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定的悲剧——《白鲸》中以利亚的预言分析
2014-03-12田丽玲郑州成功财经学院郑州巩义451200
⊙田丽玲[郑州成功财经学院, 郑州 巩义 451200]
作 者:田丽玲,硕士,郑州成功财经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你们已经当上了那条船的水手啦,是吗?在文件上签了字啦?嗯,嗯,要签的,都签好了,安排好了;总得有些水手跟他一起走,我猜想;这些和另外一些人,愿上帝都怜恤他们吧……①
这是《白鲸》(Moby Dick) 中那个衣衫褴褛、腌里腌 、神态痴狂的老水手以利亚在以实玛利和他的好朋友魁魁格与“裴廓德号”签好合约离开这艘捕鲸船之时对他们的预言。《白鲸》是美国小说家麦尔维尔(Melville) 的恢宏巨著,被赞誉为美国19世纪的百科全书,也正是这部小说奠定了麦尔维尔在美国文学史上独一无二的不可取代的历史地位。小说的主人公亚哈是一位受人尊敬的船长、一位骁勇善战的勇士、一位捕鲸能手,但却不幸在最近的一次捕鲸之行中被大白鲸莫比·迪克夺去了一条腿而变得郁郁寡欢,并发誓一定要追杀白鲸。“裴廓德号”在充满了欢乐气氛的圣诞节抛锚起航,开始了它的不归之途。亚哈一心追杀白鲸,频频向其他船长打听白鲸的消息,甚至在得到白鲸的消息后立刻命令水手们停止手头的一切工作,放弃眼看到手的鲸鱼,立即赶赴白鲸出没的海域。他们找到了白鲸,与白鲸搏斗了三天,亚哈最后落得与白鲸同归于尽的结局。
“不管怎样,一切都已注定安排好了”,以利亚在“裴廓德号”出发前就看到了它的悲惨结局。然而这一切真的是“已注定安排好了”吗?“裴廓德号”的悲剧真的是一个必然吗?是不可避免的吗?究竟是何种原因造成了如此惨痛的悲剧呢?难道真的是预言的作用吗?对于这些疑问,我们只需对小说主人公亚哈与他领导的“裴廓德号”加以探究,答案便会昭然若揭。
一、预言应验的本真——亚哈复仇欲望的驱使
亚哈通常被视为一个悲剧英雄。作为一个有着四十年航海经历的老手,他取得过令人钦佩的卓著成就,是个令人敬畏的船长,但这四十年,正如他自己所说:“亚哈丢弃了安谧的陆地,跟可怕的大海斗争了四十年!”在这四十年中,他在岸上待的时间还不到三年,其余时间都是与大海及捕鲸船为伴,因而他了解在海上的苦难、危险和风暴,也曾经无数次地体会到大海的无情,然而大海对他却有种独特的魔力,从十八岁打中第一条鲸,四十年的捕鲸生涯,给他带来了无限的征服自然的快感。在这四十年的海上拼搏生涯中,亚哈一直是个胜利者,一直享受着与鲸鱼搏斗所带来的刺激以及满载而归的欢欣,直到上次的航行中遇到了莫比·迪克。“他(亚哈) 从破烂的艇头抓到一把小刀,朝大鲸猛地掷去,像个阿肯色州人在跟他的宿敌决斗,胡乱地找到一把六英寸的刀,想结束那条大鲸深不可测的生命。那个船长就是亚哈。而且正在这时,莫比·迪克突然从他下边挥起他那镰刀似的下颚,如同一架割草机在地里割草一样,把亚哈的腿给割掉了。”这对亚哈来说无疑是致命的一击,也正是从此时,“亚哈就对这只大鲸怀了一种狂热的报仇心,而在他的狂乱的病态中,他尤更被这股念头迷住了,终于把它看成不但是他肉体上的宿敌,也是他的理智上、精神上的愤激的宿敌。”自从亚哈的一条腿被夺取的那天开始,仇恨的种子就驻进了他的心里,“他把他整个种族自古以来的愤怒和憎恨全都加在大鲸的白色背峰上”。失去肢体使他产生肉体上的仇恨,而由于这种猛烈的打击不得不转道回家时,“他的伤残的身体和伤痕累累的灵魂才彼此交流起来,经过这样渗透,他就发疯了”。
四十年风雨漂泊、四十年胜者为王的生命体验使亚哈坚信他能够战胜一切,于是,在遭到白鲸的攻击丢掉一条腿后,他的权威受到了威胁与破坏,那个完整的健壮的躯体再也不复存在!他的清高他的孤傲他的常胜将军的英姿飒爽连同他的尊严在他的内心深处遭到了自我扭曲,他也为此而陷入了深深的痛苦当中无法自拔,最终他得出的结论就是誓死追杀白鲸,并且他把这个目标深深地埋在自己的心底,以至于他的大副二副三副欣喜地认为他已经痊愈了,直到“裴廓德号”再次起航后几天他在甲板上召集全体船员,用槌子把一枚价值十六块钱的西班牙金币钉在船的桅杆上,并宣布谁最先看到白鲸谁就可以得到那枚金币时,大副斯达巴克才意识到他们的船长亚哈并没有痊愈。斯达巴克于是试图在船长室、在亚哈再一次鼓动大家追杀白鲸时、甚至在已与白鲸交锋但尚有机会逃生时劝阻亚哈放弃追杀白鲸的计划,但都遭到了亚哈专横无情的忽视和拒绝。关于到底为何非要追杀白鲸,他自己也不明白也解释不清楚,“是亚哈,是亚哈嘛?举起这只手臂的是我?是上帝?还是谁?”作为旁观者,从这里不难看出,在遭受到白鲸的攻击后,亚哈已经迷失了自我,没有办法把自己、上帝、与宿命区分开来。
弗洛伊德说:“我们整个的心理活动似乎都是在下决心去追求快乐而避免痛苦,而且自动地受唯乐原则的调节。”②对于亚哈而言,被白鲸夺去一条腿的事实带给他致命的痛苦,而追杀白鲸则是亚哈减轻痛苦、发泄仇恨的唯一途径,也许只有杀死白鲸,亚哈才能感到些许快乐,只有杀死白鲸,亚哈才能解除心头大恨。复仇的欲望使亚哈丧失了理性判断能力,以至于斯达巴克在发现船舱里的油桶漏了,需要吊起复滑车检查油桶时,亚哈愤怒地回答:“随它漏去吧,我自己浑身都漏了……在这种生命的怒哮的狂风里,就是找到了漏洞,又怎么补得了呢?”显而易见,亚哈内心深处最关心的不是油桶漏油可能导致的全体船员利益的损失,而是一己私利,过了那么长时间,对于白鲸的攻击他还是没有释怀,无法正视更不能坦然面对,他对白鲸的仇恨丝毫没有减少反而与日俱增,被白鲸夺去的那条腿成了亚哈生命中永远没有办法修补的“漏洞”,也正是这个“漏洞”,激起了他“生命的怒哮”。叱咤海上风云四十年的亚哈认为自己是战无不胜、无所不能的,因此斯达巴克提到漏洞时,他内心最深处的伤痛被戳中了,他直指着他的大副疯狂地叫道:“主宰人间的只有一个上帝,主宰‘裴廓德号’的是船长。”他狂傲地把自己比作可以控制一切的上帝。这一吼叫反而使人们看到了他内心深处的痛苦与恐惧,看到了他灵魂的挣扎,也使人们看到了他对白鲸永远无法释怀的仇恨。这一吼叫同时也折射出了他内心的痛苦与疯狂,影射了他的自私与狭隘,也正是这种对白鲸的仇恨,这种自私与狭隘注定了他悲惨的结局。
二、真实的宿命——性格决定命运
麦尔维尔深谙《圣经》,《白鲸》中的人物大都在《圣经》中可以找到原型。作为悲剧英雄,“裴廓德号”船长亚哈的原型便是《旧约·列王纪上》中古代中东国家北方以色列国第七代国王亚哈,在基列的拉末同叙利亚人作战时阵亡。亚哈王的命运注定了亚哈的命运,注定了“裴廓德号”悲惨的结局,亚哈的性格也与亚哈王的性格极其相似。
在《旧约》中,亚哈王娶异教妇人耶洗别为妻;《白鲸》中,“亚哈虽然名义上是个基督教徒,他却又是个非基督教徒。”作为一个基督教徒,亚哈缺席了梅普尔神甫的布道,足以说明他对神的无视。梅普尔神甫在布道中说:“所以我们如果遵从上帝,我们就得违反我们自己;正是在这种违反我们自己中,包含有遵从上帝的苦难。”《圣经》中约拿因违背了上帝的旨意而被大鲸吞到了肚子里,好在他认识到了自己的罪孽在鱼腹里虔诚地向上帝祷告,最终上帝被感动把他从大鲸肚子里救了出来。布道中约拿的故事无疑是对亚哈的引导与警示,遗憾的是亚哈并没有听到。其实即便听到了,亚哈也未必会从警示中得到教训,因为亚哈船长有着与亚哈王一样的渎神行为。身为基督教徒,亚哈却背着大多数水手把费达拉(波斯崇火教教徒) 秘密地带到船上,在“裴廓德号”的三根桅杆遭遇电光并被燃着时,亚哈感慨道:“你这个真神啊,你用火把我造了出来,我就要像火神的真正的孩子一样,把火给你吹回去……这里,我再次又傲慢又痛苦地看清了我的祖先……”基督教提倡包容,号召自由、民主、仁义,主张消除内心的不良欲望。很显然,亚哈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这些的。亚哈崇拜的是火一样的不怕一切的精神,随着他把那支燃烧着的标枪吹灭,他把内心“最后的恐惧给消灭了”。这也表明他决定与自己的“祖先”一比高低,决战到底。他的这个决定无疑是遵从了自己,但却违反了上帝,所以注定了悲惨的结局。
狂傲的唯我独尊是亚哈性格中另一致命的缺点。《旧约》中的亚哈王就非常的自以为是,心意一旦得不到满足就非常沮丧。以利亚是亚哈的先知,亚哈却把以利亚当作仇敌,因为以利亚经常为他带来坏消息,他却不肯承认祸根是因他自己不信神、悖逆神而引起的,他从未反思过自己,从来不去想坏的结局并不是因为以利亚的预言,他只是一味地责怪以利亚而并不听从以利亚的忠告,也无意改变自己的恶行。在“裴廓德号”悲剧发生前亚哈有很多次机会可以改变这艘捕鲸船的命运,但他都置若罔闻。“裴廓德号”之行先后遇到过九艘捕鲸船,亚哈频频向这些船的船长们打听白鲸的下落,船长们谈到白鲸大都为之色变,“撒母耳·恩德比号”的船长与白鲸交手丢失了一只胳膊,但他却为能够侥幸逃脱白鲸、没有丢掉性命而深感庆幸;“欢喜号”与白鲸搏斗以丧失五名水手的性命而收手,“拉吉号”的船长遭遇白鲸付出了两个亲生儿子的代价……这些事实亚哈都是知道的,但是他却并未从中吸取教训,好像这些惨痛的事实与他毫无关系,仍然傲慢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复仇梦,就像《旧约》中的亚哈王,为了一己私利,为了得到一块土地,就让自己的妻子去杀害地主拿伯,亚哈王的私心可见一斑。亚哈为了达到自己复仇的目的,不顾大副斯达巴克一而再、再而三的劝阻,一意孤行,“亚哈从来就不思考;他只是感觉,感觉,感觉”,不惜牺牲全体船员的性命去追杀白鲸,也正是这种疯狂的偏执、这种狭隘的复仇欲望、这种对神的不敬以及与基督教精神的背道而驰使他最终走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三、沉重的叹息——对自然法则的无视
“……再见。我想不会很快就跟你们再见面的;除非是到‘大陪审团’跟前去碰头。”这是以利亚在以实玛利和魁魁格在“裴廓德号”起航之前对他们最后的预言。这里的“不会很快跟你们见面”很容易理解,它是对“裴廓德号”此次航行之悲惨命运的预测;但是为什么如果再见面,就是在“大陪审团”跟前呢?难道这就是“裴廓德号”必然的不可逃脱的悲哀的宿命吗?我们只要对“裴廓德号”加以认真地审视与思考,这些疑问将不复存在。
捕鲸业曾经一度是美国的支柱行业,“1846年全世界九百艘捕鲸船中七百三十五艘是美国的”③,捕杀大鲸对于许多捕鲸手而言是一种游戏似的享受,斯塔布追杀大鲸时“赛似一个嘴里一边吹着唿哨,一边举起锤子的修补匠”;在弗拉斯克看来,大鲸只不过是“一种放大的老鼠,或者不过是一只水老鼠而已,只消略施小计,稍花力气就可以把它杀了烹了”,亚哈的捕鲸技能更不消说。“标枪一只一只地投去,这只巨兽的四周涌出一片红的潮水……鲜血在它后面腾泳达几英里长”,类似的描述在这部小说中反复出现,极大程度上反映了人类对于大自然的不屑,终于激起了大自然的愤怒:作为鲸中之王,看着人类对于它的同类的大肆屠杀、攻击与掠夺,白鲸决定教训一下它的敌人,于是它割去了亚哈的一条腿,夺去了“撒母耳·恩德比号”船长的一只胳膊,杀死了“欢喜号”的五名水手,掠走了“拉吉号”船长的两个儿子,并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它似乎看到了这艘大船就是对它进行迫害的罪魁祸首;它把那艘大船当作是——也许就是——一个更大更有力量的仇敌;因此,猝然间,它猛地扑向那朝前驶来的大船头……”这是一场人与自然的血腥而又残暴的战争。“裴廓德号”可以被看作这些捕鲸船的缩影。“在历史上,捕鲸绝不只是人们想象的浪漫的历险,而是一架不折不扣的经济引擎,它曾帮助一个年轻的国家从一个被压榨的殖民地变成全球霸主。”④人类为了从鲸油买卖中直接获取经济利益,为了促进其他行业的发展并从中获取更多的利益,完全站在自己的角度考虑,以自我为中心,企图满足自己贪婪的欲望,却无视自然法则,无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重要性。白鲸无疑是大自然威力的代表,它对“裴廓德号”的攻击就是自然对人类罪恶多端的惩罚。至此,也就不难理解以利亚提到的“大陪审团”了。无论鲸中之王莫比·迪克还是“裴廓德号”的船员,都是自然界的一部分,都属于大自然。人类为了自己的利益对作为大自然的一部分的海洋生物如此血腥残暴的大肆屠杀无疑是人类对于人与自然和谐关系的破坏,因而,人类在自然面前是罪孽深重的,是要受到公正的审判的,“裴廓德号”的沉没便是这一审判的结果。
“人的生命是一场永无止境的战争,生命的抗争即是超我的道德与本我的欲望,自我即是撕扯在两者之间的真实。”⑤如若亚哈能够像约拿那样认识到自己的过错并虔诚地祷告以求上帝原的原谅,懂得适时收手;如若亚哈能够正视事实,以大局为重;如若他懂得尊重并接纳别人的劝告,“裴廓德号”的命运便会截然不同。但亚哈毕竟是亚哈,与其说小说的结尾应验了以利亚的预言,倒不如说是麦尔维尔想通对亚哈这个人物的塑造来表达人的欲望的可怕;通过对“裴廓德号”悲惨的遭遇来警示人们一定要尊重自然、敬畏自然、因为“人与自然的和谐是构成人类和谐的生存空间的重要因素,是人类命运的终极救赎”。⑥
① 赫尔曼·麦尔维尔:《白鲸》,曹庸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年版,第132页。(下文所引若无特殊说明均出自此译本。)
②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高觉敷译,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第285页。
③④ 转引自新浪网财经频道:Http://www.sina.com.cn,2007年11月26日,第一财经日报。
⑤ 杨晖、仵宏慧:《被预言和噩梦吞噬的英雄》,《戏剧文学》2011年第4期,第47页。
⑥ 郭海平:《〈白鲸〉中人与自然多维关系的伦理阐释》,《外国文学研究》2009年第3期,第4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