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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世界中的“斯芬克斯因子”

2014-09-17白晓荣

山花 2014年14期
关键词:斯芬克斯兽性拉尔夫

白晓荣

20世纪英国作家戈尔丁的代表作《蝇王》(1954年)自发表之日起就广为流传,成为大学校园里的畅销书。《蝇王》的故事发生在一个远离文明的荒岛,作者假想了一场未来的核战争,一群孩子所乘的飞机被击落到这个荒岛,他们从刚开始的互相协作到后来互相残杀,最终走向了感情和理性的全面缺失。《蝇王》之所以广受欢迎,是因为它以儿童的视角,“用明晰的现实主义的叙述艺术和多样的具有普遍意义的神话,阐明了当今世界人类的状况”,戈尔丁也因此于1983年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

学术界对这部小说的研究普遍限于“人性恶”主题的探讨,认为“《蝇王》阐述了一个关于‘人心的黑暗的神话”,还有学者从叙事结构和女性批评的视角入手,对小说进行了多元化的解读与阐释,为读者提供了较为多样的阅读视角。然而,小说的主人公无一不是儿童,如果考虑到他们的儿童身份,便会发现这些儿童的经历与伦理选择与他们身上的“斯芬克斯因子”有着密切的关系。儿童群体的“斯芬克斯因子”

按照文学伦理学的观点,每个个体身上都有一个“斯芬克斯因子”,即“人性因子(human factor)与兽性因子(animal factor)”的有机组合。其中,人性因子是指“人类在从野蛮向文明进化过程中出现的能够导致自身进化为人的因素”,它可以让人产生伦理意识,理性地辨别是非善恶。而兽性因子则是和人性因子相对立的,是人在进化过程中的动物本能的残留,相对应理性的人性因子来说,它是人身上的非理性因素。而人的复杂性就在于:即便是成为文明人后,个体身上依然存在着动物性特征,只不过人可以通过人性因子控制兽性因子,成为理性的人。儿童作为个体的人,他们身上同样存在着“斯芬克斯因子”——人性因子和兽性因子——的矛盾交织。但是,由于儿童自身的人性因子和兽性因子的力量并不均衡,人性因子有时候是无法对兽性因子进行有效地约束和控制的。正如恩格斯所说:“……人来源于动物界这一事实已经决定人永远不能完全摆脱兽性,所以问题永远只能在于摆脱得多些或少些,在于兽性和人性的程度上的差异。”也就是说,人不可能是两种极端:要么是善良的,要么是邪恶的。在人身上,人性与兽性总是交替在一起的,只不过,有的人人性表现得多一些,有的人兽性表现得多一些。

小说主人公是一群不到十三岁的孩子,他们在文明世界中生活、受教育,他们所获得的知识告诉他们要做一个文明人,一个富有理性的人,这些孩子在后天的教化和培养下形成了一定的伦理意识。流落到荒岛后,他们发现这是一个美丽、静谧的世外桃源,丰富的物产、湛蓝的海水、绵长的海滩让他们激动不已。在这个没有任何文明标记的、与世隔绝的伦理环境中,孩子们的人性因子起着主导的作用,他们带着一种好奇心以及复归文明家园的希望开始了新的生活。他们按照文明社会中的秩序和规则建造了一个新型社会,以拥有海螺的所有权来选举这个新型社会的领导人。从文明社会漂流到这个荒岛,并没有使这些孩子失去纯真和理性,他们团结起来,分工合作,采集食物、搭建小屋,还用火来求救,显示出知识的重要性。

但是,在这个文明与理性被遮蔽的生存境遇中,人的本能欲望却不断地膨胀与进发,无论是文明还是道德理性似乎都难以保持。对于这群孩子来说,随心所欲的生活远远要比遵循一定的规则去生活要容易地多,也轻松地多,正是这种毫无约束的生活激发了他们身上的动物本能,兽性因子逐渐战胜了人性因子。他们本能地过着昏天黑地的日子,生活被吃、玩、睡所充斥,没有对未来的期盼。他们中的大部分孩子随着杰克去打猎,并在疯狂地追逐中发泄自身的恐惧,就这样,本来很和谐的一个团体逐渐分化为两个派别,孩子们面临着严峻的身份危机与伦理选择。

身份危机与伦理选择

戈尔丁在与詹姆斯·基廷的访谈中这样说道:“我原本就是要把这本书构思成一个从无知——对自我的无知——向认知的转变的悲剧过程。”这种无知与认知就体现在小说中儿童的身份危机与伦理选择中,也是他们身上“斯芬克斯因子”的形象折射。

拉尔夫、西蒙和猪崽子为主的一派,力图用自身的人性因子来控制兽性因子。他们极力想要保持文明人的生活方式,发扬文明人的道德情感与理性,认为拥有了海螺与火把就能回到文明社会,但这些人性因子却逐渐消逝在残酷的现实中。杰克一派刚好相反,他们身上的兽性因子越来越不受人性因子的约束与控制,狩猎成为他们生活下去的物质与精神支撑,这既可以满足他们对食物的欲望,也可以让他们在刺激与癫狂中疏泄恐惧、享受快感,人性中的动物性本能取得了胜利,最终兽性因子以优胜者的姿态出现在读者面前。小说中,小主人公们在新的伦理环境中试图保持自己的伦理身份并作出自己的伦理选择,他们的选择充分体现了“斯芬克斯因子”在个体身上的矛盾性。

拉尔夫不愿放弃文明人的身份,他镇定自若的风度、丰富的航海知识都显示出了领袖的风范,在当选岛上的领导人时,他仍然选择文明人的生活方式,以非常明确的生存意识和得救意识,带领孩子们搭窝棚抵御风雨,制定规定,也从来没有放弃过用火来获得被解救的机会。拉尔夫力图保持文明人的生存状态,理性地维护各种秩序和规则,甚至认为不能因为饥饿而放弃这些规则,文明和理性成为他对未来所寄予的希望。正因为如此,他才对杰克粗鲁的狩猎行为、野蛮的灭火举止极其愤怒,因为这不仅浇灭了他返回文明家园的希望,也摧毁了他要建立理想王国的精神信念。拉尔夫以决绝的态度想要发扬他身上的人性因子,却与杰克身上的兽性因子发生了冲突。

拉尔夫和杰克冲突的核心是精神守望与物质满足的冲突。火是拉尔夫得以保持文明人精神的标志,只有精神上的执着坚守,才能获得生的希望;肉是杰克得以生存下去的物质支撑,只有物质上得以满足,才能迈向生的大门。由此看来,两个人为了能够使生命得以延续下去而做了不同的选择。其实,他们的出发点是没有错的,拉尔夫想要凭借理性的光辉、精神的支撑获得生命的光彩,而杰克是想要凭借动物的本能、生理的欲望获得生命的延续。两个主人公的伦理选择决定了他们之间必定会出现冲突。endprint

可是,拉尔夫的领导身份还是受到了挑战,他开始陷入身份危机。杰克不听从指挥看管烟火拉开了拉尔夫身份危机的序幕。此后,他身上的人性因子也慢慢屈从于兽性因子,他抵挡不住半生不熟的猪肉的诱惑,对破烂的衣服、肮脏的身体毫不在乎,在刺杀野猪的行动中获得快感,甚至用长矛猛戳罗伯特以发泄内心的愤懑,狂躁、脆弱、欲望等非理性因素也逐渐显露出来,最终疯狂地参与了打杀西蒙的行动,在癫狂中丧失了人类的天真与理性。“斯芬克斯因子”的象征性隐喻

在整部小说中,孩子们始终处于人性因子与兽性因子的矛盾之中,这种矛盾源自于他们内心深处的焦虑,从而使“斯芬克斯因子”具有了深刻的象征性内涵。英国作家安东尼·吉登斯在《相对性与自我认同》中说过:“焦虑的种子,植根于对于原初的看护者(常常是母亲)分离的恐惧之中。……对儿童来说,这种现象会更为普遍地威胁正在出现的自我的核心,也会威胁本体性安全的真实核心。……在儿童中,由焦虑所引起的敌意可以简单地理解为对无助的痛苦反应。除非受到抑制和引导,这种敌意会导致循环式的焦虑……”毋庸置疑,一群不满十三岁的孩子流落到无人居住的荒岛,离开了父母的保护,怎样生活,怎样才能返归家园成了一个大问题。这些问题引起了孩子们的焦虑,并进而完成了孩子们身上人性因子向兽性因子的转换。

在荒岛上,那些比较小的孩子对黑暗的恐惧、对野兽的害怕逐渐代替了能否回家的焦虑。杰克的焦虑是怎样才能打到野猪填饱肚子,后来打野猪的焦虑消失之后,新的焦虑出现了,即如何保护自己在岛上的首领权力。拉尔夫的焦虑是如何才能点燃烟火,并使火成为持续不断地求救的信号,以便返回家园。然而,拉尔夫的焦虑却随着时间的延续越来越深重。他厌恶身上僵硬的衣褶、磨损的短裤以及遮眼的乱发,他害怕越来越糟糕的荒岛生活。他和杰克冲突不断,对生活的领悟也越来越深:“生活很令人厌倦,生活中的每条道路都是一篇急就章,人们的清醒生活,有相当大一部分是用来照看自己的脚下的”,这种自私、麻木、自负等兽性特点的显露使他无所适从,他不无焦虑地发现自己身上的人性因子正在逐渐被兽性因子所替代。

西蒙虽然寡言少语,但他的焦虑却是最深重的,他对人的本质的认识也是最清醒的,小说中关于主题的两种喻指是由他来完成的:一种是他对人的判断——“大概野兽不过是咱们自己”;一种是“蝇王”对他的训诫——“别梦想野兽会是你们可以捕捉和杀死的东西!……我就是你的一部分”。可见,“野兽”既是人身上野蛮、邪恶的象征实指,同时又是从人性中异化出来的“他者”虚指,都代表着人身上的兽性因子。

于是,“斯芬克斯因子”的象征性隐喻从这些孩子的焦虑中投射了出来。首先,在这些孩子身上,既有人性中文明与纯真的一面,同时也有随着本能欲望与焦虑的增强而显露的野性的、暴虐的、兽性的一面,从而体现了人性因子和兽性因子的对决。比如莫里斯破坏了珀西佛尔建造的沙子城堡,还把沙子弄到了珀西佛尔的眼睛里,他感到忐忑不安,原因是他曾经因为同样的事情受过惩罚。可见,孩提时期所受到的文明与理性的教育深深地影响着这些孩子,致使他们身上还保存着人性因子的光辉。但是,当他们身上的野性逐渐萌发的时候,人性因子逐渐被排挤。西蒙关于“野兽”就是人自己的清醒认识只是一个开始,之后的各种事件证明了他的预想:荒岛的领导权,引发孩子们的互相攻讦;为了火种,杰克夜袭拉尔夫;西蒙牺牲在孩子们疯狂的舞蹈祭仪中;猪崽子死于乱石之下;双胞胎、拉尔夫被当作异端分子而被驱逐……空气中弥漫着可怕的无名之兽和威胁之意。于是,“野兽”就成为野蛮、邪恶的兽性因子的象征性实指。

其次,“蝇王”的神秘训诫还有另一层面的隐喻内涵:“野兽”是从孩子们身上剥离、异化出来的一个符号化的“他者”虚指。小说中西蒙和蝇王之间的那段对白近似于哲学式的玄想。蝇王告诉西蒙一个残酷的事实:当人处于疯癫状况时,能够帮助人获得解脱的只有野兽,但由于野兽就是人的一部分,因此,人永远也不能捕捉和杀死它。也就是说,人身上必然会存在兽性因子。在荒岛上,孩子们在脸上涂上各种颜色来抵御恐惧,在这个五颜六色的面具之下,他们建构了一个想象的伦理身份,他们把自己想象成狩猎者、战士,以这样的身份冲向了他们的敌人——野猪和想象中的“野兽”,他们身上的恐惧和焦虑在这个过程中得以宣泄。但是,当他们发现他们心中的“野兽”竟然是飞行员的尸体的时候,发现他们追杀的“野兽”竟然是西蒙的时候,他们想象出来的这个伦理身份遭到了解构。

在远离文明与理性的伦理环境中,孩子们的自我受到焦虑、恐惧、绝望等非理性因素的侵袭,增强了他们的无安全感与无信任感,致使他们疯狂地走上了互相敌视、互相攻击的道路。焦虑、绝望越深重,敌视与攻击就越强烈,个体处于循环往复的罪恶深渊。因此,我们不得不反省如何面对兽性因子对人性因子的侵袭?拉尔夫试图以“人”的尊严和理性来抵御暴力和兽性对人性的侵袭,但杰克一派的逐渐强大和暴力行为,却使这种尊严和理性显得那么无力与可笑,人性、理性与文明最终还是被兽性、非理性与野蛮所吞噬、侵压,甚至被征服。于是我们发现,“斯芬克斯因子”失衡的状态象征性地说明了一个悖论:绝对的人性善与绝对的兽性恶都同样会使人陷入到伦理困境。拉尔夫被同伴驱逐的结局,应该是一个讽喻性的暗示。

戈尔丁的《蝇王》来自于他对巴兰坦《珊瑚岛》的不以为然,以表明真正野蛮的也许就是文明人。小说以文学的形式描述了儿童身上的“斯芬克斯因子”及其伦理选择,说明人类身上人性因子与兽性因子的矛盾与转换,从而为人类认识自己提供了更多的视角。正如聂珍钊教授所言:“文学的根本目的不在于为人类提供娱乐,而在于为人类提供从伦理角度认识社会和生活的道德范例,为人类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提供道德指引,为人类的自我完善提供道德经验。”《蝇王》正是这一目的的文学阐释。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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