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平凡,接受生活
——读菲利普·拉金《故事》
2020-12-30
年轻时他厌倦熟悉的风景:
从容的浅山,飞过岩石的
单调的鸟群;厌倦想起
那些乡村的孩子和他们顽皮的话,
他抛弃小小的土地去了南方,
忽然明白他企盼的谎言
在居民们诱惑的嘴里,
在沼泽地旁的教堂,在灼热的蓝天。
生活安定下来。这海市蜃楼里住着他的梦,
他友善的同伴,圣徒,或迎合他心情的
可爱的室友。然而有时候
他会想起他的村庄,不知道
孩子们和那些岩石是否还是老样子。
但是当他再老一点他就忘了这一切。
(舒丹丹 译)
在世人眼里,诗人的生活总有些“放浪不羁”,这点能在波德莱尔、兰波、魏尔伦等不少诗人那里得到证明。但若横向来看,我们又会发现不少诗人的日子过得和常人无异,其中雄踞英国二十世纪下半叶诗坛的菲利普·拉金(1922—1985)就是极为突出的代表。未深入拉金的人很难想象,盛名之下的诗人,居然数十年如一日地近乎隐居,甚至拒绝官方荣誉加身的“桂冠诗人”的聘任。在他那里,对生活有所洞悉、对真实有所再现就是写作目标的完成,不需要其他多余的点缀和修饰。
谢绝某种荣誉,有可能是为了获得更多更大的注视,就像萨特拒绝1964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未尝不是他社会生活的组成部分。拉金拒绝“桂冠诗人”,真还不能简单地得出他对荣誉不重视的结论。事情更多反映出拉金性格——对浮华的世事以虚无的眼光看待。不能说虚无是无目标的生活态度,对诗人来说,诗歌本身就是目标。但诗歌不等于生活。在拉金那里,生活只是按部就班地流逝,这使他时时有种局外人和旁观者的冷漠感受。
所以,阅读拉金留下的全部诗歌,我们的确看不到他对生活迸发过什么激情与壮志,也看不到他对未来有什么憧憬。他在一首首诗中流露的,不过是对生活巨大的嘲讽和辛辣的揶揄,乃至我们最强烈的感受是,从一开始,拉金对人生从未抱过幻想与期待。哪怕文学创作容易唤起写作者的竞争野心,拉金的诗歌还是令读者看不到任何野心成分,除了日常还是日常,除了冷静还是冷静,乃至我们发现,在拉金笔下,生活没什么值得为之激动和呐喊。或许,拉金早就洞悉,生活从来不会为个人改变,相反,生活将永远凌驾于个体之上。这一认识不仅构成拉金的创作风格,还让我们直接看到拉金的性格。这首短短的《故事》难说是拉金的代表作,但我们从中能见出拉金对生活不无幻灭感的核心表达。
该诗是不是在表现拉金的个人生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借助这首隐含叙事成分的诗歌,为我们展现了他的生活理解,也展现了他对人性的理解。诗中主人公背井离乡。他之所以离开故土,不过是“厌倦熟悉的风景:/从容的浅山,飞过岩石的/单调的鸟群;厌倦想起/那些乡村的孩子和他们顽皮的话”。理由简单,却令人信服。我们同时又感到,一个离开故乡的人,也可能是为了追寻某种理想。如果拉金这样写,不仅不会令人反感,反而会使这首诗蒙上励志的色彩。人究竟会因厌倦离开故土还是因追寻理想离开,拉金更倾向前者,因为“厌倦”是人的普遍本性。拉金笔下人物“抛弃小小的土地”前往他乡异地,会更符合平常人的现实。它也说明拉金一贯不去强求和取悦某个阶层的读者口味,而是服从更具普遍性的想法和判断。从这点来看,拉金写作的目的就是揭开普遍的生活现象。
人到异乡,不止是更换环境,还更换了生活环境。只是,任何生活都使人成长。拉金极富深意地写下人的成长所见和成熟所感,“忽然明白他企盼的谎言/在居民们诱惑的嘴里,/在沼泽地旁的教堂,在灼热的蓝天。”这是拉金对生活极具概括的描述。在读者那里,却不免惊异,主人公为什么会企盼谎言?深究会发现,拉金在这里提出了他对生活的看法。一个人去往异乡的理由是“厌倦”,那么对异乡就无疑比对故乡有更美好的设想。当人成长之后,会发现曾经的设想不过都转变成最现实的生活,这就意味设想的本质将蜕变成“谎言”。从中我们还能体会,拉金对生活的冷嘲热讽就是将现实之外的一切都视为谎言,哪怕并非励志的本能期待,也不过是谎言的构成部分,所以,拉金的诗歌底色不可能不充满现实的色彩。
必须强调,拉金并非要否认生活,而是他发现生活的本质在哪里都不会改变,甚至,哪里的生活都迟早让人“厌倦”。所以对多数人而言,只能在平凡甚至平庸中度过一生。哪怕人“在沼泽地旁的教堂,在灼热的蓝天”下,这些美好也不可能改变生活本身的任何质地。我们可以说拉金消极,却不能说他悲观,事实上,说拉金消极也未必准确,只能说他对生活有看透本质后的冷静认识。
拉金笔下的“他”会悲观吗?并不。生活的“安定”不会使人陷入挣扎。拉金感兴趣的不是特例而是共性。所以,拉金的步步推进让我们看到,诗中人物获得的生活不仅是“海市蜃楼里住着他的梦”,还有“他友善的同伴,圣徒,或迎合他心情的/可爱的室友。”这是无人不熟悉的普通生活。拉金不屑于激情,是因为平凡才构成更普遍的生活。普通人的生活会有普通的想法。拉金的高明之处,就是深入普通的共性深处,发现“然而有时候/他会想起他的村庄,不知道/孩子们和那些岩石是否还是老样子。”诗歌写到这里,终于有了打击人心的力度。人在“安定”中很难对往日保持时时的回顾,甚至,获得“安定”的人也绝少回顾。拉金用最简单的转折交代了人心的偶然波动。这不是某个人的波动,而是所有平常人的波动。只是很少人会去观察,更少人会去意识。拉金将这一稀少、微弱,而又绝对尖锐的感受一笔写出,让我们看到生活最平常、最真实、最现实的一面。这一面看似平凡,实则冷峻和直指人性。
拉金并不满足就此结束,紧跟着写出全诗最后一行,“但是当他再老一点他就忘了这一切。”这不是只属于拉金的感受,也是所有平凡人的感受。我们读到这里时会有点悲哀,却否认不了现实就是如此。对所有的诗人来说,感受无不经过生活的深入提炼。或许,拉金真正想说的是,人生固然平凡,但在平凡的核心中,并非没有生活的痛点。只是,无论什么样的痛点都迟早会被生活消磨乃至被人遗忘。拉金的能力,就是将必然被消磨和遗忘的感受进行了语言的再现。一个诗人高不高明,就看他下出的结论是不是生活蕴含的结论。当拉金对生活选择冷眼之时,发现里面没什么人为赋予的崇高和伟大,只有不过如此的生活本身,所以读拉金的诗,就像读一个走到人生深处的人,对一切都抱以透视,对一切都发出不经意的嘲弄和反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