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肉统一的苦旅:创伤、治疗与救赎
2014-09-17郭云仙
郭云仙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梦”是理解特蕾莎“生存编码”的钥匙。本文尝试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以创伤理论为视点,解析特蕾莎的系列梦境,揭示“梦”的隐含意义,窥探梦者的深层心灵世界,呈现生命存在的可能性领域,全面、深入地“走上”特蕾莎追求灵肉统一的苦旅。
在昆德拉看来,小说审视“存在”,“存在属于人类可能性的领域”,“小说家画出存在地图,从而发现这样或那样一种人类的可能性”。《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作家以“灵魂”与“肉体”、“发晕”与“软弱”、“牧歌”与“天堂”为关键词,组成女主人公特蕾莎的“生存编码”。而“她的梦好似变奏的主题,或像一部电视连续剧的片段,反反复复”,“梦”成为“理解她‘生存编码的钥匙”,是对生命存在可能性的一种探寻。
特蕾莎追寻灵肉统一,渴望逃离母亲“肉体集中营”的创伤。在“爱”的世界里,托马斯的灵肉分离再次将其挫伤,特蕾莎又面临被打回那个肉体同一、没有灵魂的“母亲世界”,“发晕”与“软弱”相随,成为治疗创伤的“新伤”。最后,特蕾莎、托马斯返回自然,在乡村“牧歌”中,与卡列宁(一只狗)过起单调而幸福的生活。正如卡列宁步入“天堂”前的微笑,刹车失灵的卡车将二人带走,特蕾莎灵肉统一的理想在“天堂”实现。
创伤:母亲“肉体集中营”与灵肉统一理想
创伤(trauma)“常指日常生活中与精神状态相关的负性影响,常由于躯体伤害或精神事件所导致”,简言之,是心灵遭受意外事件的伤害。在认知层面,创伤的表现之一便是噩梦。小说中,特蕾莎噩梦不断,成为她生活、爱情的一种“见证”。梦里,灵魂、肉体一同出场,却总是伴着分离之苦。
特蕾莎有个“游泳馆”的梦:巨大、封闭的游泳馆里,二十来个赤裸女人,围着游泳池不停地走。游泳馆项上,悬着一个硕大的篮子。戴着宽檐帽的托马斯坐在里面,不断给女人们下令,要她们边走边唱,还要不断下跪。哪个女人没跪,她就会被枪打死,而她的死只会引起剩下女人的一阵哄笑。游泳池里,到处都是死尸,漂在水面。特蕾莎无力再做一个下跪动作,枪杀即将到来——
与“游泳馆”的梦相似,特蕾莎梦到:她躺在一个巨大的棺材里,身边尽是赤裸的女人尸体。她惊叫着她没有死,还有各种感觉。但那些死尸告诉她,她们同样也还有各种感觉。
“游泳馆”作为一个开放、坦露身体的场所,这里,裸体消泯个体的隐秘、差异,成为绝对的、无差别的同一性肉体。托马斯如悬坐高处的裁决者,俯瞰、监视、下令,并对背离同一性的身体执行枪决(拒绝差异性、个体性出现)。“裸体女人”一个跟着一个,不停地走,边走边唱,不断下跪,同样的身体,同样的动作,抛却灵魂的重负,“简单发声机械”般团结一致,在欢快的歌唱声中,笑看他人的死亡,这是在“庆贺面临的死亡,因为死亡终使她们变得绝对相似”。“裸体女人”无条件地服从同一性的裁判,并自觉、自愿地成为肉体世界的一员。特蕾莎和“她们”一起,但她并不开心,因为她害怕会被杀死,更因为她有着灵魂的诉求,希望逃脱母亲的肉体世界,表明自己的肉体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
另一梦中,“棺材”里躺的不是单个的尸体,而成了装满赤裸女尸的大卡车。在此,“棺材”丧失私人化、差异性,将死亡的身体聚合在一起,“裸体女人”的肉体最终“变得绝对相似”。梦里,特蕾莎企图以“有各种感觉”证明自己“没有死”,然而感觉作为一种肉体性活动,无法与那些女尸相区分,因为“她们”冷笑着声称“我们也一样”。“笑”不仅是“她们”对特蕾莎“有各种感觉”的嘲讽,更是在放逐灵魂之后,对可能出现的差异性的排拒与同化,以建立绝对同一的肉体世界,实现完全的、一致的认同。特蕾莎努力将自己视为一个不同于“她们”的“她”,害怕“她们”与“她”“以你相称”,“害怕自己不得不永远跟她们在一起待着!”对于特蕾莎,这里没有尊严,“羞辱在那里成为了一种永恒的状态”。这种羞辱感与母亲的肉体世界内在地相通,是肉体统一、没有灵魂的世界。
“游泳池”、“棺材”两个梦中,一方面母亲“肉体集中营”这一童年记忆和创伤场景得以显现;另一方面在梦中,特蕾莎试图排斥、抗拒母亲“肉体世界”的靠近、同化,她内心的“愿望”是:发现、并借由自己肉体的独特性,敞示自己的灵魂,与母亲那个绝对同一的肉体世界划清界限。
治疗:破损的“精神之父”与灵肉统一的受挫
发现自己肉体的独一无二,呈现自己的灵魂,是特蕾莎的存在“使命”。然而,母亲让特蕾莎觉得,“母性是一种大写的牺牲”,“做女儿就是一种永远无法弥补的大写的过错”,“她体验的犯罪感就像原罪一样说不清楚”。特蕾莎辍学、端盘子、操持家务、照顾弟妹,随时准备奉献一切,以回报母亲的爱。同时,她自觉与围困的粗俗世界对抗,以显得与众不同。然而,处身粗俗的小镇,特蕾莎无法、也不可能完成对母亲肉体世界的切断、分离。特蕾莎需要“偶然”,带她逃离,而这“偶然”便是与“精神之父”托马斯相遇。
打开的书本,贝多芬的乐曲,特蕾莎、托马斯在“偶然性”的神秘与魔力中相遇……对于特蕾莎来说,书、音乐代表着异于母亲世界的形象,是她渴望的另一种世界:那里,灵魂有着落,肉体不可替代。特蕾莎厌恶母亲肉体世界的混乱、粗俗、不知羞耻,父亲早死,继父庸俗,她在孤独中抗争,渴望精神之父的爱,以给予、召唤她的灵魂,带她出离“肉体集中营”。在此意义上,“特蕾莎的梦中隐藏着她内心的恋父情结:那是一种对精神之父的强烈渴求”。然而,托马斯坚持“性友谊”原则,这种性与爱的二元分离,成为特蕾莎恶梦的渊薮。
特蕾莎觉察到托马斯的不忠,梦到他俩和萨比娜一起,待在一个大大的房间。正中间有一张大床,像剧院的舞台。托马斯命令她待在一边,他当着她的面跟萨比娜做爱。她在一旁看着,痛苦难忍,便用针刺指甲缝,以肉体的痛苦强压住灵魂的痛苦。在弗洛伊德看来,梦总是明显地、偏执地选择最近几天的印象,甚至新近而有意义的经验会直接呈现在梦中。
特蕾莎常做一个猫的梦:“小猫总是跳到她的脸上,爪子伸到她的皮肤里。”对于这个梦,作者这样解释:“在捷克语中,‘猫为俗语,指漂亮姑娘。特蕾莎感到女人的威胁,感到所有女人的威胁。所有的女人都可能成为托马斯的情人,她为此而恐惧。”弗洛伊德认为,梦的真正意义掩盖于梦显露的内容之下,“梦由于两种精神力量的作用而各有其不同的形式。其中一种力量构成欲望,用梦表现出来;另一种力量则对梦中欲望行使稽查作用,迫使欲望不得不以化装形式表现出来”。改装之后,“漂亮女人”以双关词“猫”出现,规避了梦的稽查机制,欲望(对托马斯不忠的批评,以及内心的恐惧、焦虑)得以实现。endprint
小说中,特蕾莎再也无法忍受托马斯的肉体背叛,绝望中请求托马斯帮帮她。托马斯让她上彼得山,有人会用枪结束那些想以死亡脱离痛苦的人。特蕾莎照做,但在最后关头退缩。拿枪的人走了,特蕾莎抱着一棵栗树痛哭。这个情节荒诞、离奇,处在高个子工程师与特蕾莎调情和特蕾莎接受邀请、与工程师发生关系之间。发生关系后,工程师不见了,特蕾莎回到房间,渴望灵魂“再一次逸于身体之外”,她会抱住他,“就像她在梦中抱住栗树的粗壮树干”。可以发现,“彼得山行刑”只是特蕾莎的一场梦。弗洛伊德说,“梦象征的只是梦的潜意识的精神元素”,而梦是欲望化装之后的表达。特蕾莎一直被灵与肉不可调和的两重性困扰,面临她的有几种选择:一是放弃肉体,追随灵魂,以死亡证明身体的独特性和灵魂的无上性;二是一次性、偶尔性地放开肉体,同时坚守灵魂,以亲身体验完成对托马斯性爱分离的理解、认同;三是抛却灵魂,完全地放任肉体,以肉体的同一性、无差别性而存在。梦中,在托马斯的“安排”下,特蕾莎尝试了第一种方案,但没有成功,她并不想死。第三种方案,是对母亲肉体世界的回归,这是她的创伤所在,不愿且拒斥,即使有“发晕”的时刻。于是,她采用了第二种方案,与工程师发生一次性、偶尔性关系,但她仍是无法将性、爱分离,因为她差点爱上他。最终,她只能继续灵肉分离的痛苦。
在“舞台”“猫”“游泳馆”“棺材”“彼得山”等一系列梦中,可以看出,在与托马斯相处的城市世界(布拉格、苏黎世)里,特蕾莎寻求灵肉统一只能是一种理想,只能是不断的噩梦,因为那里多的是托马斯的情人,在那里只有受挫,分离不可避免。
救赎:牧歌、天堂与灵肉统一
离开城市,托马斯、特蕾莎去了乡下生活。托马斯做卡车司机,特蕾莎照料、放牧母牛,卡列宁总是陪着她。牛在草地上吃草,特蕾莎坐在树墩上,卡列宁头靠在她膝上静静地躺在身边,她抚摩着它的头。“她感到自己对卡列宁的爱是惟一的”,“她的归宿,不是托马斯,而是卡列宁”。特蕾莎对卡列宁的爱是无私的、自愿的。然而,卡列宁却患了癌症。
特蕾莎梦到,卡列宁的疾病变成妊娠:卡列宁产下两个羊角面包和一只蜜蜂,它吃惊地看着这两个奇怪的孩子。羊角面包乖乖的,一动不动,可惊恐的蜜蜂则摇晃着身子,不一会儿它就振翅而飞,消失得无踪无影。这分娩好笑而动人,因为这里面有着牧歌。羊角面包是卡列宁常吃的食物,这是建立在重复之上的循环生活。这种单调、重复,正是牧歌的精神所在,是印在我们心中的一幅景象,如伊甸园的回忆:那里,生活并不是一次历险,而是在已知的事物中间循环移动,“单调并非厌烦,而是幸福”。卡列宁站在镜子前,不认得自己的影子,漫不经心,无动于衷,正如伊甸园里,亚当对着泉水,根本不知道映现在水中的小黄点,就是他自己。在这点上,卡列宁如亚当,都“生活”在伊甸园中,或者说,狗从未被逐出伊甸园,对灵魂、肉体的两重性一无所知。所以,“人与狗之间的爱是牧歌一样的”,只有狗(卡列宁)能将牧歌献给一个人(特蕾莎)。可以说,梦中的两个羊角面包“乖乖地,一动不动”,正是特蕾莎心中的牧歌:一个是特蕾莎,一个是卡列宁,而那只蜜蜂有着“振翅而飞”的灵动,但因其表现出的“惊恐”而成了牧歌的异类,因为牧歌之中,容不下惊恐。在卡列宁的微笑中,特蕾莎感到生命的美好、温暖与眷念。在此意义上,“特丽莎(特蕾莎)埋葬的不是卡列宁,而是她对美好生活的想象”。
没有了卡列宁,特蕾莎做了最后一个梦:托马斯收到当局的信,他当天必须赶到邻城的飞机场。特蕾莎陪着,飞机降落,三个持枪的男人在等。他们慢慢走下舷梯,脚刚落地,其中一个男人举枪瞄准。托马斯往地上倒去。特蕾莎弯下腰,试图扑向托马斯,用身体保护他。这时,托马斯迅速缩小,变成一只野兔,在机场上奔跑。开枪的男人揭去面具,追捕上那个小东西,递给特蕾莎。特蕾莎快乐地抱着它,一个属于她、可以搂在怀里的小动物。她幸福地流下了泪。她将小兔子带回家,心想:她已到达自己想去的地方,她不必再逃跑。她回到小时候和父母生活过的家,从未见过的曾祖父、曾祖母接待了她。她找到幼时的小屋。特蕾莎知道,她达到了目的。她躺倒在沙发上,把兔子贴在脸上。显然,这是一个典型的欲望满足之梦。在乡间,不受托马斯情人的干扰,特蕾莎、托马斯过着田园式的生活。静谧、美好之中,特蕾莎对托马斯不忠的恐惧、焦虑在梦中慢慢褪去。可以说,特蕾莎的这个梦,“既是极具恐惧感的梦,又是具有浪漫色彩的田园之梦,回归自我之梦”。
然而,完满的幸福只在彼岸等候。一次旅馆过夜之后,刹车失灵的卡车将托马斯和特蕾莎带入了深谷。特蕾莎灵肉统一的理想在“天堂”得以实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