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拉金“影响的焦虑”与“英国性”
2014-09-17姜慧玲
姜慧玲
近年来,在国内外文学界对英国“运动派”诗歌领军人物菲利普-拉金(1922—1985)的诗歌研究中,“英国性”成为一个重要主题。所谓“英国性”,即英国本土意识,是“英格兰民族区别于其他民族的特点”。拉金生前出版的诗集只有四本,共计117首,他的诗名就稳固地建立在这些差不多每十年一问世的薄薄小册子上。纵观拉金的诗歌创作,从最初受叶芝的影响,到转向以哈代为代表的“英国性”诗歌方向发展,再到独树一帜确立自己的风格,可以看出贯穿诗人创作过程中的“影响的焦虑”。
哈罗德-布鲁姆“影响的焦虑”诗歌理论
“影响的焦虑”这一表述出自美国著名文学评论家哈罗德·布鲁姆的著作《影响的焦虑》。他认为诗人之间的影响“是一种子承父业的关系……”根据布鲁姆的诗歌批评理论,前驱诗人的形象无时无刻不存在于后来诗人的“本我”之中,其结果是,在后来诗人的心理上形成了对影响焦虑的第一情结,为了摆脱前辈影响,后来诗人唯一的做法是“推陈出新,把前人某些次要的特点在‘我的身上强化”。拉金之强者诗人地位的形成正是如上这一过程的体现。
拉金的“英国性”转向
20世纪40年代,拉金开始早期的诗歌创作,有评论家认为拉金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写的诗歌受到现代主义诗人艾略特的《四重奏》的影响,拉金早期的诗歌也曾受到叶芝式修辞的影响,四十年代末,拉金试图摆脱现代派和叶芝的影响,推崇以哈代为代表的率真的传统英诗的风格。拉金编选的《牛津二十世纪英诗选》(1973年)充分体现了这种观点,他“没有收入美国或英联邦国家作者的诗作”,拉金这样解释道:“随哈代等人来自19世纪的英国传统,……部分地是被卡尔特人叶芝和美国人艾略特的巨大影响所打断。”为了摆脱叶芝和艾略特等人的直接影响,拉金转而师从哈代,他说:“我读到哈代时,才有一种解脱感,即我无须努力提高自己去迎合一种存在于我自己生活之外的诗歌概念……一个人可以径直退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从中觅取写作素材。”所以,忠于个人经验,回归传统风格,这种典型的英国态度是拉金诗歌的显著特点。
1.忠于个人经验的悲观主义
第二次世界大战沉重打击了当代英国人,拉金对生活的遭遇十分敏感,他的诗歌充满着苦闷和消极的情愫,拉金对生活的看法似乎是绝对的悲观和虚无。在谈到“生活哲学”时,拉金说:“我对生活的看法不是我决定的,而是生活决定的,——或通过遗传或通过环境,即你生来所具有或你后天所遭遇。假如我生为不同的人,遭遇到不同的事情,我也许就会写作不同的诗。”这颇有点宿命论的味道。这种悲观无奈的基调体现在拉金的《活下去》(Continuing toLive)一诗中:诗人告诉我们“活下去”仅仅是“重复/为获取必需品而造就的习俗”,而这种习俗“似乎始终难求,要么干脆不要”,生活充斥着“莫测的变异”。尽管无情的时间剥夺了一切,“兴趣、黑发和事业一并失去”,但我们也得坦然面对人生而不能将其抛弃,因为人生是“一盘棋”而绝非“一场纸牌游戏”,这里“活下去”失去其积极的意义而变成了一种被动的服从。在第三节中,拉金描述道:虽然人们已经老去,但记忆却“清新无比,历历在目”,可诗人又笔锋一转,“对于你,无须做别的,只思量/生存下去”,同样传达出一种无奈的悲观情愫。在最后一节中,人们终于不可避免地迎来了“死神悄然降临”,尽管这令人“难以满意”,但人的意愿在死神面前无能为力,“既然它每次仅瞅准一个人,那人就得消亡”。在《活下去》中,拉金忠实个人经验,悲观地看待人生,表达了一种无奈和消极的情愫。
2.回归诗歌传统主义倾向
Alexander Pope在其著名的《论批评》中提到,诗歌应重视“秩序、逻辑和规则”,这在拉金的诗歌形式中很好地体现出来,他崇尚传统的诗体形式,诗歌的韵脚是规则的,是可以预测的。拉金所处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英国处处面临着重建,这反映在诗歌上则是对传统诗歌形式的沿袭,正如戴维所说,“20世纪50年代所需要的是保守而不是创新”,拉金在其诗歌形式上也尽显古典主义的诗风,以《铁丝网》(Wires)为例:
The widest prairies have electric fences
Forthough old cattle know they must not stray
Young steers are always scenting purer water
Not here but anywhere.Beyond the wires
Leadsthemtoblunderup against the wires
Whose muscle-shredding violence gives no quarter
Young steers become old cattle from that day
Electric limits to their widest fences
试译如下:
最宽阔的大草原都围着电网
因为连老牛都知道它们一定不会迷路
小牛犊总能闻到纯净的水的味道
不是在这里而是在别处,在铁丝网外
带着它们四处乱闯铁丝网
不到一刻钟就把它们的肌肉猛烈地撕成碎片
从那天开始小牛变成老牛
电网限制了它们的野性
紧凑的诗体形式,规则的韵律,以及对五步抑扬格的遵从强化了诗人借此诗所表达的保守的观点:歌颂限制的重要性以及生活在别处的不成熟,这首诗保守的形式很好地服务于诗人谨慎的思想。
此外,华兹华斯认为,诗歌应该用普通人的语言表现普通人的生活,只有普通人的语言才能作为“强烈感情的自然流露”的媒介,因为它是脚踏实地而自然的。拉金认同这一观点,在诗歌中使用淳朴真挚的口语和非正式谈话的语气,将诗人与读者的距离拉近,使诗作更贴近普通人的生活。endprint
拉金“英国性”的推陈出新
以哈代为榜样,拉金在诗歌题材、诗体形式和诗歌语言方面都表现出英国本土意识。然而,拉金的诗歌创作绝不是简单的效法哈代,同样强调个人经验主义,拉金努力通过叙事人称将其“非个人化”;同样借用传统诗体形式,拉金擅长通过改写和“变异”更好地为主题服务;同样使用普通人的生活语言,拉金常常语出惊人,甚至脏话入诗,表现出“后现代”的特色。这些创新是拉金在保存英国本土文化基础上对自我的忠实,是“焦虑”后力图摆脱哈代影响凸显其强者诗人地位的必然结果。
拉金在《活下去》中也使用人称代词“我们”而不是“我”来称呼,如“我们模糊识得的印迹”。“我们”可以指代诗人和任何一位读者,诗人似乎在邀请读者进入诗中情境,同他一道体验和判断,暗示“你我”或“我们人人”都会如此。这跟另一代词“你”似乎异曲同工:此词在现代英语中的用法之一即泛指任何人,在诗中亦常用以称呼任何一位读者(包括诗人自己),例如:“呵,倘若只是一场纸牌游戏你满可将它抛弃,重新开始”、“对于你,无须做别的,只思量生存下去”。这意味着拉金所描述的是普遍的情况,因而更能与读者产生共鸣,这也是运动派诗人普遍喜用的一种方法。诗中的说话者,往往并不占据中心位置,不充当事件的主人公,而退居旁观者的位置,扮演类似现代小说中常见的第三人称叙事者的角色。
拉金善于在旧有的形式之上进行韵律和节奏方面的改写和变异。拉金的《活下去》共有五节,其中二、三两节分别一韵到底,全诗的韵脚为“abab,bbbb,aaaa,cbcb,bdbd”,实属罕见,并且每一小节诗的最后一行只有一个或两个音部,有强调和调侃的韵味,十分有趣。韦恩在任牛津大学特聘诗歌教授期间所作题为《菲利普·拉金的诗》(The Poetryof Philip Larkin,1974)的演讲中称拉金用韵非常讲究,其形式和内容相结合之“精妙”,给人的乐趣是“无穷的”,其“肌质”微妙而不停地变化犹如“风在平静的海面或麦田上掀起的涟漪”。即便是别的诗人久已弃而不用的节奏,拉金也能捡起来,只要它适合一首特定的诗。韦恩的这些评论表明拉金在诗歌形式方面的确不注重实验创新,而长于推陈出新。
又如拉金的《降灵节婚礼》借用了济慈《夜莺颂》的形式,全诗共八节,每节十行,韵脚为“ababdcedce”,全诗结构紧凑,引领着读者随着时间和火车的移动进行观察,叙述者和新婚夫妇被定格在旅途中,这正是济慈所崇尚的游离于时间之外的理想的美。但是和济慈缩短每节最后一行不同的是,拉金缩短了第二行,能量就此爆发,然而一切发展方向的可能性都在接下来的八行诗中自然延展,拉金的诗行把我们带到时间无情的荒野中,因此我们可以看出拉金对传统诗体形式的改写完美地彰显了诗歌主题。
结语
用哈罗德·布鲁姆的“影响的焦虑”的诗歌理论来探讨拉金的诗歌创作过程,从最初模仿叶芝的现代主义倾向,到对哈代英国传统和本土文化的保存和接续,拉金为寻找自己的特色而竭力摆脱前辈的影响,在不断创新中从初学者转化为强者诗人。拉金诗歌中的“英国性”表现在对英国诗歌传统的保存和发扬,其诗作中具有纪实色彩的英国当代题材和传统的英国诗体形式都为后继者树立了榜样,其“非个人化”的叙述视角和机智技巧的诗风既体现了诗人真我的风采,也对当代世界诗坛给予了启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