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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少功《革命后记》读札

2014-11-14韩亮

小说评论 2014年5期
关键词:后记韩少功领袖

韩亮

在以《日夜书》为“知青”一代作传后,韩少功推出长篇散文《革命后记》(《钟山》2014年第2期),来追寻当代激进政治并未远去的背影。他试图突破当下“文革”叙述的诸种弊端,以平静的、超越左右的眼光,在官方与民间、境内与境外的各种声音中,去触摸历史复杂的真实。他意识到记忆与书写的困境,即由记忆者的身份、视角、经历与时间的幕布所带来“真实”偏离,试图如阿伦特在反思大屠杀时提出的“平庸的恶”一样,发现导致这场全面性灾难的根本原因。然而,他的写作意图是否完成,或者这份“艰难的证词”能否被相信,还须追索在错杂的现象叙述、繁多的理论与数据征引、以及那两百零九个注释之后的话语逻辑。

王彬彬教授曾就史实讹误为《革命后记》“补注”,并指出:“写散文、写小说的韩少功,也仍然是一个小说家。”这部长篇散文运用了哲学、史学、政治学、社会学、乃至数学、生物学等诸多领域的背景知识,但小说家韩少功有太多的想象热情,以气势磅礴的征引、故作轻松的语言游戏、天马行空的奇想,构设出一个个“博学者”的陷阱。

面对“文革”造成的非正常死亡,韩少功依据马若德与费正清的估计,计算出“文革”中年平均非正常死亡人数占正常人口的百分比,得出结论:美国每年因枪支管控不力导致的死亡“已接近两个‘文革’”;2011年希腊自杀数“也远超‘文革’”;2010年中国因空气污染导致的死亡“竟是‘文革’的数十倍”。单纯的数据对比是否有意义姑且不论,这一貌似公允的“平均值”至少意味着对复杂事件的过于简单化描述,模糊了不同事件在事实上所存在的巨大差异,成为看似科学的障眼法。

在“乌托邦的有效期”中,韩少功认为“礼”是“以制度对人心实行硬约束”。对“礼”的阐释固然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但“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外在的规范、仪式、赏罚并不是最重要的。“礼”背后的意义在于“仁”,因此孔子说:“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礼是人与人相接相处的规范准则,因人情而制礼,源出于自身需求。韩少功所说的制度对人心的硬约束应属“法”而非“礼”的范畴,失礼未必违法,所以“礼”根本谈不上是“硬约束”。

涉及到“文革”的病症分析时,韩少功的想象热情与小说家言表现得就更为明显。他描述全民警察化的后果:“人人盯我,我盯人人。达则兼盯天下,穷则独盯其身。盯吾老以及人之老,盯吾幼以及人之幼”,并感慨“全国一盘棋,上下一张网,国家体制建设的诸多难题也迎刃而解”,这几乎是在为如同奥威尔笔下1984 式的恐怖世界喝彩。他还将“文革”拉开序幕后的乱象半调侃半认真地描述为零障碍、无限度、让西方人也要汗颜的“民主”与“自由”。谈到历史上的大规模暴力时,韩少功列举从十五世纪开始的“猎巫”运动,作出如下的论断:

如果我们能够理解那些与莎士比亚、达·芬奇、培根、笛卡儿、伽利略、莫里哀、开普勒等同时代的启蒙男女,那些不乏诚敬、温雅、戒律、艺术感的欧罗巴人,也参加烧死女巫的起哄,为何不能理解中国“文革”中的双重人格?

的确,人们可以不觉得“不能理解”,不觉得“不可思议”,但至少也会在暴行面前感到震动。且不说十五世纪至十八世纪的猎杀女巫与二十世纪的“文革”是否可以有可比性,且不说文艺复兴时期并没有从中世纪的黑暗中完全走出,启蒙的进程远未完成,“博学者”至少在比照对象的选择上设置了陷阱。

他确实具有眼光的地方在于,十五世纪至十八世纪的猎杀女巫,和二十世纪纳粹式的大屠杀,在根本上是不同的。猎杀女巫是在国王或者主教个人意愿的发动下进行的,而纳粹式的屠杀则是一个有组织的、精密的、严谨的工业化活动。从这种意义上说,纳粹对屠杀犹太人的极端可怕之处在于,人类已经经历过现代文明的洗礼,却将自己所创造的科技与体制,用来对一个民族进行有条不紊的“清洗”与“最终解决”。“文革”中的暴力究竟更接近于哪一种,又有何自身的特点,都是需要进行深入分析的,而不能在如此简单的对比后发出感慨:这没什么好惊奇的,可惊奇的事情多着呢!二十世纪下半叶,这个时间点本身难道不值得惊奇,不值得反思吗?

《革命后记》中,古华被不无讽刺地提及:“这一份土特产到加拿大后变身秘史专家,一举揭发出红墙里的秦始皇和西门庆”。对于《芙蓉镇》中“天使/撒旦、文明/野蛮、进步/反动的传统二元模式”,韩少功表达出相当不屑一顾的态度,他自己的规避方法则是:既写天使也写撒旦,既写文明也写野蛮,既写进步也写反动,这一写作逻辑看似是面面俱到、正反皆言尽,实则避重就轻、另有意图。

在“文革”的归因上,韩少功反对“非理性行为”的判断,在他看来攀比与竞争是人性的基本面,在追逐物质利益的权利被平等分配体制取消后,新的利益,即“政治荣誉、政治安全、政治地位、政治权力”登场。他反问道:“我们有什么理由采取双重标准,把这一些再寻常和再务实不过的逐利者,看作一大群疯子?我们有什么理由对逐利这一最基本的人权和最普世的生物性大惊小怪,然后对自己的逐利业绩倒是津津乐道?”并在一句“这事其实早已不算新鲜”之后,援引鲍德里亚和布尔迪厄的理论,将对后现代社会的阐释,成功地嫁接到从根本上还属于前现代或现代早期的“文革”,来进一步延伸自己的“逐利论”。

韩少功着力描述“文革”的两种地位竞升通道:分别指向“自我造神”与“外在造魔”的“奉献型竞争”与“攻击型竞争”。他言及由此而来的灾难,其用意则是证明领袖不得已的目光迷乱:“他在一张世界地图上看不到多少温情,于是很容易把物质利益之争、行政摩擦之争、文化差异之争、认识侧重之争等统统视为意识形态较量,甚至把人脉派系、作风、方法、性格、意气等方面的磕磕碰碰,读入思想有色眼镜,读出清一色的阶级斗争”。

他饶有兴致地描述由精神氛围与领袖魅力带来的生产学习热潮,并列举出一系列数据来证明“文革”在经济上交出了“一份亮眼的成绩单”,其目的也仍是论证领袖的判断失误实属无奈:“要说头脑发热,与其说毛泽东热在‘建设经验不足’,毋宁说他热在对人性和民心的高估,对各地、各业、各级的激情秀失察,对投机者们的忠诚态和豪壮态误判,对一个权力社会的体制弊端缺乏准备。”

他也并不避开“文革”武斗的惨状,但在稍一提及后,立即调转方向:“一方面是暴虐,一方面却不乏热情、爽朗、忠厚甚至纯洁——至少就大多数人而言,与通常的土匪、黑帮、军阀、占领军、绿林乱党不同,他们的暴力与物质利益毫不相干。”于是话题被成功地转移:“红卫兵怎么就成了众多小说、电影、学术著作中千篇一律的青面獠牙?几乎成了机器兽、外星魔、侏罗纪恶龙?当然,抢军帽或撬单车或有所闻,极少数人渣趁火打劫一类也不能排除,林子大了什么鸟都会有”。

文字与光影中红卫兵群像趋同被简单地质疑,而得到这种描述的原因却并未被分析,在客观而智慧的论说表象中,真正需要反思的问题被隐藏了,引出的是仍对领袖人格充满自信的推断:“在他的沙盘推演中,想必一声号召之下,天天捧读红皮语录本的亿万圣徒都能精准操作,紧跟中南海战略部署……他肯定没想到,民众即便对物质利益无感,不意味着他们对政治荣誉、政治安全、政治地位、政治权力也无感。”这一“想必”与“肯定没想到”之间,有组织的暴力与屠戮产生,韩少功援引《道县“文革”杀人遗留问题处理经过》,看到长期阶级斗争带来的人性变异悲剧,然而实质性的反思仍然被轻易略过,雄辩的论述与文末的两百零九个注释仅使《革命后记》具备了学理的表象,严谨思维、分析逻辑的缺乏使它成为了数据、现象的散乱陈列,成为价值判断混乱的话语陷阱。

韩少功不满史学家基于原始文献所作出的、在他看来不免死于句下的判断,指出领袖话语崇拜所造成的迷局:“民众没有反对他的自由,但有解释他的自由,有断章取义、牵强附会、强词夺理、为我所用的可能,丝毫不妨碍大家各行其是。毛泽东思想的多义化,使看似统一的奉召造反,实际上成了五花八门的假诏执法”。他举出十六至十八世纪欧洲的基督教分裂作为同类例证:“基督教独大,教会内部各派无不尊奉基督,无不高扬上帝之旗,所有反基督教思潮仍以基督徒的面目出现,并不直接地逆宗叛教。”然而,反思的切入点不应在强调领袖话语的多义性与随之而来的混乱,面对偶像崇拜及由此攫取利益的行为,要批评的恰恰是这一崇拜本身所造成的全民性的精神奴役。领袖话语的多义化之所以成为问题,正是因为话语的来源单一,远非广泛的自由思想辩论。

对于领袖话语多义性及其后果的强调同样是韩少功试图突破二元对立思维模式的努力,然而,从他事实上所呈现出的,既写灾难亦写成就,并始终着力描述领袖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困境来看,他从根本上仍然停留在一种对立的思维模式之中,也就是说,他真正在意的问题其实并不是“文革”是怎样发生的?这样一种悲剧的根源在于何处?而在于“文革”究竟是好或是不好。正是这样一种潜在的写作诉求,让他看似气势恢宏的论述始终在称赞、批评、既称赞又批评的表面定性中徘徊,将好坏正反放置到天平的两端做一种简单的称量,来证明自己的客观,这一表面上的客观是以取消深度为代价的,无法深入至问题的内里与实质,进而反思苦难并避免历史的重复。况且,韩少功也并非如自己宣称的那样不偏不倚,他所试图给出的答案,从行文惯用的“相对少数”、“相对多数”、“极少数人渣”“大多数人”的措辞中即可见一斑。

由此而观,《革命后记》确是一份“艰难的伪证”。它既不探究群体性癫狂的根源,亦不探测人性的黑洞、探寻将隐性的人性黑暗面激发出来的机制,甚至以戏谑乃至油滑的语言去描述“文革”的残酷,这并非是王小波式消解宏大叙事的插科打诨,而仅仅流于一种刻意的风趣或轻松效果的营造。阿多诺说,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他并非否定一切诗歌创作,而仅仅是宣告传统的精致唯美主义的失效,因为这样的旋律会掩盖受难者绝望的呼号,而在策兰严厉到近乎严酷的诗语面前,他又感叹写诗依然是可能的。从这种意义上说,韩少功的《革命后记》以虚伪的客观、油滑的态度从根本上遮蔽了一代人的迷茫、痛苦与绝望——对它们的反思与铭记,本应是这“后记”的题中之义。

注释:

①王彬彬:《韩少功始终只是个小说家》,《南方都市报》2014年6月22日。

②③杨伯峻译注:《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85页,第123页。

④王晓渔:《艰难的伪证》,《扬子江评论》201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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