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游荡在山川大地上的精灵立传:《山川记》读札
2014-11-14吴义勤
吴义勤
王妹英是近年崛起于中国文坛的优秀青年作家之一,她的长篇小说《福满山》、中篇小说《一千个夜晚》等都因坚实的内容、特异的风格和个人化的品质而引起了广泛的关注与反响。而长篇新作《山川记》更是能代表其文学创作最新追求和最高水平的力作。在这部小说中,王妹英倾其全部的生活积累和人生经验,精心构撰,所“记”不仅是“山川”,还有“历史”、“心灵”和“风俗”。几代山区农民的生活史、情感史、心灵史,以及大历史裹挟下个体命运的隐痛与挣扎在小说中得到了原生态的鲜活呈现。那些在中国西部山川大地上演的悲喜剧,那些游荡在山谷间或粗粝、或细腻、或卑微、或深邃的灵魂令人感动而震撼。小说意蕴深厚而复杂,乡土民间的情感伦理、政治伦理、道德伦理、权力欲望等等相互交织,呈现出多元而饱满的人性景观与思想景观。
一、记录时代,反思历史
《山川记》以新中国成立50 多年中的重大历史事件——“土改运动”、“反右运动”、“浮夸风”、“大饥荒”、“文革批斗运动”、“推行土地联产承包”、“大办乡镇(村办)企业”、“倡导个人创业”——为背景,以对“桃花村”三代人的不同命运际遇的书写为线索,以点带面地呈现了中国50 多年来社会历史发展进程及在此过程中“桃花村”人心灵和思想的变迁过程。首先,小说通过对二喜一家发家致富历程的详细描写,展现了“桃花村”人在新时代里的精神风貌。二喜一家从一贫如洗,到成为“桃花村”首个“万元户”,再到成为首个村办企业的承包者、经营者,其物质财富的积累与发展和整个改革开放的历史步调是高度一致的。然而,伴随财富的增长,二喜的精神世界并没有被金钱所物化,而是成为反哺村民、帮弱助残的乡村慈善家。他在村里盖起了养老院,老人们在此安度晚年,其乐融融。可以说,二喜的创业过程及其慈善行为传递了一种温暖人心、催人奋进的正能量。其次,小说除了展现“桃花村”人思想上由旧趋新、物质上由穷到富的发展历程外,还对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违反发展规律、脱离生活实际、有悖人情人性的政治运动进行了全面而深刻的反思。瘸子村长始终怀疑亩产万斤粮的报道,绝不瞒报产量而甘愿成为全乡的落后分子。一个不识字的农民凭着本能和常识对“浮夸风”现象做出了自我认知和抗拒。而陈五类不堪忍受“桃花村”人的批斗而上吊自杀,小山私挖盗采致使二十多位雇工活埋于矿洞内,则从反面提供了介入、反思历史和发展病症的典型案例。前者是历史错误造就的命案,是软弱的个体被残酷而荒谬的历史运动所吞灭的历史见证;后者是现代化发展过程中,人类毫无节制的贪欲造就的生命悲剧,是命运不能自主把握的底层民众被资本和权力活生生吞噬的例证。此外,小说还借助人物的自我反省,从人物的心灵和精神世界进入历史的细部,从而在更深层次上达到了反思历史的目的。二喜少年时代曾是一个有名的“混混”,当年是批斗“五类分子”的积极参与者。他猛烈批斗过陈五类,陈五类不堪其辱,上吊自杀。这给成年后的二喜的心理种下了愧疚的种子。二喜发家致富后,盖了新房,专门腾出一小间,供上她的牌位以祭奠这位自杀者,而且每逢节日都要到陈五类的坟前祭扫。作家在这里张扬的是一种忏悔意识,而忏悔也构成了人类反思历史、现实和自我的一种方式。
二、探索心灵,呵护生命
这是《山川记》写得最富神采,最打动人心的部分。记录时代,反思历史,仅仅是小说的浅层内容,它的深层意蕴在深入表现人的生存意志和人性样态。小说所讲述的故事,所塑造的人物,所流露的情感,无不指向这一审美目的。这在小说中又表现为几个层次:
一是展现“桃花村”人坚韧而顽强的生命力。这在“桃花村”老一代人身上得到完美体现。无论是具有“生铁愣劲”和“棒槌精神”的铁石队长,因炸坝而“废了一条好腿”,但仍然苦干实干的瘸子村长羊虎,兵荒马乱岁月里先被遗弃,后被响马(土匪)欺凌,但仍能顽强活下的地主婆香莲,还是常常遭受后妈毒打、虐待,但也从未放弃追求美好生活的秋兰,他们的生命本身所体现出来的韧性、活力无不给人以巨大的感染力。而二喜妈对于生存和生活的意志力,尤其能让读者为之动容。她生活不幸,生养孩子多,家庭极度穷困,丈夫非但不和她同舟共济,还离家整日明目张胆地和三寡妇鬼混在一起。二喜妈身体、精神及心灵上都遭受着难以言传的苦痛。为摆脱饥饿,养护孩子,她整日游荡在“桃花村”的山川大野里,寻找或捡拾那些可供活命的食物,甚至还遭遇了黑熊和野狼的袭击。作家笔下,这个女人的生存意志是与大地精神熔为一体的,大地拯救了她和她的孩子,“桃花川”赠予了其生命得以延续下去的食粮和精神动力。后来,她又和儿子二喜去县城“炸油糕”谋生,从而成为桃花村第一个“万元户”。再后来,她支持儿子二喜开办养殖场,承包村里的耐火材料厂,创办乡村敬老院。这个表面上粗放、泼辣、卑微的农村妇女,其生存的耐力和智慧,其身上所蕴藏的巨大生命活力,都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二是表现“桃花村”人健康、优美的人性。小说中的几个女性角色纯真而善良,她们相互帮助,彼此宽容,传唱了一曲曲人性美的赞歌。秋兰和蓝花堪称这方面的典范。秋兰从不歧视地主婆香莲。当香莲没有奶水,不能养活女儿蓝花时,她毫不犹豫地出手相助,并在夜里给其预留着门。因为在1950年代,地主及其子女都是被专制、打倒的对象,秋兰以母乳喂养地主家的孩子,无疑存在着风险。在无端上纲上线的年代,她的这一行为万一被人揭发,就有可能遭受被批斗的命运。但是朴素的同情与善良战胜了一切,人情超越了阶级,人性超越了阶级性,这些日常性的细节,置于特定的历史语境中,无疑具有丰富而深刻的意义。而蓝花这一人物形象更是体现了作家对纯正美好人性、人情的向往。她活得很真、很纯,心底很善,言行很美。她和东明先是不离不弃,后又不得不弃,其情也真挚,其意也绵绵。无论是曾经的相依相守,还是后来的各奔东西,其彼此的包容、理解以及为爱而勇于付出的精神,都将人性本源的真善美纯化、提升到了极点。蓝花对东明的爱恋可以阐释为“包容”、“牺牲”和“奉献”,而绝非“自私”、“纵容”和“小气”。她嫁给二喜,并未因当年二喜欺负过她而对其稍有怨恨,她以一个女子的柔性情怀和温暖的力量,辅助二喜成为“桃花村”的能人和善人。可以说,她就像《边城》里的翠翠,从外貌到心灵,都是无比美丽的;她是大美的女人,是黑暗年代的拯救者,她和两个男人的爱情也如同一首诗,让人难以忘怀。
三是探索“桃花村”人爱的真谛与伦理。爱情是人类最美好的情感。人类对爱的寻找和呼唤,对爱情本质的探讨与争论,自有人类以来就未曾停止过。爱情主题宛如一根红线,贯穿于古今文学史中,成为人类反观自我、呵护生命、叩问生之意义的古老命题。《山川记》对爱情的表现与探索是多层面的,不同人的不同爱情经历蕴含了不同的生命内涵。如果说羊虎之于银妮的爱恋、东明之于蓝花的爱情,都是成长过程中自然萌发出来的青春之爱的话,那么,他们因父母为之定下“童养媳”之约而不能迈入婚姻的殿堂,从而陷入“厌家”、“厌婚”深渊,或者走上心灵漂泊之路,就多少体现出了生命的悲剧色彩。羊虎和东明面对各自妻子都丝毫体验不到生之乐趣,于是,羊虎钟情于豆腐西施长寿媳妇,东明独自孤守而很少回家,然而,他俩的情感悲剧不单单具有抗拒世俗生活和命运安排的意味,也体现为寻找或坚守一己精神家园的深层命意。二喜爹和三寡妇的长相厮守,则更是超出了我们对一般爱情的定义。一个破落的、已婚的乡村男人,一个并不美丽的、寡居乡村的中老年妇女,她们何以长相厮守在了一起,而且不惧任何外界的风言风语,这是畸型的偷情还是真实的爱情?二喜和蓝花的结婚表面上似乎与爱情无关,是残酷命运酿造的苦酒,但是他们婚后的生活却顺风顺水,堪称和谐,她俩于日常生活中建立起来的世俗情感,之于蓝花和东明的初恋,难道不也是另一种更具美感质地的“爱情”吗?在我看来,这些乡村小人物的爱情都是在一种自在、自为的状态下发生的,在看似不现实、不合乎生活逻辑的表象中,其实也隐含着人类共有的精神诉求。他们的爱情经历背后虽然有着民间伦理、乡村政治、封建意识等等的异化与扭曲,但也隐含着有关孤独体验、漂泊意识、家园寻找等具有抽象色彩的生命主题。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小说对爱情的表现和探索,是富有艺术深度的。
三、记录个体成长,塑造日常英雄
人类需要英雄,历史需要英雄,时代也需要英雄。对英雄形象的崇拜与向往,是源于人类或个体反观自我的本能需要。文学是人学,塑造英雄人物,凝聚英雄情结,一直就是文学所要呈现的重要内容。《山川记》中的东明就是被作家当做“英雄”来塑造的。首先,他是一个苦难和不幸的悲剧英雄。他出身卑微,家境贫寒,从一出生那刻起,就注定了其童年、少年生活必定是贫苦而坎坷的。他的爱情和婚姻阴差阳错,“童养媳”的前世宿命让他和蓝花真挚而美好的爱情中途夭折。结婚后,他有家不回,自甘忍受孤独和心灵的痛苦。而这也是他为成长和事业所付出的代价。其次,他是一个有正义感、有担当、有开拓精神的时代英雄。他初中毕业后,先后担任民办老师,考入县师范学校,进教育局当秘书,顺利转至县委工作,不久任乡(镇)长,后被提拔为副县长、常务副县长,直至担任县长,其仕途可谓一路顺畅。为了证明其从政经历的合情、合理性,作家着重展现了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清官形象。比如,他勤于基层调研,善于开拓事业,常常能创造性地开展工作,赢得上级领导和老百姓的欢迎和钦佩;他作风正派,不贪不腐,一生正气,等等。可以说,他是一个被作家高度提纯了的英雄形象。
四、描写自然风景,展现乡土风俗
若从题材上归类,《山川记》可归入乡土小说的范畴。既然是乡土小说,对风景、风物的描写,对乡村风俗的展现,必然是其不可或缺的因素。这也是中国乡土小说的固有传统。《山川记》中的景物描写大体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单纯的山水风景的描写和对“桃花村”独异的自然风貌的展现。比如:“长满了枝条的野桃树漫山遍野,春来的时候惹上几枝桃花,远看都是一片春意。……枝上栖息的山雀,脑袋藏在翅膀底下,不知所以地打着深夜的最后一个盹儿;在堆积的厚厚的干树枝和黄叶中,灰黑杂色的野兔,偷偷地来往。偶尔有一只褐色的松树窜出,往前冲了一起,觉得走错了路,忽然停顿,仿佛心怀疑虑,又回头搜检上年秋来时,跌落在树叶里的半颗野桃充饥,就像命中注定要吃的那样……”像这样大段的景物描写在小说中比比皆是,它们即使脱离文本,单独成篇,也能展现写景散文的优美质地。另一类是衬托“桃花村”人的言行、性格和命运的景物。比如:“看见崖边一棵干掉的酸枣树,挂了几颗红酸枣,爬山土坡,够了一颗,想填进嘴里。”“抬眼看见东方有一股子明,红灿灿、亮晶晶的,太阳正要升上来,给孩子起名叫东明。”东明妈坏了孕,自然想吃酸,她去摘酸枣,不小心摔倒,致使孩子早产。这样,对酸枣树的描写自然就与人物的生命活动联系起来;生孩子那一刻,她看见了东方太阳升起前的光芒,这样,小说对东边天边风景的描写和她对新生儿的美好祝愿也顺理成章地结合在一起。新世纪以来,小说家笔下被主动弱化或驱逐了的风景描写在这部小说中大量涌现,其意义和价值自当得到充分的重视与肯定。
对王妹英来说,《山川记》在艺术上也有诸多突破。首先,语言朴野、滞涩。“朴野”是指小说的语言不加雕饰,力求准确地表达意义,传达情绪、意境,其最为突出的表现就是,将生活化的口语、俗语和高度客观化的叙述语融为一体。比如:“二喜妈多亏是个泼皮娘们儿,总算情急生智,捡了一条命回来。衣衫不整,半个奶头甩出来,沾满麦草和核桃树皮……”“生这么多七狼八虎的,有啥用呀!还得照办法填饱他们的肚皮,到头来竟不如那死了男人的三寡妇,活得恣意痛快,亮晌午大暑天,人家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劈开腿躺进热水盆里洗身,不费一根杂草的力气,白得了一个男人……”第一段是叙述人的语言,第二段是小说人物(二喜妈)的语言,无论第一段中的“泼皮娘们儿”、“半个奶头甩出去”,还是第二段中的“七狼八虎”、“亮晌午大暑天”、“劈开腿躺进热水盆里洗身”,都是原汁原味的生活语言,带有十足的朴野格调。所谓“滞涩”是指小说的语言以动宾句为主,且多为短句,句与句之间常有一定的跳跃性,加之口语、方言语汇的运用,致使读者阅读不流畅,速度快不起来。比如:“还要会喂猪,会垫圈出圈,会养羊,善于针头线脑,纺织棉线,家务农活,勤俭耐劳,会养鸡仔儿、会调教儿女,没病没疼,身强力健,朴实不绕弯,还要有能估量出牛、羊、鸡、猪价钱买卖的眼光,更要会做饭磨面、有一手好锅头,心善嘴善、稳重不伤人,庄稼人的老婆么,就算穷日子也要过得体面、地道有谋算,会持家,性格样貌还要对自己的心思脾气,是的,不错的。”其次,小说以写实为主,但也融进了魔幻主义的表现方法。比如,三寡妇目睹蛇梁坍塌事件之后,常陷于似真似幻的幻觉之中,老是说“蛇梁洞里有大蟒蛇”;晚年失明的羊虎常常反复念叨“俺的人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打上死结的?”;敬老院的那只“撂蛋鸡”被老人们认为是银妮转世投胎,等等,作家以这些稍具魔幻色彩的笔法,更为艺术地表现了老年人内心隐秘的情绪、情感,揭示了他们在前生所经历的那些触目惊心的事件或刻骨铭心的情感历程,因此,这种以虚写实,以幻映真的艺术手法,更真实地表现了人物的心灵世界和精神动态。其三,小说嵌入多种文本,比如日记、书信、民歌等,形成了互文效应和复调特征,更好地呈现了文本内涵的复杂性和深刻性。比如,小说在第11 章中引入了五篇日记,其语言完全是知识分子腔调,风格典雅,语句流畅,且多为心理描写,这和正文本的朴野、滞涩的语言风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两种风格的语言共同存在于一个文本中,其互文效应本身就给读者的阅读带来陌生化的体验。日记作为正文本的一部分,详细记载了右派分子韩五类在被批判前后的精神动态,是对她最后走向“上吊自杀”结局的一个补充说明。这在叙述上填补了一个叙述人因囿于视角限制而不能完成的叙述盲区,即关于韩五类被批斗时的内心体验及精神动态,还必须由当事人来“自我指正”。唯其如此,小说才显得更具说服力。小说在第13 章嵌入了东明寄给北京教授的一封信,信的内容主要是向北京教授推荐厂长人选。这封信在正文本中的作用无非是:表现东明有懂得识人、用人的眼光和才能,烘托其高大的英雄形象。而民歌体的大量引入,能够和整个文本的内容、思想及叙述风格高度融为一体,增强了小说的文体魅力。
当然,《山川记》也不是十全十美之作,思想、艺术上也还有明显的缺陷。比如,小说在人物塑造上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二喜、羊虎、财旺、二喜娘、三寡妇等都人物的塑造没有简单化,而是以同情和理解的态度挖掘、呈现了其性格和人性的复杂性,因而都很有典型性。但是正面人物形象多多少少就有些类型化和脸谱化,比如,东明的政治生活写得就比较简单,味道淡了,情感内涵也少了,对其内心挣扎、情感挣扎的刻意回避,不利于人物性格丰满性的呈现。再比如,小说对历史的反思和现实问题的反映也过于直接和简单,人物命运和历史进程的对应关系应该有更艺术化的呈现。不过,瑕不掩玉,《山川记》无论是对于王妹英的个人创作历程来说,还是对于整个中国当代文学来说,都是一部值得重视的优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