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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特·格拉斯《铁皮鼓》的象征意象与女性书写

2014-09-17侯景娟

山花 2014年14期
关键词:阿格内斯鳗鱼

侯景娟

《铁皮鼓》(1959年)是德国1999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君特·格拉斯的小说处女作。小说采用了独特的第一人称叙事视角和倒叙手法,以30岁的主人公奥斯卡在疗养院的病床上伴随着鼓声追忆往事的形式展开,讲述了外祖母和外祖父土豆地里相遇,母亲与表兄乱伦,自己和继母有染,一直到现在自己孤独的养老院生活为止的家族故事。不难发现,奥斯卡对自己家族史的追溯并没有像通常那样从父系一族的历史展开,而是开始于他挚爱的母亲的家族,逐一向读者展现了外祖母安娜·布朗斯基、生母阿格内斯-科尔雅切克和继母玛丽亚·特鲁钦斯基这三位女性的生活状态,通过她们集中再现了19世纪末期至20世纪中期旦泽市以及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联邦德国社会的生活。在艺术上,小说吸收了17世纪德国巴罗克文学的某些表现手法,意象丰富,充分展现了作家超凡的想象力。这些意象和作家象征手法的运用有很大关系,可以说,对象征手法的把握是解读这部小说的一把重要钥匙。

海茵茨·戈克尔指出:“这部小说(《铁皮鼓》)就像一个由具有不同象征意义的个体组成的拼接照片。”的确,在这部小说中,象征手法被大量运用,奠定了小说深沉、含蓄的叙事格调,特别是在女性形象塑造上,象征伴随着君特·格拉斯女性书写的整个过程。在《箴言和沉思》一书中,歌德曾对“象征”一词下过如下定义:“真正的象征就是用个别代表普遍。它不是作为梦境和幻影,而是作为对某种玄妙莫测的事物的生动、即时的领悟。”也就是说,象征用生活中司空见惯的具体可感的事物来替代抽象、模糊、无法言说的内容,从而使小说更加生动形象,富于表现力。在《铁皮鼓》中,君特·格拉斯通过运用大量的颜色、数字、动物、植物等象征手段,展现了女性丰富的内心世界,成功塑造了在动荡不安的历史中不同时代、不同性格的女性形象。

祖母的裙子:宽容与爱的代表

奥斯卡的回忆开始于外祖母安娜,然而小说仅仅用外祖母穿的裙子来勾勒她的形象,并没有从年龄、外貌、喜好等细节方面对其进行详细描述。裙子是德国女性典型的传统服装,外祖母的裙子之所以能给读者留下强烈的印象,是因为她的裙子无论数量、颜色、尺码,还是穿着方式、功能,都有其异乎寻常之处。可以说,“四条土豆色肥大的裙子”成了祖母代表性的符号,格拉斯通过这条裙子丰富的象征意义,塑造了一位与自然亲近,像大地一样宽容、善良的女性形象。

根据圣经的数字象征,第四个希伯来词“Daleth”是“门”的意思。很久以来数字“四”就被看作是现世的、世界的、大地的,以及女性的数字。水火风土四要素、春夏秋冬四个季节、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就是这一观点的生动体现。因此,这个数字往往被赋予收获和生命之源的意象。外祖母的四条裙子让读者很容易联想到为人类开启生命和希望的自然界。外祖母的裙子是四条套穿的裙子,并且按照一定的顺序,每天里外倒换一次循环着穿。裙子的更换顺序正如春、夏、秋、冬四季的自然更替,是对自然的模仿。

此外,裙子的“土豆色”,与外祖母的生存环境完全吻合。小说中的主要人物都是农夫和小市民,他们的食物大多依靠当地生产的食材,其中最重要、最廉价的食物就是土豆。外祖母从小就和哥哥文岑特一起在卡舒贝的土豆地里劳作,在土豆地里长大,在土豆地里遇到了外祖父。可以说,格拉斯描述的旦泽和卡舒贝人的日常生活和劳作都和土豆有关,土豆的颜色是他们所熟悉的颜色,也就是大地的颜色。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诺伊豪森认为:“穿着四条循环更替的土豆色裙子的外祖母就是地母盖亚和收获女神得墨忒耳的统一体。”

除了这种颜色以外,外祖母的裙子的另外一个特点就是尺寸宽大。裙子的特征赋予了外祖母这一女性一种强大的包容力。“它们(裙子)圆墩墩的,风来时,似波浪翻滚;风吹到时,倒向一边;风过时,劈啪作响;风从背后吹来时,四条裙子一齐飘扬在我外祖母的前头;她坐下来时,四条裙子便聚拢在她的周围。”其中,“四条裙子聚拢在她的周围”暗示了肥大的裙子的另一个作用,就是犹如母胎一样的保护功能。

外祖父约瑟夫·科尔雅切克曾经躲在外祖母的裙下摆脱了追捕者这一情节使“裙子”具有了避难所的意义。奥斯卡在出生时就表达出“重返娘胎头朝下的位置的愿望”,这种回归渴望在现实中通过裙子得以具体实现。小说多次出现奥斯卡渴望待在外祖母裙子下面的描写,可以说,裙子是拒绝成长的奥斯卡唯一的乌托邦。

外祖母的裙子底下是奥斯卡向往的天堂,“这里,慈爱的上帝坐在奥斯卡身边,他总是喜欢温暖;这里,魔鬼在擦他的望远镜,小天使在玩捉迷藏;在我外祖母的四条裙子底下,永远是夏天,不论是圣诞树点燃的时候,还是奥斯卡寻找复活节彩蛋或者礼拜万圣的时候”。与丑陋的现实不同,裙子底下的世界是丰富多彩的,是上帝和凡人、魔鬼和天使都能和睦共处的世界。裙子代表了温暖、包容、和平与友爱。在这个意义上,维拉赫认为,祖母的裙子与圣母的披风作用相同。可以说,身穿四条土豆色裙子坐在土豆地里的外祖母既是伟大母亲,同时又是温柔而强大的守卫者和保护者,体现了人类与自然、自我与他者的和睦共存。

从圣洁到堕落:三角关系中的生母

与生母阿格内斯·科尔雅切克密切相关的象征符号是“白色”、数字“三”和“鳗鱼”。

白色是小说中出现较多的一种颜色,贯穿了整部小说。按照时间顺序,小说中的白色第一次出现在母亲在银锤陆军医院担任助理护士时穿的制服上,在军医院里,纯洁少女阿格内斯结识后来成为丈夫的马策拉特。阿格内斯以白色天使和作为身着白色婚服的新娘出现在那个时期的照片中。白色是圣母玛利亚的颜色,那时的阿格内斯与白色本身所代表的圣洁一样纯洁无瑕。

后来的照片中,通过对母亲、表舅和父亲三人的几张传达出“剑拔弩张地和平”的合影的描述,在短短的几段文字叙述中,反复咏叹式的强调了“三”这个数字。与数字“四”相比,“三”在宗教意义上表示圣父、圣子、圣灵的三位一体,是与男性相关的数字。古代神话中,海神波塞冬手持标志性的三叉戟,“三”就成为波塞冬的象征。在这部小说中,格拉斯用“三”这个数字来暗指男女三角关系,即性的意义。奥斯卡的母亲阿格内斯与表舅扬和名义上的父亲布朗斯基之间存在着三角关系。不伦一直伴随着阿格内斯和马策拉特的婚姻,连幼小的奥斯卡也知道阿格内斯和扬差不多每星期四都在木匠胡同那家膳宿公寓里幽会。母亲阿格内斯的生活处于与情人偷情、去教堂忏悔、再次偷情、再次忏悔的循环往复的矛盾之中。endprint

在小说中,三人游戏施卡特牌则是掩盖这种三角矛盾的最好办法。三人同时在场时最和谐的画面就是玩施卡特牌。“施卡特牌戏——谁都知道,只能三个人玩——对于妈妈以及那两个男人来说,不仅是最合适的游戏,而且也是他们的避难所,他们的避风港,每当生活想要引诱他们以这种或者那种搭配构成两人生存,玩两人玩的六十六点或下连珠棋这类愚蠢游戏时,他们就躲到那里去。”然而,这种牌桌掩盖下的表面的和平终有一天会被摧毁。母亲和表舅明知这种关系背离社会道德,但仍然沉溺于偷情的欢乐。而父亲清楚知道这件事却选择了沉默,他所做的只是用汤和菜肴向母亲表达他的爱。因此,三人对此都是有罪的,但受到惩罚的却只有母亲,这场婚姻危机最终以母亲的死得到终结。

阿格内斯之死始于耶稣受难日的郊游,其中“鳗鱼”是导致她死亡的直接原因。鳗鱼的形状可以使人联想到阴茎。海茵茨·戈克尔指出,君特·格拉斯在《铁皮鼓》中转用了《圣经》中象征魔鬼的蛇所代表的邪恶意象,用鳗鱼替换了蛇来指代罪恶和不道德行为,进而成为性的象征。…在小说中,鳗鱼不仅象征性器官。《耶稣受难日的菜谱》这一章,码头工人抓鳗鱼的情景以及母亲对鳗鱼的不断需求就体现出鳗鱼本身所代表的死亡意象。钻在被砍下的黑色马头里的那两条“胳膊一样粗,胳膊一样长的鳗鱼”,暗示了在一旁观看的阿格内斯的境况。也就是说,她的内心处于被丈夫和表兄的撕扯之中,这最终导致了她的死亡。鳗鱼是母亲欲望的象征,无度的吞食包括鳗鱼在内的各种鱼使母亲中毒致死。

通过“白色”、“三”和“鳗鱼”这三个象征,格拉斯形象地勾勒出从纯洁少女沦为被欲望撕扯,最终成为不伦之爱牺牲品的母亲阿格内斯的悲惨命运。

蘑菇:灵与肉的寻找和追问

在母亲阿格内斯去世后,继母玛丽亚·特鲁钦斯基成为对主人公奥斯卡最重要的女性。与继母相关的情节里,多次出现了“蘑菇”这一象征符号。

从石器时代开始,蘑菇就是一种重要的食物。在卡舒贝和旦泽人的厨房中,蘑菇是除了土豆之外,另一个占据举足轻重地位的食材,在小说中就出现了阿尔弗雷德·马策拉特用卡舒贝的鸡油菌和鸡蛋、肉放在一起炒的情景。

蘑菇通常是好运的象征,赋予这种象征意义的首先是一种漂亮的带白色圆点、红色菇顶的毒蘑菇,有些地方用它制成迷幻药。有些蘑菇外形近似男性生殖器,故人们把它们与性能力和繁殖联系在一起。在此处,蘑菇没有使用其传统的代表男性的意义,而是象征了女性生殖器。安杰莉卡·希勒·山德沃斯指出,不只是男性生殖器用蘑菇形象表达,女性生殖器也在此找到了形象的对应:这出现在《铁皮鼓》的气味中,蘑菇与女性怀抱或阴道相联系。

奥斯卡用汽水粉引诱玛丽亚。在波罗的海海滨,两个人同在一间“热的、干的,颜色是自然的白里带蓝”的更衣室换衣服。当奥斯卡看到玛丽亚毛茸茸的三角形时,他一跃而起,向玛丽亚扑去,随后他“闻到了蘑菇或其他辛辣的味道”。格拉斯将蘑菇与人类生殖器联系起来,将同房比作寻找蘑菇。作家详细描述了奥斯卡在玛丽亚的“苔藓地带”寻找生长在那里的“蘑菇”的场景带有强烈性的意象,而奥斯卡本人则自称为“香菇、羊肚菌以及其他我叫不出名字但仍可享用的蘑菇的收集者”

用蘑菇指代继母玛丽亚,除了好运的象征,还表明了玛丽亚本身的客体性。玛丽亚最初是来奥斯卡家帮助经营商店的帮工,之后成为奥斯卡的情人,后来却嫁给他的父亲成为他的继母。在所有这些变故中,玛丽亚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她是“蘑菇采集者”奥斯卡和父亲马策拉特带有侵略性意志的被征服者,是男权社会中男性权力支配的对象。

继母这一形象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玛丽亚看望疗养院的奥斯卡时穿着“一套时新的春装,配上一项时新的鼠灰色帽子”,关心的是手提式收音机里报道的新闻。当奥斯卡试图要唤起过去采蘑菇的美好回忆时,玛丽亚表现出“恼火”和“惊愕”,这体现了战后她摆脱了男性权力的枷锁,试图忘记过去,在新的时代重塑自我的强烈渴望。可以说,这一场景本身就暗示了战后女性主体的重塑问题。

结语

在《铁皮鼓》中,君特·格拉斯通过巧妙运用多个象征意象,生动描述了旦泽一个小市民家庭中的外祖母、生母、继母三代女性的命运,揭示了女性在不同社会历史时期的地位和生存状况,进一步折射出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这段时期旦泽社会的历史全貌。女性从战前宽容与爱的代表,到战争中的牺牲品和男权社会的被动接受者,再到战后的自我意识觉醒、试图重新获得身份认同的新生者,这一历程也恰恰是旦泽这座城市在这一历史时期的命运和发展轨迹的真实写照。在这个意义上,女性生存状态描绘具有了广阔的社会文化内涵和深刻的政治寓意,也是这部作品具有经久不衰的艺术魅力的重要原因。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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