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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至与穆旦抒情诗风格比较

2013-08-15史红华

关键词:冯至穆旦诗人

史红华

(辽宁对外经贸学院,大连116029)

冯至被鲁迅称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朱自清称其写出了中国新诗史上前所未有的“沉思”的诗,李广田更深切感慨“诗在日常生活中、在平常现象中,却不一定是在血与水里、泪与海里、或是爱与死亡里。那在平凡中发见最深的东西的,是最好的诗人。”冯至在初登诗坛时,他内向的性情,独特的智性诗思,冷静理性的表达,便使他的诗呈现抒情哲理的趋向。1942年冯至第一次理性地在诗歌中思考关于生命的种种问题,《十四行集》的发表更使其受到广泛的重视,给“中国新诗”派带来了深远的影响。

作为学生辈诗人的穆旦,曾师承闻一多、冯至、卞之琳,在西方现代诗人里尔克、叶芝、奥登等的影响下,成为“九叶派”最具现代诗风的诗人。穆旦作为“这一代的诗人中最有能量的、可能走得最远的人才”,最具有异质性与叛逆性,也是“最痛苦”的“一个人”。穆旦一生的诗歌创作都充满着一个思想情感极度复杂的知识分子在残酷黑暗的现实中所形成的智慧,没有虚浮与矫饰,没有柔弱与感伤,而是一种真诚的拷问、坚韧的追索。

冯至与穆旦虽然同是40年代智性抒情诗的代表诗人,但诗歌风格有比较明显的不同。本文将以文本细读为基础,试图从艺术风格方面入手,通过系统的梳理与全面的总结对冯至穆旦的抒情诗进行比较分析,进而探讨冯至穆旦智性抒情诗各自独特的艺术魅力。

学者王富仁说冯至有着“文静而又有点腼腆的性格”,“他对外部的现实世界有点陌生,有点隔膜,有点担心,所以更经常地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这就使得冯至总是能把外部世界的复杂、紧张、衰败修复成诗歌中的简单与平静。冯至从容地理解着人生和宇宙的变化,理解着人在现实面前应该做出自己的选择,其沉思的哲理是深刻的,但是他的态度、语调、撷取的意象却处处显得舒缓甚至平淡。如冯至笔下的平凡的有加利树“无时不脱你的躯壳,凋零里只看着你生长”,现象上是凋零,但诗人透过花落叶残凋零衰败看到的是一种力量:蜕变而不是退缩,努力完成新生,这是让人赞叹的生命的力量。

而穆旦似乎对西方现代派的诗歌精神与理论有着一种天然的好感和认同,直到晚年他仍强调奥登是他最喜欢的。他纯然以现代派诗人的姿态,全面浸染着英美现代派的思维以及情感表达方式。在穆旦的诗歌中,从来读不到盲目的乐观、浮泛的欢乐和英雄主义的喊叫,而更多的是他深刻的怀疑精神,冷峻的逼视和清醒的超越。如果把他的诗歌看作一部歌剧,那么这部歌剧的音调是痛苦的,人物形象是绝望的,布景也是充满黑暗的。“穆旦诗歌把那时代的复杂与不和谐的现象连同其内部所固有的矛盾和悲剧特征最大限度地暴露和表现了出来,这就使他的创作具有了与极其动荡紧张的20世纪的时代精神相吻合的精神特征。”

冯至始终在不平衡中寻找平衡,主动避开生命中的不和谐与冲撞,以乐观和包容去坦然积极的面对,努力在生命中寻求平衡和满足。而穆旦总是直面矛盾和对立,以求最大量地表达现代人复杂的思想,揭示人性的真伪。所以同样是写躲警报,冯至的诗开头是:“和暖的阳光内/我们来到郊外,/像不同的河水/融成一片大海。”(十四行第七首)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躲警报的人们没有惊慌,也没有推挤呼喊,而是例行性地到郊外远足一样。但是,穆旦的诗却会写成:“我想起大街上疯狂的跑着的人们,/那些个残酷的,为死亡恫吓的人们,像是蜂拥的昆虫,向我们的洞里挤。”(《防空洞里的抒情诗》)紧张、慌乱、恐惧这些调子直观地表现在诗中,这是生活的残酷,你无法逃避。穆旦冷静而犀利的眼光总能洞见可怕的真实:“我们没有援助,每人在想着/他自己的危险,每人在渴求/荣誉,快乐,爱情的永固,/而失败永远在我们的身边埋伏,/……这一片地区就是文明的社会/所开辟的。呵,这一片繁华/虽然给年青的血液充满野心,在它的栋梁间却吹着疲倦的冷风!”这样的观照显示出的是诗人的悲观,揭示的却是生活的真理。每个人都在渴望,每个人都在谋求所谓的幸福、文明与繁华,求得了又无法把握,年青的血液充满野心,始终伴随的,却是疲倦的冷风。

生存的主题是最能表达文人的内心感怀,冯至与穆旦以各自独特的呈现方式,带给我们两种截然不同的阅读感受,从而引发了不同程度的思考。

我们先来看冯至的诗歌《我们准备着》:

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我们的生命在这一瞬间,/仿佛在第一次的拥抱里/过去的悲欢忽然在眼前/凝结成屹然不动的形体。/我们赞颂那些小昆虫,/它们经过了一次交媾/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险,/便结束它们美妙的一生。/我们整个的生命在承受/狂风乍起,彗星的出现。

生命中总是会有意想不到的奇迹要我们准备领受,比如顷刻乍起的狂风,忽然出现的彗星,我们应该怎样去面对?冯至从容地给了我们答案。狂风意味着危险与苦难,彗星出现预示着意想不到的灾祸与死亡,这些都是与生命同在的,而这些即是对我们惯有生活方式和生活秩序的破坏,同时又为我们的生命提供了充分实现的机遇。一个人必须要能经受住种种磨难来考验其信念和意志,只有把自己委身于艰险并把生命在艰险中展开获取意义作为始终不渝的信念,人类才有可能贴近纯粹的存在。冯至平和淡定地表达了对于生活的苦难、磨砺、打击所应具有的态度,不满、抱怨或质疑只能让自己更加的痛苦,我们应随时做好准备,“准备”对孤独和苦难承担和忍耐,“准备”对各种选择勇敢地作出决断和断念,显示出自我的从容和坚韧,冯至所认同的是最大限度地把自身敞开,只因为个体的存在要不断地充实与丰富自我,因此我们要选择顺应和领受。这是属于冯至的沉思,冯至的哲理。

正如里尔克所言,人活在世上是要学会承担,学会去满足世界对你的需求,辛苦地工作。因此,我们要用整个生命去领受“狂风乍起,彗星出现”的恐怖,坦然面对,全无畏惧与退缩。小昆虫被赞美是因为小昆虫虽然是卑微的,但它“经历了一次交媾”而衍生了后代,“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险”而进行了积极的抗争,生命也就因此而达到前所未有的辉煌。这些平凡甚至渺小的生命的坚持,给予我们的是积极向上的力量和生存意志,人的生存同样需要一些勇气与坚定去承受着那些意想不到“奇迹”。冯至的诗歌总是能给人以美感和向上的力量,这就使得冯至的诗具备了与读者共鸣的社会基础,显示出天然的亲和力。

但是穆旦却有着与冯至不同的思考与选择。他的诗是以浓密而坚硬的情感、血肉郁勃的感官去重新思想,以回复原人甚至野兽一般的生之热望去抒写。穆旦更多地在时代风云际会中探讨关注自我——我们自身——灵魂与肉体的内部搏斗,探讨那自己无法掌握又极力控诉的黑暗。在战事连连、时局混乱的年代,荒诞的历史境遇导致了人民现实生活的苦难以及精神的溃乏,“这是死。历史的矛盾压着我们,/平衡,毒戕我们每一个冲动”。许多人以麻木自己而终于冷漠作为对抗痛苦与厄运的策略,“/在苦难里,渴寻安乐的陷阱,/唉,为了它只一次,不再来临;/……我们为了补救,自动的流放,/什么也不做,因为什么也不信仰”,穆旦在这样的背景下对人类生命存在进行探索与追问,揭示出现代人生存境遇的困苦与荒诞,他要控诉,要责问,不要准备领受,这是冷峻的逼视。“而智慧使我们懦弱无能”,尖锐地揭示了残酷现实给人带来的扭曲与异化,文明使人类进步,也退化人的生存本能,思考让人周密,也让人优柔寡断畏缩不前,知识分子是文明的掌握者,也是文明的奴隶,“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歌德的评断击中了知识分子阶层的内质。直到最后诗人仍在进行“我们做什么?”的追问,“我们做什么?我们做什么?”这是一种对现实不妥协的质问与抗争,这样的矛盾与追问代表了一代知识分子的声音与命运。

与此同时在穆旦的诗中,我们几乎发现不到完美与和谐,诗人总是毫不保留地将自己对世界的怀疑、质问、矛盾与痛苦通通表达出来,痛快淋漓,直抒胸臆。我们来看穆旦诗歌中现代意味最为强烈的一首《我》。这首诗写出了现代社会个体命运的“残缺性”及孤独性。全诗共四节,前两节通过一种主观性极强的时间(“时流”)和空间(“子宫”),表明了“我”的被锁闭状态:“锁在荒野里”,“我”不断挣扎,仍不能融入历史和人群。后两节通过“遇见”,表达了“冲出樊篱”的决心和向外发展的愿望,结果却是“更深的绝望”,并由此揭示出人的两难境地,这种完全与传统相背离的抒情方式自然使穆旦的诗比较晦涩难懂,少了冯至式的亲和力。再如《野兽》中,穆旦做着这样的表达:“然而/那是一团猛烈的火焰,/是对死亡蕴积的野性的凶残,/在狂暴的原野和荆棘的山谷里,/像一阵怒涛纹着无边的海浪,/它拧起全身的力。/在暗黑中,随着一声凄厉的号叫,/它是以如星的锐利的眼睛,/射出那可怕的复仇的光芒。”

诗人热切呼唤生命原初的野性冲动,在“暗黑”的“原野”和“山谷”中爆发,以“复仇的光芒”照透浓重的“黑暗”,以“力”的号叫震醒“沉默的大多数”。密集的节奏、新鲜的语言、浓烈的象征,与同时期出现的抗日诗歌相比,《野兽》显得卓尔不凡。面对抗战,他没有如时人一样用口号化、标语化的诗行泛滥激情和愤怒,而是努力寻求自己的诗、自己的语言、自己的情绪。他面对苦难的痛苦选择了更为“凶残”的爆发和更为“带血”的表达。

[1]孙玉石.中国现代主义诗潮史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234,253-254.

[2]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A].鲁迅.鲁迅全集:6[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38-239.

[3]朱自清.新诗杂话[M].北京:三联书店,1984:16.

[4]李广田.李广田文学评论选[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3:269.

[5]袁可嘉.诗的新方向[J].新路周刊,1948(1):17.

[6]王富仁.中国现代诗歌的发展:上篇[J].江苏社会科学,2003(1):117.

[7]龙泉明.中国新诗流变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555.

[8]冯至.我们准备着[A].冯至.冯至选集[C].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5:123-124.

[9]李怡.中国现代诗歌欣赏[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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