关,作为封建宗法制族长,他必须被神化,必须有异于常人的神奇力量,白嘉轩七娶六丧、挺直的腰杆以及伐神取水即是从身体方面表现出他异于常人之处。白嘉轩的身体形象反映出宗族权力对个体身体的生产与塑造,同时,这种神化的身体会不断强化其族长身份与宗族权力,从而保证封建宗族制度的稳定性与有效性。同样,小说中白孝文、白孝武身体都和父亲的身体类似,无一例外挺直的腰杆等,这都表现出了宗族权力对个体身体的塑造。

鹿子霖的身体叙事则代表着白鹿村的政治权力对个体身体的塑造,小说对鹿子霖的身体刻画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首先是身体的服饰,鹿子霖当上乡约,在白鹿村具有绝对的政治权力,可以与白嘉轩的族长权力相抗衡,他的着装发生了改变,传统的长袍马褂换成青洋布制服,连自己也差点认不出来自己,第二次走马上任时他刻意去省城买了一身行头。这两次的身体服饰与发疯后的服饰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的“棉衣棉裤到处线断缝开,吊着一缕缕一串串污脏的棉花套儿”,而这时的身体则是“满头的灰色头发像丢弃的破毡片子苫住了耳朵和脖颈,黄里透青的脸上涂抹着眼屎鼻涕和灰垢,两只手完全变成乌鸦爪子了。”鹿子霖的身体及身体服饰与他政治权力息息相关,当他拥有政治权力时,他的身体与服饰是异常鲜明的,而当他失去政治权力时则是破败不堪的;其次是欲望的身体,这表现在他与田小娥及其原上的若干女性的关系,鹿子霖之所以能够占有这些女性,都与他的政治权力相关。因此,可以说是政治权力生产并塑造了鹿子霖权力化的身体。

小说对白嘉轩、鹿子霖这两位在白鹿村拥有不同权力的人物的身体叙述揭示出文化政治权力对个体身体的塑造与生产,权力生产出权力化的身体,进而通过权力化的身体主宰并钳制他人的身体,从而使得文化政治系统能够有效地发挥作用,这体现在对叛逆者身体的管理与惩治。

在白鹿村现实的文化政治语境中,个人要让日常生活顺利进行,身体的管理至关重要,如果身体一旦跃出文化政治系统,必然会受到相应的处置。奥尼尔说:“最高的社会惩罚就是人身限制或肉体监禁,通过疼痛折磨、饥饿甚至死刑来达到惩处的目的。革命者、造反者、持异端邪说者、失足者、罪犯、甚至病人都可能遭到肉体上的惩处,因为他们必须为挑战社会的正统体制和既定原则付出身体的代价。”在白鹿村,对脱离常规的身体进行惩处的执刑者是具有宗族权力的族长以及政治上的胜利者。

在白鹿村,田小娥、狗蛋以及白孝文都没有有效地管理好自己的身体,因此他们受到了相应的惩罚。田小娥接受了三次惩罚,第一次是政治上的身体处罚,在黑娃鼓动下,田小娥参与了农协运动,并担任妇女主任,成为当时政治体系的造反者,失败之后,黑娃逃走,她受到了田福贤与鹿子霖公开的处罚,在戏楼前被披头散发地掉到杆顶,接受了礅刑;第二次是宗族文化系统的惩罚,为搭救黑娃,田小娥委身于鹿子霖,没想到被垂涎她已久的狗蛋知晓,鹿子霖为了脱身,与田小娥设下圈套,抓了狗蛋,结果田小娥和狗蛋成为淫乱的男女在祠堂前接受了刺刷刷的刑罚。这次惩处不仅是肉体的疼痛,更包含着身体的公开羞辱,封建宗法制族规对女性淫乱的处罚尤为严厉,多以集体的形式出现,肉体的裸露与羞辱是必不可少的程序。狗蛋落入鹿子霖和田小娥的圈套,和田小娥一起接受了身体惩罚,最终丢掉了性命;第三次是宗族文化系统对她鬼魂的惩处。田小娥死后附身鹿三,并引发瘟疫,众人都要求白嘉轩为田小娥修庙塑身,以躲避瘟疫,然而白嘉轩坚持按照乡约和族规严惩田小娥的鬼魂,将她的骨殖烧三天三夜,并建六棱砖塔镇压,让她永不得出世。对身体乃至尸体的极端处理,显示出儒家文化的偏执与冷漠,也反映出挑战封建礼教的叛逆者所需要付出的巨大代价。同样,白孝文也没有管理好自己的身体,小说写他在主持处罚田小娥与狗蛋的仪式时,瞅了一眼她的胸脯,刺刷刷落在了田小娥的胸上,这里已经露出端倪,表现出白孝文并没有按照封建伦理规则管理自己身体,因而田小娥才轻而易举地勾引了他,使他触犯族规,受到公开的刺刷刷的肉体惩罚。

与田小娥、狗蛋及白孝文公开的身体惩处相比,鹿冷氏的身体惩罚是非常隐蔽的,对她进行惩罚的元凶是封建伦理道德,而执行者却是她的父亲和公公。鹿冷氏和鹿兆鹏结婚后便独守空房,正常的身体欲望长期得不到满足,这使得她一度在封建礼教和身体欲望之间痛苦地挣扎,一会羡慕田小娥,转而又后悔不已,后悔说明这一时期的鹿冷氏还能有效地按照封建礼教管理自己的身体,她的自我压抑住了本我。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被压抑的欲望必须找到一个合理发泄通道,在鹿冷氏这里是以梦的形式呈现出来,乱七八糟的欲望的梦境致使她心虚气弱,甚至不敢扬起脸看任何成年男人的眼睛。欲望通过梦境得到合理的宣泄,因而,鹿冷氏的身体与精神才能处在平衡状态,从而表现出符合封建礼教的理想化的超我形象。然而后来公公鹿子霖酒后乱性,唤醒了她的身体感受:“她现在得到了具体的新鲜的被揉捏奶子时的酥麻,被毛茸茸嘴巴拱着脸短时的奇痒难支,以及那骡马汗息一样的男人气味的浸润和刺激,如此具体,如此逼真,如此勾魂荡魄!”这种真实的身体感受诱发了她被压抑的身体欲望,促使她大胆地勾引公公鹿子霖,不料却被公公羞辱一番,公公的拒绝将鹿冷氏推向万劫不复的绝境,一方面身体的欲望无法得到满足,另一方面,她真实地成为封建礼教所不容的“淫乱”女性。鹿冷氏深受封建礼教的熏陶与束缚,缺乏田小娥的抗争性格,亦无白灵的叛逆精神,她只能走向精神分裂,精神失常后,她的本我不再受自我的控制,全面地展现出来,其表现就是在公共场合肆无忌惮地说出内心对鹿子霖的渴望。这种乱伦关系有悖伦理秩序,鹿冷氏得到了身体上的惩罚,先是被囚禁起来,后又被强迫吃药,最终父亲的一味重药夺走了她的性命,这种秘密的处置方式保全了鹿冷两家的颜面。

身体之所以受到规训,是因为触犯了封建宗法制度,在白鹿村,封建的宗法制度无孔不入地监管着人的身体。《白鹿原》中出现的动物身体叙事从侧面反映出了这一严密的监管制度,小说中出现了两次动物身体叙事,一次是黑娃、鹿兆鹏、白孝文小时候到白兴儿庄场偷看动物配种,三人被家长狠狠地教训了一顿;第二次是白灵问鹿三骡子的私处,鹿三认为白灵要是他的亲生女子,他早就一巴掌抽上了。然而田小娥、鹿冷氏与白孝文的身体在如此高压的监管之下并没有顺从,反而生发出极端的身体反抗,这种反抗力量完全来自身体的原始冲动。

田小娥在遇见黑娃之前,她的身体只是一个工具,是被郭举人用来泡枣以延年益寿的工具,作为小妾,她既得不到尊重,身体欲望也得不到满足。遇见黑娃,田小娥的身体才成为真实的肉体,在和黑娃私通的过程中,她始终处于主导地位,她主动以身体勾引黑娃,并义无反顾地跟着黑娃住进白鹿村的烂窑洞,更难能可贵的是对于私通事件她并不后悔,这表现在她不止一次地对黑娃吐露心声,她对黑娃的爱如同飞蛾扑火般壮烈。同样,鹿冷氏在和公公的关系中也处于主动地位,虽然鹿子霖无礼在先,但那是酒后乱性,而鹿冷氏对公公的勾引则是清醒的、直白的,她涂脂抹粉、炒菜、敬酒,都表现出她对身体欲望的渴求,封建的伦理道德已经难以驾驭和控制她内心的狂热,即使是乱伦,也没能阻止她,公公的拒绝,父亲的猛药,使得她不得不用凉水以及肉体的折磨来埋葬身体的合理欲望,最终走向死亡。

白孝文是白鹿村族长的继承人,白嘉轩严格按照儒家文化教育和培养他,并且严密监管他的一切,甚至私人领域,这表现在他新婚时期,父亲对他纵欲的训诫。白孝文不赌博也不掷骰子,甚至连纠方狼吃娃等乡村游戏也不染指,唯一的爱好就是看戏,看戏亦不看“有伤风化”的。可以说,封建礼教通过父亲与族长的权威不断地压制着白孝文的身体欲望。田小娥的诱惑无疑激发了白孝文被压制的欲望,在和田小娥交往的初期,白孝文还会在封建礼教与身体欲望之间纠结挣扎,他“不能”的生理现象说明了这一问题,裤子是他最后的遮羞布。后来,当白嘉轩在祠堂前用刺刷刷公开处罚白孝文之后,那层遮羞布被撕破,他彻底摆脱了封建礼教的束缚,在田小娥面前显示了自己的男人样子,从身体上找回了自我。田小娥、鹿冷氏与白孝文的遭遇说明了传统儒家文化对个体身体的压抑与戕害以及身体的本能反弹,倭铿说:“对感官的压抑就像违背天理的事一样,它产生的邪恶比承担清洗的任务还要大”田小娥死后鬼魂的身体显现、鹿冷氏的不幸遭遇、白孝文的族长到乞丐的命运转变都说明了这一问题。

从《白鹿原》的身体叙事中,我们可以看出作家在文化上的困惑与矛盾,一方面,作家在小说中展现了封建宗法制度对个体身体的生产与塑造、权力化的身体对他者身体的监管与规训以及身体的本能反抗,表现出了作家对封建宗法制度的反思与批判以及对人合理的身体欲望的肯定;然而,另一方面,作家亦流露出对宗族权力化身体力量的艳羡与身体管理方式的肯定,表现出作家对儒家文化的肯定与向往,这体现在小说对白嘉轩、黑娃以及朱先生身体的刻画与描绘中。

小说对白嘉轩的身体叙事较为含混,作者不断地彰显他身体的神话色彩,从身体上强化他的宗族权力,而当这被强化的宗族权力钳制他人身体,否定人的合理身体欲望时,作家显然是持批判的态度。但与此同时,作家还流露出对白嘉轩式的宗族权力化身体的羡慕与欣赏,这体现在白嘉轩实行乡约制度,制定处罚条例,成功地处置赌徒与烟鬼的事件上。对赌徒和烟鬼的惩罚方式是公开的身体惩处,用刺刷刷抽打赌徒、给烟鬼灌粪便,通过身体的疼痛与折磨促使他们戒掉赌瘾和烟瘾,这显然是一种野蛮与落后的集体化的身体管理方式,然而小说却写到白嘉轩推行的乡约制度使得白鹿村的村民都变得和颜悦色,彬彬有礼,这鲜明地表现出作家对传统儒家文化的肯定及其村落治理方式的欣赏与向往。

同样,作者对儒家文化的留恋也体现在对黑娃的身体叙事上,当黑娃和田小娥在一起时,他始终怀有一丝愧疚和不安,认为自己做下了瞎瞎事,而和高玉凤在一起的黑娃则显得文质彬彬,完全是和平宁静的温馨与可靠安全。高玉凤是老秀才的女儿,知书达理,是儒家文化的代表和象征,作者对二者婚姻关系的肯定表现出了作家的思想倾向。值得深思的是小说对黑娃、朱先生的夫妻关系的叙述中出现了相同之处,即二人都曾经深情地称呼妻子为妈,黑娃回乡祭祖,晚上和妻子住在老家,他羞怯怯地叫了一声妈,朱先生在临死之前,盯着朱白氏叫了一声妈,为何要管妻子叫妈呢?伊格尔顿说:“性的欲望是对社会制度的潜在颠覆,性欲的萌动、形成以及产生都是一种异质的社会构成,那么如何才能避免性欲呢?答案是,必须自然地去掉女人的性征(desexualize),所有女人必须成为‘母亲’。”儒家文化强调个人精神的提升,排斥形而下的身体,将身体欲望视为洪水猛兽,因此,作为儒家知识分子的朱先生与回归儒家文化的黑娃才会出现相同的行为,即将妻子母性化,以理性节制欲望。就身体管理而言,作家显然更为赞同朱先生与黑娃的方式。

从以上论述可以看出,作家对儒家文化的态度是极其复杂的,正如雷达所言:“陈忠实在《白鹿原》中的文化立场和价值观念是充满矛盾的:他既在批判,又在赞赏;既在鞭挞,又在挽悼;他既看到传统的宗法文化是现代文明的路障,又对传统文化人格的魅力依恋不舍;他既清楚地看到农业文明如日薄西山,又希望从中开出拯救和重铸民族灵魂的灵丹妙药。”陈忠实的这种文化困惑在寻根小说中比比皆是,寻根作家满怀信心地寻找中国文化之根,却在现实中碰壁,挖掘出传统文化中的种种劣根性,转而在启蒙与传统文化之间犹疑不决。不容置疑的是,儒家文化的集体理性与现代文化的个体本位存在着巨大的冲突,公开的、集体的身体惩处显然是不合理的,希望借助集体的方式约束现代人只是作家对现实状况不满的一种美好的文化想象,而作家显然也认识到儒家文化的衰落,小说中白嘉轩硬直的身体变成佝偻驼背、白孝义的不育揭示出了这一问题。此外,小说中还出现了与革命相关的身体叙事,如鹿兆海、白灵与黑娃都曾在革命中受到不公正的身体惩处以及鹿子霖对搞农协分子的身体惩罚,这些身体叙事则表现出作者对中国革命的思考与批判以及对平静、安定生活的美好向往。

注释:

①彭富春:《身体美学的基本问题》,《中州学刊》,2005年第3期。

②汪安民:《身体·空间·与后现代性》,南京:江苏人民出版,2006年版,第18页。

③④⑥陈忠实:《白鹿原》,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2页,第574页,第446页。

⑤约翰·奥尼尔:《身体形态——现代社会的五种身体》,张旭春译,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61页。

⑦[英]倭铿:《道德与艺术》,见刘小枫:《人类困境中的审美精神》,北京:东方出版中心,1994年版,第181页。

⑧[英]伊格尔顿:《历史中的政治、哲学、爱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45页。

⑨雷达:《废墟上的精魂——〈白鹿原〉论》,《文学评论》,1993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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