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舵手:论亚哈船长个人意志对命运的操控*
2014-04-17王晓卿
王晓卿
(安徽农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6)
赫尔曼·麦尔维尔的名著《白鲸》描绘了裴廓德号捕鲸船船长亚哈出于对白鲸莫比·迪克的偏执的仇恨,带领全船水手与之战斗并走向灭亡的故事。该作品是现实主义的冒险小说,也被称为一部悲剧,多数人认为该小说本质上是亚哈的故事,尽管亚哈充满英雄主义色彩,却注定走向毁灭。莫比·迪克神秘莫测,无处不在,不仅时刻困扰亚哈,更主宰着整部小说。有人同意亚哈的观点,把它看作邪恶的化身,有人将其视为上帝的代言人,不可摧毁。拥有有限知识和力量的人类无法读懂大自然的全部真相,因此白鲸的象征意义也就永远解释不尽。小说中最为复杂而有趣的问题之一是命运和宿命论。本文集中探讨主人公亚哈船长个人意志对其命运的操控,分析他如何拒绝一切外界劝诫及其原因、如何操控并设计自己的命运。
一、拒绝一切善意劝诫
追捕白鲸的过程中,亚哈周遭众人给予他反复的劝诫,试图令其打消复仇的念头。大副斯达巴克——一个虔诚基督徒的存在以及与另外两艘遭遇白鲸莫比·迪克并受到重创的捕鲸船的会面,均是为了帮助亚哈放弃复仇。尽管如此,亚哈意志坚定地拒绝了他们。当裴廓德号遇见拉结号后,拉结号船长断言自己见过莫比·迪克,并爬上了亚哈的船,请求他帮助自己寻找在捕鲸过程中连人带艇失踪的儿子。亚哈拒绝了,他不想浪费任何可用于追捕白鲸的时间。“拒绝这项提议后,在心理层面亚哈的厄运已然注定。”(Mills Gordon H.)亚哈对自己最终的命运始终心有所感,快要遇见莫比·迪克时,他劝说大副不要冒险参与最后的追捕,并谈起了自己的妻儿,但是当斯达巴克把握时机劝说亚哈返航时,亚哈清醒过来,拒绝了他的提议并声称:“难以形容、捉摸不透、神秘可怕的东西……使得我放弃一切的恋慕与愿望……去做本不敢做的事情……命运之神便是那根推杆。”此话一出,斯达巴克心知亚哈的决定再无更改,绝望地走开了。在最后的决战中,斯达巴克仍做了最后一次尝试。当第三天亚哈准备将艇放下时,这位大副紧握住他的手喊道:“啊,我的船长,我的船长!——高尚的人——别去啦——别去啦!——瞧,掉眼泪的是个男子汉哩,可见这劝导让他感到多么痛苦!”但是亚哈执意追捕莫比·迪克,在船长的小艇下海后,斯达巴克眼见白鲸改变路线游走了,他大声喊道:“你瞧!莫比·迪克并没有找你。是你,你在疯狂的找它!”最后,亚哈意志坚定地拒绝了一切劝诫,由此麦尔维尔排除了一切宣泄的可能。几乎所有关于命运这个问题的观点和证据都令人们确信,麦尔维尔最终的目的就是要让亚哈如他所愿般行动:意志坚强,充满仇恨。
从广义的角度来说,对于像亚哈这样由于白鲸而失去一条腿、命定成为悲剧英雄的人物不外两种可能性:或成恶魔,或彻底地虔诚。“即使没有对基督教的信仰,只要绝对的顺从亦可带来和平。”(Mills Gordon H.)这样的对比在裴廓德号遇见伦敦的撒米尔·恩德比号中清晰可见,失去一条胳膊的英国船长说道:“我再也不想跟白鲸打什么交道了。我已经追击过它一次,心满意足了。”但亚哈岂是凡人,他个性激烈,顽固自我,一个从小就叛逆不羁的人,无法做出绝对的顺从。人类的命运不外两种可能性,“自我追求导致孤立、疯狂乃至自杀,亦或生活并不完美,但是拥有对世界较为客观的洞察力,从而安分守己的生活”(Chase Richard),亚哈回应斯达巴克对于他追捕白鲸动机的问题时,大声喊道:“对我来说,那白鲸就是那道围墙,它箍着我……使我不得安宁。他压着我,我在它身上看到一种隐藏有费解的歹毒意图的暴力……别跟我说什么亵渎神明,老兄。即使是太阳侮辱了我,我也会对它不客气……真理是没有疆界的。”
如果说亚哈是驱使船员走向死亡的恶魔,那么莫比·迪克则是吸引裴廓德号迈入命运的巨大磁石。水手中流传着有关白鲸的传言——它无所不在、永生不死,从某种意义上是一个心肠狠毒的神灵。但是这些传言对亚哈毫无影响,白鲸夺去了他的腿,残破的身体和撕裂的灵魂使他在流血中变了一个人。他复仇的渴望超越了人类所能理解的范畴,亚哈变得疯狂,但这是一种用尽力量和计谋达到最终目的的疯狂。对亚哈而言,追捕白鲸已成为活下去的唯一动力,他将其视为恶的代名词,以实玛利描述道:“一切带有恶意的真实,一切邪恶,等等,在气得发疯的亚哈看来,都明白无误的体现在莫比迪克身上,对它进行攻击也就势在必行了。”尽管如此,正如麦尔维尔深知但是亚哈拒绝承认的那样,宇宙万物无法如此绝对的分割。莫比·迪克的白色是整个大自然神秘莫测的象征,它包含了无辜和恐怖,善良与邪恶,人类就是在这样的必然条件中生存的。
二、亚哈眼中的命运
白鲸对亚哈的打击是致命的,足以使之疯狂。在断肢后返航的日日夜夜里,“亚哈和难以忍受的痛苦共一张吊床”,痛苦不断发酵,水手不得不给亚哈穿上拘束衣,亚哈精神错乱地“随着大风引起的晃动打秋千”。最终亚哈沉默了,狂乱喊叫转化成安静的绝望,变成了有计划的复仇。亚哈诚然疯了,但是疯狂背后是他的个人意志,意志如此坚强,无人可挡:“凡是我敢于承担的,我就有决心;凡是我有决心的,我就一定做!他们以为我疯了——斯达巴克就这么想;可我是恶魔附体,我是疯中之疯!只有彻底疯了的人才会平心静气的解剖自己!”当亚哈操控水手接受追捕白鲸是他们的命运时,他是在利用命运这个概念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宿命论、相信命运无可更改对于水手来说是极大的安慰,只有相信即将发生的事早已注定,他们才能在危险中抛却恐惧。和水手不同,亚哈并不认为命运是注定的,相反,命运是证明自己行动的途径,他利用宿命论驱使水手,并试图掌握自己的命运。白鲸并不想找到亚哈,相反,亚哈必须捕获白鲸。对于亚哈而言,命运是他虚构出来实施复仇的利刃,他所说的命运多是安排计划后行动的结果。
三、操控和计划
随着时间的推移,亚哈所做的一切只有一个目的——追捕白鲸,他全盘计划了整个复仇的过程,顺利实施仍需一系列措施,首先便是成功地伪装正常和理智:“他还是掩饰得很成功,在他终于迈着鲸骨腿上岸时,所有的南塔凯特人都认为他是遭到一场可怕的灾难而深感悲伤。”其后,亚哈精心挑选了一批足以辅助他完成复仇的水手,将他们带上了目标不二的航行。在这位满头白发、不信神却似神一样的老人率领下,这支完美的队伍“主要是由混血的叛教者、光棍和生番”以及三位出色的标枪手——魁魁格、塔希蒂格、达格组成,他们对亚哈的意图一无所知,只想出海捕鲸赚钱,将造币厂里的美元通通据为己有而已。
接下来,亚哈深知必须使用工具达到目的,“而天底下所有可供使用的工具中,人这个工具是最容易失控的”。他如何激励水手搜寻白鲸呢?他们一旦发现追捕白鲸极度危险,他又该如何说服水手服从自己的计划呢?首先,“在目前应该设法把自然而然地蒙在这一追捕行动上的那怪异的、想入非非的、亵渎神明的外衣去掉,必须把这次航行的十足可怖之处掩盖起来”。水手并不理解船长为何看起来性格阴沉,很少出船长室,只有亚哈清楚,过多的外出会泄露自己对白鲸可怕的仇恨,泄露不捕获白鲸绝不罢休的终极目标。其次,亚哈深知人类的弱点,为了达到目的,钱总是最有用的工具。亚哈在众船员间正式亮相后,将一枚西班牙金币钉入主桅杆,高声喊道:“你们中间,无论是谁,要是大声叫喊发现那条大鲸,他就可以得到这枚金币,小伙子们!”其后他命令标枪手把枪杆拔出来做酒杯,大家共饮时亚哈宣告:“要是我们不追击莫比·迪克,把它打死,上帝会追击我们的!”亚哈同时声称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那条通向我既定目标的路已经铺上铁轨,我的灵魂就在那槽槽上飞奔……这条铁路毫无障碍,毫不弯曲!”他必须在铺就的铁轨上飞奔,如此有力的比喻和修辞是亚哈独白的重要特征。他利用语言技巧说服水手参与复仇,激起他们冒险的热情,并以自己身经百战的经验给予大家信心。第三,亚哈伪装自己,表现出对所有鲸类的捕猎兴趣,尽管这理应是裴廓德号航行的正常目标。他深知水手航行的目的是赚钱,如果让他们察觉自己对捕猎其它鲸类毫无兴趣,大家一定会群起反抗,从而过早暴露自己的计划。
复仇成为亚哈存在的目的,为了达成目的,善恶已无所谓,他甚至对占据自己内心、摧毁自己良善的魔鬼颇为自豪。费达拉是亚哈魔鬼般潜意识的体现,象征着亚哈最终走上罪恶的道路。亚哈将费达拉和他的同伴偷偷带上船藏匿起来,直到第一次捕鲸才令他们露面,当费达拉出现时,此人和亚哈特殊命运间的关联便显现了,甚至暗示般的存在某种程度上的影响:“亚哈站在舱口,那祆教徒则站在主桅旁,目不转睛的对望着,仿佛在那祆教徒身上,亚哈看到了自己投在前面的影子,那祆教徒则在亚哈身上看到了自己被放弃了的形体。”亚哈为捕猎白鲸的标枪洗礼,并要求三名标枪手献出自己的鲜血涂抹标枪上的倒钩。他愚弄了基督教的洗礼过程,喊道:“我不是以上帝的名义,而是以魔鬼的名义为你洗礼!”最终,亚哈的权威、伟大、个人意志以及令人敬畏的品格成功地驱动了船员,压制了他们的反抗。水手意识到他们别无选择,开始将恐惧抛诸脑后:“亚哈的意志,也坚定不移的照在如永恒的午夜一般阴沉的水手身上。他把他的意志强加给他们,使他们不得不把一切凶兆预感、疑虑、不安、恐惧通通深藏心底,连一根幼芽一片嫩叶都不让冒出来。”在首次遭遇莫比·迪克后,水手的态度有了彻底的转变,亚哈战斗中的勇猛极大地鼓舞并影响了他们,水手们变得不顾一切、自信满满且热血沸腾,就像“陈年老窖后劲上来了”,“他们已经成为一个人,而不是30个人了……全都融为一体,向他们唯一的头头和主心骨亚哈指给他们的命中注定的目的地奔走”。亚哈就是以这种方式实践了他的个人意志,创造了一切便利条件实现复仇。
尽管如此,有限的知识和力量注定了亚哈和裴廓德号的悲剧命运。“自由理智的行动以及生命本身在必然性和机遇严格掌控的、善恶并存的二元世界当中变得一无是处。一个有内在道德标准的人失去了对世界最初的信任,变得颠沛流离、无家可归,成为连自己都不认识的陌生人。可是就算是骄傲的抵抗也依然无法战胜大自然的仁慈。”(Rothmayr Ludwig)对于亚哈这样一个无法控制自身行为的人,我们无须遗憾,亚哈悲剧的意义在于他对命运的认知,如果将亚哈对命运的理解视为正确,那这就不仅仅是他个人的宿命了,尽管以实玛利经常性的——甚至在尾声中提及命运之神的力量,但并不代表麦尔维尔希望读者赞同以实玛利亦或自己赋予亚哈的命运。
亚哈以实际行动向命运抗争并死于自己的个人意志,这种不可思议的疯狂和自信令人深为震动,他剥夺了自己遗憾的权利,展示出不受命运摆布的非凡姿态。亚哈所感受的一切人们永远无法领悟,他集善良和邪恶、伟大和病态于一身,正是由于如此矛盾而多面的个性,使他不仅在美国浪漫主义文学史、同时也在世界文学宝库中成为一个强大、鲜活、独一无二的文学人物。
参考文献:
[1]麦尔维尔.白鲸[M].罗山川,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
[2]RICHARD C.The American Novel and Its Tradition[M].Garden City,N.Y.:Doubleday,1957.
[3]MILLS G H.Fate in Moby-Dick[M]//HERSHEL P.Moby-Dick As Doubloon:Essays and Extracts,1851—1970.New York:Norton,1970.
[4]LUDWIG R.Der Mensch und das Schicksal in den Romanen Herman Melvilles[M].Frankfurt:Lang,19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