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狗
2019-11-19张鸣跃
◇张鸣跃
那时我太小,不懂人,也不懂狗。
我家那只狗叫黑娃,黑色,公狗,很瘦很疲沓,也不大亲近人,但却咬死过几只狼。我没见过黑娃咬狼时的样子,似乎不可能的奇迹,对我来说一直是个谜。
邻居腊娃姨家也有只狗叫黄黄,黄色,母狗,更瘦更蔫,叫都很少叫一声。腊娃姨常打它,打它时它就夹紧尾巴蜷着不动,爱咋打咋打。
那要命的三年,村里的二十多只狗,后来就只剩下了黑娃和黄黄。这个原因我知道,黑娃没被我爹吃了,是因为它救过爹的命,咬死过三只想要爹命的狼。
黄黄是爹救下的。那天,正睡懒觉的黑娃一激灵就往腊娃姨家跑,接着那柴窑里就响起了狗叫声,黑娃的。我跑过去看,看见腊娃姨正手持杀猪刀在杀黄黄,黄黄一身血竟还是蜷成一团不动,眼睁睁看着血淋淋的刀,那刀已经被黑娃咬住,人狗正在大战。
我没命地叫爹。
爹跑来一看,指着腊娃姨吼:“你杀它,我就杀你!”
腊娃姨丢开刀和狗,一屁股坐地上憨叫:“我和狗都快饿死咧!”
爹说:“饿死行,杀不行!”
腊娃姨有点憨傻,但也怕我爹,因为爹是队长,脾气上来真敢杀人。就这样,黄黄被救下来了,身上留下腊娃姨捅下的三处刀疤。
大灾年过去,当年春上,黄黄生下了三个狗娃。从那天起,黑娃就守在腊娃姨家那孔柴窑里,守在黄黄身边,护着黄黄和三个狗娃。除了两家的三个人之外,谁也不让靠近。黑娃也常回家,把我和爹放在它狗食盆里的食叼走,叼去柴窑里,让黄黄吃。我知道,腊娃姨从来就不喂狗。在她想来,狗是不用喂的也是饿不死的。我也知道,那三个可爱的狗娃是黑娃和黄黄的娃,黑娃和黄黄是狗娃的狗爹和狗娘。
那天早上,我和爹还没起炕,就听见那边狗声大作。我爬起来跑去看,战势惊人。柴窑门口,腊娃姨正死抱着一个竹篓子哭喊救命,篓子里是三只狗娃,小狗扑叫成一团。黑娃正发疯地咬着腊娃姨的腿脚往后拖,嘴里发出吓人的低吼,腊娃姨连带篓子一起被拖回窑洞,她还是死不松手,裤子被黑娃撕咬得稀烂,鲜血直流,而黄黄却还是趴着不动,看着黑娃呜咽……
我不懂,还是哭叫爹。
爹来了,我更不懂了。爹竟踢了黑娃几脚,大吼:“滚回去!”
爹是第一次打黑娃,黑娃也是第一次不听爹的话。最后是爹抓着黑娃的后腿拖回家的,我一下子对爹恨之入骨,跟在后面对黑娃哭叫:“咬啊!咬他!”可是,黑娃被拖出血来也没能咬爹一口!
黑娃被爹锁了三天。这三天,我没理爹。当然,爹也没理我。这三天,腊娃姨把三个狗娃背到山外集市上卖掉了。第四天早上,腊娃姨又跑过来了,对我爹说:“我的狗快死咧,咋办呀?”爹没理她,他解开黑娃,就出门去打钟喊村里人上工了。我看见,三天三夜没吃没喝没动的黑娃,飞一般地跑去了柴窑。
柴窑里,黄黄静静地趴在那里,茫然地睁着眼。原来腊娃姨也是知道喂狗的,黄黄嘴边有水、有不少食物,但它看也不看一眼。黑娃围着黄黄转圈儿,舔、拱、吱叫、呜咽……可是,黄黄还是一动不动。最后,黑娃就在黄黄身边趴了下来,也一动不动了。
一连四天,我做尽了一个六岁孩子的极限所能,我哭,我叫,我发疯,我将家里所有好吃的全拿进柴窑,我睡在柴窑死也不回家,我将爹和腊娃姨的手撕抓出一道道血痕……这四天,所有的村里人都来看过黑娃和黄黄,也都流泪了,但没一个人做点什么,甚至连句话都没有。对我的种种反常也不理不睬,好像这就是对我的最大理解和宽容!
第五天,黄黄断气了。
我看见,腊娃姨背着黄黄去埋时,还是哭了的。我看见,爹抱着还活着的黑娃回家时,也掉了泪。夜里,我还是和黑娃睡,我抱着黑娃时,觉得抱着的只是一架坚硬的骨头。爹没再强拉我回屋,不过说了句话:“娃,人也可怜,别恨爹……”
梦里,我和两只狗一直在跑,一直就没停。天亮,我醒来时,发现黑娃不见了。我哭叫起来,爹就过来了,看了看狗窝,拉住我的手说:“走,爹知道它在哪儿。”
爹带我去了村头坟场黄黄的小坟前。坟已经被扒开,坟底,黑娃就趴在黄黄的身边,早已断气,它的前爪刨土刨得稀烂。爹跪下,将刨出的土用手一点一点再推回去,我大哭了起来。等上工的村里人也都过来了,仍是只哭只叹,没有言语也没有动作……
几十年过去了,人不懂狗,可却一直掌控着狗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